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3)

斯魯特的聲音變得生硬了。“我不想故作驚人之談,但是我敦促你試試這個辦法。如果這場戰爭再拖上兩年,歐洲的猶太人都得死光。娜塔麗不是新聞記者,她的證件是假的。一旦他們查出來,她就完了,她的孩子也完了。”

“《紐約時報》上登的那份聲明是否說德國政府准備把他們所能抓到的所有猶太人統統殺害?”

“哦,文字上沒有明說,但是包含了這個意思。”

“這樣一份聲明為什麼沒有引起更大的反響?”

萊斯里·斯魯特咧開嘴,幾乎有點神經失常似的得意一笑,然後說道:“你倒說說看,亨利上校。”

亨利一只手托著下巴,用力摸來摸去,帶著猜不透的神情久久看著斯魯特。“教皇有什麼反應?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他肯定會知道。”

“教皇!這位教皇一輩子都是個反動的政客,我在伯爾尼曾和一個規規矩矩的德國教士談過話,他說他每天晚上祈禱教皇暴病身亡。我是個人文主義者,我對教皇一向不抱任何希望。但是這位教皇正把自從伽利略以來還殘存的一點基督教精神毀滅得一干二淨——我知道你對我的話有反感。請原涼。我只不過是想使你明白,如果白宮對你還有點信任的話,你就該立即利用這個機會。盡力把娜塔麗弄出盧爾德。”

“我得考慮一下,然後給你電話。”

斯魯特心情不安地站了起來。“好。如果我表現了過分激動的話,請你原諒。我馬上就走,亨利太太會不會覺得我有失禮貌?我晚上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會代你向她道歉。”帕格站起來。“順便問一下,斯魯特,帕米拉准備什麼時候結婚?她告訴過你嗎?”

斯魯特忍住了,才沒露出笑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獵人看見狐狸從隱身之處躥出來了一樣。他的過分激動的心情,在他看來也因此而得到一個喜劇性的寬解。“嗯,你知道,上校,女人愛變心!帕米拉有次在我面前訴過苦,說這位勳爵大人是個監管奴隸的工頭,一個勢利鬼,惹人厭煩的家伙。說不定他們根本結不成婚。”

帕格送他走出前門。他聽得見羅達在廚房里刷洗餐具的聲響。起坐室里咖啡桌上放著那份《時代》周刊。帕格打開雜志,弓身坐著看起來。

帕米拉在“諾思安普敦號”下沉時拍的一張快照他已丟失,但是她那時的形象已經深深留在他的記憶之中,猶如這一樁風流韻事的一幀遺像。關于她的婚事的報道對他是個沉重打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是件苦事。這張出其不意拍下的照片一點也不好看:頭部稍嫌低垂,鼻子顯得很長,薄薄的雙唇過于拘謹。沙漠上的陽光從頭頂上直射下來,在她眼圈四周留下了陰影。不過,這張在四千英里之外拍下的一個女人的小小的、並不好看的照片,卻能在他心里激起一陣風暴;與此同時,雖然他那漂亮妻子的血肉之軀就在隔壁房間,他卻絲毫無動于心。這是多麼鮮明的對照!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當他坐在那里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看著那份《時代》周刊的時候,梅德琳和西姆·安德森興高采烈地從劇院回來了。“國務院的那個怪物走了嗎?謝天謝地!”她說。

“戲好看嗎?值不值得我帶你媽也去看看?”

“啊,當然值得,應該讓老太太也去快樂一陣,爸爸。你自己也會喜歡的,四個年輕姑娘,同住在華盛頓的一套公寓房間,穿著短褲衩從盥洗室里跑進跑出——”安德森很不自在地咧嘴笑著說:“沒什麼值得看的,先生。”

“嗨,別裝腔了,西姆,你自己就笑得像個傻瓜似的,你的眼睛瞪得那麼大,都快要掉下來了。”梅德琳突然看到華倫的照相簿,態度立刻沉靜下來。“這是什麼?”

“你還沒看過嗎?是你媽貼成一本的。”

“沒看過。”梅德琳說,“過來,西姆。”

他們頭靠著頭,一起翻閱照相簿,起初倒還安靜,過了一會兒她就嚷嚷開了。一枚金質獎章使她回憶起華倫曾在一次田徑運動會上榮獲跳高冠軍,他的同學把他扛在肩上抬出運動場。“啊,我的天,這是他在舊金山的生日宴會!你瞧我,一雙斗雞眼,還戴著一頂紙帽子!這就是那個可惡的小男孩,躲在桌子底下,朝上往女孩子們的裙子里偷看。華倫把他拖了出來,差點沒把他給揍死。真的,這叫人想起多少往事啊!”

“你母親做了件大好事。”安德森說。

“啊,媽呀,她總是有條有理,這是她的天性。老天爺,老天爺,他多英俊啊!你再看看這張畢業照,你看好不好,西姆?你看別的那些小伙子,像他這麼大年紀了還是傻乎乎的。”

她父親在一旁看著、聽著,神情冷靜沉著。梅德琳一頁一頁翻過去,聽不見她再發議論了。她的手停住不動,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猛然合上那本照相簿,把頭伏在手臂上,哭了起來。安德森尷尬地伸出手臂挽住她,窘迫地朝著帕格看了一眼。過了一會兒,梅德琳拭干眼淚,說:“對不起,西姆。你還是回去吧。”她陪西姆一起出去,立即又回來坐下。她架起線條優美的雙腿,已經完全恢複了常態。帕格看到她用水手般熟練自然的動作點起一支煙,心頭不免又是一陣反感。“爸,加勒比的太陽對西姆·安德森很有好處,是嗎?你應該和他談談。他說起追逐德國潛水艇的事真是繪聲繪色。”

“我一直很喜歡西姆。”

“不過,他以前老是叫我聯想起牛奶蛋糊。你知道嗎?一種松松泡泡,白里帶黃,中看不中吃的東西。現在他變得成熟了,並且——算了,不說了,對我剛才說的他那傻笑別放在心上。聖誕節他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很高興。”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羞愧地看了她父親一眼。“告訴你一件事。《快樂時光》的節目現在有點叫我感到難為情。我們從一個營地兜到另一個營地,演些幼稚無聊的滑稽戲,耍弄那些穿軍裝的小伙子,我們就靠這些玩意兒賺錢。和我一塊兒工作的那些寫腳本的聰明家伙暗地里得意好笑,其實,被他們嘲笑的那些水手和士兵不知要比他們好多少。我簡直要氣瘋了。”

“那你為什麼不辭職不干呢,梅德琳?”

“有什麼別的好干呢?”

“你可以在華盛頓找個工作。你是個能干姑娘。這兒又有這麼一座好房子,幾乎全空著,就你媽孤孤單單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