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害妹子權門遇嫂

詞曰:

欲圖獻媚,那官氣連枝,世上道我會逢迎,不過暫時幫襯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顏親,就是拙荊不吝。

右調《三撾鼓》

話分兩頭,再表平家棗核釘,被素梅咬傷臂膊,在書房將息。忽聞祝琪生逃走,驚得汗流不止。到晚又聽得劫獄,只是發戰,上下牙齒相打個不住。及打聽得賊已遠去,方才上床少睡。才合著眼,只聽得門外敲得亂響,只道不知何事發作,嚇得從床上滾下地來,連忙往床底下一鑽。

小厮們去開看,覷見妹子領著丫頭、仆婦進來,棗核釘才敢爬出來。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里去了。”棗核釘驚慌忙入內去看,但見滿房箱籠只只打開,床上被也不在。又見兩個家人來報道:“莽兒也不知哪里去了。房中鋪蓋全無,卻有大娘一雙舊鞋子在內。”棗核釘已知就里,不好說出,竟氣得目瞪口呆。

原來陳氏與莽兒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計要走,因無空隙不能脫身。今日乘著強盜劫獄打搶,眾人俱出去打聽消息,所以與陳氏將房中金銀首飾與丈夫細軟席卷而去。

棗核釘次日著人緝探,又出招子賞銀,只當放他娘屁,毫無下落。心中氣苦,又為祝琪生未死,怕著鬼胎,連日肉跳心驚,坐臥不甯。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禍,而且臉上惶恐。不若將田產變賣銀子,進京去住。明歲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闈僥幸得意,有個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計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將產業變個罄盡。忙忙地過了年,到二月間帶著婉如妹子與素梅,舉家搬往北京,買房住下。

倏忽將至場期,遂趕到本省入場,到八月十五日完卻場事,文字得意,拿穩必中。到揭曉那日去看榜時,顛倒看來,定海卻中四名,俱是熟識相知,鄭飛英亦在其列。獨是自己養高,決不肯中,名字像又換了。垂首喪氣,心內不服。進去領出落卷來看,卻又三篇皆密密圈點,且豎去一筆不上兩個字,再看批語,上面寫著“鑄局清新,抒詞安雅,制藝之金科玉律也,當擬五名之內。惜乎落題三字,姑置孫山。”棗核釘看完,自恨自苦,號呼大哭。正是:

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間。

遂依舊到北京家中,惱得門也不出。

一日,有個相識在嚴世蕃門下,就托他腳力,用了許多銀子,備上若干禮物,進去拜嚴世蕃為門生。恐門生還不大親熱,就拜他做干兒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歡喜他。有人向棗核釘道:“世蕃與兄年紀相等,兄怎就拜做兒子?”棗核釘道:“這是我討他便宜,替我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難為了令堂也。”棗核釘也不以為恥,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見嚴世蕃,世善偶然談及道:“我欲討一妾,再沒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棗核釘心內暗想道:“我若再與他做一門親,豈不更好?”便應道:“孩兒有一胞妹,容貌也還看得,情願送與爹爹做妾。”嚴世蕃聽了甚喜道:“足見我兒孝順之心。明日我送聘金過去。”棗核釘連連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費心,孩兒自備妝奩送上。”二人談笑一會。

棗核釘高高興興回家打點,臨期方對妹子說知,就將素梅做陪嫁。婉如一聞此言,哭將發昏,忙將鳳釵藏在貼身,對素梅泣道:“哥哥壞心,將我獻與權門為妾,我到即□□□□□□□素梅哭道:“我將不負祝郎。料此門一人必無好處□□□□小姐到他門口,妾自逃生回去,尋探祝郎與我家小姐下落。小姐須耐心,相機而動,切不要短見。”

二人正對面啼泣,只見棗核釘領著伴婆,生生將她擒抱上轎。恐有不測,就將伴婆同放轎中。棗核釘大搖大擺,自己送親到門,交代而回。

嚴世蕃見婉如果然美貌異常,心下甚喜,親自來攙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淚如雨。世蕃不敢近身,且教將新人扶進房去。婉如哪里肯進去,跌腳撞頭,凶險難當。伴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臉上又著了幾個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嚴世蕃一時沒法。忽見一個婦人從屏後笑將出來。嚴世蕃看見笑道:“姨娘來得正好,為我勸新人進房。”那婦人笑嘻嘻地來扯婉如。

婉如正要撞她,睜眼一看,倒老大一嚇,遂止住啼哭,舒心從意地隨她進來。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進了衙門回來享用。”忽聞,有一個陪嫁丫鬟不見,想必走失。世蕃不知也是個美物,只認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著人去尋一尋,自己匆匆上轎而去。

看官,你道那扯婉如的婦人是什麼人?原來就是婉如嫂嫂陳氏。自那日同莽兒逃出。走到宛平縣。莽兒有個兄弟在宛平縣放生寺做和尚,莽兒投奔他,就在寺旁賃間房兒住下。陳氏又與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兒撞見,兩下大鬧。哥哥說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說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爭斗起來,兩個就打作一團。地方聞知就去報官。宛平知縣立刻差人拿到,審出情由。將和尚重責四十大皂板,逐出還俗。將莽兒也打上二十個整竹片,分開卻是四十,定賊例罪。又要去責陳氏,定她大罪。忽覷見陳氏窈窕色美,暗動一念。遂囑暫且寄監,明日發落。

這知縣卻是嚴嵩門客,到晚私自將陳氏帶進衙中,吩咐牢頭遞了個假病狀,竟將陳氏獻與嚴嵩。嚴嵩愛她嬌美俊悄,就收做第八房亞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懼,料道不能奈何于她。今日曉得丈夫送姑娘與嚴世蕃做妾,故此過來瞧看。

那婉如一見嫂嫂,同到房中,問道:“嫂嫂緣何卻在這里?”陳氏假意傷悲道:“緣為惡奴串通強人,擄至此間。幸蒙這邊老爺救活,收我做妾,其實可恥。”婉如心中有事,也不再盤問,哭對陳氏道:“嫂嫂既在這里,必須保全我才好。”陳氏勸道:“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如此。終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嫂,我與你共處多年,怎尚不知我心?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拋著一死而已。”遂淚流滿面。

陳氏原與婉如相好,便道:“這事叫我也難處,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與你做伴,看光景何如?則怕這事再不能免的。”說言未了,嚴世蕃早已回家,就跌進房來去與婉如同坐。婉如連忙跳起身要走,被嚴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將世蕃臉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連將手格時,臉上已抓成三條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走去將婉如揪過來,拳打腳踢,甚是狼狽。陳氏橫身在內,死命地勸,嚴世蕃方才放手出去。臨出門又罵道:“不怕你這賤人不從。”婉如在地下亂滾,放聲啼哭。陳氏哪里勸得住。

到晚,嚴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陳氏陪著婉如在房,勸她吃晚飯,又不肯;勸她睡覺,又不從。急得陳氏也沒法。看看半夜,眾丫頭們俱東倒西歪,和衣睡著。只有陳氏一人勉強撐持,伴著婉如。再停一會,耐不得辛苦,漸漸伸腰張口,困倦上來,左一撞,右一撞,怎奈這雙癆眼,只是要睡下來。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著在椅上。

婉如見眾人睡盡,想道:“此時不死,更待何時。”見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條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後闖,再沒個下手處。見一路門竟大開,就信腳走出。誰知大門也開在那里,卻是眾家人去接世蕃開的,守門人又去洗澡,將門虛掩,被風吹開。婉如輕輕潛出門外,往前就走。

此是三月下旬,頭上月色正明。婉如不管好歹,乘著月色,行有半更時候,卻撞著一條長河,前邊又見一簇人,燈籠火把漸漸近來。她心中著慌,又無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來的人,齊聲叫道:“有人投水也!”後面轎內人就連聲喊道:“快叫救起!”這些人七手八腳地亂去撈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塊捶衣石上,擱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昏摔在石上,被眾救起。卻失去一只鞋子與汗巾兩件。

眾人見是一個絕色女子,忙擁至轎前。轎內的人反走出來步行,讓轎子與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盤問。原來轎不是別人,卻是鄭飛英。自從為救琪生與孫剝皮抗衡之後。日日懷念,卻無力救他。遂欲進京投個相知,指望尋條門路救他。才過錢塘,就聞得本縣劫獄,琪生已走。遂不進京,在杭州一個親戚家處館。舊年鄉試進場,已中舉人。今年進京會試,又中了進士,在京候選。今日也在人家飲宴回來,恰好遇見婉如投水,連忙救回。

飛英叩問婉如來曆。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陳。鄭飛英連道:“不該!不該!令兄主意果然差謬。但見小姐心中,要許與哪等人家里?”婉如哭道:“妾已許與本鄉祝琪生了。”鄭飛英失驚道:“既許祝琪生盟兄,怎又獻入權門,做此喪心之事,一發不該。”婉如見他稱盟兄,就知與祝琪生交往。先問了飛英姓名,然後竟將往事含羞直訴,以見誓不他適。

飛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與老母賤荊同居,待日後訪得著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問:“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麼?”飛英垂淚道:“原來盟嫂還不曉得,因令兄買囑強盜馮鐵頭扳琪生作窩家,監禁在獄。”及越獄逃走事情,細細對她說明。婉如聽了,哭得死去還魂。飛英喚妻子領她進內,好生寬慰。自此,婉如遂拜鄭大夫人為母,安心住下。不多幾日,飛英就選了云南臨安府推官。婉如隨他家眷赴任不題。

說那嚴世蕃赴席回來,進房不見新人,大聲叫喚。眾人俱從夢中驚醒,嚇得癡呆。家中前後搜尋,並無人影。忙著家人四下追趕,吵鬧了一夜。及次日,忽見一個家人拿著一只繡鞋、一條汗巾,水淋淋地進來稟道:“小的昨夜因尋新人,一路追趕不見人跡。及至河邊,偶見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陳氏看道:“正是我姑娘之物。”不覺流起淚來。嚴世蕃心內亦苦,忙著人去河中撈尸。何曾撈著一根頭發?合家苦楚。那棗核釘聞知此事,也大哭一場,追悔不及。不必多贅。

再把素梅如何逃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