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鄒雪娥急中遇急

詞曰:

義海相斗,愛河複攻。哪堪這襪小鞋弓。恨殺殺,倒做了兩頭俱空。陽關人又急,天台路不通。欲學個丈夫女中,怎奈我南北西東,各天又共。

卻說祝公與雪娥小姐,聞知紅須被擒,二人號天哭地,連忙著人出去打聽消息。說一些刑也不曾受,只是明早就要起解上北京。祝公頓足道:“這卻怎麼處?他能救我,我不能救他。真是枉為人一世。”說罷痛哭。雪娥小姐也哭道:“我們若非他救時,今日不知死在何地。焉可坐視不理?我與公公甯可拼著性命,趕上前隨他進京。看他是怎的結局。若有可救則救,若無可救時,也還可以備他後事。”祝公道:“有理。只是你是個女子,怎的出得門?你且住在此間,只待我自去罷。”雪娥道:“公公年老,路途中誰人伏事。媳婦雖是女人,定要同公公去。”

二人正在爭論,忽見幾個小卒慌慌張張,跑來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巡撫領兵來洗山了。”眾小卒一聲喊,各自逃命而去。祝公與雪娥二人心慌,略略帶些盤費,跑出山尋一只小快船,一路趕來。直趕到常州府,方才趕著。祝公就要去見紅須,雪娥止住道:“不可造次。若是這樣去,不但不能見他,亦且有禍。必須定個計策去,方保無事。”祝公道:“定什麼計才好?”

雪娥思想一會道:“我有一計。解子必要倒換批文,少不得將囚車寄監。我們多帶些銀兩,再買些好酒好肴,到監門對牢頭禁子哭訴,只說他當初是我們外親,曾周濟我們過。今日不知他為何犯法?來送一碗飯與他吃吃,以報他昔日周濟我們之恩。卻多送些銀兩,買住牢頭。他見公公是一個老成人,我又是一個小女子,料不妨事,再見有銀子于他,自然肯容我們進去。待進去之時,再將些銀兩送與守囚車之人,卻將酒肴就與他們吃。他們只顧吃酒,我們就好與義土說話。”祝公點頭,遂去備辦停當。

二人來到監門口,尋著牢頭,照依行事。果然放他二人進去。二人進得牢門,也照前施行,無不中計。紅須見二人來此,大驚道:“你二人怎的遠遠來此?”祝公與雪娥小姐,抱著囚車哭道:“義士救我二人性命,又為我等受害,我二人就死不忘。今日間,義士解上北京,恨不能身替。特趕來隨義士同去。”紅須道:“不須啼哭,你二人也不須進京。咱這一去,多分必死,倒喜得仇人死在咱前,咱就死也甘心,殺也快活。人生世上少不得有一死,有什怕他?只要做一個硬漢子,了一件痛快事,開眉舒眼得死,就到下世做條漢子也是爽利的。你二人快不要隨咱去,就隨咱去,也替不得咱的死,卻不是多送在里邊煩惱的?而且又使咱多擔了一片心,反叫咱死也不得乾淨。但是你翁媳二人,日後遇著祝翁恩人,替咱道及,就咱不能與他相會,叫他念咱一聲,咱就死也甘心。”

祝公與雪娥二人定要與同行。紅須發怒道:“不聽咱言語,必然有禍。難道要隨咱去。是要看著咱砍頭麼?何不就在這里砍了咱去,省得你二人要去。”祝公與雪娥見他不容同去,及發起怒來,因哭道:“但是不忍義士獨自一人解去。”紅須道:“不妨事。咱也是一條漢子,不怕死的人。”祝公遂取出一包銀子,遞與紅須道:“既不容我二人隨去,這一包碎銀子,義士自己帶去做盤費。”

紅須搖頭不受道:“咱要銀子何用?咱既犯罪,朝廷自然不能饒咱,料來也是這包銀子買不下咱命來的。這條路去,怕他敢餓死咱不成?你二人拿去,尋個安身所在,慢慢將這銀子度日。等待打聽恩人信息。”又想一想道:“不如就在這里安下也罷。這常州地方,還是個來往要地,可以訪信,省得往別處去,又要花費盤纏。你們如今用去一厘,就少一厘了。那得沒錢度日,誰肯來顧你?”祝公道:“義士慮得極是,為我們可為極至。我二人就在這里住下。候討義士信音也罷。”

雪娥又悄悄問道:“平賊家眷可曾殺傷?”紅須笑道:“咱才殺一暢快。被被半個不留。”雪娥聞言暗暗叫苦不迭。又問道:“有酒肴在此,義士可用麼?”紅須道:“這倒使得。”雪娥遂取酒肴至。祝公親自喂他,雪娥在旁斟酒。紅須大嚼,如風卷殘云,須臾用完。對祝公二人謝道:“生受你們。你二人去罷,以後再不要念咱癡心哭泣,也沒聽了。”二人涕泣而出。

雪娥向祝公道:“義士既不要我二人隨去,生死只在明早一別,就終身不能見他。我們須就在碼頭上尋個下處,明日起早,送他一別。”祝公道:“我也是這等說。”二人遂依舊出城到碼頭上尋了下處。二人一夜不曾合眼。雪娥想念父親,不知存亡。祝郎又不知消息。婆婆又沒去向。又憐公公年老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苦惱不過。素梅、輕煙,未知歸著何處?又悲義土解去,性命自然不保。婉如姐姐,不知逃得性命否?又回想自己是個閨女,終日隨著一個老者東流西蕩,凡事不便,究竟不知是何結果?

那祝公心里卻又思量,夫人年老。不知流落何方?生死未料。孩兒年少,不知可逃得性命出來?還是躲在哪里?不知何方去尋?又見一個少年媳婦日日盡心孝順,服侍體貼,甚不過意,惟恐耽誤她青春,卻一般落在難途,怎叫她受些風霜苦楚,終于怎樣結局?又念紅須,解上北京,畢竟是死,一發可傷。兩人心中各懷啞苦,暗自傷心。真是石人眼內,也要垂淚,好不淒慘。

二人至五更時分,就起來伺候。祝公打聽得解子俱在間壁關帝廟動身。遂領著雪娥,在關帝廟中等候。雪娥皺著眉頭,就坐在鼓架上,祝公卻背叉著手,滿殿兩頭走來走去,心神不甯。忽走到牆邊,抬頭一看,見壁上許多字,知是唱和的詩句。看到琪生詩句,大聲驚怪叫道:“媳婦你來瞧,這不是我兒的詩麼?我老眼昏花,看不仔細,莫是我看差了?”

雪娥聽說,飛跑過來。祝公指著琪生的詩句,教她來看。雪娥看著詩句,就哭起來道:“叫我們望得眼穿,哪知他在這里。”祝公喜得手舞足蹈,心花俱開。雪娥又重新將詩句第一首看起。那是輕煙的,心已駭然,看到第二首、第三首是琪生的。點頭悟道:“哦,輕煙已嫁,他故此怪她。”又看到第四首是素梅的,心內一發詫異道:“愈看愈奇了!她也緣何得來?我莫非還在夢里。”

再看至第五首,是絳玉的。心下暗想道:“平家姐姐曾說有一個絳玉,為與祝郎有情,被主賣出。怎也在此?”及看至第六首,是婉如之詩。就失聲大哭道:“哪知平家姐姐也曾來此。可憐你那日,不知可曾遭害否?若是遭害,想必死于非命。我又不能得你個實信,好生放心不下。”又想一想道:“我看他們詩中口吻,像是俱不曾相會祝郎的,怎的詩又總在一處呢?”

心中疑惑不解,愈思愈苦。心內又想道:“輕煙、素梅二人如今不知在哪里?”諸事紛紛,眼淚不住。祝公也看著這些詩,反複玩味道:“這些人的來曆,你前日曾對我說過,我也略知一二。但不知怎麼恰好的皆到此間,令人不解?”雪娥應道:“正是呢,媳婦也是如此狐猜。”祝公又悲道:“我孩兒既有題詩在此,料然不遠去。我和你待送了義士起身,就在此慢慢尋他。”雪娥道:“公公說得有理。”

正說話間,只見解子們押著囚車,已進廟中來。二人就閃在一旁。祝公與雪娥乘解子收拾行李,忙忙上前去看紅須。紅須道:“咱道你二人已去,何必又來?你二人好生過活,今日咱別你去也。”祝公與雪娥還要與他說兩句話,尚未開口,只見那些解子早來紮縛囚車,趕逐二人開去。已將紅須頭臉蒙住。祝公與雪娥眼睜睜地看著他上路去了。祝公與雪娥複大哭一場,回到廟中。正是:

望君不見空回轉,惟有啼鵑血淚流。

祝公拭淚,對雪娥道:“我想孩兒這詩不知是幾時題的?”雪娥忽見一個和尚走進來,便應道:“公公何不問這位長老?”祝公就迎往和尚問信。和尚道:“我們也不曾留心。大約題待甚久,像有三四年了。”祝公就呻吟不語。雪娥道:“公公可向長老借個筆硯一用。”祝公果去借來。雪娥執筆向祝公道:“待媳婦也和他一首,倘若祝郎複至廟中,便曉得我們在此。方不相左。”遂和詩道:

父逐飄蓬子浪跡,斑衣翻做楚猿啼。

柔腸滿注相思意,久為癡情妾自迷。

定海鄒氏雪娥泣和

雪娥和畢,祝公看著傷懷。雪娥道:“我們不宜再遲,趁早去尋下住居,就去尋祝郎下落。”祝公道:“有理。”二人就央人賃卻一間房子,祝公將雪娥安下;自己人卻日日不論城市、鄉村、寺觀、庵院,各處去尋琪生、訪和氏夫人。

尋了一、二個月,並無一毫影兒。雪娥就要回定海家里,尋訪父親信息。祝公道:“我豈不欲回家一看,只為天氣漸冷,我年老受不得跋涉,抑且路途遙遠,盤費短欠,怎麼去得?不著在此挨過寒冷,待明年春氣和暖,同你慢慢支撐到家。你意下如何?”雪娥依允。哪知,不及半年,看看坐吃山空,當盡賣盡,不能有濟。房主來逼房錢,見他窮得實不像樣,料然不得清楚。恐又掛欠,遂舍了所掛房錢,定要趕他二人出去,讓房與他,另招人住。逐日來鬧吵嚷罵。

二人無奈,只得讓房子與他。卻又沒處棲止,又不能回去,遂一路流了三、四里。原指望到淮安投奔一個門生,身邊盤費絕乏,委實不能前行,初時還有一頓食、一頓餓,挨落後竟有一日到晚也不見一些湯水的時節。雪娥哭道:“我也罷了。只是公公年紀高大,哪里受得這般饑寒,怎不教我心疼?”卻又沒法商量。二人夜間又沒處宿歇,卻在館驛旁邊一個破廟里安身。日里翁媳二人就往野田墳灘去拾幾根枯草,換升把米子充饑。雪娥要替人家拿些針線做做,人家見她這等窮模樣,恐怕有失錯,俱不肯與她做。雪娥也不去相強,只是與祝公拾柴度日。二人再不相離,苦不可言。且將此事按下不題。

再說祝琪生在京做官,只想謀個外差。一日恰好該他點差,南直隸又缺巡按,他遂用些長例,謀了此差。別卻沈禦史,同著鄒公出京,並不知紅須之事。祝琪生這里才出京,紅須那里解進京。兩下不遇,各不曉得。

閑話休題,說這祝琪生出京。他是憲體,好不威武。他卻只把鄒公坐著大船,自己只帶兩個精細衙役,一個叫做陸坷,一個叫做馬魁,一路私行,以巡察民情為由,兼探父母與小姐諸人音信。

未知琪生此去可曾尋著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