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高秋岳君子心義送云娘 宋狗腿小人情周全泰定

詩曰:

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遂轉蓬。

白首相逢征戰後,春光已過亂離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歸馬蕭蕭向北風。

汴水楚云千萬里,天涯此別恨何窮。

卻說楚云娘、細珠因尋慧哥到了東京,寄養在給孤寺,與蔡太夫人作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覺一年有余。幻音打聽著他師兄幻像已還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武城。只落得云娘在京各處打探,並不見慧哥蹤跡。云娘幾番要死,又怕慧哥還在,因此柔腸牽掛;待要回家,那得盤纏,況且沒有幻音領著,路上如何行路,因此愁成一病。正遇瘟疫大行,東京之人十死七八,幸虧細珠捧湯捧水,過了一月才得平安。

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余歲的人,又沒人伏侍,云娘終日替他煎湯捧藥,到像服侍公婆一般。可憐老人命壽已盡,到了半月以上,嗚呼哀哉。這老夫人生經宦地多榮貴,老死空門少子孫。一時間,忙的個寺里長老心焦,沙彌步急,說道:“這老夫人又無子女親戚,棺槨衣衾從何而來?”忽然想起:“他家總管高秋岳,先同蔡太師流貶在江西,後來把他取回正法,高秋岳替他收葬已畢。因金人亂了東京,就投在張邦昌衙門里,做了個書辦,依舊體面起來,決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傳與他知,必然來此照管。”即時使小和尚找到府前,問了他家,叫開門。秋岳見個和尚,只說是化緣的,才待問他,只見他說:“蔡太師家太太在寺里故了。”這高秋岳雖久在權門,也還有些人心,即忙取了幾兩銀子在身邊,往寺里來見。長老接著,細說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數年有余。到了延壽堂中,老夫人停在床頭,穿著破布百衲的皂直裰,項下一串菩提子的數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樣。不覺悲啼落淚。焚香叩拜已畢,取出十兩銀子,買口松板壽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後,待太平再回舊家墳墓。

到了送葬于寺後,有婦女二人扶棺痛哭,高秋岳身披重孝,不及細問。喪事已畢,細問長老:“蔡宅經此抄籍,全沒親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哀痛的好不急切?”長老細說道:“是前年有一武城縣人,說是他丈夫舊日做過提刑千戶,來此找尋兒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一年了。因此悲痛。”這高秋岳一聽說武城縣提刑千戶,就想到:“南宮親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來曆?又不知大亂以後,他家消息何如。”因請云娘出來,要面謝送喪之情。云娘原不知是高秋岳,只是出來相見。秋岳行禮拜謝,因問云娘何事到此。云娘淚眼雙垂,因說系武城千戶南宮吉妻楚氏:“自先夫死後,止有一子,因遇亂分離,聞說擄在東京,一路尋來,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個外路婦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別尋去路。又沒個男人,如何回去?”說著,淚落如雨。秋岳聞言已畢,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高秋岳。當初南宮親家在世,俺兩人親如兄弟,義比雷陳,怎麼知道今日老嫂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逢,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過去那邊住宿。”云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謝了。秋岳一揖而別。到了家中,和老婆說了一遍,甚是淒慘,說:“這等一個富家,如今妻離子散,在個寺里吃粥!你使迎兒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來家住幾日。送他回去,得個伴才好,只找不出這個人來。”高秋岳極有道理,打掃一個院子、一間淨房,安置云娘。

卻說云娘見了秋岳,不覺喜出望外,和細珠商議說道:“只怕他是京師人,做個虛體面,如肯來照顧就好了。”細珠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個屠二沙嘴,日日受咱家恩,到了難中,還不肯借出一個錢買個饃饃給慧哥吃,休說人生面不熟的一個京里人。當初為宋小江家閨女,結的是干親家,如今小秀姐又回去另嫁了,和咱甚麼著急的親?”一言未盡,只見一個盤頭的丫頭,捧著一盤子大米,又是一盤點心、一盤豆腐干進來,見云娘,磕下頭去,道:“俺奶奶待來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來,使轎子接過去。”云娘忙忙的收了,賞了他五十個錢,說:“多多拜上。”丫頭去了。

明日,秋岳的娘子坐了一頂小轎,又抬了一頂空轎來接云娘。進的寺來,先使丫頭來說。云娘迎出去,見高秋岳娘子四十余歲,白淨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體。上著著天藍云緞衫子,下系白云拖地錦裙子,兩只小小鞋兒,說的一口京話,滿面和氣,進來討氈要行禮。云娘不肯,平拜了。細珠前去問長老討了茶來吃了,即時請云娘同行,親家長、親家短,一似熟了幾年的一般。云娘只得去謝了長老,同細珠上轎,往高秋岳家來。

秋岳在門首迎候進去,作了揖道:“親家只管放心住下,我一邊去找公子的信,一邊打探有上臨清的好船,好送你回去。只要個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去也不打緊。”云娘千恩萬謝。秋岳不好陪,辭別出外而去。有詩單贊秋岳的義氣:

莫道長林霜雪深,一枝猶有歲寒心。

平君好客知誰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高大娘和云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云娘吃齋,兩碟甜食——冰糖、粘的茶葉,兩碟細果——龍眼、核桃,大娘子使箸送過來,云娘也沒動;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碟油醋燒的白菜、一碟醬炮面筋、一碟油炸的水茄、一碟炒香椿;兩盤油餉卷子,又是兩大碗蒸的粳米飯,一道粉湯。云娘吃飯,細珠自去廚炕上吃去了。飯畢,大娘子讓云娘過東屋後一個獨院子,三間正房、一個葡萄架,好不清雅,鋪設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云娘看看高秋岳家光景:

宅院兒不大不小,還有富貴家風;器皿兒有舊有新,多是亂離置買。冰山雖倒,門前車馬尚崢嶸;綿力猶存,眼底人情多樸厚。雖然仆役權門使,尤勝衣冠陌路人。

云娘每日與高大娘說些閑話,才問道:“宋家孩子為甚麼著他回去了?”高大娘笑道:“親家,你還不知道,這丫頭一家沒個有良心的。他爺因沒兒尋妾,托著親家送將來。抬舉他的金燈樓環子、四季衣服,大皮箱盛著。因他老子來京投托,爹連忙拿出五百銀子來,著他開個銀鋪。不想因宅里老爺有了本參著貶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拐了銀子和女兒連夜去了。那件待他不好來!”云娘說道:“遇見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處。”高大娘道:“這人終不得好,一處無恩,百處無恩,就是金兵也是個人,將來還作下了。”這里閑話不題。

卻說高秋岳忽聞宗元帥的文書到京,要張邦昌上江南,請孟太後和這大小官人,並宮中器具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說也得百十只上號船。高秋岳想了想:“和船家講了艙口,不拘那個船上,送到臨清。云娘離家百余里,就是他家武城縣了,又是官船,婦女極有體面。再沒這個機會好了。”忙來和云娘商議。云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尋慧哥的信,忙忙謝了。高秋岳原有體面,又曆練事體,就和管船的太監說明,在第十二只宮人船上給了一個艙,連米都艄公的,做了五兩銀子。云娘還有幾根簪子,這一向盤費了許多,取出兩個金戒指約重五錢,金頂簪二枝重二錢,叫高秋岳去打發船錢。高秋岳那里肯收,道:“小弟就窮,也還雇得起個艙,著你使錢,不如我不管了。”云娘只得收回。到了臨行之日,擺了一桌素菜,與云娘換了一身綢絹素衣,細珠換了布襖,送上了十兩銀子。高大娘子親送到云娘船上。千恩萬謝,灑淚而別。

宮人上完了船,等太後的座船到了,才(隨)後次第而行,如魚貫相似,張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後緊隨。云娘去了半月,離臨清三百余里,忽然來報金兵從山東濟南破城了,來臨清要截取太後、宮人的船。唬得艄公不敢前進,就從小河口——有一條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臨清,上宿遷、溧陽一路而去。這云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隨船南去,再作商議。正是:風飄蓬轉隨南北,人似鴻飛少信音。

按下云娘南去不題。卻說泰定因南宮吉托夢,說是云娘在東京給孤寺,要來京找尋,又到岑姑庵里問信,留了話。那聾婆子聽了,只說泰定起了身,其實泰定各處探問,還沒起身。及至云娘行後,又到庵里去找,聾婆子又說:“云娘、幻音一路東京去找你去了。”這泰定才往東京一路而來。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煙,那里去問?泰定真是義仆,若是別人,有了那宅子里五百兩銀子,那里成不的人家,還來尋那主母做甚麼。離臨清去了幾日,正行間,忽見金兵在河上擄人,泰定走得人困馬乏,那里走躲。說不及話,被番兵趕上,叫他去跟馬,不敢不跟。他原心里安排到夜間走了罷,不料夜間和拿的這些蠻子一條鎖拴著,交給一個鎖頭上的:“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脫。

到了天明,只見一員番將坐著帳中點名,打扮的好不齊整。泰定看了道:“不是別人,這不是宋二狗腿麼!他做了賊,幾時又投了金兵,做了將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撞了熟人,不肯擄了我去,說的他心軟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賊,我半路里走了,他又撞著我,倘一時怒起,要殺我怎麼處?”正是尋思,把頭扭著,只推不看見。那宋二早認的他了,笑道:“你不是泰交宇麼?”泰定怕,跪下笑道:“今我又來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沒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俺主子在東京,要去接他去,千萬看些舊情。”宋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若你依我,你如今已做官了。你自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里。”因把牙咬著道:“拿了你殺了罷!”謔得泰定沒命,只叫:“宋爺饒命罷!千萬看俺宋大嬸子面上,他老人家從來待的我好。”只這一句,宋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來道:“你道不害怕,怎麼就是這嘴臉?”一把拉起來道:“我哄你哩。”謔得泰定只管哭起來了。宋二拿了一壺酒、一塊羊肉給他吃,那里吃得下去。泰定才和宋二說,他因云娘、慧哥不見了,找了半年才有了信,在東京給孤寺里:“如今要去接他去。不為這主人家舊恩,那里不是吃飯處?”我還求不出你這引進來。”宋二點了點頭說:“你還是個好人,也不枉了南宮官人家養你一場。我擁撮你去罷。”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錠銀子來——有四兩,送與泰定道:“你往東京上去,怕明日打圍,別人撞著你,再不能勾脫手了。”泰定才謝了他,把羊、酒吃畢,如游魚脫網,抱頭而去。

不一日來到東京,問了給孤寺長老,說云娘在高秋岳家接去了。及到秋岳家問信,他認得泰定,連忙待了酒飯,才說:“云娘去了一月有余,上臨清上岸,你快去趕。”這泰定長歎了一聲,只得再出東京,仍回舊路。正是:

北斗星稀,水底連天十四點;

南風雁杳,月中帶影一雙飛。

未知泰定趕上云娘何處相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