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二章

“如果我沒有出差錯,我有幸正在和別祖霍夫伯爵攀談。”過路客人從容不迫地大聲地說。皮埃爾沉默不言,用那疑問的目光透過眼鏡注視著他的對話人。

“久聞大名,”過路客人繼續說,“我也聽說閣下遭遇不幸,”他好像強調最後一個詞,好像他說了一句:“是的,不幸,不管您是怎樣說,我還是知道,您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是一大不幸,”“閣下,對此我深表遺憾。”

皮埃爾面紅耳赤,急忙從床上放下一雙腳,向老頭彎下腰來,不自然地、畏葸地露出微笑。

“閣下,我不是出于好奇而向您提到這件事情,而是因為更重要的緣由。”他沉默半晌,一直盯著皮埃爾,坐在沙發上向前移動一下身子,用這個姿勢請皮埃爾在他身旁坐下來。皮埃爾很不願意和這個老頭談話,但他情不自禁地順從他的意思,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來。

“閣下,您很不幸,”他繼續說道,“您很年輕,我已經老了。我願意竭盡全力地幫助您。”

“哎呀,”皮埃爾面露不自然的微笑說,“我很感謝您……請問您從哪里來?”過路客人的面容顯得不和藹,甚至冷漠而嚴峻,雖然如此,但是新相識的言談和面容卻對皮埃爾產生強烈的魅力。

“但是,如果我們之間的談話因為某種緣故會使您感到不愉快的話,”老頭子說,“那末,閣下,就請您率直地說。”于是他忽然出乎意外地流露出父親般溫柔的微笑。

“啊,不是這麼回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相反地,和您交朋友我很高興。”皮埃爾說,他又向新相識的手上瞥了一眼,距離更近地仔細瞧了一下他的戒指,他看見了戒指上刻出的骷髏圖樣——共濟會的標志。

“請您允許我問問,”他說道,“您是共濟會員嗎?”

“是的,我屬于共濟會,”過路客人說,越來越深情地諦視皮埃爾的眼睛。“我代表我自己,並且代表他們向您伸出友誼的手。”

“我怕,”皮埃爾說,流露出微笑,在共濟會員個人對他的信任和他對共濟會員信仰的嘲笑這一習慣之間,他搖擺不定,“我怕我頭腦簡單,難以理解,怎麼說呢,我怕我對整個宇宙的觀點和您大有徑庭,我們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我熟悉您的觀點,”共濟會員說,“您所說的那種觀點對于您仿佛是思維活動的產物,這是大多數人的觀點,也就是驕傲、懶惰和愚昧造成的同樣的後果。閣下,請您原諒我,如果我不熟悉它,我就不會跟您談話了。您的觀點是一種可悲的謬見。”

“正如我所能推斷的那樣,您也陷入了謬誤之中。”皮埃爾面露微笑時說。

“我決不敢說,我洞悉真理,”共濟會員說,他以那明確而堅定的言詞越來越使皮埃爾感到驚訝。“誰也不能獨自一人獲得真理,從我們的始祖亞當到我們當代,只有依靠千百萬代人的共同參與,才能一磚一瓦地興建起不愧稱為偉大上帝所在地的廟堂。”共濟會員把話說完後,閉起了眼睛。

“我應當對您說,我不信仰,不……信仰上帝。”皮埃爾深感遺憾地、吃力地說,他覺得必須把真情全部說出來。

共濟會員仔細地瞧瞧皮埃爾,微微一笑,那神態就像擁有百萬家財的富翁對一個窮人露出微笑似的,窮人想對富翁說,他這個窮人缺乏能夠使他幸福的五個盧布。

“是的,閣下,您不知道他,”共濟會員說,“您不可能知道他。您不知道他,所以您也不幸。”

“是啊,是啊,我不幸,”皮埃爾承認,“可是,我應該怎麼辦呢?”

“您不知道他,閣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知道他,不過他就開這兒,他在我心中,他在我的話語中,他在你心中,甚至在你甫才說的那些褻瀆的話語中。”共濟會員用那嚴肅的、顫抖的聲音說。

他沉默片刻,歎了一口氣,看來他力圖鎮靜下來。

“如果他不存在,”他輕聲地說,“我和您就不會談到他,閣下,我們談到的是什麼?是誰?你否定誰呢?”他忽然說道,話音中帶有極度興奮的威嚴的意味。“既然他不存在,是誰臆想出來的?為什麼在你身上會有一個假設;有這麼樣的不可理解的內心世界?為什麼你和全世界已經推測出這種不可思議的內心世界——具有萬能、永恒和無限這些特性的內心世界的存在?……”他停下來,很久地沉默不言。

皮埃爾不能,也不願意打破這種沉默。

“他是存在的,可是難以理解他。”共濟會員又說起話來,他的眼睛不是向皮埃爾的面龐,而是向他自己前面望去,那兩只老年人的手翻動著書頁,由于內心的激動,這雙手不能靜止不動。“如果他是一個人,你懷疑這個人的存在,我可以把他領到你身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給你瞧瞧。但是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凡人怎麼能向那個盲目的、或者熟視無睹的、不去理解他而且有目也看不清也不明了自己的肮髒行為和缺陷的人展示他的萬能、永恒和仁慈呢?他沉默一會兒,“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東西?你自命不凡,認為你是個賢人,因為你會道出這些褻瀆的話,”他含著陰悒的譏笑說。“你比小孩更愚蠢、更不明事理,小孩玩耍精工鍾表零件時,會冒失地說他不信任制造鍾表的師傅,其原因是,他不明了鍾表的用途。認識上帝是很困難的。從始祖亞當到我們今天,許多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為這種認識而進行工作,但是我們還遠遠未能達到目的,我們都認為,不理解上帝只是我們的弱點和他的偉大……”

皮埃爾極度緊張,用那明亮的眼睛瞅著共濟會員的面孔,聽他說下去,沒有打斷他的話,也不問什麼,而是誠心地相信這個陌生人對他說的話。他是否相信共濟會員言談中合乎情理的論據,或者像兒童一樣相信共濟會員發言的語調、堅強信念和熱忱、相信嗓音的顫抖有時幾乎會打斷共濟會員的發言,或者相信老年人這對由于信仰而變得衰老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或者相信從共濟會員整個內心世界中閃耀出光輝的那種沉著和堅定以及對自己使命的認識;與皮埃爾的頹喪和失望相比照,共濟會員的這些特點使皮埃爾大為驚訝,他誠心地希望確立自己的信念,而且也這樣做了,他體會到一種安泰、更新和複活的快感。

“上帝不是靠智慧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去理解。”

共濟會員說。

“我不明白,”皮埃爾說,他恐懼地感覺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疑團。他害怕對話人的模糊不清的、難以令人信服的論據,他害怕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說道,“人類的智慧怎麼不能領悟您所說的知識。”

共濟會員流露出慈父般的溫順的微笑。

“至高的智慧和真理仿佛是我們要吸收的最清潔的水分,”他說,“我是否能把這種清潔的水分裝進不清潔的器皿,再來評論它的潔淨呢?只有從內心洗滌我自己,才能使吸收的水分達到某種潔淨的程度。”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皮埃爾高興地說。

“至高的智慧的根基不光是理性,也不是理性知識所劃分的世俗的物理學、曆史學、化學及其他。至高的智慧是獨一無二的。至高智慧包含有一門科學,即是包羅萬象的科學、解釋整個宇宙和人類在宇宙中所占地位的科學。為了給自己灌輸這門科學,就必須洗淨和刷新人的內心,因此在汲取知識之前,務必要有所信仰,對自己加以改造。為了達到這種目的,我們的靈魂中容納了所謂良心的上帝之光。”

“對,對。”皮埃爾承認他說的話是對的。

“請你用精神的眼睛望望自己的內心,問問你自己,你是否滿意自己?你單憑智慧獲得了什麼成就?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閣下,您非常年輕、您非常富有、您非常聰明而且有學問。您憑賜予您的這些財富做出了什麼事業?您是否滿意自己和您自己的生活?”

“不,我仇恨自己的生活。”皮埃爾皺著眉頭說。

“你仇恨生活,那末你就改變它吧,你淨化自己吧,在你淨化的時候,你就會認識智慧。閣下,您看看自己的生活吧。您是怎樣過活的?在狂歡暴飲和淫逸的生活中,您向社會得到一切,卻未為它作出任何貢獻。您得到了財富。您是怎樣花掉的?您為他人作了什麼?您是否為幾萬奴隸著想?您是否在智力和體力上幫了他們的忙?並沒有。您享用他們的勞動,過著淫蕩的生活。您就是干了這種勾當。您是否已經選擇了一個服務地點,在那里您可以給他人帶來好處?並沒有。您是過著游手好閑的生活。您後來結婚了,閣下,承擔了教導年輕婦女的責任,您究竟做了什麼呢?您沒有幫助她尋找真理的道路,卻使她陷入虛偽和不幸的深淵。有個人侮辱您,您竟然把他打死,您說您不知道上帝,您仇視自己的生活。閣下,這里頭沒有什麼不易于了解的東西!”

說完這些話之後,共濟會員好像由于不停地談天,談得太久,談疲倦了,他又把胳膊肘支撐在沙發背上,合攏了眼睛。皮埃爾注視這個老年人的很嚴肅的、一動不動的、幾乎露出死色的面孔,他的嘴唇不出聲地顫動著。他想這樣說:是的,這是令人厭惡的、淫蕩的、閑逸的生活,——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濟會員老態龍鍾地、嗓子嘶啞地咳嗽幾聲,清清喉嚨,又向仆人喊了一聲。

“驛馬怎麼樣了?”他不看皮埃爾一眼,便問道。

“牽來了驛馬,”仆人回答,“您不再休息嗎?”

“不,去吩咐駕馬。”

“他難道真要離開了,不把話說完,也沒有答應幫助我,就把我一人留在這兒嗎?”皮埃爾一面想道,一面站起來,低下頭,有時候看看共濟會員,開始在房里踱來踱去。“是的,我未曾想到這一點,但是我過著令人蔑視的淫蕩的生活,不過我不喜歡這種生活,也不希望有這種生活。”皮埃爾想道,“這個人知道真理,只要他樂意,他是會向我揭示真理的。”皮埃爾想說這句話,但是不敢把它說給共濟會員聽。過路客人用那老年人習慣做事的手收拾好東西,扣上皮襖。他做完這幾件事以後就向別祖霍夫轉過臉去,用那冷淡的恭敬的口吻對他說:

“閣下,請問您現在到哪里去?”

“我?……我到彼得堡去,”皮埃爾用童稚的不堅定的嗓音回答。“我對您表示感謝。我在各方面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您不要以為我很壞。我誠心地希望做一個您希望我做的那樣的人,但是我從來沒有獲得任何人的幫助……其實,首先要說的是,我本人在各方面都有過錯。您幫助我吧,您教教我吧,說不定,我將是……”皮埃爾不能繼續說下去,他從鼻子里發出喘息聲,轉過身去。

“只有上帝才會助人,”他說,“但是閣下,上帝賜予您的,卻是我們共濟會有權賜予的幫助。您到彼得堡去,把這樣東西交給維拉爾斯基伯爵(他掏出一個公文夾,在一大張四折紙上寫了幾個字)。請允許我給您一個忠告。到達首都後,初時要閉門幽居,檢討自己,不宜走上從前的生活道路。然後祝您一路福星,事業成功……閣下。”他發覺他的仆人走進房里以後,說了這句話。

皮埃爾從驛站長的旅客登記簿上獲悉,這個過路客人就是奧西普·阿列克謝耶維奇·巴茲傑耶夫。巴茲傑耶夫早在諾維科夫時期就是最聞名的共濟會員和馬工派神秘教徒。他走後過了很久,皮埃爾並沒有就寢,也沒有去要換乘的馬匹,就在驛站上的房間里踱來踱去,回想(他自己耽于淫逸的往事,並且懷著革新的喜悅,想象到那個他認為愜意的、安樂的、無瑕可剔的、注重德行的未來。他仿佛覺得,他之所以行為不端,只是因為他偶爾忘卻做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是多麼優秀罷了。他的心靈中不再殘存有以前那種懷疑的印跡了。他堅信,人們在通往美德的途中,以互相扶持為目的而和衷共濟是切實可行的,他想象中的共濟會就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