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楚娣在德國無線電台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後馬路失修,許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回來,搖搖頭只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學騎車,屢次跌破了膝蓋也沒學會。以前學開車,也開得不好,波蘭籍汽車夫總坐在旁邊,等著跟她換座位。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斷腿。”

有個二O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騖又出來辦雜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騖。”

“後來怎麼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面沒有?”

“沒見面。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後來結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並頭’我們都笑死了。”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騖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

湯孤騖來信說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幾時請他來吃茶。”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騖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騖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髮。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頻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彫花金邊鏡框里,蕊秋頭髮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騖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問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為了表大爺的事籌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後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麼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會不覺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麼理由。”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洋台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面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賞識的一個堂姪,大學畢業後從天津帶著少奶奶出來,在上海找了個小事做著,家里有錢,但是不靠家里。少奶奶是家里給娶的,耳朵有點聾。楚娣說過:“現在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錢是要的,家里給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里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面,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傢俱。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個子,有紅似白的長臉,玳瑁邊眼鏡,夠得上做張恨水小說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長臉,矮而不嬌小。她殷勤招待,有點慌亂。九莉已經留了個神,說話大聲點,也不便太高聲,還是需要他傳話,他顯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興的神氣。九莉覺得他們很慘,沒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種喜氣。

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里面云鳳與表姪戀愛,也不知是堂姪——只看見兩段,沒說清楚——有肉體關係。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云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敏感。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乾薑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後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挾掗他的。他剛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書房里連說了兩天兩夜。他們本來是老親。表大媽那時候當然沒這麼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是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噯!’”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只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麼過?嗾使她鬧,於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麼,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牆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艷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後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大爺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後回上海來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來住了幾個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後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里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里,頭髮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髮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黴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里,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麼說?”

楚娣把頭一摔。“可不是?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麼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

九莉回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

她帶回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她也相信。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只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里跟焦利說話就好玩。”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髮。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的長大**,一切如願,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里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回來,跟焦利調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斂,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姦。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麼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姦她,未免有點使人駭笑與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頻,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睏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緒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覺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給了他自信心,所以有這膽子偷香竊玉,左右逢源起來。竺家這幾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風氣晚婚,只有維哥哥一個人娶了親,也是因為他不老實,一二十歲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點給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個漂亮的,好讓他收心。到內地物色了一個江南佳麗,也是他們親戚,家里既守舊又沒錢,應當會過日子。竺家自己到了絲字輩,錢也已經給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們二房人多,更拮據,但是他婚後也不短出去玩。維嫂嫂要報復,其實緒哥哥是最合邏輯的人選,嫡堂小叔,接近的機會多,又貌不驚人,不會引人注意,而且相處的年數多了,知道他謹慎,守口如瓶絕對可靠。處在她的地位,當然安全第一。在他這方面,想必早就羨慕她了。他又不像維哥哥大少爺脾氣,她也許有眾人國士之感。

九莉這時候回想起來,緒哥哥提起“嫂嫂”的時候,這兩個字也特別輕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樣。當然是向楚娣說的,奇怪的是聲調里毫無心虛的犯罪感。是那時候還沒真怎麼樣,還是楚娣那時候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他也仍舊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擺脫楚娣。維嫂嫂顯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來聲音格外難聽,十分敵意。

“緒哥哥臨走,我跟他講開了,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講開,心里總是不好受。”

九莉雖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為他們的事後來變丑惡了,她要它有始有終,還是個美好的東西,不然在回憶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現在結婚了,也是他們家的老親,一個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彿覺得這數目的巧合有命運性。“嬌小玲瓏,是個嬌小姐,慣得不得了,處處要他照應她。現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過,丈母娘也把他慣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低聲道:“他喜歡你。”似乎不經意的隨口說了聲。

九莉詫異到極點。喜歡她什麼?除非是羨慕她高?還是由於一種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在父母的陰影的籠罩下長大的?從來沒誰喜歡過她,她當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說的,怎麼會說的,但是三姑說這話一定也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不能再問了,惟有詫笑。

她不喜歡他,倒不光是為了維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領略他那種苦兒流浪兒的楚楚可憐。也許有些地方他又與她太相近,她不喜歡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讀中學的時候興紀念冊,人人有一本,到處找人寫,不願寫的就寫個“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訓人家一句。她叫緒哥哥在她那本上畫張畫。他跟五爸爸學過國畫,但是她說:“隨便畫什麼,除了國畫。”她小時候家里請的老師有一個會畫國畫,教她“只用赭色與花青兩個顏色。”她心里想“那不是半瞎了嗎?”學了兩天就沒學下去。她對色彩永遠感到飢渴。


她只記得對他說過這麼句話,他更從來不跟她說話,當時笑著接過紀念冊,隔了些時交卷,畫了個舞蹈的金髮美人,世紀末“新藝”派畫風,畫中人卻是鵝蛋臉兩頭尖,頭髮中分,緊貼在頭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職業,她又開始賺稿費之後,兩個德國房客搬走了一個,多出一間房來。蔥油餅也不吃了,老秦媽也退休了。楚娣其實會做菜,還在外國進過烹飪學校,不過深恐套進,“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現在也肯做兩樣簡單的菜,九莉只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髮。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來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長。紅磚壁爐。十一月稀薄的陽光從玻璃門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一樣迷濛。

“有人在雜誌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著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

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來了封信說:“邵君已經失去自由了。他倒是個硬漢,也不要錢。”

九莉有點擔憂書評不能發表了——文姬沒提,也許沒問題。一方面她在做白日夢,要救邵之雍出來。

她鄙視年青人的夢。

結果是一個日軍顧問荒木拿著手鎗衝進看守所,才放出來的。此後到上海來的時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志士。

楚娣第一次見面便笑道:“太太一塊來了沒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國人過了一個年紀全都有太太,還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顯了點。之雍一面答應著也笑了。

去後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之雍說。

他天天來。她們家不興房門整天開著,像有些中國人家一樣。尤其因為有個房客,過道里門全關著,在他就像住旅館一樣,開著門會使他覺得像闖到別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關著門一坐坐很久,九莉實在覺得窘。楚娣只皺著眉半笑著輕聲說了聲:“天天來——!”

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里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稜。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撚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你臉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點納罕的輕聲說。

“我的皮膚油。”她笑著解釋。

“是滿面油光嗎?”他也笑了。

他約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說向璟想見見她。向璟是戰前的文人,在淪陷區當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飯後騎著他兒子的單車來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輪車。清冷的冬夜,路相當遠。向璟住著個花園洋房,方塊烏木壁的大客廳里許多人,是個沒酒暍的雞尾酒會。九莉戴著淡黃邊眼鏡,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清水臉,只搽著桃紅唇膏,半鬈的頭髮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寧綢棉袍,整個看上去有點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說話。

“其賣我還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訴她。

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像我們的親戚。”

向璟是還潮的留學生,回國後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給娶的,這天沒有出現。他早已不寫東西了,現在當然更有理由韜光養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里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她崇拜他,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覺得只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當然她沒對他說什麼中世紀的話,但是他後來信上也說“尋求聖杯”。

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隻舊信封里。

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里照的,非常貴,所以只印了一張。陰影里只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髮,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

“這是你的一面,”他說另一張。“這張是整個的人。”

雜誌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把裝滿了畑蒂的信封拿給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里,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後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里窮,可以連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麼改變。穿著襯衫,長袴子。”他說。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願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願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里。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產黨總是陰風慘慘的,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產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二父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只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彷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點鍾,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閑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煙蒂,雙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鏡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個干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干。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面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干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買雜誌,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隻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里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只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麼許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麼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麼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麼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麼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彿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高潮:“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麼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麼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鬆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噯。”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