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林絳珠乞巧奪天工 史湘云迷藏露仙跡

話說賈政因同衙門堂官兩人告假,又有幾人出差,不能推辭,一早就到衙門,卻有幾樁事情到刑部里候審。賈政不放心單叫司官問,便選了兩位能事的司官跟著自己一同問供。先叫司官們審過,遇有問不中肯的,自己也問幾句兒,就開發了幾件。又帶上數起,一起是民人倪二賭博贏了流丐張華,張華身邊有銀,上前搶奪,彼此扭奪之間,張華跌斃,被張華的母舅訪明了同賭的一干人,跟查明白,告發到官。賈政問定了誤殺,倪二便釘了拷扭,押下去。一起犯官,是李禦史彈劾平安州,一面彈劾,一面得了他的貨賄,許他料理複官。後來平安州不能複官,經手的家人呈告出來。賈政恐怕委屈了李禦史,細細審出中間過手的,卻是李禦史的家人謊騙,就將家人從重治罪,李禦史只擬一個煙瘴充軍。又一起是放帳的西客聚賭,被兵馬司拿住,西客倒反毆差,不肯到案。賈政也恐差役滋擾,細細地問他,就點起名來:王公茂、孫茂源、葉隆昌、王大有,原差王勝、李得功,問他們為什麼結賭、毆差。才曉得他們因為有兩位部員老爺放了外任,要想放一個對扣轉票的狠帳,故此先托人去勾了他的親友來賭,訪問這個出京的官兒有老親沒有,身上有別帳沒有,就便許他們的抽頭。那些中間人,嫌他太狠了,這班西客就拿出舊帳來給他們瞧,說是哪一省哪一位統是這樣的。正在看著,就被差役進來連賭具搶在手里,以致毆差。賈政本來很惱這班人,又看了這本帳,有多少京官外官,通被他們盤剝得可憐見的,就大怒起來,各人重處了十板,追出各契,光著身遞解回原籍去,將契上的本銀三百余萬,寫字與各人約定,一年內,將原借本銀送齊到京,造一所日下通濟會館,凡是京員出身,赴外省之任統給盤纏,此項銀兩發交前門外各銀樓存息,京官有借貸的,只交六厘的息金,如歸不起,中人代歸,就有外官出不得京的,也照著借給他。滿京城見賈政辦此一事,無不稱快,外省也盡傳揚。那王公茂等四人帶了一身棒瘡回到山、陝去,也實在的一場春夢,只有赤腳雇工而已。賈政回來,把這一件得意告訴林良玉、曹雪芹說:“這班放帳的西人實在可恨,放了帳祖宗似的同著走,監著坐。人家到任,也就無般百樣地鬧到人家,動不動還要告張狀兒,實在可恨。今日的辦法,也算懲一儆百了。”

曹雪芹道:“尤妙在這個日下通濟會館,只是主持他也難。”

賈政道:“我只合著六部堂官,一部管二月便了。”

曹雪芹也說:“很好,這麼樣將來出京的官兒,省了多少磨折。”

賈政生性公正,又是遇事十分用心,真個的聲名日起,徹于九重。這聖神之朝,做臣下的盡了一長,傳達天聽,不比那前代標榜習氣,要待科道交章論起來。賈政這樣居官,就一歲九遷,朝野也都推服,反為他是個椒房之戚,升轉倒覺得遲了些似的。賈政心里頭刻刻臨深履薄,總說過分了,恐怕福薄的人兒承載不起。又說,自己還蔭著祖宗的好處,到了自己身上,到底積了什麼功行,可以留與子孫。俗語說得好:“上等的吃祖宗飯,中等的吃本身飯,下等連子孫飯也一個人吃完,我而今自己也不知吃哪一宗呢。”

眾人見他這個光景,誰不敬愛他。且說賈寶玉因仲妃之故,住在寶釵房中,玩得了不得,寶釵也很厭煩。寶玉又將小哥兒玩兒,玩得不知輕重的。寶釵盡著推他往黛玉處,黛玉又攆了出來,只得賴在紫鵑房里過了幾夜,仍舊要到寶釵房中來。寶釵再三推他,寶玉只說林妹妹攆得慌。寶釵笑道:“罷了,我送你去就是了。”

寶釵同寶玉淨了浴,就一同的走到瀟湘館來。黛玉卻往櫳翠庵去了。寶釵就同寶玉走進黛玉房來,替寶玉脫了衣,藏過鞋襪兒,教他上了床。躲在竹夫人背後,用紗被兒遮著,悄悄地下了帳子,放了壓帳竿兒,照著原先一樣的,叫丫頭們不許說出來,就抿著嘴笑回去了。又走過來隔著窗笑著告訴寶玉道:“寶兄弟,我明日一早晨來瞧你們。”寶玉道:“是的了,寶姐姐你好好地回去吧。”寶釵回去,笑著告訴鶯兒,便道:“林姑娘也推得乾淨,把寶二爺攆得慌,你想想今日晚上,不知寶玉要鬧到什麼分兒。”鶯兒笑道:“咱們且清淨幾天,林姑娘今日晚上也夠她鬧的了。”

到次日早晨,寶釵果真的過去,帶著笑,搖著手,不許人通知,只在窗兒外聽著他們。只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像是起來了。寶玉道:“妹妹,你到底要告訴人,我們從小兒那麼樣好,誰也趕不上咱們,怎麼樣你回轉過來不理我?罷了,恨是該恨的了,怎麼聽見我死去了也不肯轉一個念兒,咱們拿個良心出來,你自己總要實實在在地告訴我。”黛玉總不則一聲,寶玉就去拉扯她。黛玉就恨起來道:“我的祖宗,而今是憑你怎麼樣的了。晚上那麼樣鬧人家,這會子早陰涼,饒著我罷了,還要鬧。”

寶玉道:“可憐見的,誰這會子再來鬧你。你只要說我死了你怎麼不動一個念兒。你不說我只攥著你這個手斷不放。”黛玉就發起恨聲來道:“祖宗,我告訴你,我坐的功夫兒原不小,已經通過了三個關,差不多成上來了,前世欠了你的債,拖我下了這個苦海子,你還問呢。你往後同寶姐姐鬧去吧。”

寶玉道:“罷了,你而今心上到底可還有我這個人兒?”黛玉只鼻孔里笑一笑,不言語。寶玉盡著問,黛玉笑道:“什麼而今不而今,算心上有你便怎麼樣。我告訴你,我恨不能心上丟完你,尋我的舊功夫做去呢。”

寶玉道:“好妹妹,你再也不要糊塗了。我從前因為別了你,妄想成佛作祖,真個要做和尚,幾乎送了性命,才曉得這些異端邪說,到頭沒有著實的下落。你想那些三乘佛經,總說的一個空字,這便是如來佛教人的真言,說是一個空,叫人走實路的意思。我而今同你在一塊,我就是真仙人登仙界了。不要說現在的富貴盡著咱們快活,就往村野里去,再則往深山遠水的地方去,同你挑個菜兒,打個魚兒,倒也百分地快活不過。我還有一句話,一個字,只講一個情字。我生也為的你,死也為的你,就想上天也為的你。你也是生也為的我,死也為的我,單則想了個仙人兒做就要丟下我,你到底丟得下丟不下?勸你從今以後除了我一概兒統不問吧。四妹妹也立志堅得很,而今也跟上了大姐姐,好一個仙人兒,難道不算得一個仙人?”

寶釵只管聽,只管笑著點頭兒,聽到此處,忍不住笑出來。黛玉笑道:“不好了,虧我沒有說什麼,寶丫頭做了個沿壁蟲了。寶丫頭怎麼鬼張鬼智地不走進來?”寶釵笑著進來道:“林丫頭你沒有說什麼,不過自己招認著而今是憑寶玉怎麼樣的了。”黛玉就趕上去要擰她。急得寶玉連忙橫在中間解勸開了。黛玉笑道:“寶姐姐,你是個道學先生,動不動要說孔聖人的,怎麼樣忘記了《禮記》上的‘將上堂,聲必揚’呢?”寶釵笑道:“可知道‘內言不出于閫’,這閫以內的人原是大家聽得的,你只不要說出個聽不得的話兒。”

黛玉面上通紅了,臊得了不得,就使勁兒啐她一啐。寶釵恐怕她猴急起來。就笑道:“好妹妹,咱們不要鬧了,有理不打上門客,咱們且討個涼茶兒。”

黛玉道:“寶姐姐,咱們倒也要講個明白,你那里就算有了孩子,怕的他鬧,這麼個天氣,咱們就不是個人兒,怎麼樣趁我不在家,哄著寶玉人不知鬼不覺地藏在我床上,現在有他三位姑娘們倒不去招他,單則要鬧我,你還有什麼辦的?”

寶釵笑道:“寶兄弟,我倒要問你,你昨日晚上怎麼樣地鬧她,叫她恨到這樣,你告訴我。”寶玉就跌著腳笑得了不得。黛玉真個的急死了,一則恨著寶釵,二則怕寶玉說出什麼,就趕上去,扭住了寶釵,說道:“寶玉,你不來鬧寶姐姐,我一輩子不理你。”寶玉也真個的趕上來鬧她,急得個寶釵千妹妹萬妹妹,再三地央及討饒。黛玉再三問:“寶丫頭,往後還敢不敢?”

寶釵只笑著不肯說。忽然間,薛寶琴走進來,方才散開了,也還笑一個不住。寶琴盡著問,三人誰肯告訴她。寶琴道:“我今日來訪你們,是大嫂子叫我先來的,說是她隨後也同了眾妹妹過來,她正往姐姐那邊去了,不知姐姐已經過來。”

正說著,只見李紈、李紋、李綺、邢岫煙、史湘云、喜鸞、喜鳳、香菱、平兒一齊進來,都說是李紈約來的。李紈為的是七月七了,好做一個乞巧的雅集兒。回過了上頭,王夫人說:“這是你們後生家的玩兒,我們老拙的人乞了巧也不中用了。你們盡著玩兒,我也要來瞧瞧呢。”

李紈就去問寶釵,寶釵已經來到這里,故此一群人一總進來。李紈當先說起,先把個寶玉喜極了。黛玉道:“大嫂子,你且請晴姑娘過來問問看。”晴雯就上來道:“大奶奶,咱們奶奶三日前就吩咐下了,瓜果供碟兒,統辦得停妥,這會子再不用費一點子心,連送各處的巧果盒兒都已擺好在那里。”

李紈笑道:“我們這個林丫頭,還有什麼不到的,二十里先落蓬,無大無小的,人家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上辦的。就這一點子玩兒,就見她的才情,真個的好一個麻利孩子。”黛玉笑道:“好嫂子,不要誇得過分了。”姊妹們就說說笑笑起來。寶琴便與探春下圍棋,史湘云觀局,李綺、喜鸞、邢岫煙、平兒四家打馬吊,喜鳳、香菱、李紈、李紋、晴雯五家抹點子牌。一會兒,晴雯有事情走開去,便換上寶釵。玩了一會,只見王夫人叫幾個老婆子抬了一乘竹椅子,帶著琥珀、鸚鵡、彩云也過來,大家扶了進去。王夫人就便歪在炕上靠著波羅麻的靠枕,小丫頭子拍著腿。王夫人笑道:“你們齋供的好仙人兒倒在這里開起賭來,怕的織女娘娘叫牛郎來拿賭呢。”

寶玉笑道:“太太瞧見了,單沒有我同林妹妹。”

王夫人笑道:“你倒推得乾淨,若是大姑娘是個頭家,你就推不乾淨呢。”說得眾人都笑了。王夫人道:“你再三地請姨太太,姨太太不肯過來,難為你又叫紫姑娘去,倒底過來不過來?”

黛玉笑道:“講明了,不過來便叫寶玉去,再不來,甥女自己去,再不來太太去。”王夫人笑道:“實在請的爽快。”只見紫鵑進來道:“姨太太也來了。”真個薛姨媽走進來,大家請了安。薛姨媽笑道:“咱們老拙的人兒,織女娘娘就要給個巧,也巧不到哪里去,咱們大姑娘的巧勁兒也巧極了,把織女娘娘的巧庫兒也盜完了,還要乞什麼巧兒。”

黛玉笑道:“繼媽誇得繼女兒太過了,不要寶姐姐不服起來。”

寶釵笑道:“這個巧上我也盡著讓你罷了。”

黛玉道:“難得老人家喜歡,還是談談呢?還是入了局,玩一玩?”

姨媽道:“我倒要老入少年隊的,同他們玩一玩。”

王夫人笑道:“是了,咱們也不要另拈坐,揀著個忠厚的下家坐便了。”

姨媽道:“只怕這一班少年將軍,眼明手快,合著幾十張牌在桌單上,瞧也不用瞧,只拿眼睛,瞧著了上下家的臉色呢。”

王夫人笑道:“我們倚老賣老的,怕不得這些。”

薛姨媽就替了香菱,王夫人就替了寶釵,寶釵也坐在旁邊扣底看醒。那圍棋馬吊也照舊地玩起來。小丫頭子四面站開了,將鵝毛扇輕輕地換班打著,只送些新鮮蓮子加薄荷冰糖的溫湯兒、杏紅茶兒解渴。薛姨媽帶著眼鏡,仰著面看看手表,總看得不清爽。又回轉頭來望望窗兒,說道:“大姑娘,那洋簾兒紗扇只怕蠅子進來是去不得的,你把那兩竿討人嫌的長竹林叫人支開些,人家鬧不清,在這里它還來一晃一晃的攪人家。”眾人統笑起來,黛玉就叫人支開去。薛姨媽重新將眼鏡向鼻梁上支一支,說道:“這才好呢。”

眾人在瀟湘館里玩了一天,太陽將要盡了方才散局。黛玉叫紫鵑算著,輸了王夫人、喜鳳,馬吊局輸了平兒,棋局輸了探春,並起來做中秋東道。散了局,打起洋簾,大家走到院子外四圍曲欄砌方磚的大花勝上,望得碧天萬里,有幾搭五色彩霞,那西閣之西綠楊影里早透出新月一鉤。黛玉就叫把供果供碟、玻璃燈擺設起來,人面香煙也輕輕地撲著。眾人都把蜘蛛盒兒,一個個供上去,也有金絲銀絲的,也有雕漆的鑲金的,都貼上個記認,將彩線穿了九孔針,小錦包兒裹好了,放在客人的盒兒上。李紈就將憐愛線兒拿出來。王夫人笑道:“這是什麼典故?”李紈笑道:“問寶兄弟。”寶玉說道:“這在《西京雜俎》上說,七月七日,姊妹們臨百子池頭,拿五色彩線彼此相牽,但牽著的人兒不拘著誰,都是相憐相愛的,就叫做五彩憐愛線兒。”王夫人笑道:“倒有趣。”姨媽道:“咱們老人家也來繞幾轉兒。”

寶玉真個的笑著走上來繞這兩位老人家。眾人笑得了不得。寶玉又去繞別人,黛玉、寶釵都啐起來。寶玉笑道:“誰還不疼著誰呢。”一繞就繞到晴雯,晴雯笑得要跌。姨媽笑道:“我真該過來,誰知道有這個樂呢。”

黛玉道:“本來乞富乞壽給兩位老人家。”

寶釵笑道:“這一個說好話的,賞她什麼?“眾人笑著,只見一群鵲兒飛到竹林子上,盡著的喜鵲,喜鵲。”寶玉道:“你這個頭頂上的毛兒,通被織女娘娘拔掉了,你還叫什麼。你這麼跑得快,敢則塌了橋,濕著牛郎的鞋襪兒,怕他打跑到這里。”王夫人笑道:“好個傻小子,你看咱們的芝哥兒還要笑你呢。”李紈道:“這群喜鵲也來得奇,不要咱們家又有什麼喜事來。”王夫人道:“人心苦不足,得隴又望蜀。咱們而今盛到這個地步。你老爺天天說的過分了,只求恩典,當一個清閑的差使,咱們還想什麼喜事?”姨媽道:“這府里的興旺,誰也趕不上,我只敬服你們刻刻地求忠求孝,積德行仁,真個的日日種些福田,那收成也算不清了。”

正說間,只見外面賈璉趕進來,氣喘籲籲地說道:“恭喜太太,咱們老爺升了戶部尚書,那府里大老爺也升了吏科給事中了。老爺、大老爺已經打點辦謝恩折子去,侄兒還要到那府里去呢。”賈璉說完便走,寶玉也跟了出去。這里王夫人等歡喜,薛姨媽以下具各稱賀。王夫人道:“瞧瞧那合子內,咱們今日乞的巧誰的多,”

黛玉道:“本來該明日開來,且瞧瞧看,可有什麼在里頭。”一會子,大家打開來,除了王夫人、薛姨媽、史湘云、平兒不曾供,那紫鵑、鶯兒的蜘蛛絲通滿了,探春、李紈、李綺、李紋、喜鸞、邢岫煙的統是網了個冰紋玫瑰界方塊、長方塊兒,晴雯的網了兩朵芙蓉花,寶琴的網了幾朵梅花,寶釵的網了一朵牡丹花。獨是黛玉的蜘蛛不見了,網了些云絲兒,中間網了個“仙子”兩字,清清楚楚認得出來。黛玉十分得意。王夫人以下個個稱奇。黛玉就叫,將這些蜘蛛兒送往稻香村豆架邊放生去,一個不可傷它。王夫人就拉了薛姨媽到上房去了,一同住下。賈政一到五更就約會了賈赦入朝謝恩。賀客往來也很熱鬧,到任辦事,足足忙碌六七天。寶玉也在外面跟著陪客、謝客。林良玉、姜景星也過來相幫。一日午後,黛玉正自一個人坐在瀟湘館里,忽見賈政走來,黛玉連忙迎進去,賈政就在堂中坐下。黛玉送上茶來,賈政喝了一盞。黛玉打量著賈政有什麼話商議,又見賈政滿面的愁煩。黛玉就問道:“舅舅,敢則打算著什麼事情?”賈政點點頭道:“是呢,真個的為難呢。”

黛玉只問:“什麼為難?”賈政道:“咱們家世受天恩,說不盡那昊天的罔極,真個做臣子的就能夠肝腦塗地,也報答不上來。而今又到了這一步地位,我就做夢也沒有想到。天高地厚,哪里盡得寸忱,我到衙門里自己也盡著巴急,只要拿出個良心,不敢絲毫欺隱;果然精神,巴急不上,再據實陳情便了。只是一件事情,誰知戶部衙門除了例上的俸銀,還有許多飯食銀,這個如何使得。我要奏繳了,礙著眾人,又說是九重都知道的;若是一樣的受這銀子,不說我的身子潔淨不肯沾一點泥兒,想到上頭一個天,心里如何過得去,真個的為難。你每有過人的見識,人統不如你,你替我打算打算。”

黛玉道:“若說這項銀子果然聖上不知道的,倒也不怕礙著什麼人,定須奏繳上去;若是果真聖上知道的,就領了也使得。不過舅舅的生性再也不肯,甥女倒有個愚見,就將咱們這一份散與司官老爺們,叫他大家天良辦公,一發的清廉勤慎,豈不更好。從前原思為宰,將所得之粟,依了孔聖人散了鄰里鄉黨。咱們這項銀子究竟不是例上設立的,也是半私半公的款項,不便散給親友,舅舅散給屬員也是聖上到小臣的恩典,豈不兩全。”

賈政聽了大喜,道:“好孩子,說得我如夢方醒。”賈政聽了大喜,道:“好孩子,說得我如夢方醒。”就拉了黛玉的手道:“好孩子,你怎麼不做一個男子漢,咱們做一個同堂官兒,大家報答聖主。”黛玉道:“甥女只是個打量的話兒,要請舅舅定見。”賈政立起來道:“誰還奪得你這個理。”

就喜喜歡歡地去了。黛玉想起賈政為人實在地清忠骨鯁,算得一個公正大臣。這樣做官,真可以配得上天恩祖德,就是待我,也要算一個知己。我既不能超凡出世,索性做一個男子漢,或者效力疆場,做出那衛青、霍去病的事業,再不然也趕上李白、王維,不叫寶玉這種孩子兒戲似的,就壓了天下英雄。倒叫我做了個女孩兒,索性做木蘭從軍、曹娥救父,也還豹死留皮。若汩沒在綺羅隊里,實在地悔氣。枉說了劉牢之酷似其舅,我只好做一個幕府參謀,也虧他敬服我如同畏友,往後我只是成他的美便了。云妹妹原向我說過,還有列仙的根基,不拘今世來世,只要看自己的功行。我只能勸舅舅大大地干幾件仁民澤物的事情,只怕也還走得到舊路上去。黛玉正在出神,不防旁邊站一個人,呆得木頭似的。原來黛玉叫襲人取一件月白實地花繡的夾衫兒來換,正遇著賈政進來,襲人就拿了衫兒站在旁邊。賈政去後,黛玉就坐下出神,沒有看見她站在那里。原先早晨頭寶玉也同襲人頑了好幾句,問她有小琪官沒有。又說你從前原說過你哥哥要贖你出去的,嚇得我那麼樣。又說你從前便要不理我,而今又這麼樣。又說難為你,還替我做活計兒,又說晴雯補的那件雀金裘,好好地替我收了,今年冬天我天天要穿的。又說我元宵時到過你們家里,你拿果子給我吃,而今你們家還住在那里嗎?又說那一條大紅汗巾子配了對了。

襲人也悄悄地應了幾句,打量著黛玉都聽見了,故此不理她,嚇得什麼似的,站在那里。誰知黛玉卻並不曾聽見,思量的也並不是這些。黛玉瞧見她這番光景,想起自己初到老太太房里的時候,一塊兒趕著叫姐姐,一路下來也過得很好,又是送東西看活計,好不過的,就是使了個暗算,也是她來探過口氣,自己說出東風西風的話兒,故此順了寶釵那邊去了。今日這樣光景,也怪可憐見的。黛玉倒也十分過意不去,站起來換過紗衫兒,就拉她過來,道:“襲人姐姐,我剛才想著些別的事情,就忘記了你站在這里。咱們從小兒的姊妹,你不要拘著的生分了我。你不知我心里也疼的你,諸凡事兒,你替我操了心,我就舒展得多少。好姐姐,你替我坐下了,咱們談談心兒。”襲人哪里敢坐。黛玉道:“必定拘著,我就惱了。”

襲人只得在小登上坐下了。黛玉就同她談了好些舊話兒。襲人見黛玉待她這樣,益發感激。黛玉又批了兩處銀號,叫蔣玉函管了。也叫紫鵑、晴雯大家過來,談了好一會。寶釵、寶琴就走過來,商議到凹晶館去,等到晚上大家看月亮,黛玉也喜歡。果真天晚了,姊妹們大家聚起來,扶著欄杆,看這個水月精神。真個的天高月小,云盡風輕,只將各人的衣衫兒飄得悠悠揚揚的。眾姊妹大家走近來,單不見了寶玉。寶釵道:“這個淘氣的,才在這里,又躲到哪里去了?”

只聽見對岸曲槐樹下雞啼起來。李紈便說:“不好了,這些老婆子收得不乾淨,把稻香村上的公雞跑到這里來了,多早晚它自己還會上宿去呢?”那雞只管亂啼起來。黛玉笑得了不得,道:“大嫂子,你不要給小孩子哄了,誰家的公雞會這時候啼。你聽聽,不是寶玉的聲音麼?”眾人聽一聽,都也笑將起來。探春、喜鳳就繞過去,將寶玉捉回來了。寶玉只扶著欄杆,笑作一團。探春道:“今日月光也很好,我們今日大家學著寶哥哥捉迷藏。捉著了,罰他弄個半夜餐,要他親手自造。捉不著,就立在這里,大家叫他出來。”

寶琴道:“好則好,這個大觀園大得很,咱們只不許走上凸碧堂,穿出後院去。誰就先躲起來?”

喜鳳道:“讓我摘些蘭花葉兒抽長短,長的先躲起來。”眾人都說好。真個做了長短葉兒,除了李紈不肯,探春先去藏起來,藏在橋底下沒水的地方,大家叫了出來。李綺藏在芭蕉葉里,喜鸞藏在李紈背後,寶釵藏在大松樹下藤蘿里,晴雯藏在書櫥背後,寶玉叫紫鵑、晴雯送在桂樹上,黛玉扮了老婆子蹲在茶爐邊,背著人遮著面,紫鵑躲在老婆子的帳後頭。大家尋不著,叫了出來。單是平兒躲在鏡屏後,被李紈捉出來。又是各人捉住一個史湘云,捉到半路,通不見了。到了欄杆邊,好好的一個史湘云,立在那里笑,眾人要拉住了問她,史湘云就踏著水過去。眾人繞過來,跟著她走到瀟湘館,盡著問她。史湘云只笑著不言語。眾人見他衣履毫不沾濕,越發地敬愛她。眾人都說要平嫂子親手造一個半夜餐。平兒笑道:“自己呢卻也造不出什麼好的,前日劉姥姥送些香芋過來,倒也香得好,愛吃不愛吃?”探春道:“說定是手造的,誰愛吃什麼香芋兒。”寶玉忽然憶起一節,就拉住了黛玉的袖子聞一聞,被黛玉打開去了。探春笑問:“二哥哥這又是什麼呢?”

寶玉笑道:“我們另有個香玉的笑話兒,你們不懂得。”黛玉只怕寶玉說出什麼來,說道:“到底大家商議吃什麼,好等平嫂子好動手。”

寶玉道:“也罷了,要她推辭不得的,還是小荷葉湯吧。”

寶釵笑道:“你又被老爺打了,又想喝這個湯。”

探春道:“原也好,況且銀模子兒通在平嫂子那里。”眾人都說好。平兒就叫人取過來,真個的同著柳嫂子們自己動手。黛玉道:“這卻當不起了,今日月亮本來好,咱們大家來玩玩,多做些,除送了上頭去,也送些書房里,也送些我們那邊,等良大哥哥、姜姐夫大家嘗嘗。”

眾人都說好得很。一會子人多手快就做完了,收拾乾淨,慢慢地送上來。大家高興,看看月亮,多也喝了些。蘭哥兒又叫人進來,添了幾碗出去。大家再說笑一會,方才散了。到了明日,大家走到上房,說昨晚的有趣。王夫人道:“娘娘已經封她真人,你們往後該敬她,稱她個史真人。我們一家子也都伏著她的庇佑。”史湘云只笑說道:“太太,不要理他們諞哄。”

王夫人也明知她仙家的玄妙,不便說破她。談了一會方散。這黛玉心里本來敬服史湘云,又是初心不改,總要學道修仙,便即跟了史湘云到櫳翠庵去,粘住了她,要傳播修仙要訣,湘云只笑得了不得,黛玉直到跪求起來,湘云由她跪著,益發大笑。黛玉恐怕她日間不肯傳授,就叫青荷、素芳立刻將臥具攜了過來,惹得寶玉趕過來搶奪。黛玉生氣,將寶玉攆出去。湘云笑道:“二哥哥,你不要著急,待她住兩夜沒有什麼想頭,自然自己回來。”

寶玉哪里肯信。黛玉便叫紫鵑、晴雯過來拉二爺到怡紅院去。這寶玉偏不肯往怡紅院去,只自一個人往瀟湘館,黛玉房里住下,還幾遍的叫人來櫳翠庵請黛玉回來,又托史湘云催她回去。惹得史湘云將黛玉百般嘲笑。急得黛玉自己出去關了庵門。寶玉也就無可奈何,權且孤眠獨宿。這黛玉便在櫳翠庵住下了。那邊瀟湘館里卻鬧出一件笑話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