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張按院權內行權

詩曰:

機權慢道無人識,也有人先算我前。

然遇境窮非命拙,折磨應是巧成全。

卻說琪生出京,一路尋訪父母、小姐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鎮江,與衙役陸坷、馬魁三人裝做客商搭船。同船一個常州人,忽問道:“列位可曉得按院巡到哪里?”眾人回道:“聞知各府、縣去接,俱接不著。這些官員、衙役、吏民都擔著一把干系。”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臨別處。”總是猜疑,全無實信。

琪生也攔口說道:“我也聞說他出巡,已巡到常鎮地面,但不知他在哪個縣份?兄問他怎麼?”那人說道:“我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連年流落在外。今聞得他姓張,是個極愛百姓的、不怕權勢的好官。故此連夜趕來,打情拼個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為著什事?”那人道:“若說起這個人,是人人切齒,列位自然曉得,料說也不妨。就是敝府一個極毒極惡,慣害人的無賴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聽得人叫他做‘摳人髓’。”

眾人聽見是摳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來是這個惡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這個名字,就新奇好聽,叫得有些意思。”那人道:“什麼有意思!他害的人也無數。我當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兒,好端端坐在家里。只因家貧屋淺,被他瞧見,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喚我縫鞋,將一只銀杯不知怎麼悄悄去在我擔中,故意著人尋杯。我低著頭縫鞋,哪管他家中閑事;卻有一個小厮,在我擔中尋皮玩耍,尋出這只杯來。他遂登時把我鎖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將送到官,打一個死還要我賠他許多金銀。你道我一個皮匠怎有金銀賠他?竟活活將我女兒帶去奸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單怪我女兒,百般拷打。我女兒受不過磨難,就一索吊死。”

說到這里,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還說告他!他見人已吊死,恐我說話,將尸骸藏過,倒來問我要人。說我拐帶他婢,要送官究治,我是個窮苦的人,說他不過,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見他家逃走出來的一個小厮告訴我,才曉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狀,出口悶氣。”說罷又哭。琪生道:“事雖如此,風憲衙門的狀子也不是容易告的。還要訪個切實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兒吊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狀,就死也情願。”

眾人也對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卻不曉得這摳人髓造的惡,何止這一端?”又是某處占人田產、某處謀人性命、某處謀人妻女……,你一件,我兩件,當閑話搬出來告訴。琪生又道:“只怕這位朋友不告。若這位告開個頭,則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問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陽停留,就一直行到常州,依舊到碼頭上關帝廟去歇下。

和尚們齊來恭喜道:“張祝一向在哪里,今日才來,就養得這樣胖了”琪生支吾過來。遂走到殿上來看舊日詩句,只見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詩如故。看到絳玉的驚道:“終不然她賣在這里麼?不然何以到此和詩?若在此間,定然尋著她。”及看至婉如的,大驚大喜道:“你原來不曾死,喜殺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人決不哄我。這詩決是她遷家進京時題的,死于和詩之後耳。”

遂掩面號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殺。莫非你一靈不滅,芳玉孑來,到此尋我悲痛一會?怪道絳玉也在此題和。自然俱是那時進京時節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見棗核釘那惡賊在那路上,已留心進京賣她。絳玉也先曉得,故道‘一入候門深似海’。可傷!可傷!”

想到此際,把那一片尋訪熱腸又化為冷水。再看雪娥詩,就一發踴躍叫異道:“好奇怪!你也曾到這里。可憐你身陷強盜,叫我哪里跟尋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在廟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沉海底。不知今日你還中此否?”心中就欲著人去訪。見天色已晚,只得忍住。一會又拍牆哭道:“我這些美人一個個的來此,俱有題和。怎詩倒都與我對面相親,人卻一個不見。我好痛殺也!早知你們俱到此間,不如在此寫疏頭過日子也好。如今只博得一個空官,要他何用。當初求簽曾許我中後重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詩句。原來菩薩、神聖也來哄我。”就越發鬧起,且大呼大哭。廟中和尚還道張祝出去這幾年,病還未好,今日舊病複發。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覺,次日老早就起來,只得且理眼前公務。先吩咐一個衙役滿城去訪鄒小姐消息,單著一個在廟中等候。自己妝做個相面的,竟來到邢家門首,只管在那里走來、走去。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來,見這個人在街上看著門里,走過去複又走過來。遂著家人喚他進來,問道:“你貴姓?是做什麼事的?”琪生道:“在下姓張,相面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風鑒先生,請坐下。學生求看看氣色。”

琪生也鬼談嘲笑看上一會,胡謅幾句麻衣相法,歎道:“可惜。”公子道:“在下問災不問福。有何禍福但請直言無隱。”琪生道:“在下名為鐵口山人。若不怪直談,請與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視琪生道:“原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趨避。”琪生遂道:“目下氣色昏暗,印堂淚紋直現,當主大禍。”公子道:“可還有救否?”琪生搖頭道:“滯色沉重,甚是不祥。”

公子毫無溫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學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禍自消天。哪有個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當奉上,還有便飯,敢屈先生到書房去坐罷。下次就做成個相與,可時常到舍間來,與學生看看氣色。”遂起身攜著琪生手,往後園來。

琪生暗道:“可見人言不足信。幸是來訪,不然幾乎害卻好人。以後便當細心,不可不察。”二人走進書房,公子與他閑談觀玩一番,又領他各處游玩,領到一間雅致房子里面坐下。那房甚然高深幽靜,料謝絕塵事,養高于此。再擺飾些花草書籍,儼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務。琪生倏地清涼,怡然自爽。公子道:“此處倒還雅靜,就在這里坐罷。”就連喚家人,一個不在。公子對琪生道:“這些奴才一個也沒用。先生請坐,學生走一走就來。”

公子出得門檻。哪知家人俱在門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將房門緊緊鎖上,公子在門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禍。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禍到了。你相自己還不准,還來相別人?”琪生在內叫道:“公子開門。在下還要趕做生意,怎麼閉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門。如今按院姓張,偏你也姓張。既是相士,卻單單望著我門里走來走去,獨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適來沖撞莫怪!”公子道:“你還要瞞賴!哪有相士有這等一個品格。我的相法還比你好些。我就開門,叫你死得心服。”就喚家人把門開了,將他身上一搜,卻搜出一顆印來。琪生啞啞無言。

公子大怒道:“你還要再抵賴麼?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是你來尋我,不是我去尋你。你既來訪我,自然不是好意。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被你識破,你放我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識時務。我焉肯縱虎自傷?”遂將印帶在身邊,將琪生送進黑房,把門重重鎖上。笑道:“任憑你有兩翅,也不能高飛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設法來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烏黑,真正伸手不見掌。卻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間暗房;開門則明亮如故,閉戶則霎明烏暗。不知有個什麼關捩子兒起造的,周圍插天高牆,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里頭。今日琪生撞在里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內驚異。正是:

惡人未剪身先死,哪得云間伸手人。

卻說絳玉在邢家終日告天求地,願求保佑再得與祝郎團圓、小姐相會。凡有月之夜,就到後園悄悄望月禱祝。這日正在園中拜月,耳邊阿阿聞得慨歎之聲甚是淒慘。暗想道:“我今日聞得公子討大娘喜歡,說做了一件大事。落後又聞得說‘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著個什麼人在此,要絕他性命麼?”遂悄悄走近暗房邊竊聽。忽然心動道:“這聲音卻像是我們鄉里,又熟識得緊。”就低低問道:“里面歎氣的是誰?”

琪生聽得外面人問,急道:“我是本省張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報。”絳玉聞是按院,暗自躊躇道:“我在此間幾時是個出頭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時求他差人送我回家,與祝郎相會,豈不是一個絕好機會。”

籌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卻快來救我。”琪生連道:“這個自然。你快些開門才好。”絳玉就忙要救他,門又鎖緊。幸喜此房離內宅頗遠,不得聽見。絳玉見門旁有一石塊,雙手舉起,將鎖環盡力一下,登時打斷,開門放出琪生。趕到月下,兩人一見,各吃一驚。

絳玉連聲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樣。”琪生喜道:“正是!你可是絳玉姐姐麼?”絳玉亦喜道:“我就是!”兩人喜不可言。琪生還要問她在此緣由,絳玉忙催道:“公子半夜就著人來殺你!有話待慢慢地講。你快些走脫,就來救我。若稍遲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絳玉急領他到後邊,開了後門,琪生飛也似奔到碼頭上來。此時才至黃昏,城門未關。

那陸坷、馬魁俱會在廟中。見月上甚高,老爺還不見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尋進城來,恰好撞見。陸坷悄悄稟道:小姐並無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對他二人道:“這事且待明日再訪。只是我今日幾乎不得與你二人相見。”二人吃這一嚇不小,忙問何故?琪生也不細說,同進廟中。即刻出個信批到府,著府、縣立刻點二百名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屬。

二人如飛,分頭至府至縣擊鼓。府、縣聞得按君在境,俱嚇得冷汗如雨。武進縣知縣就領壯兵去拿邢公子。知府與各官忙忙至關帝廟稟接。琪生只教請本府知府進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見。

知府進去,琪生對他細說邢家之事。把個知府嚇得魂魄俱喪。琪生又道:“本院有個侍妾絳玉,失陷邢家。恐眾人不知,玉石俱焚。煩賢府與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趨出,趕到邢家來。那些官員聞知按台受驚,俱懷著鬼胎,沒處謝罪,也一哄來捉邢公子,並保護絳玉。

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進後殿。只聽得和尚們交頭接耳,個個吃驚打怪地道:“誰知寫疏張祝竟做了按院?”正說時,見琪生進來,一齊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還是舊時張祝,不消如此。”不一時,陸珂報道:“眾官又至。”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