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關于路易斯。

他是全旅館的寵兒。他一天比一天聰明伶俐,一天比一天會說話,越來越討人喜歡。他是在火車上開始把大家給迷住的。在盧爾德的時候,大家很少見到他,但是在車站上,有人給了他一只精巧會叫的玩具猴子,到了車上,他就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拿著這只猴子叫大人捏,盡管車廂搖搖晃晃,可是他卻能夠保持平衡,惹得大家贊歎不已。娜塔麗見他玩得這麼高興,也就由他跑來跑去。因為他的緣故,車上的氣氛也不那麼陰郁沉悶了。他甚至還拿著那只猴子,走到我們那位穿著制服的德國秘密警察跟前,那德國秘密警察起初猶豫了一下,後來竟也接過那只猴子,緊繃著面孔捏得它吱地叫了一聲!

車廂里的人個個爆發出一陣笑聲,至于大家為什麼會笑,要想說清楚其中的原因,恐怕需要專門寫一篇類似梅瑞狄斯論述喜劇精神的論文。德國秘密警察非常尷尬地朝四周看看,然後也哈哈大笑起來;在這一瞬之間,我們大家,甚至也包括那個德國秘密警察,看來都很強烈地感到,這場戰爭實在荒謬絕倫。這件事情成了車上全體乘客的話題,這個手里拿著一只玩具猴子的小娃娃也就成了我們在布倫納公園旅館的第一號大人物。

或許,我不該花費這麼多的篇幅,描寫這樣的區區小事,借以說明這個孩子給人慰藉的

天性。最近幾個星期我生了好幾場病(有幾次非常嚴重),我之所以沒采取聽天由命的消極

態度,完全是因為我心懷一件大事:在娜塔麗和路易斯安全脫險之前,我不能,也決不甘心就此垮掉。如果有必要,我將拼死保護他們,為了能夠保護他們,我決心同頹喪和疾病作斗爭。我們的不牢靠的記者證所依仗的就是我那幾篇雜志上的文章。我們所受到的特殊照顧——高樓上面幾層的一套兩個房間帶陽台的套間,俯瞰旅館的花園和一個公園——只能是由于我的不過如此的文人地位。我們的生死存亡,到頭來也許要取決于我那本被讀書俱樂部選中的著作能否使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學術工作者一躍而成為有點兒名聲的人物。

我們這批人里有許多兒童,但是路易斯最為突出。他成了個享有特權的小精靈,我們的海軍武官是個搜刮東西的好手,路易斯從他那兒得到的食品總是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這個人發現娜塔麗是海軍家屬之後,他便成了她的奴仆。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親密,但是(我敢肯定)非常純潔無瑕。他常給路易斯送來牛奶、雞蛋,甚至還有肉。雖然禁止使用電熱板,他也照樣給娜塔麗送來一塊,娜塔麗為了便于散發油煙氣味,就在陽台上燒煮。他想要戲劇小組演出《賣花女》,眼下正在好說歹說,千方百計要她扮演伊麗莎一角。她也確實在考慮答應下來。我們三人常在一起玩紙牌游戲,或者猜字謎。總之一句話,考慮到我們是處在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國土之上,我和娜塔麗過的實在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平凡乏味的生活,我們就好像是乘著三等輪船,在作一次無限期航行的乘客,時時尋找辦法消磨時間。無聊是我們生活中不斷重複的低音基調,恐懼只不過是短笛偶爾發出的尖聲嘶叫。

我們的猶太人身份已經暴露。派駐在布倫納公園旅館的那個德國外交部官員總是故意對我那本《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恭維一番。他說起這本書的時候確實頗有見地。起初,我大為駭異,不過,既然明知德國人辦事一向慎密徹底,現在我反而覺得我原先希冀能夠僥幸蒙混過去實在是過于天真幼稚了。《世界名人錄》、《作家姓名錄》還有其他各種大本的學術參考書里,都有我的名字。到現在為止,我的猶太人身份還沒帶來什麼影響,而我的小小名聲倒

是對我有所助益。德國人尊敬作家和教授。

我之所以受到殷勤的醫療照顧,肯定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之中如果有誰身體不舒服,我們那位美國醫生——他是個紅十字會工作人員——總喜歡開玩笑地把它叫作“拘留病”,對于我的腸胃病,他也傾向于如此看待,一笑置之。但是到了第三個星期,我的病情變得實在嚴重了,他才提出要求,讓我住院治療。由于這個緣故,我在巴登—巴登的市立醫院遇到了R醫生——即使是用難以辨識的意第緒語字母的密碼,我也不願在這里寫下他的真名實姓。以後等我有了更充裕的時間,我一定要好好把這位R醫生描繪一番。現在娜塔麗在叫我去吃午飯了。我們把珍貴的紅十字會食品交了一些給旅館廚房,他們答應說一定要燒出點像樣的菜肴。我們現在就要嘗到咸牛肉雜燴的味道了。我們好不容易終于有了一點辦法可以把那些令人作嘔的土豆變得稍為美味可口一點了。

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