第十八章(3)

神父松了他的胳膊,打開花園門,朝外面張望一下。“再見。筆直走到公園那邊,在威廉·退爾咖啡館外面就有個出租汽車站。”

“你不再幫助我了嗎?”

“斯魯特先生,我已經請求過我教區的大主教把我從伯爾尼調走。”神父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千萬不能再來找我了。你們美國人的確不了解歐洲。看在上帝份上,別再把阿謝爾父女牽扯進去。”

過了幾天,奧古斯特·范·懷南格把頭探進斯魯特的辦公室。“嗨,我剛才跟你一位朋友進行了一次熱烈的長談。他想問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謝爾博士。”

阿謝爾博士戴了一頂黑色的窄邊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寬松地披在兩個塌陷的肩膀上,看樣子就像個碰到緊急情況被迫從病床上爬起來的病人。不過他握手的勁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讓你們這一對相思鳥呆在一起,管保你們有一大堆話要談呢。”范。懷南格興高采烈地使了個眼色。

“我只來一會兒工夫,我請求你也參加我們一起談。”阿謝爾說。

范·懷南格朝他搖搖一個手指,聲音單調地回答說。“啊—啊。兩個是伴,三、三——三個嘛成群,呔—呔。”他嬉皮笑臉,眨眨眼睛,跳著舞步走了。

阿謝爾博士頹然坐在斯魯特請他坐的一張椅子里。“謝謝你。我們就要到美國去了,比預期的日子早。其實就在下星期四。這件事牽涉到匆匆履行幾項複雜的國際合同。所以我才來找范·懷南格先生。”

“奧吉幫了你忙?”

“哦,對。”阿謝爾博士兩道灰白的濃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麼含意。“幫了不少忙。好吧!”阿謝爾兩眼深陷,顯出兩個可怕的黑窟窿,嚴峻地盯著斯魯特。“我難得向任何人求情。雖然我跟你不大認識,先生,可是我還是來向你求這麼個情了。”

“請說吧!”斯魯特應道。

“從現在起,我們還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這期間,我女兒塞爾瑪打電話給你,我求你不要見她。”斯魯特在這個臉色鐵板似的猶太老頭面前,不由心虛膽怯。“這個請求難辦嗎?”

“阿謝爾博士,我湊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沒法子跟她見面。”

阿謝爾博士痛苦地伸出手來。

“祝你們在美國生活愉快。”斯魯特說。

阿謝爾搖搖頭。“我在伯爾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爾的摩了,這個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歲了。不過還是塞爾瑪要緊。雖然姑娘家有時都很難弄,可她倒是個有才華的好姑娘。因為我兒子是個老光棍,所以她的終身大事也是我惟一的終身大事了。再見,先生。”

斯魯特回過頭來繼續工作。他在公使館里承擔著跟法國維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務。盡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國和法國淪陷區為繼續進行三方貿易,正在談判簽訂一項條約。德國人出于實用的理由,對此也聽之任之。不過這件事實在難辦,文件已經堆積如山。斯魯特正快寫完當天下午一個會議的發言稿,電話鈴響了。

“萊斯里·斯魯特先生嗎?”對方的聲音蒼老而高亢,十足英國腔。“我是托萊佛·布里頓。咱們在阿謝爾府上見過面。”

“對,對。你好嗎?”

“好極了。那天晚上咱們不是談得很投機嗎?啊,你知道嗎,溫斯頓·丘吉爾今晚要廣播,啊,我女兒南希和我想請你來我們家吃飯——不過是些家常素菜,可是南希做得還不壞。咱們可以一起收聽丘吉爾講話。討論討論事態的新發展。”

“那可太榮幸啦,”斯魯特說,心想沒比這種邀請更乏味了。“可惜我得趕個通宵,差不多要一整夜呢。”

對方不再哼哼哈哈了。“斯魯特先生,你不來可不成。”

斯魯特聽出這個蒼老的聲音里出現了一種職業上的強硬口吻,這是個暗示啊。此人畢竟是英國外交部門的工作人員。“蒙你再三邀請,實在過意不去。”

“泰倫大街十九號,加芬公寓,三號甲。七點鍾左右。”

當天晚上,斯魯特在伯爾尼一個破落地區的一座滿目淒涼的公寓大樓前面,看到停著一輛汽車,不由暗自尋思,伯爾尼也許還有一輛像塞爾瑪·阿謝爾那種灰色的菲亞特跑車。問題來了:他已對塞爾瑪父親下了保證,現在他是不是不能上樓去看一看了?他用詭辯術在心里倏地盤算了一下,就一步跨兩級地上了樓。反正塞爾瑪不曾打電話給他。他也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布里頓屋里。人家真心誠意請他吃飯,他接受了。一句話,讓那個憂心忡忡的做父親的猶太老頭見鬼去吧!盡管斯魯特打算由著性子干,但塞爾瑪·阿謝爾離開伯爾尼時准還會是沒破過身的處女。

她穿了件不大潔淨的藍上衣,跟家常便服差不多,頭發上用發夾隨隨便便地別住。她神情慵倦,悶悶不樂,跟他打招呼時一點也不輕佻;態度著實簡慢,隱隱有些怨氣。她跟那英國姑娘在廚房里忙著,這工夫,布里頓在一間塞滿舊書舊雜志、充滿黴味的小書房里,斟著烈性威士忌。“幸虧酒是用植物釀造的,怎麼樣?如果是用什麼動物尸體蒸餾出來的,那我奉行的素食原則就得全部拋棄了。嘻嘻。”斯魯特覺得布里頓說的這番笑話至少說過千百回了,這麼傻笑少說也笑過千百回了。

老頭巴不得談談新加坡的事。他說,一旦日本人在馬來亞登陸,明擺著的戰略就是且戰且退,誘敵深入,一直朝南退到新加坡猛烈的炮火射程之內。這期間的新聞雖然早已令人沮喪,不過轉機必將到來,而且就在眼前了。今晚溫尼顯然有什麼有關新加坡的驚人消息要發表。“偏偏不肯相信。”斯魯特心想,現擺著一個多麼觸目驚心的例子啊!甚至英國廣播公司都公開透露新加坡正淪入敵手。可是布里頓粗啞的嗓音里流露出樂觀精神卻是完全真誠的。

這頓飯吃得很緊張,非常寒酸。四個人擠著一張小桌子。做女兒的端上來的少見的素香腸和燉菜,都是淡而無味的東西。塞爾瑪吃得很少,眼睛也不往上抬,臉蛋繃得緊緊、拉得長長的。他們正動手吃一道點心,那是非常辛辣的燉大黃莖,這時短波電台里開始傳出丘吉爾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他那篇陰沉的談話里有好長時間沒提到新加坡。布里頓不斷使眼色,做手勢,叫人放心,向斯魯特表示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好消息就要透露出來啦。

丘吉爾頓住了,聽得出在換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