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留高僧善士參禪 逢故主義仆得信

詩曰:

休話喧嘩事事難,山翁只合住深山。

數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閑人天地間。

云破月來花簇簇,草香溪靜水潺潺。

無人肯與群公道,岩桂高枝正好攀。

單表那楚云娘因好佛法,懷胎時就講經聽道,後來生下慧哥,就有些胎教,因此天戒不吃葷腥,時常敬奉菩薩。四五歲時,偏要買泥佛來燒香,也學著和尚們行那五體投地的拜佛,閑常去把土泥做個寶塔頑耍,偷云娘的數珠帶著念佛。云娘、細珠常笑他是個和尚托生的,那知他實實的做了和尚,在觀音堂出家。雖是母子拆散,被屠本赤掠賣,原是他命該成道。不遇了大難,誰肯把兒子送入空門?

單表他八歲為僧,遇著長老收為徒弟,起了法名了空。這長老不是別人,就是楚云娘那年上泰山燒香遇見的雪澗禪師,曾慧眼觀見慧哥雖為南宮吉結局,卻是羅漢一轉,後日該主持正覺,點化他出家。云娘曾許口為願。因此,雪澗禪師乞化到庵中接引慧哥,一住五年,才得遇合。這是西來大事因緣,不同小可。自那日收了空為僧,就教他念經識字,拜佛焚香。到了三年以外,了空經法俱解,教典全通。教他習學戒行,或是村市乞化、挑柴掃糞、灌菜汲水、開地鋤田,了空年紀雖小,隨力苦行,歡喜受教。這雪澗禪師就知他是內外圓通、戒慧俱足的一個羅漢善果。後因金兵劫殺,觀音堂在大路傍,不得習靜,就領著了空習學行腳。

如是一年,了空因念母親云娘沒有信息,未知亂後存亡,雖是出家,不可忘母,要拜別師父,回武城縣探信。就如目連救母一般,不盡人倫,焉能成道。雪澗禪師因了空年才十二歲,如何出得門,只得再將錫杖使了空擔負衣缽,一路又到本庵。那知大兵屢過,燒得大殿皆空,把一尊大士風雨淋浸,蓬蒿二尺余深,成了一片荒地。那城東有一善居士王杏庵,專好行善濟人、修橋建寺。他因舍了地與岑姑子建毗盧庵、旃檀佛的功果未成,經著大亂,這須尼僧支持不住,岑姑子死後,幻音、幻像俱各處散了,香火全無,又招不出個僧來。那日雪澗禪師使了空挑著衣缽,到他門首化齋。王杏庵正在門首,見禪師雙眉垂雪,一頂圓光,領著個小頭陀,赤腳挑著經擔蒲團衣缽,來得有須道氣,就請進客廳備齋。問道:“禪師自何方來?”禪師道:“無來無去,不定何方。”王杏庵見長老說話不俗,有須來曆。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飯、兩個大油餅、四碟小菜,甚是精潔。禪師盤膝坐于蒲團之上。二人用畢,又是苦茶淨口。正待問訊作別,王杏庵請問佛法從何入門,雪澗長老合掌當胸而說法曰:“凡學佛者,先恭戒、定、慧三學:

一,受持戒法。

迷心為惑,動慮成業。

由業感報,生死無窮。

二,受持定法。

欲除苦果,先除苦因。

業分善惡,功無起滅。

三,受持慧法。

塵去鏡明,天空自照。

業盡惑除,情忘性顯。”

長老說三學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四變?”雪澗禪師又為合掌而說法曰:“釋氏之門,以眾生廣度,為報佛恩而說四變:

一,佛之慈悲,變眾生之暴惡。

一,佛之喜舍,變眾生之貪吝。

一,佛之平等,變眾生之冤親。

一,佛之忍辱,變眾生之嗔害。”

長老說四變已畢,居士又問:“何為漸次?”長老說曰:“從漸入頓,從次入圓。功到自成,瓜熟蒂落。”又問:“何為四斷?”答曰:

不去淫,斷一切清淨種。

不去酒,斷一切智慧種。

不去盜,斷一切福德種。

不去殺,斷一切慈悲種。

長老說四斷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坐禪?”長老合掌而說偈曰:

心光虛映,體絕偏圓。

金波匝匝,動寂常禪。

念起念滅,不用止絕。

任運滔滔,何曾起滅。

起滅既望,現大迦葉。

坐臥住行,未常閑歇。

禪何不坐,坐何不禪。

了得如是,是號坐禪。

長老說坐禪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心觀?”長老合掌而說心觀曰:

《楞嚴》云:諸法所生,惟心所現。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欲言心有,如箜篌聲,求不可見;欲言心無,如箜篌聲,禪定即響。不有不無,妙在其中。

又說偈曰:

說佛從心得解脫,心者清淨名無姤。

且道鮮潔不受色,有解此者成大道。

長老說法已畢,居士五體投地,願拜弟子受戒,因說:“此處有一毗盧庵,自經兵火,無人居住,情願留師供養,就在村前大樹林邊,請老禪師隨喜。”這雪澗長老仗錫前行,了空後隨。出了村,不上半里地,果然一座草庵。但見山門倒鎖有云封,香積荒殘無月照。王杏庵取鎖匙開了門,只見前殿韋馱、中殿毗盧佛檀香像還沒完工,前廚後園、菜畦井水,十分方便;雖方丈燒灰,尚可整理。王杏庵說:“如果弟子有緣,老師肯住,情願把家財舍了,修完佛事。”向佛前韋馱、灶神參拜了,居士又替長老問訊皈依。也是了空的舊願,云娘舍了那一百八顆胡珠在此,該了此善緣,自然佛力護持,韋馱接引,還來毗盧庵修行。

這王杏庵傳起舊日檀越,眾善信男女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那舊日在的幻音,因庵上無人,往城里王姑子庵去了,正愁無人看守佛事,一聞此信,大家送米面油薪,又招了一個道人做火頭。這長老和了空,不消三日,打掃得前後潔淨如新,開園種菜,掃地焚香,閑來和了空講法傳宗不題。

卻說這泰定自東京尋云娘不見,回來了,又到臨清閘上,問汴梁來的官船,全沒有信。過了一日,才知是金兵從山東下來,要截船搶這宮人,因此改了路,從小河由湖蕩上淮安去了。”想是大娘在船上,不得上岸,又隨著官船上了南京。又沒個信音,往那里找?等幾時,問這官船的信,幾時到淮安,好往南京一路找將去,且在宅子里打混著。”東問西問,再不得個真信。

那日要尋幻音問問大娘幾時和他分手,走到毗盧庵來。進的山門,只見個老和尚在地下曬須干菜,一個小沙彌在殿上掃地,收拾得光光淨淨,才知道這庵子另招了和尚,不知幻音那里去了。見了長老,問訊了,問道:“這庵上原是尼姑,如今那里去了?”長老回道:“俺是新到的,沒見甚尼姑,只是個空庵子。”說著曬菜,全不理他。泰定走得乏了,在前殿台基上坐著,要口涼水吃。長老叫了空:“取碗水與走路的居士。”那了空用盤子捧著碗水,送到泰定面前。泰定接來吃了。了空著眼上下看泰定,象有須認得。泰定也看這小和尚有須熟,認不出來,問道:“老師父原是那里人?這小師父說話像這里人聲音。”長老說道:“貧僧是西川人,在泰山後石洞住了四十年,來這城東五十里外觀音堂舍茶,俺這徒弟就是這里招的。”泰定又問道:“他是那里人?”了空在傍笑著道:“你管他做甚麼?”長老道:“也是你貴縣人。從前年金兵搶城,和他母親失散了,著個人送到我庵里來,再記不得那個人是誰。他年紀才七歲,那里記得去?他說母親姓楚,父親是千戶官,不在了,是大人家。今年十一歲。常要去找他娘去。”只這一句話,才提起南宮家官職,失散的原由。泰定忙上前一看,道:“你不是慧哥麼!”了空失散時七歲,泰定日日背他,也還略記得模樣,上前一看:“你不是泰定麼!”兩人抱頭而哭。這才是:主仆相逢佛力大,亂離重遇世間稀。

長老見他主仆悲泣,甚是慈悲,喜他是主仆重逢,高聲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替他焚了一炷香。了空、泰定拜佛已畢,就問母親並細珠的信。泰定細說一遍,說:“往東京去找你不見,又回不得家鄉,在給孤寺住了二年,幸遇高太爺送了盤費,搭著送太後的船上來,不料金兵要截船,不敢到臨清,只半路上就上小河口,進淮河往南京去了。這又是半年,打探不出個信來。這是岑姑子家,你就忘在這方丈住了一月?”那了空道:“俱不記得了,只記得你背著我躲兵。和那走路的人,不知姓甚麼,你不見了,他就把我送在庵上。”這里各訴衷情,悲而且喜,不題。

天色已晚,忽然狗叫,有兩個人投宿,都是背著褥囊雨傘,遠行的光景。長老問他是那里來的,原來是兩個南兵的打扮,從南京下文書,要上山東去,因來村里訪朋友,不在了,天晚沒處去,來庵里尋個宿處。長老道:“俺新到的,不敢留眾,沒有甚麼款待,權住在這韋馱殿里罷。”兩人說道:“俺自有干糧,只吃口熱水。這里宿極好。”就住下了。泰定和他坐著,閑問道:“這皇帝在南京,不回汴京了?”那人道:“如今還嫌南京近,怕金人過江,要上杭州建都哩,還敢回東京麼!”泰定又問道:“東京孟太後不知幾時到南京?這里金人立了皇帝張邦昌,還回東京來麼?”那人道:“一到就貶了,押著往江西去,還怕不得乾淨,將來有拿問的意思。我們就是張老爺座船上的兵,如今俱發在鎮江水營里,是都統制韓世忠老爺鎮守,好不利害。如今奉將爺的令,來山東下文書,又聽得金兵有過江來的信,不知虛實。”這泰定才想起云娘的信:“此人必定知些去向。”忙問道:“那東京送太後的船上宮人們極多,還有許多載帶的婦女們,後來到南京麼?”那人道:“只到了清江浦關上,把官船上宮人們點了名冊,一切閑人俱趕上岸,怕帶過奸細去,那里肯容他上南京?都在淮安府,各人另寫載船罷了。”只這幾句,泰定和慧哥喜之不盡,道:“這是實信麼?”那人道:“我們奉將爺的令,親上船把這須搭載男女們都趕下來的,怎麼不真?”兩人各自宿去了。

這里泰定、慧哥商議,要上淮安府探信:“不過一千里的路,如今哥又出了家,我帶起個道士包巾來,和你帶個木魚,那里不化了去?只化著飯吃,就找出信來了。”大家歡歡喜喜宿了一夜。了空次日稟知雪澗長老道:“弟子蒙師父數年誘出迷津,點歸覺路,真萬劫難逢。本該追隨法座,圖報師恩,奈一時聞了母信,寸心如焚,又逢舊人,急欲一尋。萬望師父慈悲,放行勿留。”雪澗和尚笑道:“因緣也到,我怎麼留得你住?但你此去要過愛河欲海,必須牢牢把持,倘逢冤藤孽葛,定要一一芟除,然後龍珠會合,佛性光明。我有八句偈言,你須切記在心,自有應驗。”因說道:

明月誰伴,蘆花獨尋。

衲破珠還,海潮有音。

虎穴見佛,鴛帳止淫。

消愆釋罪,蓮淨梅心。

了空聞言,不覺心地灑然,因再拜領受。即忙拜了菩薩,別了師父,拿了木魚,泰定也將藍布二尺,做個道士包巾,挑著一個道士蒲團、兩件舊衲衣,一主一仆,一路而去。正是:

世亂年荒,有路但來憑夢寐;

蓬飄梗斷,無家何處問庭幃。

不知母子何日相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