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只腳拴在窗台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里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只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後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麼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麼了,不是好兆頭。”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里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麼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曆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麼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麼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後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但是簡煒到她家里來的那最後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簷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羨慕九莉叫二嬸。

她也不過這麼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里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里。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麼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于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九莉九林已經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里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幾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麼緊,怎麼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麼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願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小林怎麼不叫人?”

“叫了。”韓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余媽怎麼走了?”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慣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樣)搞啊?”楚娣學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摪睡啊?”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預備好了。”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怎麼沒有?”

“乾淨不乾淨?”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里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麼會不乾淨?”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里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麼能住?”氣得聲音都變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說著自下樓去了。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蕊秋向韓媽道:“好了,帶他們去睡吧。”

韓媽忙應了一聲,便牽著兩個孩子出來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親也是自己住一間房,在二樓,與楚娣的臥室隔著一間,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們與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樓,女傭住三樓,隔開了兩代,防夜間噪鬧。

“你們房間跟書房的牆要什麼顏色,自己揀。”蕊秋說。

九莉與九林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里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九莉揀了深粉紅色,隔壁書房漆海綠。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髒都要繃裂了,住慣了也還不時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來。四樓“閣樓式”的屋頂傾斜,窗戶狹小,光線陰暗,她也喜歡,像童話里黑樹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樓吃飯,她父親手夾著雪茄,繞著皮面包銅邊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來。

楚娣在飯桌上總是問他:“楊兆霖怎麼樣了?”“錢老二怎麼樣了?”打聽親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遠是諷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們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難得開口,只是給孩子們夾菜的時候偶爾講兩句營養學。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瞼,臉上有一種內向的專注的神氣,脈脈的情深一往,像在淺水灣飯店項八小姐替畢先生整理領帶的時候,她在櫥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先走,然後蕊秋開始飯後訓話: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總是跟你們講理,從前我們哪像這樣?給外婆說一句,臉都紅破了,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九莉有點起反感,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怕另一個人,無論是誰?

“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

楚娣吃完了就去練琴,但是有時候懶得動,也坐在旁邊聽著。所以有一天講起戀愛,是向楚娣笑著說的:“只要不發生關系,等到有一天見面的時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過關系,那就完全不對了。”說到末了聲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麼事?姐姐想做鋼琴家,你呢?你想做什麼?唔?”

“我想學開車。”九林低聲說。

“你想做汽車夫?”

他不作聲。

“想做汽車夫還是開火車的?”

“開火車的。”他終于說。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楚娣說。“我明天要出去,借給我一天就還你。”

他不作聲。

“肯不肯,呃?這樣小器,借給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聲音低下來,宕遠了。

“乃德”是愛德華的昵稱,比“愛德”“愛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見過她父親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聽見她母親背後稱他為乃德,而且總是親昵的聲口,她非常詫異。

蕊秋叫女傭拿蓖麻油來,親自用毛筆蘸了給九莉畫眉毛,使眉毛長出來。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講起在英國到湖泊區度假,剛巧當地出了一件謀殺案,是中國人,跟她們前後腳去的。

“真氣死人,那里的人對中國什麼都不知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偏偏在這麼個小地方出個華人殺妻案,丟人不丟人?”

“還是個法學博士。”楚娣說。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環游世界。他們是在紐約認識的。”

楚娣把頭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為解釋。

“年紀也比他大,這廖仲義又漂亮,也不知道這些外國人看著這一對可覺得奇怪,也許以為中國人的眼光不同些。這天下午四五點鍾他一個人回旅館來,開旅館的是個老小姐,一塊吃茶。他怎麼告訴她的?楚娣啊?”

“說他太太上城買東西去了。”

“噯,說去買羊毛襯衫袴去了,沒想到天這麼冷。——後來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見她的背影,打著傘坐在湖邊。”

極自然的一個鏡頭,尤其在中國,五四以來無數風景照片中拍攝過的。蕊秋有點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把她一只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她輕聲說,似乎覺得有點穢褻。“赤著腳,兩只腳浸在湖里。還不是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了。噯呦,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惡心的了!”她又笑了起來,這次是她特有的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羞笑。

又道:“說她幾張存摺他倒已經都提出來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揀這麼個地方,兩個中國人多戳眼。”

“所以我說是一時實在忍不住了,事後當然有點神經錯亂。——都說廖仲義漂亮,在學生會很出風頭的,又有學位,真是前途無量,多不犯著!”

九莉當時也就知道“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最惡心”是說她父親。她也有點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盡管羞與為伍。

很久以後她看到一本蘇格蘭場文斯雷探長回憶錄,提起當年帶他太太去湖泊區度假,正跟太太說湖上是最理想的謀殺現場。他看見過這一對中國新夫婦,這天下午碰見男的身上掛著照相機,一個人過橋回來,就留了個神。當晚聽見說女的還沒回來,就拿著個手電筒到橋那邊去找。雨夜,發現湖邊張著把傘,尸身躺在地下,檢驗後知道她是從一塊大石上滑下來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時候,並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後的人勒死她的,顯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齊,沒有被非禮。

文斯雷會同當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時候,才九點鍾,他倒已經睡了。告訴他太太被殺,他立刻說:“有沒有捉到殺我太太的強盜?”偵探說:“我並沒有說她被搶劫。”

她戴著幾只鑽戒,旅館里的人都看見的。湖邊尸首上沒有首飾。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飾與存摺,但是沒有鑽戒。他說:“按照中國的法律她的東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機拿去,照片沖洗出來都是風景,末了在一筒軟片里找到了那幾只鑽戒。

回憶錄沒說死者丑陋,大概為了避免種族觀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豔尸也殺風景,所以只說是他“見過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親是廣州富商,幾十個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幾歲起就交給她管家,出洋後又還在紐約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時候,把兩百元存入一家銀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銀行,這樣開了許多戶頭,預備女家調查他。

結婚那天,她在日記上寫道:“約定一點半做頭發。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這是個西方化的精明強干的女人,不像舊式的小姐們好打發。

但是日記上又有離開美國之前醫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長認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殺了她。這是自為了解中國人的心理。

蕊秋回國後游西湖,拍了一張照片,在背面題道:

“回首英倫,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舊嬌紅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卻已忘儂,

惆悵恐重來無日。

支離病骨,

還能幾度秋風?

浮生若夢,

無一非空。

即近影樓台

亦轉眼成虛境。”

看來簡煒也同去湖泊區。

帶回來的許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國外的一張,照相館拍的,背面也題了首七絕,她記不全了:

“才聽津門□□鳴,

又閉塞上戰鼓聲。

書生□□□□□,

兩字平安報輿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說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現在怎麼還說做官,現在都是公仆了。”九莉聽了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已經不相信報紙了。

這時候簡煒大概還沒結婚。

午飯後她跟上樓去,在浴室門口聽蕊秋繼續餐桌講話。磅秤上擱著一雙黑鱗紋白蛇皮半高跟扣帶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腳尖也還是要塞棉花。再熱的天,躺在床上都穿絲襪。但是九莉對她的纏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媽洗腳的小腳有怪異感。

乃德有人請客,叫條子,遇見在天津認識的一個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愛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懷念起愛老三來,叫她的人就叫她轉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說話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當個笑話去告訴蕊秋。已經公認愛老三老,這小老七比她還大幾歲,身材瘦小,滿面煙容,粉搽得發青灰色,還透出雀斑來,但是乃德似乎很動了感情。

也就是這兩天,女傭收拾乃德的隊室,在熱水汀上發現一只銀灰色綢傘,拿去問楚娣蕊秋,不是她們的。蕊秋叫她拿去問乃德,也說不知道哪來的。女傭又拿來交給蕊秋,蕊秋叫她“還擱在二爺房里水汀上。”

過了兩天,這把傘不見了。蕊秋楚娣笑了幾天。

下午來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媽帶著表哥表姐們,他們都大了,有時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開話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們同來,就打麻將。蕊秋高興起來會下廚房做藤蘿花餅,炸玉蘭片,爬絲山藥。乃德有時候也進來招呼,踱兩個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純姐姐蘊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蘊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著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輟一朵灑銀粉淡祿大絹花。人都說純姐姐圓臉,甜,蘊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九莉現在畫小人,畫中唯一的**永遠像蕊秋。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歡純姐姐遺是蘊姐姐?”楚娣問。

“都喜歡。”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

“喜歡蘊姐姐。”因為她不及純姐姐,再說不喜歡她,不好。純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歡她。

蕊秋楚娣剛回來的時候,竺大太太也問:

“喜歡二嬸還是三姑?”

“都喜歡。”

“都喜歡歡不算。兩個里頭最喜歡哪個?”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遠“二嬸三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三姑後來有時候說:“從前二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即使純就理智上了解這句話都費力。

“想好了沒有?”

“還沒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嬸有點特殊關係,與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二嬸要是不大高興也還不要緊。

“想好了沒有?”

“喜歡三姑。”

楚娣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蕊秋顯然不高興的樣子。

早幾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從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鎊,一塊銀洋。“要洋錢還是要金鎊?”

老金黃色的小金餅非常可愛,比雪亮的新洋錢更好玩。她知道大小與貴賤沒關係,可愛也不能作準。思想像個大石輪一樣推不動。苦思了半天說:“要洋錢。”

乃德氣得把她從膝蓋上推下來,給了她一塊錢走了。

表大媽來得最勤。她胖,戴著金絲眼鏡,頭髮剪得很短。蕊秋給大家取個別號,揀字形與臉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實,”竺大太太常說。“忠厚。”

“‘忠厚乃無用之別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說。

“她像誰?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說。

“可別像了我。”楚娣說。

“她就有一樣還好。”蕊秋說。

在小說里,女主角只有一樣美點的時候,水遠是眼睛。是海樣深、變化萬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沒有,但是仍舊抱著萬一的希望。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誰要耳朵?根本頭髮遮著看不見。

“不是。”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麼?”

“她的頭圓。”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頭頂道:“噯,圓。”彷彿也有點失望。

蕊秋難得單獨帶她上街,這次是約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點心,先帶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東西堆滿一櫃檯,又從里面搬出兩把椅子來。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歲。去了幾個部門之後出來,站在街邊等著過馬路。蕊秋正說“跟著我走:要當心,兩頭都看了沒車子——”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彿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手指這麼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亂。在車縫里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心的掙紮,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惡心。

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里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發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始終沒開口。第二天再到她們家去,留神看她們的神氣,聽她們的口氣,也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是沉靜的大姐,還是活潑熱情的二姐,還是羞法的三妹?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後來呢?”

“底下我不記得了。”九莉有點忸怩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記得了。”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後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後與她們音訊不通。

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感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說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她回家後聽見蕊秋對楚娣說,顯然覺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她說。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臨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面化妝,向浴室鏡子里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里有人離婚,跟家里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蕊秋顯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贊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還癡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面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里,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只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後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齣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里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總是說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里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開鞋帽莊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後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里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樓上去過沒?——去叫少爺來,哈?”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淨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里的鞋帽莊老板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後都誇姨太好。

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賬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二爺現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媽說。

韓媽笑道:“二爺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四姑奶奶家里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結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餘鬈,|1-_-6^_^k網|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里坐。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干什麼。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後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里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干”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壞了身體”有關。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傢俱,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奪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斗》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幾上擱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夾子里可以摺起來。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里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里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云志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地踱來踱去。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她二姐在客廳里叫。

“錢呢?”

“去問劉嫂子借。”

客廳中央不端不正擺著張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紅桌圍,桌上灰塵滿積,連燭淚上都是灰。三表姐走過便匆匆一合掌,打了個稽首。燭台旁有隻銅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遞給她,卻有點遲疑,彷彿亂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卻有個老女傭聞聲而來,她已經瞎了,人異常矮小,小長臉上闔著眼睛,小腳伶仃,遺是晚清裝束,一件淡藍布衫常齊膝蓋,洗成了雪白,打這補丁,下面露出緊窄的黒袴管。罩在腳面上,還是自己縫製的白布襪,不是“洋襪”。

“我也來磕個頭。”她扶牆摸壁走進來。

“這老二姑娘頂壞了,專門偷香煙。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二表姐恨恨的說,把茶幾上的香煙罐打開來檢視。

老二姑娘不作聲,還在摸來摸去。

“好了,我來攙你。”

“還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說。

三表姐把她攙到沙發前蜷臥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

云志怕綁票,僱了個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里又養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煙糖來。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

她們臥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書。香煙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里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咸濕,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台等。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踱著。

“出來出來。”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後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說。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泄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蔔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面印出云頭蝙蝠花樣,托在小片棕葉上。

“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家里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呵!”每飯不忘。又道:“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她講“古”,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發,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于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發。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饑,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舍不得呵!”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男仆鄧升下鄉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下現在怎麼樣?”

他們都是同鄉,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鄉下鬧土匪。現在土匪多得很。”

“哦……現在人心壞。”她茫然的說。

她兒子女兒孫女輪流上城來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時又回去了。她兒子進寶一度由盛家托人薦了個事,他人很機靈,長得又漂亮,那時候二十幾歲,槍花很大,出了碴子,還是韓媽給求了下來。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無法找事了,但是他永遠不死心。瘦得下半個臉都蝕掉了,每次來了,在乃德煙鋪前垂手站著,聽乃德解釋現在到處都難——不景氣。

“還是求二爺想想辦法。”

九莉看見他在廚房外面穿堂里,與韓媽隔著張桌子並排坐著,仿佛正說了什麼,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李媽也是他們同鄉,在廚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進寶會打鐮槍,叫進寶打鐮槍給你看。”

“小時候看進寶打鐮槍,記不記得了?”韓媽說。

進寶不作聲,也不朝誰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九莉覺得他妒忌她。她有點記得他打鐮槍的舞姿,拿著根竹竿代表鐮槍,跨上跨下。鐮槍大概是長柄的鐮刀。

他姐姐一張長臉,比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樣,曬成油光琤亮的深紅色。從哪里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

韓媽稱她女兒“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這稱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別。但是有時候九莉摟著她跟她親熱,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嘔!”

韓媽回鄉下去過一次,九莉說:“我也要去。”她那時候還小,也並沒鬧著要去,不過這麼說了兩遍,但是看得出來韓媽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韓媽去了兩個月回來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的紫暈豆酥糖與大麻餅來給她吃。

有一天家里來了貴客。仆人們輕聲互相告訴:“大爺來了。”親戚間只有竺家有個大爺到處都稱“大爺”而不名。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年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表大媽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帶著緒哥哥另外住,緒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從來沒見過表大爺。

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聽見她父親起坐間里有人高談闊論,意外的卻是一口合肥話,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後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瞥見他踱到陽台上來,瘦長條子,只穿著一身半舊青綢短打,夾襖下面露出垢膩的青灰色板帶。蒼白的臉,從前可能漂亮過,頭發中分,還是民初流行的式樣,油垢得像兩塊黑膏藥貼在額角。

此後聽見說表大爺出了事,等到她從學校里回來,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報上偶有續發的消息,也不詳細:虧空巨款——在她看來是天文學上的數字,大得看了頭暈,再也記不得——調查,免職,提起公訴。

表大媽住著個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樓上擺著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養著許多貓。緒哥哥大學畢了業,在銀行做事,住在亭子間里。九莉向來去了就跟貓玩。她很喜歡那里,因為不大像份人家,像兩個孩子湊合著同住,童話里的小白房子,大白貓。所以她並不詫異三姑也搬了去,分組他們三樓,樓梯口裝上一扇紗門,鉤上了貓進不來。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電話,楚娣常坐在電話旁邊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樣,做點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疊舊英文報紙,讓她坐在地毯上剪貼明星照片。

“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她悄然說。

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幫為什麼不幫韓媽她們,還要不了這麼些錢。”

“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楚娣有點自衛的說。“說只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

“他現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嗯。”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爺的事我看見報上,”九莉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只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現在表大爺在哪里?”

楚娣忙道:“在醫院里,”免得像是已經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默然了一會,又道:“他現在就是虧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

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飯,飯後在洋台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小洋台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面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緒哥哥笑歎了一聲,仿佛連這問題都一言難盡,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麼大的數目。

下午他到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蒙,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系只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不知道怎麼,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麼知道?”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

一陣寂靜之後,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應當當面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為分家的事,在跟大爺打官司。”

“不是早分過家了?”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麼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系,家里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館里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家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于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麼樣,心里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里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里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台上去眺望花園里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撚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發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後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手機訪問:wap.①⑹k.cn,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折上看見過一兩個:卞漱海、卞嬧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致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冬天只有他們吸煙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楚娣給過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麼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來不怎麼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里,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里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仿佛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煙室。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發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這孩子也是——!叫他來不來。倒像有什麼事心虛似的。”又道:“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歡連名帶姓的喊他,作為一種幽默的昵稱:“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來。”他應了一聲,立即從書桌抽屜里找到一只商務化的西式長信封,遞給他父親,非常干練熟悉。

有一次九莉剛巧看見他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字。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大眼睛里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一個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來”,韓媽與陪房女傭兩人合力拖他,他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

“唉哎噯。”韓媽發出不贊成的聲音。

結果罰他在花園里“跪磚”,“跪香”,跪在兩只磚頭上,一枝香的時間。九莉一個人在樓下,也沒望園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計,又要這樣怕。他進來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憤怒的睜大了眼睛,眼淚汪汪起來。

鄧升看不過去,在門房里叫罵:“就這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沒怎樣,隔了些時派他下鄉去,就長駐在田上,沒要他回來。老頭子就死在鄉下。

九莉在銀暗的大房間里躺著看書,只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發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聽見隔壁洗衣間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聲音,韓媽在洗被單帳子。

楚娣來聯絡感情,穿著米黃絲絨鑲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擺上一圈麝鼠,更襯托出她完美的長腿。蕊秋說的:“你三姑就是一雙腿好”,比瑪琳黛德麗的腿略豐滿些,柔若無骨,沒有膝蓋。她總是來去匆匆的與韓媽對答一兩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噯,韓大媽!好啊?我好歐。”然後習慣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說:“我在想,韓媽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怎麼她對我們就不像對你一樣。”

九莉想不出話來說,笑道:“也許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

翠華從娘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發了毛的綿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通過。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不知道為什麼,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們官司打輸了。”楚娣輕快的說。

“是怎麼樣的?”九莉輕聲問,有點恐懼迷茫。

“他們塞錢。——我們也塞錢。他們錢多。”

楚娣沒告訴她打輸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父親倒戈,單獨與大爺私了了。

“說弟弟偷東西。”她告訴楚娣。

“偷了什麼?”

“錢。”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見零錢擱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給他們耿家說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畢業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張,頭發短齊耳朵,照出來像個小雞。翠華見她自己看了十分懊喪,便笑道:“不燙頭發都是這樣的呀!你要不要燙頭發?”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個呂表哥是耿家的窮親戚,翠華的表姪,常來,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練歷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劍眉星眼,玉樹臨風,所有這些話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綢袍,過來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後坐下就一言不發,翻看她桌上的小說。她還搭訕著問他看過這本沒有,看了哪張電影沒有,他總是頓了頓,微笑著略搖搖頭。她想不出別的話說,他也只低著頭掀動書頁,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攪糊你了。”

耿家有個表姐笑嚷道:“呂表哥討厭死了,聽六姐說,也是到他們那兒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六姐說討厭死了。”那是耿家的闊親戚,家里兩個時髦小姐,二十幾歲了。耿家自己因為人太多,沒錢,呂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覺得她是酸葡萄,但是聽見說他對“六姐”姐妹倆也這樣,不禁有點爽然若失。後來聽九林說呂表哥結婚了,是個銀行經理的女兒。又聽見九林說他一發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絲慶幸。

九林對呂表哥的事業特別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長大。翠華有個弟弟給了他一套舊襯衫,黃卡其袴,配上有油漬的領帶,還是小時候楚娣送他的一條,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著鏡子,在龍頭下沾濕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飛機頭。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電影,有家里汽車接送,就是他們倆,散場到惠爾康去吃冰淇淋,他就點啤酒。

“大爺死了,”九莉放假回來他報告,“據說是餓死的。”

九莉駭異道:“他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

“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餓急了,不知怎麼給他跑了出來,住到小公館去。姨太說‘我也不敢給他吃,不然說我害死的’還是沒得吃。所以都說是餓死的。”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嚴,中國人有時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為是餓死的。但是也是親戚間大家有這麼個願望。

“韓媽鄉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報道。“他外婆八九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里,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里塞。”

九莉又駭然,簡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沒聽見。“韓媽怎麼說?”

“韓媽當然說是沒有的事,說她母親實在年紀大了,沒聽見說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謠言。”

“少爺!老爺叫!”陪房女傭在樓梯上喊。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聲帶太緊,聽上去有點不自然,但是很鎮靜敏捷的上樓去了。

韓媽沒提她母親死了的事,九莉也沒問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個老叫化子,給了他兩毛錢。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化子了。”說著幾乎淚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會?不會的。”也想不出別的話安慰她。她不作聲。

“怎麼會呢?”九莉又說,自己也覺得是極乏的空話。

她陪著九莉坐在燈下,借此打個盹。九莉畫了她一張鉛筆像,雖然銀白頭髮稀了,露出光閃閃的禿頂來,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韓媽你看我畫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會,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時候抱著貓硬逼牠照鏡子,牠總是厭惡的別過頭去,也許是嫌鏡子冷。

起先翠華不知道網球場有許多講究,修理起來多麼貴,遺說九莉可以請同學來打網球。一直沒修,九林仍舊是對著個磚牆打網球,用楚娣給他的一隻舊球拍。

翠華在報紙副刊上看到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想利用這荒蕪的花園養鵝,買了兩隻,但是始終不生小鵝。她與乃德都常站在樓窗前看園子里兩隻鵝踱來踱去,開始疑心是買了兩隻公的或是兩隻母的。但是兩人都不大提這話,有點忌諱——連鵝都不育?

“二嬸要回來了。”楚娣安靜的告訴九莉,臉上沒有笑容。

九莉聽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種預感。

好婆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女兒,冬瓜臉。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綢旗袍,挺著個大肚子。翠華也常說她:“媽就是這樣!”甕聲甕氣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間。

這一天她在樓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餅,咱們過陰天兒哪。”只有《兒女英雄傳》上張金鳳的母親說過“過陰天兒”的話。她下廚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疊薄餅,沒什麼好吃,但是情調很濃。

“我們小時候那時候鬧義和拳,嚇死了,那時候我們在北京,都扒著那柵欄門往外看。看啊,看嘔!看那些義和拳嘍!”她說。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車。

她曾經跟翠華的父親出國做公使夫人,還能背誦德文字母:“啊,貝,賽,代。”“那時候使館請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寶石金剛鑽脖鍊兒,摟摟抱抱的跳,跳舞嘛!樓梯上有個小窗戶眼兒,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

這兩天她女兒女婿都在談講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說,寫晚清人物的《清夜錄》,里面賽金花從良後,也是代表太太出國做公使夫人,顯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來。

九莉也看了《清夜錄》,聽見說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許多影射的人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個,是為了個船妓丟官的還是與小旦同性戀愛的?

“爺爺名字叫什麼?”她問九林,又道:“是哪兩個字?”

他寫給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從來不跟他們提起他父親,有時候跟訪客大談“我們老太爺”,但是當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這些事,與蕊秋一樣認為不民主。

她趕緊去翻來看,驚喜交集看到那傳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敵不念舊惡,在他倒黴的時候用他做師爺,還又把女兒給了他。

乃德繞著圈子踱著,向煙鋪上的翠華解釋“我們老太爺”不可能在簽押房驚艷,撞見東翁的女兒,彷彿這證明書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華只含笑應著“唔……唔。”

“你講點奶奶的事給我聽。”九莉向韓媽說。韓媽沒趕上看見老太爺。

她想了想。“從前老太太省得很喏,連草紙都省。”

九莉聽著有點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與她父親的恐怖一樣,都是永遠有出無進的過日子。

“三小姐小時候穿男裝,給二爺穿女裝,十幾歲了還穿花鞋,鑲滾好幾道,都是沒人穿了的。二爺出去,夾著個小包,”韓媽歪著頭,雙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一溜溜出去,還沒到二門,在簷下偷偷的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們在樓上看見笑。”她悄悄笑著說,彷彿怕老太太聽見。

“二爺背書,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說我心細。說‘老韓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頭,問疼不疼,也常說:“從前老太太倒是說我手輕。”

她在女僕間算是後進,但是老太太後來最信任她。

九莉又問三姑關於奶奶的事,爺爺她不記得了,死的時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錄》,笑道:“奶奶那首詩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詩也都是爺爺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歡:‘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想想真是——從前那時候四十歲已經老了,奶奶死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幾歲,像我們現在倒已經三十幾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歡她身上許多紅痣,其實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個小紅點子。我喜歡摸它。

“大爺非常怕奶奶。奶奶總是罵他。”

她死後他侵吞兩個孤兒的財產,報了仇,九莉心里想。

“韓媽說二叔十幾歲還穿花鞋,穿不出去,帶一雙出去換。”

“是都說奶奶後來脾氣古怪,不見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見人,要他怕人——怕他學壞了。”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給她嫁個年紀大那麼許多的,連兒子都比她大。她未見得能像老爹爹那樣賞識他。當然從前的人當然相信父親……”

九莉不願意這樣想。“不是說他們非常好嗎?”

“當然是這麼說,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寬博的輕羅衫袴,長挑身材,頭髮中分,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來的西洋攝影師鑽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純姐姐蘊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姪孫女。蕊秋楚娣都說她們倆“愛笑人。”

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曲。在他們的合影里,她很見老,臉面胖了,幾乎不認識了,儘管橫V字頭路依舊。並沒隔多少年,他們在一起一共也不過十幾年。又一直過著伊甸園的生活,就是他們兩個人在自己蓋的大花園里。

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斯是翁婿間的。這也更是中國的。

“爺爺是肝病,”楚娣說。“喝酒暍得太多。”

他稱為“恩師”的丈人百般援引,遺是沒有出路,他五十幾歲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有興趣?我們這一代已經把這些都撂開了,到了你們更應當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次她母親一回國就在看《清夜錄》。她就從來沒對蕊秋提起這本書。她知道她母親恨他們,尤是沒見過面的婆婆。

蕊秋到後,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

碧桃來了,也是倚在浴室門框上流淚。上次蕊秋臨走,因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歲了——從小買來的丫頭,不知道確實歲數——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還沒娶親,雖然年紀比她大,兩人可以說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自己也都願意,就把她嫁了給毓恒,又給了一筆錢作為嫁妝。但是婚後開的一爿小店蝕本,把碧桃的錢也擩進去蝕掉了。婆婆又嫌她沒有孩子,家里常吵鬧,毓恒到鎮江找事就沒回來,聽說在那邊有人了。碧桃現在就是一個人在上海幫傭,也一度在楚娣這里做過。她紫棠臉,圓中見方,很秀麗,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門似的,又黑,猛一看像個黑大漢站在人前,嚇人一跳。

九莉來了也是在浴室倚門訴說家里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妝是個空檔。

蕊秋一面刷著頭髮,含酸道:“不是說奸得很嗎?跟你三姑也好,還說出去總帶著小林,帶東帶西,喜歡得很。”

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也許是這幾年流行的審美觀念變了。尤其是她蓬著頭在刷頭髮,還沒搽上淡紅色瓶裝水粉,秀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彫像。談話中,她永遠倒身向前,壓在臉盆邊上,把輕倩的背影對著人,向鏡子里深深注視著。

九莉那天回去,當著翠華向乃德說:“三姑說好久妹看見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塊去。”

“唔。”

當然他們也早已聽見說蕊秋回來了。

蕊秋備下茶點,楚娣走開了,讓他們三個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齒怎麼回事?”

他不作聲。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齒很小,泛綠色,像搓衣板一樣粼粼的,成為鋸齒形。她想是營養缺乏,他在飯桌上總是食不下咽的樣子。

有一天她走進餐室,見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把頭抵在皮面方桌的銅邊上。

“你怎麼了?”

“頭昏。”他抬起頭來苦著臉說:“聞見鴉片煙味就要吐。”

她不禁駭笑,心里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

蕊秋講了一段營養學,鼓勵的說他夠高的,只需要長寬,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驗肺,到某醫院去,向掛號處說卞小姐講好的,賬單寄給她。九莉覺得這安排恐怕太“懸”,醫院里攪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說。又是某小姐代付費,倒像是他靠一個年紀較大的女朋友養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學校去。蕊秋又去洗臉,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

“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蕊秋笑了。“這倒不忙,先給他進學校,哪有這麼大的人不進學校的。”

她替九莉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云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里早已塌下來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癡頭怪腦的。”飯桌上一個同班生嗤笑著說。她這才笑著把頭髮掠上去。

自從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來往了。這時候剛巧五爺回來了,就托五爺去說,送九林進學校,送九莉出洋。五爺在滿洲國不得意,娶了個十六歲的班子里姑娘帶回來,說看她可憐,也是流落在東北。所以現在又是兩份家,他兩個姑奶奶對他十分不滿。

又是在下午無人的餐室里,九林走來笑道:“你要到英國去啦?”驚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說。

“你去我想不成問題。”他很斟酌的說,她覺得有點政客的意味。

她因為二嬸三姑,一直總以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過越大越覺得渺茫。

“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蕊秋說。

那時候他愛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條約,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還在,九莉每次說要到“三姑”那里去,他總柔聲答應著,臉上沒有表情。

“你二叔有錢。”蕊秋說。

九莉有點懷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並沒說沒有,只道:“離了韓媽一天也過不了,還想一個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華道:“小莉到底還想嫁人不嫁?”

五爺把話傳了過去,楚娣又是氣又是笑,道:“哪有這樣的,十六七歲就問人還想不想嫁人。”

韓媽大概是聽九林說的,乘無人的時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沒什麼,”這句有點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只有這一次。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里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他不作聲。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只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里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九莉只在樓梯腳下就她手里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云志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里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發”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薰陶薰陶。

“三姑說我們這里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里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旅館里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云志說。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云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哪個叫你去的?”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云志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云志夫婦托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里,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捲繃帶,又替外僑志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云志低聲道:“那天在家里,我聽見客廳里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游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窗口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里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袴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里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里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里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里,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里,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這兩間房里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傢俱,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彫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籐心紅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鬆鬆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這是什麼話?她因為從前在她的畫上打槓子,心里有了個底子,並不十分震動。二哥是天津來的從堂兄。這封信是沒寄還是重新寫過了?粗心大意丟在這里,正像他干的事。

他難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華說她在外面過夜沒先稟告她,不過是個不敬的罪名,別的明知說了也沒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從學校回來還是跟他住一間房,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個小櫥。她已經聽韓媽說他夢遺過,但是脫衣上床的時候,他雖然是禮貌的不看,也確實兩人都坦然不當樁事。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有時候她也有點覺得奇怪,沒人叫他們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結婚,多買了一堂現代化的臥室傢俱。既然是買給他們倆的。翠華不好意思叫他們搬一個出來,彷彿是覬覦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讓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如果他不是真當她會有什麼,那他是為虎作倀誣蔑她?但是她沒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氣憤道:“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信箋依舊團皺了撩在桌上,也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關了幾天,這天下午韓媽進來低聲說:“三小姐來了。”

二嬸三姑聽見了風聲,所以三姑來跟他們理論。九莉也興奮起來了。

“你千萬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韓媽恐嚇的輕聲說。

九莉帶笑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替她打算的話。她自己也已經寫過一張字條交給韓媽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對我誤會了,請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當然一看就撕了。韓媽沒說,她也沒問。

韓媽拖過一張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張臉看守著她。只避免與她對看。臉對臉坐得這樣近,九莉不禁有點反感。自從她挨了打抱著韓媽哭,覺得她的冷酷,已經知道她自己不過是韓媽的事業,她愛她的事業。過去一直以為只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撥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突然聽見叫罵聲,在樓上樓梯口,聲帶緊得不像楚娣的聲音,一路嚷下樓梯,聽不清楚說什麼。才來了沒有一會。

乘此衝出去,也許可以跟三姑一塊走。

韓媽更緊張起來。

九莉坐著沒動,自己估量打不過她,而且也過不了大門口門警那一關。

又一天晚上韓媽進來收拾,低聲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壞房子。”

九莉沒去過,只在走廊門口張望過一下,後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搖搖晃晃的樓廊,褪色的慘綠漆闌干東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頭在這里弔死過。

韓媽眼睛里有種盤算的神氣,有點什麼傢俱可以搬進去,讓她住得舒服點。隨又輕聲道:

“好在還沒說呢。”

還沒來得及鎖進柴房,九莉生了場大病。韓媽去向翠華討藥,給了一盒萬金油。

發高熱,她夢見她父親帶她去兜風,到了郊區車夫開快車,夏夜的涼風吹得十分暢快。街燈越來越稀少,兩邊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閻瑞生王蓮英的案子,有點寒森森的。閻瑞生帶了個妓女到郊外兜風,為了她的首飾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這一類的事更覺得接近。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點就瞞著韓媽逃了出去,跑到二嬸三姑那里。一星期後韓媽把她小時候的一隻首飾箱送了來,見了蕊秋叫了聲“太太!”用她那厭情洋溢的聲口。

蕊秋也照舊答應著,問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沒說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這一向錢緊,但是韓媽去後她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看老奶奶可憐,七八十歲的人,叫她洗被單。這才知道厲害了,從前對我那樣,現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從前怎樣?”九莉問。

“哈,從前我們走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大媽們一個個的那樣子呵——!臨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見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呵——都氣死人。”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個事,不大在家。卞家兩個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紹留學生,她們都健美。從前楚娣那里也有一種有目標有紀律的氣氛,是個訴訟廠,現在是個婚姻廠,同時有幾件在進行。卞家的人來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南西也常來。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里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發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面型身段有東方美。

“埃及人什麼樣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里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摺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她從家里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爿花店,見櫥窗里一叢芍藥,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複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只要一朵。多少錢?”

“七角錢。”店里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殷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繈褓一樣,只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捲,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九莉“噯呀”了一聲,耳朵里轟然一聲巨響,魂飛魄散,知道又要聽兩車話:“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連你二叔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臉上諂媚的笑容:心里羞愧到極點。

“不要緊,插在水里還可以開好些天。”蕊秋的聲音意外的柔和。她親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裝了水插花,擱在她床頭桌上。花居然開了一兩個星期才謝。

她常說“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頭髮不用燙,梳的時候總往里捲,不那麼畢直的就行了。”九莉的頭髮不聽話,穿楚娣的舊藍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葉”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蕊秋夾了個英文字說,“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

“嗚啦啦!”蕊秋慣用這法文口頭禪含笑驚嘆,又學會了愛吃千葉菜“啊提修”,煮出來一大盤,盤子上堆著一隻灰綠色的大刺猬,一瓣一瓣摘下來,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說。他是個法科學生,九莉在她的速寫簿上看見他線條英銳的側影,戴眼鏡。

“他們都受軍訓。怕死了,對德國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說他一定會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隨口問了聲。

蕊秋別過頭去笑了起來。“這種事,走了還不完了?”

但是她總是用藍色航空郵簡寫信,常向九莉問字,用兩張紙掩住兩邊,只露出中間一段。九莉覺得可笑。

“我有兩本活動字典。”她說楚娣與九莉。

她難得請客,這一次笑向楚娣道:“沒辦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這公寓小,是個單獨請吃茶的格局,連一張正式的餐桌都沒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邊形。幽暗的土黃色燈光下,她只穿著件簡便的翻領黑絲絨洋服,有隻長方的碧藍彫花土耳其玉腰帶扣。菜已經上了桌,飯照西式盛在一隻橢圓大蓋碗里,預備添飯。

“還缺一隻椅子。”她說。

九莉到別的房間去找,但是椅子已經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張小沙發椅,躊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擱在個小地毯上,澀滯異常,先推不動,然後差點帶倒了一隻站燈。她來了以後遇到勞作總是馬上動手,表示她能適應環境。本來連劃火柴都不會,在學校做化學實驗無法點酒精燈,美國女教師走來問知代劃,一臉鄙夷的神色。

在家里總有女傭慌忙攔阻:“我來我來。”怕她闖禍失火。

“卞家的小姐們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買東西!”從前李媽輕聲說,彷彿是丑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畢卡索抽象畫小地毯,都是必經之道,有時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時候需要把沙發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皺就會拖倒打碎東西,才度過一張,又面臨一張。好容易拱到過道里,進了客室的門,精疲力盡,怱見蕊秋驚異得不能相信的臉。

“你這是干什麼?豬。”

項八小姐南西夫婦與畢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們一樣裝不聽見,仍舊略帶著點微笑,再把沙發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飯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說她她分辯,蕊秋便生氣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沒有個理由我為什麼這樣做?”她想,但是從此不開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頭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國要是遇見個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

“人家都勸我,女孩子念書還不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結了婚也還是要有自立的本領,寧可備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經替蕊秋打過一次嘴,學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學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學著翠華的聲口。

住讀必須學琴才准練琴,學了又與原有的教師衝突,一個要手背低,一個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師氣得對她流淚。校方的老**錢小姐又含嗔帶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橫掃過來,下手很重。她終於決定改行畫卡通片。

“你已經十六歲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說。

蕊秋總是說:“我們就吃虧在太晚。”

這要到了英國去鬧戀愛,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據也無用。

“第一次戀愛總是自以為嘔——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說。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我要把花的錢賺回來,花的這些錢我一定要還二嬸的。”裝在一隻長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聽見一樣。“想想真冤——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都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個**,就連碧桃,那時候云志都跟我要!”

九莉詫異到極點。從小教她自立,這時候倒又以為可以嫁掉她?少女**的話也使她感到汙穢。

蕊秋又道:“我不喜歡介紹朋友,因為一說給你介紹,你先心亂了,整個的人都——都——”她打了個手勢,在胸腔間比劃著,表示五中沸騰,一切慼官都騷動起來,聲音也低了下來,變得親密而恐懼,九莉聽著有一種輕微的穢褻感。雖然不過是比譬的話,口口聲聲“你”呀“你”的也覺得刺耳。她不懂為什麼對她說這些。雖然剛說過“嫁掉你”,她以為是舊式的逼婚,再也沒想到她母親做媒做得順手,也考慮到給她介紹一個,當她在旁邊眼紅也說不定。像她表姐們那當然是應當給介紹的。她們也並不像舊式女孩子一樣,一聽見提親就跑了,卻是大大方方坐在一邊微笑聽著,有時候也發表意見。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贊成,覺得對於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上那樣的戀情,不但反對介紹見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會窘死了,僵死了,那還行?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海闊天空“言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托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打開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面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暱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發生關係,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面擺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朱媽倚在樓梯闌干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面,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傢俱,上首擱著一張條幾,一張方桌,佈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髒,也許在醫院里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他點頭答應,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國去啦?將來像了你們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謙了一聲。他又道:“二位都是俠女,古道熱腸,巾幗英雄,叫我們這些人都慚愧死了。”

大家都沒坐下。大太太站在一邊,只隔些時便微嗽一聲打掃喉嚨:“啃!”

“這一向好多了?”楚娣說。

“精神還好。沒什麼消遣,扶乩玩。”

“靈不靈?”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時候的確仿彿有點道理。你們幾時高興來看看?就在功德林樓上。有兩個乩仙喜歡跟弟子們唱和,有一個是女仙。”

楚娣笑道:“聽說你這一向很活動?”帶著挑戰的口吻。

他笑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不是說你要出山了嗎?”

“不不,絕對沒有這話。那是人家看不得我這劫後餘生,造我的謠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聲。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見了大爺那僵的啊。”

“說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來,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有點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說沒有這事。”

“那他當然是這麼說。”

她二人浴室夜談,蕊秋溫暖的笑聲,現在很少聽見了。九莉自從住到這里來,當然已經知道她們現在不對了。蕊秋有時候突然爆發,楚娣總是讓著她。九莉不懂楚娣為什麼不另住,後來聽她說是為了省錢,也仍舊覺得寧可住亭子間,一樣可以佈置得獨出心裁。後來又聽說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確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畢先生替九莉領護照,轉托了人,不到半個月就從重慶寄來了,蕊秋很得意。——“這要丟了可好了!在外國沒有護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有一天九莉聽見楚娣在浴室倚門向里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時候自然會的。”知道蕊秋在說她。其實楚娣也並不贊成送她出洋,後來提起來,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勸來著。她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剛巧她們倆都在浴室里,正有點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細高細高的——!”

“也有一種……沒成年的一種,”蕊秋說。“美術俱樂部也有這種模特兒。”

“哦?”楚娣自負體格夠標準,顯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聽見她母親衛護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來。

當然不會肯讓她去做模特兒。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來幫她油漆燈罩,但是顯然又在辦公室絆住了,七點多鐘還沒回來。她激動的在客室里走來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沒回來的時候,你三姑做投機,把我的錢都用掉了。也是為了救你表大爺,所以買空賣空越做越大。這時候找到個七八十塊錢一個月的事,這樣巴結,笑話不笑話?”

九莉怔了一怔,輕聲道:“是怎麼……?別人怎麼能把錢提出來?”

“也是為了現在法幣要保值,所以臨走的時候托了人,隨時看著辦,問我來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這樣的事?馬壽聽見了都氣死了,說:‘這是偷!’”說時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鳥伸長了蛇一樣的頸項,向空中啄了一下。

馬壽是個英國教員,前一向來過一次,去後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訴楚娣:“馬壽現在胖得像個豬。”又提起他現在結了婚了。

“把人連根剷,就是這點命根子。噯喲,我替她想著將來臨死的時候想到這件事,自己心里怎麼過得去?當然她是為了小爺。我怎麼跟她說的?好歸好,不要發生關係。好!這下子好,身敗名裂。表大媽為了小爺恨她。也是他們家傭人說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來也覺得大太太現在只跟蕊秋好,對楚娣總是酸溜溜的,有時候連說話聲音都難聽。但是大太太現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來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聲,因此她陰陽怪氣的,九莉也沒大注意。恨楚娣,不見得光是因為他們輩份不同?總也是因為她比他大,以為是她引誘他。

“表大媽也是氣他們不拿她當個人,什麼都不告訴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爺還不也是利用她。現在都說小爺能干了,他爸爸總是罵他,現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給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張嘴多壞!我想想真冤,啞子吃黃連,還不能告訴人——真是打哪說起的?”

九莉始終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聽見了就“暫停判斷”,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詩《老水手》等,讀者“自願暫停不信”。也許因為她與三姑是同舟的難友。

蕊秋又道:“從前提親的時候,呵喲!講起來他們家多麼了不起。我本來不願意的,外婆對我哭了多少回,說你舅舅這樣氣她,我總要替她爭口氣。好,等到過來一看——”她又是氣又是笑,“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時候十五歲,一天到晚跑來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後來分了家出來,分家的時候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首飾就都給了女兒吧,你三姑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來就是那樣,就說給了她吧。那時候說小也不小了,你說她不懂事呀?”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又在昏黃的燈下走來走去,然後又站住了。“我為了這幾個錢這樣受彆,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我還是看不起錢。就連現在,我要是要錢要地位的話,也還不是沒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過她,提起畢大使新死了太太。

“勞以德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應當讓你念書。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別的你又都不會。馬壽也說我:‘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對馬壽一陣敵意。馬壽上次來她也看見的,矮小,希臘石像的側影,不過因為個子小,一發胖就肥唧唧的。她母親的男友與父親的女人同是各有個定型。還有個法國軍官,也是來吃下午茶,她去開門,見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鴨舌軍帽下陰沉的低著頭,擠出雙下巴來,使她想起她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現在都是說‘高大’,”蕊秋笑她侄女們擇偶的標准,“動不動要揀人家‘高大’,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話?”

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九莉當時不懂為什麼——因為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請客吃茶的下午,蕊秋總是脾氣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間,插花,鋪桌布,擺碟子,一面說笑,笑聲低抑。她講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歡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縫衣機上踏的一件墨綠蔴布齊膝洋服,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女裝,她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

有客來,九莉總是拿本厚重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特別強烈,只能坐在門檻上陰影里。淡紅亂石嵌砌的平台,不許晾衣裳,望出去空曠異常,只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下下幾座乳黃水泥掩體。蕊秋好起來這樣好,相形之下,反而覺得平時實在使人不能忍受。這時候錢也花了,不能說“我不去了。”不去外國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沒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為你好,為好反成仇。

讓你到後台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她想到跳樓,讓地面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蕊秋知道她是真不過意。

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

這就是熱情嗎?

她留神對楚娣完全像從前一樣,免得疑心她知道。

現在楚娣大概對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為她不會知道。

緒哥哥有天來,九莉有點詫異,蕊秋對他很親熱。自從她離婚後,他從“表嬸”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認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談話問,講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這兒洗個澡好了。”不耐煩的口吻,表示不屑裝作他沒在她家洗過澡。

蕊秋親自去浴室,見九莉剛洗過澡,浴缸洗得不乾淨,便彎下腰去代洗,低聲笑道:“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興的時候的溫暖羞澀的笑聲。

放了一缸溫熱的水出去,緒哥哥略有點窘的脫下袍子,擱在榻上,穿著白綢短打進浴室,更顯得矮小。蕊秋九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沒注意,又在淚眼模糊起來。

“你韓媽要走了,你去見她一面吧。”蕊秋說。

顯然她沒來辭行,是因為來了又要蕊秋給錢。這邊托人帶話,約了她在靜安寺電車站見面。九莉順便先到車站對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塊多錢買了兩色核桃糖,兩隻油膩的小紙袋,笑著遞了給她。她沒說什麼,也沒有笑容,像手藝熟溜的魔術師一樣,兩個油透了的紙袋已經不見了。掖進她那特別寬大的藍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礙事的地方。九莉馬上知道她又做錯了事,一塊多錢自己覺得拿不出手,給了她也是一點意思。

韓媽辭別後問了聲:“大姐你學堂那隻箱子給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應了一聲。是學校制定的裝零食的小鉛皮箱,上面墨筆大書各人名字,畢業後帶了回來,想必她看在眼里,與她送來的那隻首飾箱一併藏過一邊,沒給翠華拿去分給人。

九莉這兩天剛戴上眼鏡,很不慣,覺得是驢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長途。韓媽似乎也對她有點慼到陌生,眼見得又是個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過去過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虧負她,騙了她這些年。在電車月台上望著她上電車,兩人都知道是永別了,一滴眼淚都沒有。

考上了,護照也辦好了,還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說就要打起來了。”蕊秋說。

九莉從來不提這事,不過心里著急。並不是想到英國去——聽蕊秋說的一年到頭冷雨,黃霧,下午天就黑了。“窮學生哪里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不見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歡吃乳酪。”

“那東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過是想遠走高飛,這時候只求脫身。

這樣著急,也還是不肯看報。

“到時候自會告訴我的。”她想。

其實她母親又還不像她父親是個“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來也不要緊,學生他們會疏散到鄉下去,配給口糧,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最好了。”

九莉卻有點疑心她母親是忘了她已經不是個學童了。蕊秋顯然是有個願望,乘此好把她交給英國政府照管。

兩個表姐就快結婚了,姐妹倆又對調了一下,交換對象,但是仍舊常跑來哭。

楚娣抱怨:“我回來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這是喜期神經,沒辦法的。”蕊秋說。

她幫著她們買衣料,試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們家的人也都沒來,公寓里忽然靜悄悄的,聽得見那寂靜,像音樂一樣。是週末,楚娣在家里沒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來包。”

九莉笑道:“沒有餡子。”

“有芝蔴醬。”她一面和麵,又輕聲笑道:“我也沒做過。”

蒸籠冒水蒸氣,薰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問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糖心芝蔴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吃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范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范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發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里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後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袴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面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里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似乎很難解釋,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縴,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只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大太太病著。

九莉動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帶她去看表大媽。樓下坐滿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議要不要告訴她。她恨大爺,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

小爺也在,但是始終不開口,不然萬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樓去,也沒坐,椅子都搬到樓下去了。一間空房,屋角地下點著根香,大太太躺在個小銅床上,不戴眼鏡,九莉都不認識她了,也許也因為黃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也不想說話。九莉真替她難受,恨不得告訴她表大爺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碼頭上遇見比比家里的人送她。是替她們補課的英國人介紹她們倆一塊走。蕊秋極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應她。船小,不讓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說了聲“二嬸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這樣英國化,九莉差點笑出聲來。

上了船,兩人到艙房里看看,行李都搬進來了。

“我們出去吧,他們還在那里。”比比說。

“你去,我不去了。她們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獨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迴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床下的地開始移動。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

比比回到艙房里,沒作聲,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淚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