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4)

她的神情憂郁,畏怯,又稍帶著一絲兒滿不在乎的調皮味,這種神情使他感到不安。她十四歲那年帶著一份很糟糕的成績報告單回家給他看時,也是這麼副神情。“說真話,今晚上我腦子里也閃過同樣的念頭。但是問題是,我已經難以脫身了。”

“他們會另外找人去搞那個無聊玩意兒的。”

“哦,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也喜歡這筆收入。看到我那張褐色小存折上的數目字一個勁兒地往上跳,心里就覺得高興。”

“你感到幸福嗎?”

“這,我只覺得挺不錯,爸。我沒有對付不了的事。”

維克多·亨利這次回家見著她,離開上次和她見面已經一年半。他在珍珠港收到過一封信,警告他說有一樁離婚訴訟案可能牽連到她,他到家以後一直沒提及此事。不過,他太了解梅德琳了,他完全看得出她流露出的煩惱不安的跡象。

“也許,我應該找克里弗蘭那家伙談一談。”

“談什麼呢?”

“談你。”

她笑得很不自然。“真有趣,他也要和你談談。我以前一直有點不好意思說。”她把煙灰從裙子上撣掉。“告訴我,征兵是怎麼搞的?你了解嗎?叫人覺得真是怪。我認識許多年輕小伙子,他們沒結婚,馬一樣棒的身體,可到現在還沒收到應征通知書,但是休·克里弗蘭卻收到了。”

“真的嗎?那很好,”帕格說,“那我們可要打贏這場戰爭了。”

“別這麼幸災樂禍。他所屬的那個征兵委員會的主任也是個可惡的小人,專門喜歡挑個有點名氣的人作對。休覺得他最好是穿上軍服,志願參軍,你懂我的意思嗎?繼續搞他的《快樂時光》這類工作。海軍的公眾關系部門里,你有熟人嗎?”

維克多·亨利慢慢地搖搖頭,一言不發。

“那就行了。”梅德琳的聲音就好像如釋重負似的,“我已經盡到了責任,已經問過你了。我答應他問你的,當然,這是他的事。但是,像他那麼笨手笨腳也真不是打槍開炮的料,他非但打不了敵人,反而會給我們自己幫倒忙。”

“他在軍界不是有很多關系嗎?”

“你簡直難以想象,他們一知道他接到了應征通知書,一個個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這才叫我高興哩。你自己最好也躲躲開。他只能給你帶來麻煩。”

“我和克里弗蘭先生之間沒任何麻煩事。”梅德琳站起身來,把頭一甩,就和她五歲時的神態一模一樣。然後她吻了吻她父親,說:“要是有麻煩的話,那也是別人的事。晚安,爸。”

帕格在她離去之後想道,如果換上一個真正成熟了的女人,或許會撒謊撒得更像是真的。她的處境無疑非常糟糕。但是,她年輕,應該允許她犯錯誤;再說,他也完全無能為力。還是不想為妙!

他又一次拿起那份《時代》周刊,看著帕米拉和她亡父的小照片。“未來的勃納-沃克勳爵夫人”就要來到華盛頓。又是一樁不想為妙的事;同時,這也是個逃避制造登陸艇那份差事回到太平洋去的一個最好不過的理由。在黃色的燈光下,桌子上放著梅德琳猛然合上的那本照相簿,這是羅達的一個巧妙安排,為的是搞出一個可以挽救他們婚姻的可靠基礎。他們不但被往事連結在一起,而且還被華倫之死連接在一起。他至少不該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可能活不到戰爭結束那一天,即使他能,他們那時也要老了。他們還有五到十年的時間,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過完他們的風燭殘年。她現在悔恨交加,令人憐憫,她肯定不會再次失足;再說,對于已經發生的往事,她也無力挽回。還是讓時間來彌補一切吧。他抑制住一個荒誕念頭,沒把照片撕下來,便把那本雜志扔進一只皮革做的字紙簍里,然後走進他的梳妝室。

她在自己的梳妝室,同樣也在琢磨思考。廚房里的操勞已經使她感到非常困倦,此時她很想立即安睡。但是,她是否應該把她和帕米拉的談話告訴他?這是婚姻生活中的一個老問題:是把事情說穿,還是由它去?按照以往情況,羅達覺得少說為好,但是這一次,情況可能屬于例外,她已經厭倦于自怨自艾。那些卑鄙的匿名信是否依然使他耿耿于懷?不過,他自己也不是一個聖人。如果她把真相向他攤開,或許氣氛可以變得明朗些。帕米拉訂婚的消息倒是一個很好的話題。也有可能大吵一番。可能提到弗萊德·柯比,可能提起那些信件。不過,她也想,即使如此,恐怕也比帕格的長期沉默不語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那股陰沉氣氛好一點吧。他們的婚姻正在逐漸消逝,就像中學堂里做實驗的時候所看見的那樣,蓋在玻璃瓶里的燭光由于缺少空氣而逐漸熄滅。甚至夜間的性愛也無補于事。她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她的丈夫在床笫間也只不過盡力對她表示禮貌罷了。羅達穿上一件鑲花邊的黑綢長睡衣,她沒像往常一樣在睡前把頭發夾起,而是梳理得更加好看,然後走出自己的梳妝室,准備不是和好,就是爭吵。他正靠在床頭坐著,手里拿著他那本放在床邊的已經皺裂了的紫醬色《莎士比亞全集》。

“嗨,親愛的。”她說。

他把書放到床頭櫃上。“瞧,羅達,斯魯特這家伙有個搭救娜塔麗的主意。”

“哦?”她上床之後靠在床背上,皺著眉頭聽他說。

帕格是真心實意和她商量,想借此恢複以往的感情。她不時點著頭,聽他把話說完,一次也沒插嘴。“為什麼不就這麼做呢,帕格?還能有什麼壞處嗎?”

“白宮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他們的麻煩。”

“我看不至于。哈利·霍普金斯有可能出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拒絕你。這一類要他幫忙的請求肯定堆成山。但是,他們畢竟是你一家人,而且又是處在危險之中。依我看,真正的問題倒是在于,即使他願意幫忙,又能怎麼樣?你真就那麼相信斯魯特的話嗎?”

“為什麼不?這屬于他的工作范圍。”

“但是,他這個人,我說不上,簡直入了迷似的。帕格,我擔心的倒是弄不好反會翻船。你離得這麼遠,不可能了解進展情況。單單把他們挑出來——我是說白宮單單把他們挑出來——真的,這樣會不會反而使他們成為注意的中心?保險點的辦法是不是讓他們和那兒全體美國人混在一起,不要顯得特殊,一直等到交換?再說,娜塔麗是個漂亮女人,又帶了個孩子。世上最惡的魔鬼見了她也該退讓幾分。輕舉妄動說不定反會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他拿起她的手,緊緊捏著,“還是你想得周到。”

“哦,我也不能說我就一定對,還是謹慎為好罷了。”

“羅達,梅德琳開始喜歡西姆·安德森了。她對你說起過嗎?她在紐約是不是惹出什麼麻煩了?”

羅達一時無法把自己心頭的懷疑說給帕格聽;再說,行為不端又是一個像高壓電線一般碰不得的話題。“梅德琳是個頭腦清醒的姑娘,帕格。電台那些人和她確實不是同一路人。如果她選上西姆,那對她倒是挺不錯。”

“她說那出戲很下流。我想去搞幾張前排票。”

“啊,那太好了。”羅達猶豫不定地笑了,“你是個老色鬼,我早就知道你。”關于帕米拉那件事,用她的話來說,就由它去吧。

第二天,她倒字紙簍的時候,禁不住又把《時代》周刊翻到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照片的那一頁。照片自然還在那兒。她覺得自己成了個傻瓜。這個女人畢竟沒什麼十分動人之處,老得那麼快,而且越變越難看;再說,她又已經和勃納-沃克訂了婚。由它去吧,她想。由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