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薩切多特一家和卡斯泰爾諾沃一家住在錫耶納古老的城牆外新建區里,住在莫塞·薩切多特自有的一所難看的拉毛水泥的公寓的頂層,薩切多特管這公寓叫“堡壘”。電梯停止使用;他們不得不爬上五層陳舊的樓梯。他先後用幾把鑰匙開了不同的鎖,把他們領進一個寬敞的公寓房間,房間里充滿了刺激食欲的飯菜香味、擦得閃閃發亮的笨重家具,靠牆都擺著藏書,大櫃子里盡是精美的銀器和瓷器。

卡斯泰爾諾沃醫生在過道里迎接他們。娜塔麗從來沒重視過他:一個小城市的醫生,不過在錫耶納算是最好的了;他殷勤的職業態度倒使她有點兒好感。他長著濃密的黑頭發、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和黑黢黢的長臉,看上去同人們在古老的錫耶納油畫上看到的托斯卡納人一模一樣。娜塔麗的腦子里從來沒想到過這個男人可能是猶太人。

在餐廳里,醫生向他們介紹他的妻子和岳母,她們看上去也很像是意大利人:兩個人都長得身材結實,都穿著黑綢衣服,都是雙眼皮、大下巴,流露著相似的甜蜜、天真的微笑。做母親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不施脂粉;做女兒的一頭棕發,嘴唇上抹了一點兒唇膏。落日的余輝映紅了那些長窗,她們在夕照里點亮了擺在陳設奢華的飯桌上的安息蠟燭。當她們戴上黑色的有花邊的便帽的時候,一個穿著棕色天鵝絨衣服、臉色憔悴的小姑娘輕巧地跑進房間來。她在她母親身旁站住,望著娜塔麗懷里的嬰兒微笑。蠟燭在四個華麗的銀燭台上閃閃發光。兩個女人捂住眼睛,喃喃地念著祝福詞。小姑娘坐在一張椅子上,伸出兩條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語尖聲說:“我愛他。讓我抱吧。”

娜塔麗把嬰兒放在米麗阿姆懷里。兩條瘦細、蒼白的胳膊緊緊摟著嬰兒,顯出一副滑稽的能干樣子。路易斯仔細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鉤住她的脖子。

薩切多特猶豫不決地說:“傑斯特羅博士,你高興跟我們一起到會堂去嗎?”

“啊,對啦。大主教幾年以前就告訴過我,在田野廣場附近什麼地方有一座會堂。”傑斯特羅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既感到驚奇,又感到高興。“它的建築使人感到興趣嗎?”

“只是一座古老的會堂,”卡斯泰爾諾沃煩躁地說,“我們並不很信宗教。爸爸是主席。找十個人來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那兒有時候能聽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話,你們會見諒吧?”傑斯特羅微笑著說,“我會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驚,可能毀了他的安息日。我還是在這兒欣賞一下你的藏書吧。”

娜塔麗和醫生的妻子在廚房里喂兩個孩子吃飯,安娜·卡斯泰爾諾沃帶著女人跟女人說話的態度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她壓根兒不信宗教,她直截了當地承認,但是遵守一切宗教儀式,為了讓她的父母高興。她對自己丈夫的猶太複國主義也漠不關心。她的愛好是看小說,尤其是美國作家寫的。有一位美國作家到她家里來做客人,哪怕他不是小說家吧,也使她非常激動。聽娜塔麗講她同一個潛艇軍官結婚的故事,那個醫生的妻子聽得入迷了。“唷,這簡直像是一部小說,”她說,“一部歐內斯特·海明威寫的小說。充滿傳奇色彩。”米麗阿姆喂起路易斯飯來,兩個孩子對這件事都顯出一副莊嚴得可笑的神情,她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後來,她們把米麗阿姆和嬰兒安置在小姑娘那個堆滿玩具的房間里。“她對他的照顧會比哪一個女管家都好,”安娜說,“我聽到了爸爸和貝納多的聲音。來吃晚飯吧。”

薩切多特和卡斯泰爾諾沃醫生回到家里來了,臉色陰沉。老人戴上一頂舊的白便帽,對著酒念祝福詞,接著就把便帽脫掉。娜塔麗從這家人低聲交談中發現有一個人還沒來。“唔,咱們吃吧,”薩切多特說,“咱們坐下吧。”有一個座位空著。

飯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像娜塔麗隱隱約約預料的那樣,按猶太教的規矩燒。一道加香料的魚、一道水果湯、一道子雞、用紅花做作料的米飯和茄子燒肉。談話慢條斯理地進行著。飯吃到一半,有一個叫阿諾多的兒子走進來:瘦削、矮小,約莫二十歲,他的肮髒的運動衫、蓬松的長頭發和敞開著領子的襯衫同這一家人的注重禮節的習慣形成強烈的對比。他默不作聲、狼吞虎咽地吃著。他一走進來,時斷時續的談話就停止了。薩切多特又戴上便帽,領頭唱一支希伯來語短歌,其他的人都隨著他唱,但是阿諾多不唱。

娜塔麗開始懊悔硬要埃倫來吃這頓晚飯。埃倫呢,只要醫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里一倒滿酒,他就馬上喝干,借此來打發時間。這一家人的臉上一直流露出一種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種模糊的恐懼造成這種陰郁氣氛。娜塔麗一心想要問醫生關于拉賓諾維茨和“伊茲密爾號”的事情,但是他臉上神情嚴峻,使她不敢開口。

猶太教的儀式反正總使娜塔麗感到心情沮喪,而仍然點在桌子上的安息蠟燭尤其刺痛她的心。今夜看到米麗阿姆,她感到一個往昔的、遺忘了的厲害創傷又痛起來了。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站在她母親身旁,問她媽為什麼要在白天點蠟燭。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後點火,這聽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為對一個小姑娘來說,生活里充滿了蠻不講理的禁忌。但是吃罷禮拜五豐盛的晚飯以後,她的父親擦了一根發出火焰的火柴點他的長雪茄。她天真地說:“爸爸,日落以後是不准點火的。”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她記不得她父親一邊抽煙,一邊怎麼回答;但是她永遠忘不了那個眼色,因為在那一刹那它毀了她對猶太教的信仰。從那一夜開始,她在主日學校里就調皮搗蛋起來,不久以後,盡管她父親是聖殿的工作人員,做父母的也沒法叫她上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