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6)

斯普魯恩斯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亨利,這件事只對你一個人說。日本人打算向東方大舉進犯。他們已經出海了。他們的目的是奪取中途島。離夏威夷一千英里的地方有個日本人的基地怎麼行?所以尼米茲海軍上將要把我們一切力量都派到那里。我們即將打一場這次大戰中規模最大的仗。”

帕格聽了這番叫人目瞪口呆的話,琢磨著想找一句合式的答話,聽來既不像失敗主義者,也不大驚小怪或虛張聲勢,更不愚蠢可笑。“大黃蜂號”、“企業號”,可能加上那艘補好漏洞的“約克敦號”,以及他們那數量不足的護航艦艇來對付日本人的大艦隊!人家至少有八艘航空母艦,也許有十艘戰列艦,天知道還有多少艘巡洋艦、驅逐艦和潛艇!作為一個艦隊實力的問題來說,實在相差太懸殊了,在和平時期,隨便哪個演習裁判都不會提出這樣雙方實力懸殊的習題來作演習。他不由聲音嘶啞地脫口而出:“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您不願回到陸地上去工作。”

“我眼前還不會回去。”說時眼神鎮靜,目光炯炯,這副神色維克多·亨利永遠也忘不了。“海爾賽海軍中將上太平洋艦隊司令部醫院去了。不巧他皮膚病發作,不能參加這場戰役。他向尼米茲海軍上將推薦我指揮第十六特混艦隊,所以今天下午我就要把我的行李用具搬到海爾賽的旗艦上去了。要等這場戰役結束後,我才到新的崗位去上任。”

這句話就像起先泄露戰役一樣叫他聽得目瞪口呆。斯普魯恩斯,不是飛行員出身,居然指揮“企業號”和“大黃蜂號”投入戰斗!帕格竭力保持一種平穩的聲調問:“這麼說,情報是當真完全可靠的啦?”

“我們認為如此。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可能出奇制勝。順便說一句,我打算請你參加作戰會議。”他伸出手來。“好,就照我的話,好歹陪陪你的孩子們吧。”

帕格·亨利回到後陽台上,在門洞子背陰處停下步來。兩個兒子現在到草地上交談了,折迭椅拉得很近,每人手里都拿了一罐啤酒。一塊料!他們看上去真是這樣。他們如此起勁,到底在討論些什麼?他不忙著去打擾他們。他靠在門洞子里,一面盡量多看看這幕也許要有好久看不見的情景,一面竭力盤算著斯普魯恩斯那凶訊的意思。他自己已經准備好在這些實在懸殊的條件下駕駛薄裝甲的“諾思安普敦號”出航。他吃了三十年俸祿,早已作好打這場遭遇戰的准備。可是華倫和拜倫都只二十來歲,還剛開始嘗到人生的滋味。然而他呆在“諾思安普敦號”上,還算是父子三個中處境最安全的一個。

這兩個年輕人穿著花哨的襯衫和棕色的短褲,一個是瘦子,滿臉紅胡子,一個是大個子,身材結實,頭發斑白。他在他倆的身上還看得到當年小時候的朦朧影子。拜倫在五歲時就是這麼微笑來著。華倫兩手使勁向外一推的動作,正是他在海軍學院參加辯論時常做的手勢。帕格想起了華倫生命中那個重大的時刻,他從海軍學院畢業,成了營級指揮官,還得了現代史的優等獎;還想起了可憐的拜倫在哥倫比亞學院那次糟心的畢業典禮,因為學期論文遲交,當時差點不能畢業。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那個雨天,他接到調往德國的命令,當時華倫剛打完網球,滿身大汗地跑進來說他已申請參加飛行訓練,那時也收到了拜倫從錫耶納寄來的信,第一次提到娜塔麗·傑斯特羅。帕格心想,他盡快插進他們的談話,問問她的情況。可是不忙。他還要對他們再多看一會兒。

帕格心里想,關于華倫嘛,他原是不必幫什麼忙的。華倫一向向往著當海軍。當上了海軍航空兵,他已經勝過了他努力想趕超的父親。僥幸活下來的航空兵有天會當上海軍下一代的將官。這已經是明擺著的事了。至于拜倫嘛,帕格想起當初正是自己逼他去學潛艇,害得他跟猶太妻子分居兩地。每當他們父子倆在一起時,這問題總是像一塊暗礁,不得不回避。要知道拜倫反正會被征入伍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也會挑上潛艇這一行。可是,盡管帕格也為“烏賊號”擊沉了敵船感到驕傲,他還是不能原諒自己打亂了拜倫的生活,把他推進了危險的境地。

他深切感到歲月流逝,一去不回,誰要作出輕率的決定,憑一時沖動犯了點小錯誤,都能鑄成大錯,影響一個人的命運。他陷入了這一股深切的感覺不能自拔。這兩個他曾經嚴格加以訓導、在心坎里默默疼愛的小孩子,已經變成了海軍軍官和戰斗經驗豐富的老兵了,如今他們就坐在那兒。真好像是個魔術大師施展的魔法,他要是高興的話,還可以同樣輕而易舉地扭轉時光,把這個紅胡子的潛艇兵和這個闊胸脯的飛行員變回去,成為兩個坐在馬尼拉草坪上吵架的小孩子。不過帕格也明白這兩個小孩子一去不回了。他本人已變成一個嚴肅的老家伙,他們呢,也會不斷朝特定的方向轉變。拜倫會終于在外形和性格方面都成為一個大人,這是他如今還做不到的。華倫嘛——

說也奇怪,維克多·亨利竟然無法想象華倫還會怎樣變。華倫如今坐在那邊太陽底下,拿著一罐啤酒,薄薄的嘴角叼著煙卷兒,發育完美,肌肉豐滿,孔武有力,臉上深刻的線條充分流露出自信和果斷,一雙藍眼睛里閃現出不大外露的幽默感,華倫將會永遠是這副樣子吧。做父親的情不自禁地這樣想,這想法在心頭一紮下根,他就不由渾身感到一陣寒顫。他從門洞子里走出來,嘴里大聲叫道:“喂,還有啤酒嗎?還是全給你們兩個叫人傷腦筋的酒鬼喝光了?”

拜倫趕緊跳起身,給他父親端來一大杯冰鎮啤酒。

“爹,娜塔麗乘一艘瑞典船回國啦!至少傑妮絲的父親是聽人家這麼說來著。怎麼樣?”

“嗬,那倒是驚人的好消息,勃拉尼。”

“是啊,我還是想打個電話到國務院去證實一下。可是華倫認為我不應當調動,因為太平洋艦隊潛艇部隊是最光榮的地方。”

“我可沒提到過光榮,”華倫說,“難道我說到過光榮嗎?我才不管他娘的什麼光榮呢

——請原諒,爹——我是說潛艇在太平洋的戰斗中挑大梁,你總算撈到這畢生難逢的好機會來參加永垂史冊的行動了。”

“還有什麼好算光榮呢?”他父親說。

拜倫說:“你怎麼說呢,爹?”

帕格心里想,又碰到暗礁啦。他立即答道:“接受調令就走吧。這場太平洋戰爭將是一場長期戰爭。你還來得及趕回來,盡量做出永垂史冊的事情。你還沒見過自己的兒子呢——呃,干嗎調皮地笑嘻嘻呀?”

“我真沒料到你會這麼說,就是這麼回事。”

屋子里電話玎玲玎玲地響個不停。

“上帝啊,”帕格說,“這是值得慶祝的大事,娜塔麗回國啦!好歹說來,咱們上回像這樣團聚是多咱的事啦?是不是華倫的婚禮?看來早該舉行一次結婚周年宴會了。”

“對,”華倫說,“我沒忘記這日子,可是當時我正在薩摩亞群島那一帶巡邏飛行。”

電話鈴不響了。

“得,我主張明天晚上在莫亞那飯店舉行一次香檳酒會。”帕格說,“怎麼樣?”

“嗨,這主意傑妮絲准喜歡,爹,下山去,也許跳跳舞——”

“我也參加,”拜倫說,說著站起身,朝廚房門走去。“我來買酒。也許那是我打到華盛頓的電話接通了。”

傑妮絲從屋里奔到涼台上來,臉蛋漲得通紅,兩眼睜得大大的。“爹,您的電話,猜猜是誰打來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從莫亞那飯店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