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急于要住進退隱廬,等不及明媚的春季來臨,住宅一收拾好,就趕緊搬進去了。這就引起了霍爾巴赫一伙的一片嗤笑聲,他們公開預言,我守不了三個月的寂寞,就會羞慚滿面地回到巴黎,過跟他們一樣的生活。而我呢,十五年來都是如魚失水,現在仿佛又要回到故淵,對他們開的玩笑根本沒有理睬。自從我不由自主地投身到社交界以來,我沒有一時一刻忘記我那親愛的沙爾麥特和我在那里度過的甜蜜生活。我感到我生來就是為了退隱和鄉居的,不可能在別的地方生活得幸福。在威尼斯,在公務紛忙之中,在外交使節的高位之中,在升官晉爵的驕傲之中;在巴黎,在上流社會的漩渦之中,在晚宴的口腹享受之中,在劇院的奪目光彩之中,在虛榮的幻煙迷霧之中;對叢林、清溪、幽靜的散步的回憶經常使我分心,勾起我的愁思,引起我的嗟歎和憧憬。過去,凡是我能強制自己去做的那一切工作,凡是曾使我打起一陣陣精神來的那一切野心勃勃的計劃,都沒有別的目的,只是為了有一天能過這種幸福無窮的鄉間逍遙生活,而這種生活,我此刻正深自慶幸即將到手了。我原以為只有相當的富裕才能實現這種生活,現在我誠然沒有發財,但是我覺得,以我這種特殊的地位,無需發財,很可以由完全相反的途徑達到同樣的目的。我沒有一個蘇的年金;但是我有點名聲,有些才氣;我很儉樸,那些為了不招人非議而必需的開銷又都摒棄了。除此之外,我雖然懶散,可當我願意勤勞的時候,還是勤勞的;我的懶散不是游手好閑的人的懶散,而是一個獨立不羈的人的懶散,他只是在愛干活的時候才干活。我抄樂譜的這個活計,名既不高,利又不厚,但是靠得住。社會上很滿意我有勇氣選定這個職業。我不愁沒有活干,而且只要我好好地干也就夠維持我的生活。《鄉村卜師》和我其他作品的收入還剩下兩千法郎,有了這筆存項,我就不至于受窮。再者,我正在寫幾部作品,有希望不必向書商索取高價就可以再補充一些收入,足夠使我能從容工作,不必過分勞累,甚至還有散步的余暇。我的小家庭,一共三人,個個都有事做,維持生活並不要太大的花費。總之,我的收入是跟我的需要和欲望相稱的,使我有可能按照個人志趣選定的方式過幸福而持久的生活。

我很可以完全走上牟利的道路,讓我這支筆不去抄樂譜,而完全用來寫作。以我當時已有的、並且自覺有力量維持下去的那種一飛沖天之勢。只要我稍微願意把作家的手腕和出好書的努力結合起來,我的作品就可以使我生活得很富裕,甚至生活得很豪華。但是,我感覺到,為面包而寫作,不久就會窒息我的天才,毀滅我的才華。我的才華不在我的筆上,而在我的心里,完全是由一種超逸而豪邁的運思方式產生出來的,也只有這種運思方式才能使我的才華發榮滋長。任何剛勁的東西,任何偉大的東西,都不會從一支唯利是圖的筆下產生出來。需求和貪欲也許會使我寫得快點,卻不能使我寫得好些。企求成功的欲望縱然沒有把我送進縱橫捭闔的小集團,也會使我盡量少說些真實有用的話,多說些嘩眾取寵之詞,因而我就不能成為原來有可能成為的卓越作家,而只能是一個東塗西抹的文字匠了。不能,絕對不能。我始終感覺到,作家的地位只有在它不是一個行業的時候才能保持,才能是光彩的和可敬的。當一個人只為維持生計而運思的時候,他的思想就難以高尚。為了能夠和敢于說出偉大的真理,就絕不能屈從于對成功的追求。我把我寫的書送到公眾面前,確信是為公眾的利益說了話,而其他的一切都在所不計。如果我的作品被人拋棄了,那是因為人們不願從中吸取教益,那就算他們活該。就我而言,我並不需要靠他們贊許來生活。如果我的書賣不出去,我的職業也能養活我;也唯其如此,我的書倒真能賣得出去。

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我離開了都市,從此就不再居住在都市中了;後來,無論在巴黎也好,在倫敦也好,在別的都市也好,幾次短暫的勾留,都是路過,或者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我都不把它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自己的車來接我們三人,她的佃戶來運我的簡單的行李,當天我就住定了。我發現我這小小的幽居里的布置和陳設都很簡單,但是干乾淨淨,甚至還很雅致。為這陳設費了一番工夫的那只手使這陳設在我的眼光里格外具有一種不可估量的價值。我覺得在我的女友家里作客,住在我親自選擇的、由她特意為我建造起來的一所房子里,真是樂趣無窮。

雖然天還很冷,甚至還有些殘雪,大地卻已經開始萌動了;紫羅蘭和迎春花已經開了,樹木的苞芽也開始微綻。我到的當天晚上,差不多就在我的窗前,在毗連住宅的一片林子里就聽到了夜駕的歌唱。我矇眬地睡了一陣之後醒來。忘記了已經遷居,還以為是在格勒內爾路呢。忽然一陣鶯聲叩動了我的心弦,我在狂喜中叫道:“我全部的心願終于實現了!”我首先關心的就是我對周圍的那些鄉村景物的印象如何。我先不安排我的房間,而是先出去散步。在我的住宅周圍,沒有一條小徑,沒有一片修林,沒有一叢灌木,沒有一塊僻壤,不是我在第二天就跑遍了的。我越觀察這個媚人的幽境,就越覺得它是為我而設的。這地方僻靜而不荒野,使我恍如遁跡天涯。它具有那種都市附近難以找到的美麗景色;你突然置身其中,就絕對不能相信這里距巴黎只有四里約之遙。

我沉醉于鄉村景物中的幾天之後,才想到應該把文稿整理一下,把工作安排安排。一如既往,我規定上午抄樂譜,下午帶著我的小白紙本和鉛筆去散步。我從來只有subdio(在露天下)才能自由自在地寫作和思考,所以不想改變這個方法,我打算從此就把那片幾乎就在我門口的蒙莫朗西森林當作我的書房。我已經有好幾部作品都開了頭,現在拿起來檢閱了一番。我的寫作計劃是相當壯觀的;但是在城市的喧囂之中,進展一直很慢。我原就打算等到紛擾減少一點的時候,稍微做得快一些。我想現在可以說宿願是終于實現了。象我這樣一個常常生病的人,又常跑舍弗萊特、埃皮奈、奧博納、蒙莫朗西府,又常被許多沒事做的好事者跑到家里來釘住不放,而且又始終如一地拿半天的時間抄樂譜,如果人們數一數、量一量我在退隱廬和蒙莫朗西度過的那六年之中所寫出的作品,我相信,他們會發現,如果我在進一段生活中浪費了時間,至少也絕不是浪費在無所事事上面。

在我已經動筆寫的那些作品之中,我長久以來就在構思,搞得最有興味,並想以畢生的精力去搞,而且,依我主觀的看法,將來最能使我成名的,就是我那部《政治制度論》。我第一次想寫這樣一部書,已經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威尼斯,曾有機會看出,這個被人們如此誇耀的政府,竟有那麼多毛病。從那時起,通過對倫理學曆史的研究,我的眼光又擴大了許多。我發現,一切都從根本上與政治相聯系;不管你怎樣做,任何一國的人民都只能是他們政府的性質將他們造成的那樣;因此,“什麼是可能的最好的政府”這個大問題,在我看來,只是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樣的政府性質能造就出最有道德、最開明、最聰慧、總之是最好的人民?——這里“最好”這個詞是就其最廣泛的意義而言的。我又看出,這個問題又極接近于這樣一個問題(即使兩個問題不是相同的):哪種政府在性質上最接近于法呢?由此便產生:什麼是法?以及一連串與此同樣重要的問題。我看出,所有這一切正把我引導到偉大的真理上面去,這些真理有益于全人類的幸福,特別有益于我的祖國的幸福——在我最近那次旅行當中,我在我的祖國沒有找到在我看來足夠正確、足夠明晰的關于法律與自由的概念。我曾以為,用這種間接的方式為我的同胞提供這些概念,是最能顧全他們的自尊心的,也是最能使他們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比他們看得稍遠一點的。

雖然我寫這部作品已經五、六年了,寫得還是不多。寫這一類書是需要沉思默想的,需要閑暇與安靜。而且,我這部書是悄悄地寫的。我不願意把這個計劃告訴任何人,連狄德羅也沒有告訴。我生怕,對于我寫書的時代和國度來說,這計劃顯得太大膽了,朋友們的驚慌會妨礙我的計劃的執行。我還不知道它能否及時完成,趕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無拘無束地把我的這個題目所要求的一切都全部發揮出來;我深信,我既沒有喜歡諷刺的脾氣,又絕不想攻擊別人,平心而論,我應該是無可指摘的。當然,我希望能充分利用思想的權利,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但同時我始終還是尊敬我必須生活于其治下的這個政府,永遠不違背它的法令;我一面十分謹慎,不去違犯國際法,另一面也不願意因畏懼而放棄國際法所賦予我的利益。

我甚至還要承認,以異國之人而生活在法蘭西,我覺得我的處境是十分有利于放膽說出真理的;因為我很清楚,只要繼續維持我原先的打算,不在法國出版任何未經批准的東西,那麼,不管我的見解如何,不管在別的什麼地方出版什麼作品,我在法國都無須對任何人負責。就是在日內瓦,我也不能有這樣的自由,因為在那里,不管我的書是在哪里印刷的,官方都有權指摘它的內容。這點考慮大大地促使我接受埃皮奈夫人的邀請而放棄去日內瓦定居的計劃。我感覺到,正如我在《愛彌兒》里所說的那樣,除非你是個陰謀家,否則,你若是想為祖國的真正利益寫書,你就不應該到祖國的懷抱中去寫。

使我覺得我的處境更加有利的,就是我懷有這樣一種信心:法國政府也許並不怎樣看重我,但是它即使不以保護我看成是自己的一種光榮,至少也會以不干涉我看成是自己的光榮。我覺得,對阻止不了的事予以寬容,從而拿這種寬容作為自己的一種功績,倒是一個很簡單卻又很巧妙的政治手腕。要知道,法國政府有權做的,不過是把我驅逐出境;如果把我驅逐出境,而我的書還照樣能寫,或許還寫得更少克制,那麼,倒不如就讓我安安靜靜地在法國寫,把作者留在法國作為對作品的擔保。而且,法國政府這樣做,就是對國際法表示了一種開明的尊重,從而把全歐洲對它的根深蒂固的成見一掃而光。

有些人根據以後的事態發展判斷,認為我的這種信任使我上了當,其實這種人很可能還是自己看錯了。在後來把我吞沒了的那場風暴中,我的書曾被用作借口,但是人們真正恨的還是我本人。他們很少把書的作者放在心上,他們要毀掉的是我讓-雅克這個人。人們在我的作品里所發現的最大罪惡正是我的作品給我帶來的榮譽。我們不要一步就跨到將來吧。直到現在,這個謎對我仍是一個謎,我不知道它將來能否在讀者眼里揭開。我只知道這樣一點:如果我公開發表出來的那些原理應該給我招來我所受到的那些對待的話,我早就成了那些原理的犧牲品了,因為,在我所有的著作中,把那些原理表現得最果敢——如果不說是最大膽——的一部,甚至在我退居退隱廬之前就已經產生出它的效果了。然而雖不是沒有人曾想跟我尋釁爭吵,但是根本就沒有人想到阻止那部作品在法國印行,它在法國就跟在荷蘭一樣,是公開出售的。自此以後,《新愛洛伊絲》還是同樣順利地出版了,我敢說,同樣地受到歡迎。而且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一點是:這個愛洛伊絲臨終時的那番表白與薩瓦副主教所表白的完全一樣。《社會契約論》里的一切大膽的言論早在《論不平等》里就有了;《愛彌兒》里的一切大膽的言論也早在《朱麗》里就有了。這些大膽的言論既然沒有為前兩部作品激起任何流言蜚語,那麼使後兩部作品招來流言蜚語的當然就不是這些大膽的言論了。

另一項工作,性質大致相同,但計劃訂得比較晚,它是此刻最使我關懷的,這就是聖皮埃爾神父著作的摘選。由于敘事的線索,這部書我直到現在還沒有談到。在我從日內瓦回來以後,馬布利神父就向我提起這件事,不是直接提起,而是通過杜賓夫人,因為杜賓夫人也出于某種利害關系,希望我接受這個意見。她是巴黎那三、四個曾拿老聖皮埃爾神父當作寵兒的美婦人之一;雖然她不是獨占對神父的偏愛,至少是和文基榮夫人一同分享這種偏愛的。這位善良的老人死後,她對他保有的那種敬愛之忱,足以使他們雙方都受到尊敬,因此,如果她看到她的朋友的那些未曾出世即已夭拆的文稿能由她的秘書複活起來,她是會感到光榮的。這些夭折的稿子里並非沒有許多絕妙的思想,但是表達得太壞了。讀來令人厭倦;說來也怪,聖皮埃爾神父把他的讀者當作孩子看待,而說起話來卻把他們當作大人,太不注意怎樣使人聽懂他所說的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建議我做這件工作,一則這件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則它很適合于一個勤于動筆而懶于著作的人,適合于一個以構思為苦,甯願就其所好,注疏別人的見解而不願自創新意的人。此外,我既然不讓自己局限于闡釋的任務,誰也不能禁止我有時也去思考,因而我也就可以賦予這部作品以這樣一種形式:使許多重要的真理披著聖皮埃爾神父的外衣鑽到這個作品里來,這比披著我自己的外衣還要妙。不過這件工作也並不輕松,需要細讀、深思、加以摘錄的,足足有二十三大本之多,又冗長,又混亂,充滿著贅詞、重複、淺薄或錯誤的見解,必須從中搜尋出某些偉大而美妙的思想,而這給了我以忍受這種苦工的勇氣。如果我能反悔而不至有傷臉面的話,我也常想把這份苦差使擺脫掉的;但是當我接受神父的手稿的時候(這些手稿是他的侄兒聖皮埃爾伯爵應聖朗拜爾的請求交給我的),我可以說是應承了要拿它來派用場的,因此,要麼就把稿子還給人家,要麼就得設法加以利用。我把這些手稿帶到退隱廬的時候,就是作這後一種打算的,所以這也就是我准備把空閑時間用上去的第一部作品。

我還思考著第三部作品,是我對自身的觀察使我想起來要寫的;如果我的文筆能配得上我原定的計劃的話,我很有理由希望能寫出一部真正有益于人類的書,甚至可能是對人類最有益的書籍之一;我越這樣想,就越感到有勇氣去著手這個工作。我們都曾注意到,大部分人在他們的生活過程中往往與他們自己不甚相似,仿佛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我並不是為了證明這樣一個顯著的事實而要寫一部書;我有更新穎、甚至更重要的目標,那就是要尋找這些變化的原因,特別注重那些操之在我的原因,以便說明我們應該怎樣控制這些原因,使我們變得更好,更自信。因為,無可置辯,對于一個正派人來說,抵抗一些已經形成的欲念是比較痛苦的,如果他能上溯到這些欲念的根源而就其始生時加以預防、改變或糾正,就不會那麼痛苦了。一個受到誘惑的人,第一次抵抗住了,因為他是堅強的,另一次就屈服了,因為他軟弱了;如果他還是和前次那樣堅強的話,他就不會屈服的。

當我一面探測自己,一面觀察別人,來尋求這種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究竟是從何而來的時候,我發現生活方式大部分是由外界事物的先入印象決定的。我們不斷地被我們的感官和器官改變著,我們就不知不覺地在我們的意識、感情、乃至行為上受到這些改變的影響。我搜集的許許多多明顯的觀察資料都是沒有爭論余地的;我覺得這些觀察資料,由于它們是合乎自然科學原理的,似乎很能提供一種外在的生活准則,這種准則隨環境而加以變通,就能把我們的心靈置于或維持于最有利于道德的狀態。如果人懂得怎樣強制生理組織去協助它所經常擾亂的精神秩序,那麼,他就能使理性不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惡產生出來啊!氣候、季節、聲音、顏色、黑暗、光明、自然力、食物、喧囂、寂靜、運動、靜止——它們都對我們這部機器產生作用,因此也就對我們的心靈產生作用;它們都為我們提供無數的、近乎無誤的方法,去把我們聽其擺布的各種感情從其起源之處加以控制。這就是我的基本思想,我已經把綱要寫出來了,並且我希望,對稟性良好,真誠地愛道德而又提防自己軟弱的人們,我這個思想是准能產生效力的,我覺得用這個思想能很容易寫出一部讀者愛讀、作者愛寫的有趣的書來。然而,這部題為《感性倫理學或智者的唯物主義》的著作,我一直沒有在上面花多少工夫。許多紛擾——讀者不久就會知道其中原因的——阻止了我專心去寫,人們將來也會知道我那份綱要的命運如何,它是出乎意料地與我自身的命運密切關聯著的。

除了上述這些外,我從若干時候以來就思考著一種教育學說,這是舍農索夫人請我這樣做的,因為她丈夫對兒子的教育使她為自己的兒子非常擔憂。雖然這問題本身不那麼合我的口味,可是友誼的權威使我對這個問題比對所有其他問題都更關心。所以,在我方才說到的所有題目之中,這是我唯一取得成果的一個。我寫這個題目時所期望取得的結果。似乎應該給作者帶來另一種命運。但是在這里還是不要過早地談這個叫人傷心的問題吧;在本書的以後各章里,我將不得不談到它的。

所有這種種計劃都為我散步時提供了沉思默想的材料:我想我已經說過,我只能一面走著,一面沉思;一停步,我也就不能思考了;我的腦筋只有跟我的雙腳一齊開動。然而我也曾采取預防措施,為下雨的日子准備了一個室內工作。這就是我的《音樂辭典》。辭典的材料既凌亂,又殘缺,又不成樣子,使這部作品幾乎有重寫的必要。我帶來了幾部為重寫而需用的書籍;前此我已經費了兩個月的時間從其他書籍摘錄了許多東西。這些書籍都是別人從王家圖書館借給我的,其中有幾種,人家甚至還允許我帶到退隱廬來。這就是我儲備的工作,當天氣不容許我外出的時候,或者抄樂譜抄厭了的時候,我就在家里編纂。這種安排對我太合適了,所以不論是在退隱廬,還是在蒙莫朗西,甚至後來在莫蒂埃,我一直是這樣做的。我是在莫蒂埃完成這項工作的,同時還做了別的一些工作,因為我始終覺得變換工作是一種真正解除疲勞的方式。

有一個時期,我相當准確地執行我訂的作息時間,覺得很滿意;但是當明媚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頻繁地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萊特來的時候,我就發現,有些事,起先並不怎樣叫我勞神,也沒有怎麼在意,現在就很攪亂我的計劃了。我已經說過,埃皮奈夫人有些很可愛的優點;她很愛她的朋友,熱心為他們效勞;她既然為朋友不惜時間,不惜精力,那麼她也就理應得到朋友們對她的關懷。直到那時為止,我盡著這個義務,並不感到是一個負擔;但是最後我認識到,我是給掛上了一條鎖鏈,只是由于友情才使我感覺不到它的份量;由于我憎惡和許多賓朋應酬,我又把這鎖鏈的份量加重了。埃皮奈夫人就利用我的這種憎惡向我提出一個建議,表面上于我方便,實際上于她更方便,這建議就是:每逢她一人在家或者差不多是一人在家的時候,她就派人來通知我。我同意了,沒有看出我是承擔了什麼義務。這個成約的自然結果就是,從此我不是在我方便的時候去看她,而是在她方便的時候去看她,因此我就永遠沒有把握能有哪天讓我自由支配了。這種約束大大損害了我在此以前去探望她時所一直感到的那種樂趣。我發覺,她那麼再三再四許給我的那種自由,只是以我永遠不加以利用為條件的;有一兩次我想試試這個自由,她立刻就派上那麼多的人來打聽消息,給我寫了那麼多的便條,為我的健康表現出那麼多的大驚小怪,以至我看得很清楚,要想拒絕召之即去,只有借口病得不能起床了。這種約束非接受不可,因此我也就接受了,甚至對我這樣一個最恨仰人鼻息的人來說,還算是相當甘心樂意地接受了的,因為我誠心誠意地依戀她,這就大大阻止了我感到那種與依戀並存的束縛。而她呢,就把那些朝拜她的常客不來時在她的消遣時間里所留下的空隙,不管好歹給填補起來。對她來說,這是沒有多大意思的補充手段,但是她受不了絕對的寂寞,這究竟比絕對的寂寞還稍勝一籌。然而,自從她想嘗試搞文學以來,自從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寫出點小說、信劄、喜劇、小故事和這一類無謂的東西以來,她是很有事情可做,很容易把這種寂寞彌補起來的。不過使她感興趣的還不在寫這些東西,而是要把寫的東西讀給人家聽;因此,一逢到她接連塗寫出了兩三頁,她就需要在這項艱巨的工作之後,至少准有兩三個自願捧場的人來聽她朗讀。我沒有榮幸進入這種人選之列,除非是承蒙別人推薦去參加。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總是在任何事情上都被人看作是零;而且這種情形,不僅在埃皮奈夫人的社交圈子里是如此,就是在霍爾巴赫先生的社交圈子里也是如此,凡是格里姆先生定調子的地方都是如此。這種等于零的情況倒使我到處都很自在,只是單獨和她面對面地相處的時候,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既不敢談文學,因為文學攤不到我來評論,又不敢說風情,因為我太靦腆,甯死也不敢做老多情去招人家笑話;而且我在埃皮奈夫人身邊從來也沒有起過這個念頭,即使我在她身邊過一輩子,這種念頭我也不會動一次的;並不是我對她那個人有什麼嫌惡之情,恰恰相反,我也許太以朋友的身份愛她,因而就不能以情人的身份愛她了。我看到她,跟她談話,便感到很高興。她的談吐,雖然在社交場中相當引人入勝,個別相對時便很枯燥;我的談話也不娓娓動聽,對她起不了什麼助興作用。往往因為相對無言太久了,很難為情,我便努力找話來說,這種談話常使我感到疲乏,卻並不使我厭煩。我很喜歡對她獻些小殷勤,給她些兄弟般的吻,我覺得這種親吻對她似乎也沒有多大肉感意味。我們之間,如此而已。她很瘦,臉色很蒼白,胸部一平如掌。單是這一個缺陷就使我涼了半截:我的心靈和我的感官是從來就不曉得把一個沒有乳峰的女人看作一個女人的;還有不便說的別種原因,一直使我在她身邊忘記她是女性。

我就這樣下定決心,逆來順受,不作任何抵抗了。並且我發現,至少在第一年,這種負擔並不象我所預料的那麼沉重。埃皮奈夫人通常幾乎整個夏天都要在鄉間度過,這一年卻只住了夏季的一部分時間;也許是她自己的事要她多留在巴黎,也許是因為格里姆不在舍弗萊特,她便感到住在舍弗萊特不那麼有意思。我就利用她不來的那些間隙時間或者雖來而客人眾多的日子,來跟我的好戴萊絲和她的母親一同享受我的幽居之樂,格外感到可貴。雖然幾年來我常到鄉間,卻幾乎嘗不到一點鄉村風味。曆次旅行,總是和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們在一起。總是有些拘束敗壞了旅行的樂趣,從而更刺激了我對鄉村的愛好,我越是就近看鄉村之樂的景象,就越感覺到失去這種樂趣之苦。我太厭惡那些沙龍、噴水池、人工樹叢、花壇,尤其是誇耀這一切的那些討厭鬼了。我太恨那些織花、鋼琴、三人牌、織絲結、愚蠢的雋語、乏味的撒嬌、無聊的小故事和盛大的晚宴了。以至當我瞥見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荊棘叢、一行疏籬、一座谷倉、一片草地的時候,當我走過一個村子,聞到香草炒雞蛋的那種香氣的時候,當我遠遠聽到那種帶有鄉土風的牧女之歌的疊句的時候,我就把那些什麼胭脂呀、粉黛呀、珊瑚瑪瑙呀都一股腦兒叫它們見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常便飯,喝不到土產醇酒,恨不得抓住廚師傅、管家老爺,打他們幾個耳光,他們要我在吃晚飯的時候吃午飯,在睡覺的時候吃晚飯。尤其是那些仆役先生們,他們雙眼盯著我的飯菜,要麼讓我渴得要死,要麼把他們的主子的摻假的酒買給我,叫我花的錢比在小酒店里買最好的酒還要貴上十倍。

現在我總算得其所哉了,住在一個幽靜宜人的地方,過著自由自在、平平穩穩、安安靜靜的生活,我覺得自己生來就是過這種生活的。這種生活狀況對我說來還是嶄新的呢。在說明它在我心靈上產生的影響之前,應該重述一下我的種種私衷,以便讀者能更好地從根源上看到這些新變化的進展。

我始終把我跟我的戴萊絲相結合的那一天看作是固定我的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戀愛,因為原來可以使我滿足的那場戀愛終于被那麼無情地斬斷了。幸福的渴望在男子的心里是永不熄滅的。媽媽老了,墮落了!事實證明她今世再也不會幸福了。既然我沒有任何希望能再分享她的幸福,我只有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猶豫了若干時間,轉了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想了一個計劃又一個計劃。我的威尼斯之行原會使我投身公務的,如果跟我打交道的那個人有點常識的話。我這人是易于灰心的,特別是在艱巨的、要長期努力的事業上。我那次事業的失敗使我對任何事業都不感興趣了;按照我以前的信條,我總是把遙遠的目標看作鏡花水月,所以我決計混日子,從此過一天算一天,在生活里再也看不出任何東西能誘使我去奮發圖強。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彼此認識了。這個善良女子的溫柔性格在我眼光里顯得太適合于我的性格了。我對她的這種依戀之情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經得起一切折磨的,凡是看來會使我的情意斷絕的事情,從來都只使之更加強烈。她曾在我苦難到極點的時候令我心碎,而我直到寫這段文章的時候,都不曾對任何人抱怨過一句。以後當我揭示她在我心上留下的瘡疤和傷痕的時候,人們就會看出我對她的依戀強烈到什麼程度了。

為了不肯和她分開,我在作過一切努力,冒過一切風險,不顧命運的折磨和眾人的反對,和她一同度過了二十五年之後,終于在老年和她正式結婚了。在她,既無此期待,也無此請求,在我,既無成約在先,也未許下諾言。當人們知道了我這一段經過,一定會以為有一種瘋狂之愛從第一天起就使我暈頭轉向了,後來只不過是逐步發展,把我引到了這最後的一個荒唐舉動;當人們知道還有許多原該阻止我一輩子也不和她結婚的特殊的、有力的理由時,人們一定更要以為我是愛得發狂了。那麼,如果我現在誠心誠意地對讀者說——讀者現在應該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從我第一次見到她直到今天,我從來沒有對她產生過一點愛情的火星,我沒有占有她的欲望,正象過去不想占有華倫夫人一樣,我在她身上得到的肉體的滿足純粹是性的需要,而並不是整個身心的交融,你們對此會作何感想呢?讀者一定會以為,我的體質與別人不同,既然我對我所最親愛的兩個女人的依戀之情里也都沒有任何愛情的成分,那我就根本不能體會愛情。等著吧,我的讀者啊!極不幸的時刻就要到來,那時你會發現你所想的是大錯特錯了。

我是在重複我已經說過的話,這我知道;但是我必須重複。我的第一個需要,最大、最強、最不能撲滅的需要,完全是在我的心里;這個需要就是一種親密的結合,被親密之可能的結合;特別是由于這一點,所以我才需要一個女人而不是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女友而不是需要一個男友。這種離奇的需要是這樣的:肉體上最緊密的結合還不夠,我恨不得把兩個靈魂放在同一個身子里,否則我就老是感到空虛。我那時自以為到了不再感到空虛的時候了。那個年青女人有無數絕佳的品質,使人覺得可愛,甚至那時長得也很可愛,沒有一絲造作,沒有一絲妖豔。如果我能象我所曾希望的那樣,把她的生活也融化于我的生活的話,我原是可以把我的生活融化于她的生活的。在男人方面,我是一點也沒有可疑懼的,我確信我是她真正愛的唯一男人,她那淡薄的肉欲也不曾要求她去另找別的男人,即使後來我在這方面對她已經不能算是一個男人的時候。我沒有家庭;她卻有個家庭,而這個家庭,每個人的生性都與她的生性太不相同了,使我無法把它變成我的家庭。這就是我不幸的第一個原因。我是多麼想把我自己變成她母親的孩子啊!我盡了一切努力想做到這一點,而我竟不能做到。我徒然想把我們的一切利益都聯合在一起,而這竟不可能。那個母親總是自己另謀一套利益,與我的利益不但不同,而且抵觸,甚至與她女兒的利益也抵觸,因為她女兒的利益已經跟我的不能分開了。她和她的其他子女以及孫男女個個都成了吸血蟲,偷戴萊絲的東西已經算是他們給她造成的最小的損害了。那可憐的女孩子屈服慣了,就是在侄女面前也是順從,所以就讓人家偷,聽人家擺布,一聲也不響。我看到我花盡了錢,提盡了勸告,都不能使她得到一點好處,真是叫我痛心。我想叫她脫離她的母親,她總是不肯。我尊重她這種抗拒,並且因此而更瞧得起她;但是她的拒絕,到頭來還是叫自己吃苦,也叫我吃苦。由于她完全忠誠于她的母親和她的家人,她的心就向著他們,甚于向著我,甚于向著她自己;他們的貪婪雖使她破產,但遠抵不上他們的指點給她帶來的損害。總之,如果因為她愛我,如果因為她天性好,她還沒有完全受制于他們,卻至少已經受到他們足夠的影響,使我努力給她的金玉良言大部分不能產生效果了;因而我無論怎樣努力,我們始終還是不能合為一體的兩個人。

在誠摯的、相互的依戀之中,我已經投進了我心靈的全部繾綣之情,而這顆心靈中的空虛卻從來沒有好好地填充起來。孩子們出世了,這空虛原可以拿孩子來填充的;而事實上卻更糟。我一想到要把孩子們托付給這樣一個沒有教育的家庭,結果會教得更壞,心里便發抖。育嬰堂的教育,危險性要小得多。使我作出那種決定的這個理由,比我在寫給弗蘭格耶夫人的那封信里所陳述的種種理由都更強有力些,然而,唯獨這個理由我沒有敢對她說。我甯願對這樣嚴厲的譴責自己少洗刷一點,以便顧全一個我所愛的人的家庭。但是,人們根據她那無賴哥哥的行為,就可以判斷我應不應該——不管人家怎樣說——睜著眼睛讓我的孩子去受象他那樣的教育了。

我既不能充分嘗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種親密的結合,我就找些辦法來補充,這些補充辦法並不能填補空虛,卻能減少空虛的感覺。我既找不到一個完全獻身于我的朋友,我就必須有些能以其推動力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所以,我珍重並加強跟狄德羅和孔狄亞克神父的友誼,我跟格里姆建立了新的友誼,並且是更親密的新友誼,最後,由于那篇不幸的文章——我已說明其經過了——我又出乎意料地被拋回文壇,當時我本認為自己已經永遠脫離了。

我在文壇的發軔之始,就把我從一條新的途徑引到了另一個精神世界,這種精神世界的質樸而高尚的和諧,使我不能面對之而不動感情。不久,由于我專心探索這個精神世界,我就覺得在我們哲人的學說里淨是謬誤和荒唐,在我們的社會秩序里淨是壓迫和苦難。在我這種愚蠢的驕傲所帶給我的幻覺之中,我覺得自己有資格驅散這些眩人的迷霧;我認為,要想叫人家能聽從我,就必須言行一致,所以我就采取了那種離奇的行徑,這種行徑別人既不容許我保持下去,我那些所謂的朋友也不能原諒我樹了這樣一個榜樣。這個榜樣最初使我顯得滑稽可笑,但如果我能堅持下去,最後必然會為我贏得普遍的敬仰。

在此以前,我一直是善良的;自此以後,我就變成有道德的了,或者,至少是醉心于道德的了。這種醉心,是在我的頭腦里開始的,但是它已經進入我的心田。在那里,最高貴的驕傲在被拔除的虛榮心的遺跡上發芽滋長。我一點也不裝假,我表面上是怎樣一個人,實際上就是怎樣一個人。這種激昂慷慨之情,酣暢淋漓地延續了至少達四年之久,在這四年當中,凡是人的心靈所能包容的偉大的、美的東西,我都能在天我交感之中體會到。我那突如其來的辯才就是從這里產生出來的,那種真正自天而降、燃燒我的心靈的烈火也就是從這里散布到我的初期作品里的,而這種神奇之火,在前四十年中一直不曾迸發出些微的火星來,因為它那時還沒有點燃。

我真的變了;我的知交、我的相識都不認識我了。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靦腆、羞澀過于謙遜,既不敢見人,又不敢說話,人家說一句笑話就感到手足無措,女人看一眼就羞得面紅耳赤的人了。我又大膽、又豪邁、又勇敢,到處顯出一種自信,而這種自信,唯其是質樸的,不但存于我的舉止之中,主要還是存于我的靈魂之內,所以就越發堅定。我的冥想深思使我對時代的風俗、箴規和成見油然而生鄙視之心,這種鄙視之心又使我對那班具有這些風俗、箴規和成見的人們對我的嘲笑視若無睹;我用我的驚人警句壓倒他們的淺薄妙語,就和我用兩個指頭撚碎蟲豸一般。多麼大的變化啊!全巴黎都傳誦著我的辛辣而鋒利的譏刺話,而同樣是我這個人,兩年以前和十年以後,卻怎麼也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字眼。你若是要尋找與我的本性最截然相反的精神狀態,我當時的那種狀態就是。請大家再回憶一下,我平生常有那種短暫的時刻,這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完全不是原來我自己了,這樣的時刻也是要在我此刻所說的這段時間里出現的;不過這個時刻不是持續了六天、六星期,而是持續了六年,而且也許還會持續下去的——如果不是某些特殊情況來把它中止,把我還給我原想超脫的自然的話。

我一離開巴黎,這個大都市的邪惡景象一停止澆灌它在我身上引起的憤慨的情緒,這種變化就開始了。我不再見到人,我也就不再鄙視人;我不再見到惡人,我也就不再恨惡人。我的心本來就不會懷恨,自此就只會悲天憫人,而不再把人類的險惡和人類的苦難分別開來。這種精神狀態比較溫和,也遠遠不象以前那麼崇高了,它不久就把鼓舞我達數年之久的那種熱烈的激昂之情消磨淨盡;不但別人沒有覺察到,連我自己也幾乎沒有意識到,我又變成畏葸的、隨和的、羞澀的人了;總之,又還是當年的那個讓-雅克了。

如果這種劇變只使我恢複原狀,並且到此為止,那倒還好;可是不幸得很,它走過頭了,很快就把我帶到了另一個極端。從此,我的靈魂一經開動,就保持不了它的重心,老是擺來擺去,不再停留下來。這第二次劇變,我必須詳細地談談,既然我的命運在人間絕無先例,這個時期又是我的命運的險惡的、致命的時期。

我們在隱居生活中既然只有三人,閑暇與寂寞就必然要加強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戴萊絲和我之間就是如此。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在樹蔭下度著極美妙的時刻,我從來也沒有那麼深切地領略到這種溫馨滋味。我覺得她自己也比以前領略得更加深切了。她向我無保留地開誠相見了,並且告訴了我許多事情,都是關于她母親和她家庭的,以前她竟有那種毅力,長久對我守口如瓶。她母親和她家的人都曾從杜賓夫人那里受到過許許多多的饋贈。這些都是送給我的,但是那個老滑頭,為了不叫我生氣,干脆就暗暗收下了,供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享用,一點也沒有留給戴萊絲,並且還極其嚴厲地禁止她跟我說起這些事,而那個可憐的女兒居然也就謹遵慈命,恭順得令人難以置信。

但是,有一件事特別使我吃驚,就是我聽說狄德羅和格里姆常和她們母女二人私下談話,勸她們跟我脫離,只是因為戴萊絲執意不肯,沒有成功。除此而外,我聽說他們倆從此又時常和她的母親密談,連她自己也沒法知道他們三人之間搞了什麼鬼。她只知道這里面還穿插了些小禮物,有些小往來,大家都極力對她保密,她也就絕對不曉得那是出于什麼動機。當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勒-瓦瑟太太很久以來就慣于每月去看格里姆先生兩三次了,並且一去就談上幾個鍾頭,談得那麼秘密,連格里姆的仆役都經常被打發開。

據我判斷,這種談話的動機都不過是原來想叫女兒也參加進去的那個計劃,他們答應托埃皮奈夫人替她們搞個食鹽零售店或煙草公賣店,總之是對她們進行利誘。他們對她們說,我既無力幫助她們,又因為有了她們而我自己也不能有所發展。由于我只覺到這一切都是出于好意,所以也並不十分怪罪他們,只有那種神秘勁兒叫我受不了,特別是老太婆,而且她在我面前一天比一天更巧言令色,更滑頭滑腦;但是這並不妨礙她不斷地私下里罵她的女兒,說她太愛我,什麼都對我說,說她完全是個傻瓜,不久就要吃虧的。

這個女人掌握了一套一舉數得的伎倆:她從這個人手里收到的東西總會瞞住那個人,從所有人手里收到的東西總會瞞住我。她那樣貪婪,我倒還能原諒,但是她那樣裝假,我就不能原諒了。她能有什麼要瞞住我的呢?她十分清楚,我是以她女兒和她的幸福為我自己的唯一幸福的。固然,我為她女兒做的事,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事,但是我為她做的事也還是值得引起她的若干感激的,她心里至少應該感激她的女兒,並且,她的女兒既愛我,她也就該唯愛女之情來愛我。是我把她從極度貧困中拉了出來,她是從我手里獲得了她的生活資料,她那麼善于利用的那些熟人,也都是由我而認識的。戴萊絲曾長久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她,現在還是用我的面包來養活她。她的一切都來自這個女兒,而她為這個女兒卻什麼也沒做。她對別的幾個孩子,每人都給了一份婚嫁費,並且為他們而傾家蕩產,現在他們不但不幫她謀生,還來侵吞她的生活資料和我的生活資料。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應該把我看作唯一的朋友,看作她的最可靠的保護人,不但不把關于我自己的事對我保密,不但不在我自己的家里搞陰謀來反對我,並且還該把一切可能與我有關的事,她比我知道得早的事,都忠實地告訴我。我對她那種虛偽而神秘的行為還能拿什麼眼光去看待呢?特別是她努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種感情我應該作何感想呢?她慫恿她女兒對我忘恩負義,可見她自己的忘恩負義該是何等駭人聽聞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後使我對那個女人心冷了,以至我看到她不能不生嫌惡之情。然而我對待我的伴侶的母親,恭敬絕未稍減,事事對她表現出近乎為子的禮貌和尊重;不過,我不歡喜跟她長久住下去,這也是事實,我的脾氣是不曉得什麼叫受人牽制的。

這里又是我生平的那種短暫的時刻之一,我看到幸福近在目前,卻不能抓住幸福,而我之所以不能抓住幸福,並不是由于我的過錯。如果那個女人品質好,我們三人都會終身幸福的,只是最後死的一個落得可憐罷了。可是偏偏不是這樣。你們看看事態的發展,然後再判斷我能不能使她轉變。

勒-瓦瑟太太見我已經在她女兒心上占了地盤,而她自己失去了地盤,便努力要把這失去的地盤收回;她可不是由于愛她的女兒而對我回心轉意,而是試圖使她的女兒完全跟我脫離。她使用的辦法之一就是讓她家里的人都給她當幫手。我曾經請求戴萊絲不要叫她家里的任何人到退隱廬來,她答應了。她母親卻趁我不在家時找他們來了,事先不征得她的同意,事後又要她答應不對我講。第一步做到了,其余的一切就容易了;你只要有一件事對你所愛的人保守秘密,你不久就會無所顧忌地把什麼事都對他保守秘密。我一到舍弗萊特去,退隱廬就高朋滿座,縱情歡樂。一個母親對于一個天性善良的女兒總歸是很有力量的;然而,不管那老太婆使出什麼手腕,她始終不能叫戴萊絲同意她的看法,不能拖她跟她們聯合起來反對我。至于她自己,她是下定決心,不肯回頭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兒和我,她在我們家里不過是可以生活下去而已;另一方面呢,是狄德羅、格里姆、霍爾巴赫、埃皮奈夫人,他們許得很多,也給她一點東西,她就估計跟一個總包稅人的夫人和一個男爵站在一條戰線上,總不會錯。如果我的眼睛亮一點,我從那時起就一定會看出我是在自己的懷里喂著一條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一點兒改變,根本想不到一個人會打算害他所應當愛的人。我看到在我周圍布置下的那成百上千的陰謀,我只曉得抱怨我所稱為朋友的那些人做事太專斷,據我看,他們是硬要我依照他們的方式,而不是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去謀求幸福。

雖然戴萊絲拒絕跟她母親結成同盟,她卻為母親保守秘密:她的動機是可嘉的,我不想說她所做的事是好還是壞。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總是歡喜在一起談天,這就使她們倆越發接近起來。戴萊絲既心掛兩頭,有時就使我感覺到一種孤獨感,因為我已經不願把這樣在一起的三個人看成是一個家庭了。就是在這時候,我痛切地感到我當初是錯了:我沒有在我們初結合的時候利用愛情所給她的那種順從去培養點她的才能和知識,這些會使我們在隱居生活中更加接近,因而也就會把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很有意味地充實起來,不致使我們兩人在對坐時感到時間太長。這並不是說我們兩人對坐就無話可談,也不是說她在我們一同散步時顯得厭煩;但是,歸根究底,我們沒有足夠的共同見解來構成一個豐富的寶藏;我們的打算從此只限于享受方面,而我們不能老是談這種打算呀。出現到我們眼前的事物引起我一些感想,而這些感想她卻無力理解。十二年的依戀之情不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們倆太相知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彼此傾吐的了。剩下來的只有些閑言碎語、流短飛長、冷嘲熱諷了。特別是在寂寞無聊中,一個人才感到跟善于思想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好處。我倒不需要有這種學識就能從和她的談話中得到樂趣,而她要能常常從和我的談話中得到樂趣,倒需要有這種學識。最壞的是,那時我們兩人想單獨談談,還得找機會:她的母親使我討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一句話,我在家里很不自在。愛的外表損害了真正的情誼。我們有著親密的接觸,卻不是生活在親密的情感里。

我一覺得戴萊絲有時找借口推辭我所建議的散步,也就不再開口了。倒也並不怪她不能和我一樣樂于此道。樂趣絕不是取決于意志的東西。我知道她的心是靠得住的,這就夠了。只要她能樂我之所樂,我就與她同樂;當她不能樂我之所樂的時候,我就甯可使她滿足,不必求我自己的滿足。

以上就說明了由于我的期望一半落空,因而我雖然過著一種合乎我的口味的生活,住著由我自己選定的住所,跟著一個我所愛的人在一起,卻依然感到自己幾乎是孤零零的。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不能領略我所已有的東西。就幸福和享受而言,我要就是兩者兼而有之,要就是一無所有。人們即將看到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細節有一述的必要。現在我再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原以為在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那些手稿里有些珍奇的寶藏。拿出來一檢查,便發現差不多只是他叔父已印的作品的彙集,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的,另附一些不曾問世的片段。過去克雷基夫人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感到他的才華比我原先所料想的要大得多,這次看到他的倫理學方面的作品又證實了我這種想法。但是一深入審視他的政治學方面的作品,我就只看到一些膚淺的見解,一些有用的、但又無法實施的方案,因為作者有這樣一種一直沒有能說出來的思想。人的行為是受知識指導的,不是受激情指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抱定了人類理性業經改善這樣一個不正確的原則,這個原則也就是他所建議的一切制度的基礎和他的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位罕見的人物,是他那個時代的和他那一類人物的光榮。也許自有人類以來,他是唯一只熱愛理性而無其他熱愛的人。然而在他的全部學說里,他只是由錯誤走向錯誤,其原因就是他要把人們都變得和他自己一樣,而不是就人們現在是、而且將來會繼續是的那個樣子去看待人們。他心里想的是為他同時代的人寫作,而實際上卻只是為一些幻想出來的人著述。

看到這些之後,我對我手頭的作品應該采取什麼形式就感到有些為難。把作者的那些空想就這樣放過去嗎?那我就是做了一件徒勞無益的工作;嚴格地駁掉嗎?那又是做了一件不誠實的事,既然他的稿子是我接受了的,甚至是我要求來的,這就使我有義務要以尊敬的態度對待作者。最後我決定采取我覺得最合體統、最正確、同時也最有益的辦法,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別表達出來,並且為此而深入體會他的思想,予以闡明,予以發揮,不遺余力地使其顯示出它們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由絕對分開的兩個部分構成。一部分用來按我方才說的那種方式闡述作者的各種方案;另一部分應該在第一部分已經生出效果之後才發表,我將在其中提出我自己對于那些方案的論斷。我承認,這樣一來,有時會使這些方案遭受到《恨世者》里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的。卷首應該有一篇作者傳,我為這篇東西已經搜集了一些相當好的材料,自問由我來使用是不會辱沒這些材料的。我也曾在聖皮埃爾神父的晚年見過他,我對他的追懷和景仰,可以為我保證伯爵先生將不會對我評述他的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

我先拿《永久和平》來試手,這是整個集子中篇幅最大、用力最勤的作品;在我埋頭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把神父關于這個重大題目所寫的一切都不折不扣地讀完了,從沒有因為他的許多冗長重複之處而感到氣餒。公眾已經讀過這部提要了,因此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至于我對它的評論,一直沒有印出來,我不知道將來是否會有付印的日子;但是它是與提要同時寫出的。我由這部書又轉到《波立西諾底》或稱《多種委員會制》。這是一部在攝政時期寫的作品,為的是鼓吹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制度,結果這部書把聖皮埃爾神父趕出了法蘭西學士院,因為書里有幾句話反對在此以前的行政制度,惹惱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立尼亞克大主教。我把這部作品編完了,和前一部一樣,既有提要,又有評論。但是,我就到此為止,不願再繼續下去了,這工作我原就不該開始。

使我放棄這個工作的那種種考慮是明擺著的,而我竟沒有早日作此考慮,真不免令人驚異。聖皮埃爾神父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或者都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有些意見甚至太直率了,他發表出來而沒有受到懲罰還算幸事。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里,人們一直把聖皮埃爾神父看作一個宣教士而不把他看作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大家讓他隨隨便便地說,因為都知道誰也不會聽他的。如果由于我而使大家聽他的話,問題就不同了。他是法國人,我不是法國人;我若是重複他的批評,即使是以他的名義,也會招引人家來質問我為什麼管閑事。這種質問免不了有些嚴厲,但也並非有失公平。幸而我還沒走多遠,就發現我會貽人口實,決定趕快脫身。我知道,我獨自一人生活在眾人之中,而且那些人都比我有勢力,不管我用什麼辦法,我永遠躲不開他們所要加之于我的禍害。在這方面,只有一件事操之在我,就是至少要使得他們想加害于我就不能不有失公平。這個原則,那時使我拋開了聖皮埃爾神父、後來又時常使我放棄一些比這更彌足珍貴的計劃。那班人總是口快,看見人家倒黴就說人家是犯了彌天大罪,而我呢,平生總是謹小慎微,不讓人家在我遭難時能振振有詞地說。“你這是自作自受。”如果那班人知道我這樣小心翼翼,他們一定會為之驚訝不置的。

這個工作一拋開,有時候我對接著要干些什麼就猶疑不定,而這一段無所事事的間歇時期可把我毀了,因為沒有外物占據我的精力,我的思想就一個勁兒在我自己身上打轉。我已經沒有任何足以使我的想象力有所寄托的打算,甚至不可能再有什麼打算,因為我當時正是處于萬事如意的境地,我已經無可企求,而我的心靈卻仍是一片空虛。唯其因為我看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境地,這種境地也就特別令人痛苦。我已經把我最纏綿的情意都集中在一個稱心如意的人的身上了,而她也以同樣的情意愛我。我和她一起生活著,無拘無束,甚至可說是隨心所欲。然而,不論我在不在她身邊,我的心頭總有一種隱痛時刻不離開我。我占有她,卻又感到她還不是我的;只要想到我對于她並不就是一切,我便覺得她對于我也幾乎等于零。

我有朋友,男女都有。我以最純潔的友情、最完美的敬意愛著他們,我企望著他們最真實的回報,我甚至根本就不曾想到要對他們的誠意稍加懷疑。然而這種友情,對我來說,卻是苦惱的滋味多,甜蜜的滋味少,因為他們固執地、甚至故意地要拂逆我的一切愛好,拂逆我的志趣,拂逆我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只要我表示出想做一件只跟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情,他們也會立即聯合起來,迫使我放棄這個念頭。不論什麼事,不管我有什麼想法,他們都固執地要控制我。而我不但不想控制他們的想法,連過問都不想過問,因此,他們這種固執就更加不公平了。他們的固執成了我的一種沉重的負擔,並且太使我苦痛了,以至最後我每逢收到他們的信,臨打開時總是預先感到一種恐懼,而後來讀信時這種恐懼又總是得到充分的證實。我覺得他們個個都比我年輕,他們動不動就給我的那些教訓,倒是他們自己所非常需要的,而他們竟拿來教訓我,也未免太把我當孩子看待了。我常對他們說。“我怎麼愛你們,你們就怎麼愛我吧;此外,不要管我的事,就跟我不管你們的事一樣:我所要求于你們的,不過如此而已。”在這兩點當中,如果說他們曾按照我的請求做到了一點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面那一點。

我有一個孤立的住所,在一個景色宜人的幽境里;我在家里可以自己作主,依我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來監督我。然而這種寓居卻也帶給我一些盡管樂于履行但畢竟是無法免除的義務。我的全部自由都只是暫時的、靠不住的;我比服從命令還要受到更大的束縛,因為我必須受我自己的意志的束縛。沒有哪一天,我能在早晨起來的時候說:“我將能隨意支配我這一天。”不但如此,除了要依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布置以外,我還有另一種更加討厭的依從,就是要由社會大眾和不速之客來擺布。我離巴黎雖遠,卻擋不住每天都有大堆閑得無聊的人來找我,他們不知道怎樣利用自己的時間,便毫不顧借地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在萬萬想不到的時候被人無情地包圍著,很少能為一天訂出個有意思的計劃而不被一個不速之客來推翻的。

總之,在我最渴望的許多美好條件之中,我得不到一點真正的享受,因而我的思想又飛回到我青年時代的那些甯靜的日子里,有時便歎息著叫道:“唉!這里可不是沙爾麥特啊!”

當我回憶我過去生活的各個不同時期時,便自然而然地考慮到我當時已經達到的那個生命階段。我發現我已經到了遲暮之年,渾身病痛,終期不遠了,而我的心靈所渴望的那些賞心樂事,幾乎沒有一件我曾充分領略過;我感到心里蘊蓄的那些熱情,我也不曾使之迸發出來;我感到我的心靈里潛伏著的那種醉人的欲念,我不但不曾體味到,簡直不曾沾到一點兒,這種欲念,由于缺乏對象,老是在心頭壓抑著,除了發為嗟歎以外,沒有其他宣泄的辦法。

我生來就有一個感情外露的靈魂,對它來說,生活就是愛,怎麼可能直到那時為止竟不曾找到一個完全屬于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呢?我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做這種真正的朋友的人呀。我的感情是那麼易于著火,我的心就是一團愛,我怎麼就一次也沒有以它的烈焰,為一個既定的對象而燃燒起來呢?我被愛的需要吞噬著,卻從來不能很好地滿足這個需要,我眼見著就要到達衰老之門,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了。

這些淒涼而扣人心弦的遺想,使我懷著遺憾之情進行反省,而這種遺憾卻又不無若干甘美的滋味。我覺得命運似乎欠了我一點什麼東西。既然使我生而具有許多卓絕的才能,而又讓這些才能始終無所施展,這又何苦來呢?我對我的內在價值有所意識,它一面使我感到受到不公正的貶低,一面又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這種感覺,並使我潸然淚下,而我生平就是喜歡讓眼淚盡情傾泄的。

我是在一年最美的季節里進行這些遐想的,那是六月天氣,在清涼的叢林之下,鶯聲嚦嚦,溪水潺潺。這一切把我又投到那太富有誘惑力的慵懶狀態中去了——這種慵懶,原是我生而好之的,但是前此一陣長期的激昂情緒使我養成的那種冷酷而嚴厲的風格,早該使我把它永遠擺脫掉了。我不幸又去回想托訥古堡的午餐和跟那兩位嫵媚的少女相遇的情景了,那也是在這同樣的季節里,環境也和我此刻所處的相似。這段回憶,唯其與天真無邪結合在一起,就使我覺得格外溫馨美妙。它又把別的許多類似的回憶都勾引起來了。不久我就看到,凡是在我青年時代曾使我感到飄飄然的對象,都集攏在我的周圍,加蕾小姐呀,葛萊芬麗小姐呀,布萊耶小姐呀,巴西勒太太呀,拉爾納熱夫人呀,我那些漂亮的女學生呀,一直想到那位妖豔動人的徐麗埃妲,她是我到現在還不能忘懷的。我發現我被一群天仙,被我的舊相識,包圍了起來,我對她們的最強烈的欲念也不算是什麼新穎的感情了。我的血沸騰起來了,劈劈拍拍地爆炸了,我的頭腦,盡管發已斑白,也發昏了,于是我這個莊重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嚴肅的讓-雅克,在近乎四十五歲的年齡上,突然一下子又變成害相思病的情人了。侵襲我的那種陶醉心情,雖然是那麼突如其來,那麼不近情理,卻又是那麼持久,那麼強烈,硬是要等它把我拖進那災難重重的出乎意外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才讓我醒悟過來。

這種陶醉,不管達到了什麼程度,卻還不至使我忘記我的年齡和處境,不至使我自詡還能博得美人的憐愛,總之,不至使我企圖把我自童年以來就感到徒然燒毀我的心靈而不可能取得結果的烈火再傳遞給一個意中人。我腦子里無此希望,甚至無此欲念。我知道戀愛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充分意識到老風騷的可笑,不會讓自己成為笑柄。我在青春年少時就不怎樣自負風流和信心十足,臨老反而再來這一套嗎?我可不是那種人。而且,我愛安甯,還怕鬧家庭風波;我太真誠地愛我的戴萊絲,不願叫她看到我對別人的情感比對她的情感更加熱烈而感到傷心。

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麼辦呢?讀者只要稍微注意一點我的來龍去脈,一定早就可以猜出來了。我不能求得實在的人物,便把自己投進了虛幻之鄉;我既看不出一點現存的東西值得作我的狂熱的對象,我就跑進一個理想世界里去培養我的狂熱,而我那富于創造力的想象不久就把這理想世界配上了恰如我意的人物。這種辦法從來也沒有來得這麼及時,這麼富有活力。在我的不間斷的冥思默想之中,我暢飲著人心所從未有的那種最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掉了人類,我創造出了一群既美若天仙、品德又超凡入聖的完美無缺的人物,都是些在塵世永遠也找不著的可靠、多情而忠實的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翱翔于九霄之上,置身于旁邊的那許多可愛的對象之中,在那種境界里流連忘返,不計時日。我將一切其他的事都拋開了,我匆匆忙忙地吃下一口飯,就急著再跑到我那些小叢林中間。當我正要出去到那太虛幻境的時候,一看到有倒黴的凡夫俗子來把我羈留在塵世,我就掩蓋不住、抑制不了我的慍怒;當我失去自制時,就給他們來了個十分生硬的、簡直可以稱之為粗暴的接待。這樣就只有增加我憤世的名聲,其實,如果人們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的話,這原該使我得到一個恰恰相反的名聲的。

正當我意氣風發、熱情奔放的時候,我又跟被繩子一下子拽回來的風箏一樣,被大自然拽到原地來了,因為我舊病複發,情況相當嚴重。我采用那唯一可望減輕痛苦的治療辦法,也就是說,使用探條來治療,這就把我那些安琪兒式的愛情暫時打斷了。因為,除了人們在病痛的時候不能講戀愛以外,我的想象力只有在鄉村。在樹蔭之下才能活躍起來,而一坐到屋里,呆在房梁底下,就要凋零,就要死去。我常恨世上沒有山林仙女;如果真有的話,我准會在她們中間找到一個可以寄托我的一片深情的對象。

又有一些家庭麻煩這時來增添我的苦惱。勒-瓦瑟太太表面上把我恭維備至,實際上卻不遺余力地要把她的女兒從我手里拉走。我從我的舊鄰居那里收到了幾封信,說明那老婆子瞞著我用戴萊絲的名義借了好幾筆債。戴萊絲是知道的,卻壓根兒也不告訴我。有債要還,倒不怎麼叫我生氣,最叫我生氣的還是他們對我保守秘密。唉!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任何秘密,她怎麼居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能對他所愛的人隱瞞一點事嗎?霍爾巴赫那一幫見我一次也不到巴黎,便開始當真恐慌起來了,生怕我愛上了鄉村,生怕我會傻到要在鄉村里一直住下去,從此便開始制造許多麻煩;他們想利用這些麻煩,間接地把我召回到城市來。狄德羅是不願意這麼早就自己出面的,他先把德萊爾從我這邊拉過去。德萊爾認識狄德羅還是我介紹的,現在他把狄德羅說給他聽的那些印象轉告我,而德萊爾自己還不知道此中的真正目的呢。

一切都仿佛不約而同地要把我從我那甜美而癲狂的夢想中硬拽出來。我的病還沒有好,就收到一篇詠里斯本毀滅的詩,我猜這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使我不能不有所答複,跟他談談這篇作品。我是用寫信的方式跟他談的,這封信,如下文所說,是在很久以後沒有征得我的同意而印刷出來的。

看到這個無論是名聲還是成就都可說是達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可憐人,卻在苛刻地咒罵人生的苦惱,老是覺得一切都是惡,我不免感到詫異,所以訂下了一個冒昧的計劃,要叫他捫心自問一番,並且向他證明一切都是善的。伏爾泰表面上信仰上帝,而實際上從來只信仰魔鬼,因為他所謂的上帝,按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以害人為唯一樂趣的惡魔罷了。這種學說的荒謬是一目了然的,而從一個浸沉在各種幸福之中的人的口里說出來,特別令人反感,因為他自己處在安樂窩里,卻竭力要叫所有其他的人悲觀失望,把他自己並沒有受到的種種災難寫得那麼陰森可怖。我倒是比他更有資格去曆數和衡量人生的痛苦的,所以我對人生的痛苦作了一個公正的審查,並且證明給他聽,在所有這些痛苦之中,沒有一個痛苦能怪罪天意,沒有一個痛苦不是出于人對自己才能的濫用者多,出于大自然本身者少。我在這封信里,對他是十分尊敬、十分欽仰、十分慎重的,可說是極恭敬之能事。然而,我知道他自負心強。很容易感受刺激,所以不直接把信寄給他,而是交給他的醫生和朋友特龍香大夫,授他以把這封信或交或毀的全權,他覺得怎樣最合適就怎樣辦。特龍香把信轉交了。伏爾泰以寥寥數行回答我說,他自己有病在身,還要照看病人,當改期另複,對問題本身只字未提。特龍香把這封信轉寄給我時,還另附了一封信,表示對托他轉信的人頗不佩服。

我從來沒有把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也沒有拿給別人看過,因為我不愛大張旗鼓地宣揚這種小小的勝利,但是原信都還在我的函劄集里(甲劄,第二O及二一號)。在這以後,伏爾泰就把他答應我的那個答複發表出來了,但是他並沒有把它寄給我。那個答複不是別的,就是《老實人》那篇小說。我不能談這篇小說,因為我沒有讀過。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原本可以根治我那些虛幻的愛情,而這也許是天賜的一個辦法,以預防這愛情的悲慘後果。然而我的惡星宿占了上風,我剛能勉強出門,我的心、我的腦子、我的腳就又走上原路了。我說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狂熱程度稍有所減,這次是回到現實世界來了,但是我把現實世界中任何一個門類里最可愛的事物都選擇得太苛刻了,以至這種精華事物之虛幻性絲毫不亞于我拋棄了的那個幻想世界。

我把我心頭的兩個偶像——愛情與友誼——想象成為最動人的形象。我又著意地用我一向崇拜的女性所具有的一切風姿,把這些形象裝飾起來。我想象出兩個女朋友而不是兩個男朋友,因為兩個女人之間的友誼的例子,唯其比較罕見,也就越發可愛。我賦予她們以兩個相似的、卻又不同的性格;兩個不算完美、卻又合乎我的口味的面容;這兩個面容又以仁慈、多情而更加容光煥發。我讓她們倆一個是棕發,另一個是金發,一個活潑,另一個溫柔,一個明智,另一個軟弱;但是軟弱得那麼動人,似乎更足以見其賢德。我為二人之一創造出一個情人,而另一個女人又是這情人的溫柔多情的朋友,甚至還有些超出朋友的程度;但是我不容許產生爭風、吃醋、吵鬧等情事,因為任何令人不快的情感都要我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想象出來,也因為我不願以任何貶低天性的東西使這幅笑容可掬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我這兩個嫵媚的模特兒,我便盡可能使我自己和那個情人兼朋友一致起來;不過我把他寫成親切的、年少的,另外再加上我覺得我自己具有的許多美德和缺點。

為了要把我的人物放在一個適合于他們的地點,我就把我在旅行中所見過的最美的地方都—一拿來加以審查。但是我就找不到一個我認為足夠清幽的叢林,找不到一片我認為足夠動人的風景。如果我見過塞薩利的那些山谷的話,它們可能會使我滿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經倦于創造了,它要求以一個現實的地點作為基礎,並且足以引起我一種幻覺,使我感到我要安排在里面居住的那些人物的真實性。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想到波羅美島,它們的美妙景色曾使我驚歎不置;但是對我的人物說來,我覺得這些島上的裝飾品太多,人工的雕琢太多了。而且我一定要有一個湖,我最後便選定了我的心一直縈懷的那片湖景。在命運為我限定的那個幻想的幸福范圍里,我長期盼望我能在這個湖的某一部分邊岸定居下來,現在我就把這一部分湖岸確定下來。我那可憐的媽媽的故鄉,對我仍然具有一種魅力。山光水色既相映成趣,風景又豐富多采,那片悅人耳目、扣人心弦、蕩滌胸襟的全景又輝煌偉麗,這一切終于使我作出決定,就讓我創造出來的那幾個青年男女定居在佛威了。以上便是我靈機初動時想象出來的一切,其余的是在以後才添上去的。

在一段長時期內,我就滿足于一個如此泛泛的綱要,因為這個綱要已經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滿可喜的對象,足以使我的心靈充滿它所喜歡培育的感情了。這些虛構,由于頻繁地回到我的腦海中,最後就有了較多的實質,並且以一種明確的形式在我的腦海里固定了下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起念要把虛構所給我提供的某些情節寫到紙上,並且,一面回憶我少年時代所感到的一切,一面又給過去未能滿足而現在仍然侵蝕著我的心靈的那種愛的欲望以出路。

我先縱筆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彼此也無關系的零散的信,而當我想把它們聯綴起來的時候,時常感到棘手。有一點,很難令人置信但又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頭兩部分差不多全是這樣寫成的,不曾有任何預先想好的提綱,甚至也沒有料到我有一天會想到把它們拿來寫成一部正式的作品。所以人們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了一些沒有量體剪裁的材料事後拼湊起來的,里面充滿了補自性的文字,這是其他部分所沒有的。

正當我耽于夢幻的時候,烏德托夫人第一次來訪,這是她生平來看我的第一次,但不幸,人們在下面就可以看到,並不是最後的一次。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人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東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里什先生的姊妹,後兩位後來都做過禮賓官。我已經說過我怎樣在她未出嫁之前就和她認識了。自從她結婚之後。我只是在她的嫂子埃皮奈夫人家里,在舍弗萊特的宴會中見到過她。不論是在舍弗萊特還是在埃皮奈,我都曾多次和她在一起,相處好幾天,我不但始終覺得她十分親切,而且我看她對我似乎也很有好感。她相當歡喜和我一同散步;我們倆都健于步行,彼此傾談,滔滔不絕。然而,雖然她曾有好幾次邀請我去,甚至敦促我去,我從來也沒有到巴黎去看她。她跟聖朗拜爾先生的親密關系,使我對她更加關心了,因為當時我剛開始和聖朗拜爾先生要好,我記得這位朋友當時正在馬洪,她到退隱廬來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有關他的消息的。

這次拜訪有點象是小說的開場。她走錯路了。她的車伕離開了弓背路,想走弓弦,從克萊佛風磨直達退隱廬,結果馬車在山谷底下陷到泥潭里了;她決定下車,徒步走完剩下的那段路。她那細薄的鞋襪一會兒就磨破了,自己又陷到泥里,仆從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拽了出來。最後她穿著長靴到了退隱廬,大笑不止,我見到她,也陪著大笑起來。全身衣服都要換,戴萊絲就把自己的衣服拿給她,之後,我就請她屈尊吃點鄉下飯食,她感到很滿意。當時天色已經不早,她沒有待多久就走了;但是這次會晤太愉快了,她似乎有興趣以後再來。她實踐這個計劃,已是第二年的事了;但是,唉!這種姍姍來遲,並沒有對我起什麼保險的作用。

整個秋季我忙于一件人們猜想不到的事情——為埃皮奈先生看果園。退隱廬是舍弗萊特園林里各溪流的彙集點;那里有個園子,有圍牆圍著,沿牆都是果樹,還有其他各種樹木。為埃皮奈先生生產的水果,盡管給人偷掉了四分之三,還比他在舍弗萊特的那片大菜園要多。我為了不做絕對無益的住客,就負責為他管理果園,監督園丁。直到摘果的季節,一切都極順利;但是,果子漸漸成熟,我發現丟的越來越多,也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園丁向我保證說,都是給山鼠吃掉了。我就開始對山鼠作戰,打死了很多,但是果子仍舊減少。我留心觀察,結果發現園丁自己就是個大山鼠。他住在蒙莫朗西,夜里帶著老婆、孩子來。把白天摘下藏到一邊的果子都扛走了,明目張膽地送到巴黎菜市上去賣,仿佛自己有個果園似的。這個可惡的家伙,我也不曉得給了他多少好處,戴萊絲又拿衣服給他孩子們穿,他父親討飯,差不多就是靠我養活的,可他還是厚顏無恥,毫不費事地偷我們。只怪我們三人都不夠警惕,沒有加以提防;有一次他居然一夜把我的地窖子搬個淨空,第二天我什麼也找不到了。倘若他只是偷我,我也就認了;但是總得為果子作個交代呀,我就不得不揭發偷果子的人了。埃皮奈夫人請我把他的工資付掉,打發他走,另找一個園丁。我照辦了。那個大壞蛋就天天夜里在退隱廬四周亂竄,手里拿著一根樣子象狼牙棒的帶鐵尖的粗棍子,後面還跟著幾個跟他一路貨色的流氓。兩個女總督被這家伙嚇得要死,為著給她們壯膽,我就叫新來的園丁天天夜里睡在退隱廬;這還不能叫她們安心,我就叫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的房間里,跟他說好,只有在不得已時,例如,有人試圖沖門或爬牆時,才能使用,而且也只裝火藥,不裝彈丸,無非是嚇唬嚇唬小偷罷了。一個人行動不便,要在樹林中間過冬,獨自和兩個膽怯的女人在一起,為了大家的安全,這當然是可能采取的最低限度的防禦措施了。最後,我又弄來了一只小狗,擔任警戒任務。這時候,德萊爾有一天來看我,我給他講了我的處境,並和他一起笑著談到我的軍事裝備。他回到巴黎,又拿這件事說給狄德羅取樂;就這樣,霍爾巴赫那一幫知道我真的要在退隱廬過冬了。這種堅持精神是他們料想不到的,可把他們弄得不知所措了。他們一面打主意,想出點什麼別的麻煩來叫我住得不痛快,一面就通過狄德羅,先把德萊爾給我拉走。還是這個德萊爾,他先覺得我的防禦措施極其自然;後來卻在寫給我的信里認為這些措施都與我的原則不合,不僅可笑,而且壞透了。他在這些信里拿我大開玩笑,挖苦諷刺,尖酸刻薄,如果我當時的脾氣不好的話,我會感到這是對我的侮辱。但是那時候我心里充滿了愛慕與纏綿的情感,不容再有其他的情感鑽進來,所以我只把他那些辛辣的諷刺當作是說笑話,別人覺得他荒誕的地方,我只覺得他輕薄而已。

由于我提高警惕,多多操心,結果把園子看得很好,雖然這年水果收成很壞,產量還是達到前幾年的三倍。說真話,我為保全產品,也是不惜費盡心力的,我甚至親自護送水果到會弗萊特和埃皮奈去,甚至親手提籃子;我記得有一次“姨媽”和我兩人拾了一個籃子,把我們壓得幾乎趴下來了,我們不得不每走十步就歇一歇,弄得渾身大汗才抬到了目的地。

當壞季節開始把我關在屋里的時候,我就想再撿起我的室內工作;但是不可能。隨便在什麼地方,我只看到那兩個嫵媚的女友,只看到她們那個男朋友、她們周圍的環境、她們住的地方,只看到我的想象力為她們創造出來的或美化了的種種事物。任何時刻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狂熱狀態一直纏住我不放。我作過許多努力要擺脫那些虛構,但無效果,最後我完全被它們迷住了,只想努力把它們整理一下,連貫起來,寫成類似小說的東西。

我最大的困難就是羞于這樣明白、這樣公開地揭露我自己的矛盾。我已經那麼大張旗鼓地建立起我那些嚴峻的原則,那麼堅定不移地宣講過我那些嚴厲的箴言,那麼尖刻地罵過那些專寫愛情和柔情的軟綿綿的作品,現在人們突然看到我又親手把自己放在被我那麼嚴格批評過的作家之列,誰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出乎意料、更刺人耳目的事呢?我充分意識到這種自相矛盾之處,我責備我自己,我為此而羞慚,為此而氣憤,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拉回到理智中來。我完全被降伏了,非服從不可,不管有什麼風險,我也得下決心去冒天下之大韙。至于我能不能使這部書出版,那就以後再說了,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設想要把它發表出來呢。

決心一下,我就沒頭沒腦地鑽到我的夢想里去了。我把這些夢想在腦子里反複思考,最後使它們構成了一種方案,這個方案執行的結果,人們現在已經看到了。毫無疑問,這是對我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的最好的利用。好善之心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胸懷,它把這些異想天開的念頭導向有益的目標,連世道人心都可能有所裨益。我那些香豔的圖景,如果里面缺少那種天真無邪的柔和的色彩,便會失掉它們的全部優美。一個弱女子是憐憫的對象,戀愛能使她博得別人的同情,通常她也並不因為軟弱而稍減其可愛。但是看到那種時髦的風尚,誰又能忍受下去而不感到憤慨呢?一個不貞的妻子,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認為沒讓丈夫當場捉獲她的奸情,便是對他的一種思典,他還該衷心感激她,世上有比這樣不貞的妻子的得意洋洋的勁兒更令人氣憤的麼?自然界中沒有完人,完人給我們的教導已經離我們太遠了。但是,假定一個年青的女子,生而有一顆既正直又溫存的心,未婚之前讓愛情把她征服了,既婚之後又恢複了精神力量,反過來戰勝了愛情,又成為有德行的人,誰若是告訴你說,這幅圖景就其整體來說是有傷風化而一無是處,誰就是個說謊者、偽善者,你不要聽他的話。

除了這個從根本上跟整個社會秩序有關的針對風俗和夫妻間的忠誠的目標之外,我還懷著一個較深刻的目標,即是社會協調與社會和平。這個目標,本身也許比上面的還更偉大,更重要,至少在我們當時所處的時代是如此。《百科全書》引起的那場風暴遠沒有平息,當時還正在最猛烈的階段。對立的兩派以極度的岔怒互相抨擊,或者毋甯說是象瘋狂的豺狼那樣互相撕咬,而不是象基督徒和哲學家那樣希望互相啟發、互相說服、互相拉回到真理的道路上來。也許雙方都還缺少有本領的、孚眾望的領袖來把這場斗爭發展成內戰,否則,天曉得,骨子里都同樣有著最殘酷的偏見的雙方,這樣一場宗教內戰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啊。我生來就仇恨一切宗派偏見,所以對雙方都坦率地說了一些嚴酷的真理,而他全聽不進去。于是我就想到另一個不得已的、以我單純的頭腦看來似乎是很妙的辦法:就是以消滅他們的偏見為手段來緩和他們相互之間的仇恨,並且給每一方面指出,另一方面的優點和品德都值得公眾的欽佩和一切凡人的敬仰。這個不夠明智的計劃是建立在人人皆善這樣一個假定上的,卻使我自己陷入我責備聖皮埃爾神父的那種錯誤了,所以,它產生了它應得的結果:並沒有使雙方互相接近,而使它們聯合起來打擊我了。經驗終于使我感到了我的傻氣;但是在這以前,我是全力以赴的,我敢說,我那股熱忱是無愧于驅使我去做的那種動機的,所以我刻劃了沃爾馬和朱麗兩人的性格,當時我內心的狂喜使我希望能把他們兩人寫得都很可愛,並且使兩人都由于互相映襯而顯得更加可愛。

我為我的方案能這樣粗粗地定下來而感到滿意,于是又回到了我已經草擬的那些詳細的情節上面;這些情節的整理結果就產生出了《朱麗》的前兩部分。我是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在這個冬季撰寫和譽清這兩部分的,用的是最漂亮的金邊紙,吸墨用的是蔚藍和銀灰的粉末,裝訂分冊用的是淺碧絲帶,總之,我成了另一個皮格馬利翁,對那兩個嫵媚的少女的一片癡情,簡直找不到什麼夠風雅、夠玲瓏的東西來配上她們了。每天晚上,我在火爐旁拿這兩部分給女總督們念了又念。女兒一言不發,感動得跟我一起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母親根本聽不懂,始終無動于衷,又找不到一點應酬的詞令,只好在大家默默無言的時刻對我一再重複說:“先生,真美呀!”

埃皮奈夫人知道我冬天單獨一人住在樹林中間的一座孤立的房子里,很不放心,時常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她對我的友情表現得從來沒有這樣真切過,而我對她的友情也從來沒有反應得這樣熱烈。在這些友情的表現之中,有一件事如果不特別提出來,我就太不對了:她曾把她的畫像派人送給我,並且想要我的畫像——拉都爾畫的,曾在沙龍里展出過的那一幅民。也不應抹煞她另一次親切的表示,它看起來很可笑,但是由于它留給我的印象,也可見我的性格演變之一斑。有一天霜凍很厲害,我打開她派人送來的一個包裹——是她親自為我備辦的幾樣東西,發現有一件小村裙,英國法蘭絨做的,說她已經穿過,要我改制一件坎肩。短箋的措詞很感人,充滿著親熱與天真。這點關懷超過了友誼,我覺得太體貼了,仿佛她自己脫下衣服來給我穿,以至我在情感激動之中熱淚縱橫地把那短箋和襯裙吻了足有二十遍。戴萊絲以為我瘋了。說也奇怪,埃皮奈夫人對我的友情表示真是太多了,卻從來沒有一次能象這次這樣感動我。甚至在我們絕交以後,我每次回憶起這件事也不免心頭發軟。我把她那張小便箋保存了很久,如果它不是和我那時的其他信件遭到同一命運的話,我現在還保存著呢。

雖然那時期我的尿閉症一到冬天就不讓我輕松,雖然這年冬天有一部分時間我都被迫使用探條,然而,總的說來,那還是我自從居住法國以來最甜美、最安靜的一個季節。在壞天氣為我免遭不速之客的侵襲的那四五個月之中,我比以前和以後更能體味到那種獨立、平穩而又樸素的生活,而越享受這種生活,我就越覺得這種生活的價值。當時我別無其他伴侶,只有現實中的兩個女總督。想象中的兩個表姊妹。特別是在那個時候,我日益慶幸我明智地采取了這個決定,不顧那些看我擺脫了他們的羈絆而不高興的朋友們的叫囂;當我聽到狂人謀殺案的時候,當德萊爾和埃皮奈夫人在信里跟我談到那種彌漫巴黎的紛亂和騷動的時候,我是多麼感謝上蒼使我遠離了那些恐怖和罪惡的景象啊!否則的話,社會紊亂使我已經養成的那個暴躁脾氣,那些恐怖和罪惡的景象只能使它更加滋長、更加乖戾的;而現在呢,我在我的幽居周圍,只看到賞心悅目、甜蜜美妙的事物,我的心完全沉醉于種種溫馨的感情之中了。這是人家讓我過的最後的甯靜的時刻,我津津有味地在這里記下它們的曆程。在隨著這個安靜的冬季而來的那個春天里,就可以看到我下面要寫的那些災難的胚芽開始萌發了,在這些紛至遝來的災難當中,人們將再也看不到這種間歌時間,能讓我有工夫去喘息一下。

然而,我似乎還記得,就是在這個和平的間歇中,即使在我的幽居深處,我還不是十分安靜,還不免遭到霍爾巴赫一伙的攪擾。狄德羅就給我引起了一些麻煩;除非我完全記錯了,《私生子》一書就是在這個冬天出版的,一會兒我就要談到這本書。由于後面將會講明白的種種原因,我那時期的可靠的文件剩下的很少了,就是留下的文件,日期也很不准確。狄德羅寫信向來是不注日期的。埃皮奈夫人和烏德托夫人寫信也只注明星期幾,而德萊爾通常也跟她們一樣。當我想把這些信依次排列起來的時候,就不得不摸索著,注上一些大概的日期。因此,我既不能確有把握地確定這些糾紛的開始,我就甯願把我所能記得的一切當作整個一條寫在下面。

大地春回,我的狂熱更加高漲,我在愛火的激奮中又為《朱麗》的後幾部分寫了好幾封信,這些信都洋溢著我寫信時的那種狂喜的心情。我可以特別提出寫極樂園和湖上泛舟的那兩封信。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兩封信都是在第四部分的末尾。誰讀了這兩封信而不心軟並且熔化在促使我寫出這些信的那種纏綿悱惻的感情里,誰就該干脆把書合上:他是沒有資格來評論感情這個題目的。

正是這個時候,出乎意料,烏德托夫人第二次來訪。她的丈夫是近衛隊軍官,不在家,她的情人也正在服役,她就到奧博納來了,在蒙莫朗西的幽谷中租了一座相當漂亮的房子。她就是從那里到退隱廬來作一次新的遠足。這次出游,她騎著馬,扮作男裝。雖然我平生不喜歡這種蒙面舞式的喬裝,但對她那種喬裝的傳奇風度卻有些一見心傾,這一次可真是愛情了。因為這段愛情是我平生第一遭,又是平生唯一的一遭,又因為它的後果使它在我的記憶里將永遠是既難忘而又可怕,所以請容許我把這件事說得稍微詳細點。

烏德托伯爵夫人快三十歲了,根本說不上美,臉上還有麻子,皮膚又不細膩,眼睛近視,眼型有點太圓。盡管如此,她卻顯得年青,容貌又活潑,又溫柔,老是親親熱熱的。一頭烏黑的長發,天然鬈曲,一直拖到膝彎。身材嬌小玲瓏,一舉一動都顯得又笨拙又有風韻。她的稟性極自然,又極雋雅:愉快、輕率和天真在她的身上結合得非常巧妙。她有的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妙語,不假思索,有時竟奪口而出。她多才多藝,會彈鋼琴,舞跳得很好,還能做幾句相當漂亮的小詩。至于她的性格,簡直是天使一般:心腸好是它的基礎,而除了謹慎與堅強以外,她一切美德都兼而有之。特別在為人方面,她是那麼可靠,在社交方面,又是那麼忠誠,縱然是她的仇敵,做事也不瞞她。我所說的她的仇敵,是指恨她的男人或女人,因為,就她自己來說,她是沒有一顆能夠恨人的心的,而且我相信我們這點相同之處曾大有助于我對她的熱戀。在最親密的友情的傾訴之中:我從來沒有聽到她背後說過人家的壞話。就連她嫂子的壞話,她也從來不說。他不能對任何人掩飾她心里所想的事,甚至不能抑制她的任何感情:我深信,她就是在丈夫面前也談她的情人,正如她在朋友面前、熟人面前、所有的人面前都談她的情人一樣。最後,有一點不容置辯地證明她那善良天性的純潔與真誠,那就是她可以心不在焉到無以複加、輕率到十分可笑的地步,常常于無意之中說出些話或做出些事來,對她自己可謂不慎之至,但從來沒有冒犯過別人。

她很年青的時候就被勉強嫁給烏德托伯爵了。烏德托伯爵有地位,是個好軍人,但是喜歡賭博,喜歡鬧事,很不親切,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她在聖朗拜爾先生身上發現了她丈夫的一切優點,再加上許多可愛的品質,既聰明,又有德,又有才能。在本世紀的風俗中如果還有一點東西可以原諒的話,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一種依戀之情:它的持久使它變得純正,它的效果使它受人欽仰,它之所以能鞏固起來,只是由于雙方的相互尊敬。

我猜測,她來看我,固然也有點兒出于興趣,但更多地還是為了博得聖朗拜爾的歡心。他曾敦促她來,他相信我們之間開始建立起來的友誼會使我們三個人對這種往還都感到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們倆的關系,她既然能在我面前無拘無束地談他,自然就表明她喜歡跟我相處了。她來了;我見到她了。我正陶醉于愛情之中而又苦于沒有對象。這陶醉就迷住了我的眼,這對象就落到了她的身上。我在烏德托夫人身上看到了我的朱麗,不久,我就只看到烏德托夫人了,但這是具備了我用來裝飾我的心頭偶像的那一切美德的烏德托夫人。為了使我癡情到底,她又以熾熱的情侶身份跟我談著聖朗拜爾。多麼巨大的愛情感染力啊!我聽著她說話,感到自己在她身邊,竟幸福得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這是我在別的女人身邊都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她談著,談著,我自己也就感動了。我還以為我只是對她的感情感興趣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已經產生了同樣的感情了;我大口大口地吞下這毒汁,可是我當時只感到它的甜美。總之,在我們兩人都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她用她對情人所表現的全部愛情,激發起我對她的愛情來了。唉!為著一個心中已經別有所戀的女人而燃燒起這樣既不幸而又熾烈的愛情,真正是為時已晚,也真正是太令人痛苦了!

雖然我在她身邊已經感到了那些異常的沖動,但我先還沒有覺察到我心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只是在她走了以後,當我開始想朱麗的時候,我才吃驚地發現,我想來想去都只能想到烏德托夫人。這時候我的眼睛睜開了,我感到了我的不幸,我為此而哀歎,但是我還料想不到這個不幸將要產生的許多後果呢。

我今後對她持什麼態度呢?我遲疑了很久,仿佛真正的愛情還能留下足夠的理智讓你去深思熟慮似的。我正在舉棋不定,她又一次出乎意料地來找我了。這一下我心里可有數了。伴隨邪念而來的羞澀之心使得我啞口無言,在她面前直發抖,我既不敢開口,也不敢抬起頭來,我心頭的慌亂簡直無法形容,而她不可能看不出來。于是我就決定向她承認我心里慌亂,並讓她猜測慌亂的原因:這等于把原因相當明白地告訴她了。

如果我年青而又可愛,如果烏德托夫人後來軟弱了,我在這里就應該譴責她的行為,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所以我對她只有贊美,只有欽佩。她作出的決定是既大方又謹慎的。她來看我,是聖朗拜爾叫她來的,她不能突然疏遠我而不向聖朗拜爾說明原因,因為這樣就可能使兩個朋友絕交,也許還會鬧得滿城風雨,而這是她要避免的。她本來是對我既敬重而又懷有善意的,所以她就憐憫我這點癡情,但是不予以逢迎,而是表示了惋惜,並且努力要醫好我的癡情。她很樂意為她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個她看得起的朋友。她說等我將來變得理智了,我們三人之間很可以構成一種親密而甜美的關系,而她每跟我談到這一點,便顯得再愉快也不過的。她並不只是限于這種友好的勸告,必要時她也不惜給我一些由我自己招來的較嚴厲的責備。

我也同樣嚴厲地責備我自己。等到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就清醒了,我把話說出了之後,心里也就比較平靜了。大凡一個人的愛情,被激起愛情的女方知道了之後,就變得好受些。我用來責備自己的那種力量理應醫好我的愛情的,如果事實是可能的話。我把所有強有力的理由都找來幫助我扼殺我這份愛情。我的操守呀、我的感情呀、我的原則呀、可羞可恥呀、不義不忠呀、罪在不赦呀、負友之托呀,最後還有個理由:以這樣的年紀,還讓最荒唐的熱情燃燒起來,而且對方又已經心有所戀,既不能對我的愛有所回報,又不能讓我保留任何希望,未免太惹人笑話了,而且這樣荒唐的熱情不但不能由堅持而得到任何好處,反而變得一天比一天更苦痛難堪。

誰能相信啊!這最後一種考慮,原該給所有其他的考慮增添份量的,卻反而把它們都抵消掉了!“一段癡情,”我想,“只于我個人有害,那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我難道是個要讓烏德托夫人小心提防的輕狂小生嗎?別人看到我這樣煞有介事的悔恨,不會說是我的殷勤、儀表和打扮在誘使她走入歧途吧?嘿!可憐的讓-雅克啊,你自由自在地去愛吧,心安理得地去愛吧,別擔心你的歎息會有損于聖朗拜爾。”

讀者已經看到,我就是在年輕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自命不凡過。上面那種想法正合我一貫的心理傾向,它使我的激情感到安慰;這樣一來,我就無保留地沉溺于激情之中了,甚至笑我那種不合時宜的顧慮是出于虛榮而不是出于理智了。對一顆正直的心來說,這是一個多麼重大的教訓啊!邪惡進攻正直的心靈,從來不是那麼大張旗鼓的,它總是想法子來偷襲,總是戴著某種詭辯的面具,還時常披著某種道德的外衣。

我既怙惡而又無悔意,不久就毫無節制地為惡了;請讀者看看我的激情是怎樣循著我的天性的故轍,最後把我拖下了深淵吧。最初,為了使我放心,它采取謙卑的態度,後來,為著使我放手做去,它把這種謙卑轉變成為疑懼。烏德托夫人不斷提醒我,叫我勿忘本分,保持理智,她從來也沒有片刻迎合我的癡情,不過待我總是極其溫存,對我總是采取最親切的友誼的態度。我敢保證,如果我相信這份友誼是真誠的話,我一定也就感到滿足了,但是我認為它太熱烈了,不會是真正的友誼,因而我腦子里就不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種與我的年齡和儀表太不適合的愛情,使我在烏德托夫人眼里的地位降低了,這個輕狂的少婦只是要拿我和我這過時的熱情來取樂,她一定把心里話都告訴聖朗拜爾了,她的情郎恨我對不起朋友,便贊成她要弄我,兩人串通一起要把我逗得暈頭轉向,好叫人家嗤笑我。這種愚蠢的想法曾使我二十六歲時在我所不了解的拉爾納熱夫人身邊說了許多糊塗話,現在我是四十五歲的人了。又是在烏德托夫人身邊,假如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郎都是不至于開這樣殘忍的玩笑的正派人,那麼我這種愚蠢的想法倒也還是情有可原的。

烏德托夫人繼續來拜訪我,我不久也就回拜她了。她歡喜步行,我也是一樣,我們在迷人的景色中作長時間的散步。我愛她,又敢于說出我愛她,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如果不是我的糊塗言行毀了其中的全部妙趣的話,我當時的處境實在是再甜蜜不過了。她起先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我在接受她的愛撫時會那麼傻氣,但是我的心從來就不會對自己所想的事絲毫有所隱瞞,所以我不久就把我的猜疑對她說明了。她起先想一笑置之,但這個辦法不成功,她的笑會激起我的狂怒的,她便改變了口吻。她那種憐惜的溫存真是戰無不勝的。她對我說了些直沁入我心脾的責備的話,她對我那些不正確的畏懼表示擔憂,我就抓住這種擔憂而加以濫用,我要求用事實來證明她不是戲弄我。她明白,沒有任何別的辦法能夠使我放心。我就越逼越緊,這一步是微妙的。一個女人已經被迫到了討價還價的地步了,竟還能那麼便宜了事。真是驚人,也許可說是空前絕後的一遭吧。凡是最纏綿的友情所能給予的,她都不予拒絕。任何足以使她失節的事,她都絕不放松。並且我很慚愧地看到,每逢她稍微給我一點好處就把我的感官燒得熾熱難熬,而這種熾熱在她的感官上卻引不起半點火星。

我曾在某處說過,如果你不想給感官什麼東西,你就絕不能讓它先嘗到一點甜頭。要想知道這句箴言對烏德托夫人說來是多麼不正確,要想知道她是多麼能夠自持,那就必須詳細了解我們那些頻繁的、長時間的密談,把我們那四個月當中的熱烈的密談從頭到尾都回顧一番。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四個月是在兩個異性朋友之間無與倫比的親密中度過的,而雙方又都把自己限制在我們始終不曾逾越的那個范圍里。唉!我體會到真正的愛情確實是太遲了,可是一經體會,我的心靈和感官為了償付這筆拖欠的情債,又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單方面的愛情尚且引起這樣的狂熱,那麼,一個人若是處在他所愛並博得其愛情的那個對象身邊,他所感到的狂喜該是多麼劇烈啊!

但是,我說單方面的愛情是說錯了,我的愛情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回報的,它雖然不是相互的,卻是兩方面的。我們兩人都陶醉在愛情之中:她愛她的情郎,我愛她;我們的歎息,我們的甘美的淚水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都是多情的知心人,我們的情感太相投了,不可能沒有相合的地方。不過,在這種危險的陶醉之中,她從來沒有一刻忘形;而我呢,我保證,我發誓,雖然我有時被感官迷惑了,曾企圖使她失節,卻從來也不曾真正蓄意打她的主意。我那熱情的激烈,本身就控制了這份熱情。克已的義務蕩滌了我的靈魂。一切美德的光輝都裝飾著我心頭的偶像,玷汙它那神聖的形象就等于把它毀滅。我很可能犯這個罪,我在心里犯了這個罪不下百余次;但是,真正要玷汙我的索菲麼?這樣的事情是可能的嗎?不,不!我把這話對她說過千百遍了,即使我有滿足欲望的權力,即使我能支配她自己的意志,除了若干短暫的狂熱時刻以外,我都會拒絕以這種代價來求得快樂的。因為我太愛她了,我才不想占有她。

從退隱廬到奧博納,將近一里約;在我頻繁前往的旅行中,我有時也在那里住宿。有一天晚上,兩人面對面地用過晚餐之後,我們就到花園里,在美麗的月色下散步。這花園的深處有個相當大的剪修過的樹林,我們穿過樹林去找一個幽美的樹叢,樹叢里還造了一掛瀑布點綴著,這是我給她出的主意。永世難忘的無邪與享受的回憶啊!就是在這樹叢里,我和她坐在一片細草地上,頭上是一棵花兒盛開的槐樹,為著表達我心頭的感情,我找到了真正無愧于這種感情的語言。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達到崇高的境地——如果人們可以把最纏綿、最熱烈的愛情所能輸進男人心靈的那種親切而又富有魅力的東西稱為崇高的話。我在她的膝上流下了多少令人心醉的眼淚啊!我又使她情不自禁地流了多少這樣的眼淚啊!最後在一陣不由自主的激動之中,她叫道:“不,從來沒有象你這樣可愛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情人象你這樣愛過!可是,你的朋友聖朗拜爾在叫著我們,我的心是不能愛兩次的。”我一聲長歎,就不說話了;我擁抱她——這是一次怎樣的擁抱啊!但是,僅此而已。她獨自一人生活著,也就是說,遠離她的情人和丈夫,已經有六個月了;我差不多天天都去看她,而且愛神始終伴隨著我們也已經有三個月了。我們時常先面對面地用過晚餐,然後兩人到樹叢深處,在那月光之下,經過兩小時最熱烈、最纏綿的私語之後,她又在半夜里離開樹叢和朋友的懷抱,身和心都和來時一樣無暇、一樣純潔。讀者們,衡量衡量所有這些情景吧,我不再加半句話了。

人們可別以為在這種場合下,我的感官能讓我安靜,就象在戴萊絲和在媽媽身邊一樣。我已經說過,這次是愛情,而且是以其全部力量和全部狂熱迸發出來的愛情。至于我不斷感覺到的不安、戰栗、心悸、痙攣、昏厥,我都不去描寫了:人們單憑她的形象在我心頭所產生的效果,就可想而知了。前面已經說過,退隱廬離奧博納相當遠,我常從安地里那一帶山坡邊上走過,那里的景色是極其引人入勝的。我一邊走,一邊夢想著我即將見到的那個人,夢想著她將給我的親熱的接待。夢想著在我到達時等著我的那一吻。單是這一吻,這不祥的一吻,在沒有接受之前就已經把我的血點燃起來了,使我頭腦發昏,眼睛發花,兩膝顫抖,站立不住;我不得不停步坐下來,整個身體仿佛都亂了套,我幾乎要暈過去了。我意識到這種危險,所以出門時總是力求分心,想別的事情。可是我還沒走二十步,那同樣的回憶,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一切後果,就又來侵襲我,絕對無法擺脫;並且,不問我用什麼辦法,我不相信我有哪一次能逍遙自在,一個人走完這程路。我走到奧博納時,疲憊不堪,有氣無力,簡直要倒下去了,站都站不住。可是一見到她,我就完全恢複過來了,我在她身邊只感到精力無窮卻又不知如何使用的苦惱。我來的路上;在望得見奧博納的地方,有一片風景宜人的高崗,叫奧林匹斯山,有時我們倆各自從家里走到這里相會。如果是我先到,當然要等她;但是這個等候又叫我多麼受罪啊!為了有所自遣,我總是用我帶的鉛筆寫些情書,這些情書,簡直是用我最純粹的血液寫出來的:我從來沒有能把一封情書寫完而字跡依然可以辨認清楚的。當她在我們兩人約定的壁櫥里找到這樣的情書的時候,她從中看到的,除了我寫情書時那副可憐的樣子外,別的什麼也看不到。這種樣子,特別是拖了那麼久,經過三個月不斷的刺激和絕望,就使我疲憊得好幾年都恢複不過來,最後還使我得了疝氣病,將來我是要把它,或者說,它是要把我帶到墳墓里去的。我這個人的氣質,也許是大自然所曾產生的最易激動、而又最易羞怯的氣質。我這種氣質的人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愛情享受就是如此。我在人世間最後的好日子也就是如此。下面開始的就是我一生中一大串幾乎從未間斷的災難。

在我整個一生中,人們已經看到,我的心象水晶一樣透明,從來不會把藏起來的一個稍微強烈的感情隱瞞一分鍾。請大家想想,要我把對烏德托夫人的愛情長久隱瞞起來,那是可能的嗎?我們的親密關系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也不稍加隱諱,或故弄玄虛。這種親密關系並不屬于需要保密的那一類。烏德托夫人對我懷著她自覺是無可指責的最親密的友誼,而我則對她滿懷著誰也沒有我知道得更清楚的正當的敬佩。她坦率、心不在焉、有點冒冒失失;我真誠、笨拙、高傲、急躁、狂熱,我們就在自以為平安無事的假想中貽人以口實,遠超過我們真正有什麼越軌行動。我們都到會弗萊特去,我們常在那兒見面,有時甚至還是事先約好了的。我們在那里和平時一樣生活著,天天並肩散步,就在那片園林里,正對著埃皮奈夫人的房子,並且就在她的窗下談我們的愛情,談我們的義務、我們的朋友、我們的純潔的計劃。埃皮奈夫人就從窗口不斷地窺視我們,她自以為被人欺上瞼了,使用兩只眼睛往心里灌足了怨氣和憤恨。

女人個個都掌握著掩飾憤怒的藝術,特別是在憤怒強烈的時候。埃皮奈夫人脾氣暴躁卻又工于心計,她高度掌握著這種藝術。她佯裝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不懷疑;她一面對我加強體貼照顧,甚至近于挑逗,一面又故意用不客氣的態度和鄙夷的表示欺壓她的小姑子,似乎還暗示我也鄙夷她。人們當然料到她這樣做是成功不了的,但是我卻受到了苦刑。我的心被兩種相反的感情撕裂著,我一面被她的愛撫感動了,同時我看她那樣對不起烏德托夫人又感到怒不可遏。烏德托夫人的那種天使般的溫和性情使得她忍受一切,毫無怨言,甚至並不因此而更不滿她的嫂子,而且,她常常又是那麼漫不經心。對這種事往往又那麼不夠敏感,所以有一半時間她根本就沒有覺察到嫂子對不起她。

我當時太沉醉在我的狂熱之中了,所以,除了索菲(這是烏德托夫人的名字之一)什麼也看不見,就連我已經成了埃皮奈全家和許多不速之客的笑柄,也都沒有覺察出來。霍爾巴赫男爵,據我所知,以前從來沒有到舍弗萊特去過,現在就是這種不速之客之一。如果我當時就象後來那麼多疑的話,我一定會猜想到,他這次旅行是埃皮奈夫人事先布置的,好請他來看一場日內瓦公民談戀愛的把戲。但是我那時太蠢了,連大家一望而知的事我都看不見。然而我的全部愚蠢也擋不住我發現男爵比平時更高興、更快活的樣兒。他不象平常那樣愁眉苦臉地看我,卻說無數揶揄的話,弄得我莫名其妙,瞪著大眼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埃皮奈夫人則笑得前仰後合,我還不知道他們發了什麼瘋呢。因為一切都還沒有越出開玩笑的范圍,所以,如果當時我覺察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湊上去跟他們一起開開玩笑就是了。但是事實上,人們透過男爵的那種嘲笑的快活勁兒,可以看出他眼里閃爍著一種惡意的喜悅,如果當時我就跟事後回想起來時那樣注意到的話,這種惡意的喜悅也許會使我心里不安的。

有一天,我又到奧博納去看馬德托夫人。她常到巴黎去,這次是剛從巴黎回來,我發現她愁眉苦臉的,並且看出她曾經哭過。我不能不克制自己,因為她丈夫的姊妹伯蘭維爾夫人在場;但是我一有機會,就向她表承我心頭的不安。“唉!”她歎口氣對我說,“我恐怕你的癡情把我一輩子的安甯都葬送掉了。有人告訴聖朗拜爾了,但是講的不是實情。他倒能為我說公道話,但是他有點發脾氣,而最壞的是他有些話又藏著不講出來。幸而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一點也沒有瞞他,我們的關系本來是他促成的。我在給他的信上盡講起你,就如我的心里充滿了你一樣;我只向他瞞住了你那種糊塗的愛情,我原是想醫好你這種愛情的,而他,話雖沒有說,我看出他是把你的愛情當作我的一個罪過的。有人陷害我們,冤枉了我;不過,管它呢,要麼我們從此一刀兩斷,要麼你就老老實實的,該怎麼就怎麼。我不願再有一點事瞞住我的情人了。”

到這時候我才感覺到,我在原該充當其導師的一個少婦面前受到了她的嚴正的責備,自知過失,滿面羞慚,真是一件難堪的事。我痛恨我自己,這種痛恨,如果不是受害者給我引起的那種親切的同情又使我的心軟了下來,也許足以把我的懦弱克服下去的。唉!我的心已經被從四面八方鑽進來的眼淚漬透了,這時它還能硬起來麼?這一陣心軟很快就化為對告密人的憤怒了。那班卑鄙的告密人只看到一個雖然有罪卻是不由自主的情感的壞的方面。他們根本就不相信,甚至也想象不到有顆真誠的清白的心在補贖著這個方面。至于是誰給我們來了這一手的呢,我們處在疑團中的時間也並不長久。

我們兩人都知道埃皮奈夫人是和聖朗拜爾通信的。她給烏德托夫人挑起風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曾千方百計要把聖朗拜爾跟烏德托夫人離間開來,這種努力曾經有幾次獲得成功,所以烏德托夫人生怕以後又中她的計。此外還有格里姆,我記得他似乎是跟隨加斯特利先生到軍隊里去的,那時也和聖朗拜爾一樣正在威斯特法倫;他們在那兒有時能見到面。格里姆曾在烏德托夫人面前試圖進攻過幾次,但都沒有成功。格里姆大為惱火,從此就根本不和她見面了。格里姆的“謙遜”是眾所共知的,他既認定烏德托夫人不愛他而愛一個年紀比他大的人,而且他,格里姆,自從跟大人物交往以來,一談起這個人就只把他當作手下的一個受保護者,大家想想他是不是能冷靜吧。

我對埃皮奈夫人的懷疑,在我聽到我家里所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就變成確信了。當我在舍弗萊特的時候,戴萊絲也常來,或者是把我的信送給我,或者是照顧一下我的壞身于。埃皮奈夫人曾問她,烏德托夫人和我是不是互相通信。一聽說互相通信,埃皮奈夫人就逼她把烏德托夫人的信交給她,保證她會把信重新封好,顯不出被拆過的樣子。戴萊絲並沒有顯出對這種建議是如何憤慨,甚至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只是把送給我的信藏得更緊些而已:真是提防得好啊,因為埃皮奈夫人派人在她來的時候監視她,並且有好幾次竟大膽到在半道上搜她的圍裙。更有甚者,埃皮奈夫人有一天表示要跟馬爾讓西先生一起到退隱廬來午餐,這是我自住進退隱廬以來的第一次。她趁我跟馬爾讓西先生出去散步的時候,和她們母女二人到我書房里去了,並且逼她們把烏德托夫人的信拿出來給她看。如果母親知道信在什麼地方,信就交出去了,幸而只有女兒一人知道,她說這些信一封也沒有保留下來。當然,這個謊言是充滿著正直、忠誠與寬宏大量的,若是說出真話,反而成為道地的背義行為了。埃皮奈夫人一看不能誘惑她,便努力激起她的醋意,怪她太隨和、太糊塗。她對她說:“你怎麼能看不出他們之間的罪惡關系呢?如果擺在你眼前的一切你都不信,而還需要一些別的證據,那麼,你就幫我的忙來找這些證據好了:你說他把烏德托夫人的信讀過就撕了,好吧!你就把碎片小心撿起來,交給我,我負責把碎片拼湊起來。”這就是我的女友給我的女伴的教導。

所有這些企圖,戴萊絲竟謹慎到把我瞞了很久;但是,當她看到我那種惶惑困窘的樣子,覺得不能不對我和盤托出,好讓我知道誰在跟我作對,以便采取措施,預防人家正在給我准備的那種種陷阱。我的憤慨、我的氣憤是無法形容的。我不學埃皮奈夫人的榜樣,跟她裝假,也不想用狡計來破狡計,我完全聽憑我的急躁脾氣去做,再加上平素的輕率,我就公開鬧起來了。人們讀了下面這幾封信,就可以看出我是多麼不謹慎,同時這些信也足以說明雙方在這一件事上的作風如何了。

埃皮奈夫人函(甲劄,第四四號)

怎麼我就看不到你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為你感到不安。你曾再三答應我只在退隱廬和這里兩頭跑跑呀!關于這一點,我一直是讓你完全自由的,而現在一星期過去了,你連個人影也不見。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你的身體很健康,我還以為你病了呢。我前天、昨天就在等候你,到現在還不見你來。我的上帝呀!你怎麼啦?你現在手頭又沒有什麼事要做,你也不會有什麼苦惱,因為如果有的話,不是我自負,你早就跑來向我傾訴了。因此你一定是病了!趕快解除我這焦躁不安的心情吧,我求你。再見,我親愛的朋友;願這個“再見”,能給我從你那方面帶來個“你好”。

複函

星期三晨

我現在還什麼都不能對你說。我在等待了解得更清楚些,反正或遲或早我一定會弄清楚的。同時,請你確信:被控的無事者將會找到一個熱烈的保衛者,足以讓那些誣告者後悔,不論誣告者是什麼人。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函(甲劄,第四五號)

你的信使我大吃一驚,你知道嗎?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把它讀了又讀,一直讀了二十幾遍。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只看出你心里感到不安和苦惱,你要等到不安和苦惱過去了以後再跟我談。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就這樣約定,好嗎?我們的友誼、我們的信任,都到哪兒去了?我是怎樣失掉了那種信任的呢?你是對我生氣,還是為我生氣呢?無論如何,你今天晚上就來,我請求你。記得不到一星期前,你還答應過我不把任何事情藏在心里,有事立時就對我說呢!我親愛的朋友,我是信賴這個信任的……我剛才把你的信又讀了一遍:我還是不明白,但是它叫我顫抖。我覺得你心里激動得痛苦極了。我倒很想使你平靜下來,可是,我既然不知道你不安的原因,我就不知道對你說些什麼才好,我只能告訴你,在看到你之前,我是完全和你一樣不幸的。如果你今晚六點鍾不到,我明天就到退隱廬來,不管天氣怎樣,也不管我身體如何,因為我忍受不了這樣的不安。再見,我親愛的朋友。我要冒險給你一個忠告,但也不知道你需要不需要,你要極力提防,極力制止不安的心情在孤寂中發展。一只蒼蠅會變成一個魔鬼的,我過去常有這種體驗。

複函

星期三晚

只要我現在不安的心情還繼續下去,我既不能去看你,也不能接受你的訪問。你說的那種信任現在不存在了,你想恢複也將是不容易的。現在,我在你的殷勤當中,所看到只是你想從別人的表白中得到某種合乎你的圖謀的好處;而我這顆心,對一顆開誠相見的心是極易流露的,對詭計和狡詐卻要關上大門。你說你難以看懂我的信,我卻從中看出你慣常的機智。你以為我真傻到相信你沒有看懂那封信麼?不,但是我將以坦白來戰勝你的詭巧。為了使你對我更不了解,我就進一步明說吧。

有兩個結合得好好的、彼此都無愧于對方的愛情的有情人,他們都是我親愛的人,我當然料到你不知道我指的是誰,除非我把名字說出來。我猜測有人曾試圖拆散他們,並且利用我來使他們兩人之一產生忌妒。這種選擇並不十分高明,但是對于那個壞心眼說來,似乎很方便;而這個壞心眼,我懷疑就是你。我希望這就清楚點了吧。

好啦,一個我最欽佩的女人,在我完全知曉的情況下,做出了那種無恥的事——把自己的心和身分給兩個情人,而我也那麼無恥,竟是這兩個懦夫之一。如果我知道你一生中有一時一刻曾對她和我有過這樣的想法,我一直到死也恨你:可是,我要責備你的,不是你曾經這樣想過,而是你曾經這樣說過。在這種情況下,我就不明白三人之中你想害的究竟是誰;不過,如果你愛安甯的話,你應該擔心你的成功就是你的不幸。我對某些交往感到不好,這我既沒有瞞你,也沒有瞞她;但起因是正當的,我要用跟起因一樣正當的方式來結束這種交往,我要使非法的愛情變成永恒的友誼。從來不會害人的我,能無事地被人利用去害我的朋友們嗎?絕對不能,我永遠不能原諒你,我會變成你的不可和解的仇人。只有你的秘密還會受到我的尊重,因為我將永遠不做背信之人。

我不相信我目前這種惶惑的心情還會延續很久。我很快就會知道我是不是弄錯了。到那時,我也許要對太對不起人的事進行補贖,而我將感到這是做了平生最大的快事。但是,你知道在我還要在你身旁度過的短時間里,我將怎樣補贖我的過失麼?我將做到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將坦白地告訴你社會上對你是怎樣的想法,告訴你在名譽方面應該修補哪些缺口。盡管你有那麼多所謂的朋友環繞著你,將來你看到我走了之後,你就永遠向真理告別了,你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跟你說真話的人了。

埃皮奈夫人第三函(甲劄,第四六號)

我不懂你今天早晨的信,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因為那是事實。你今天晚上的信我看懂了,別害怕我會回答你。我正急于要把它忘掉。雖然我覺得你可憐,我還是不能不感到這封信使我的靈魂充滿了的那種苦澀。我!對你玩詭計,玩狡詐!我!竟被指責做了無恥之尤的事!再見吧,我很惋惜你竟然……再見吧,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再見吧,我十分願意原諒你。你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好了!你別猜疑你會受到冷遇,其實你將受到很好的接待。不過,你盡可不必為我的名譽操心。別人怎樣非議。我都毫不在乎。我品行端正,這就夠了。此外,我完全不知道那兩個對我和對你一樣親愛的人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最後一封信為我解除了一個極大的困難,卻又使我碰上了另一個並不稍小的困難。這些信件雖然往返極端迅速,都在一天之內,但是其中短暫的間隔時間也足夠讓我在一陣陣的怒氣之中想到我的粗心大意嚴重到什麼程度了。烏德托夫人叮嚀我保持冷靜,讓她一人去設法了結這樁公案,並且,特別在當時,要避免任何決裂,任何聲張。而我呢,對一個生性就好忌恨的女人,又用了最明顯、最惡毒的侮辱語言,在她心頭火上加油。當然,我從她那里只能指望一封又高傲、又輕蔑、又鄙視的回信,逼得我不能再有所留戀,如果不立刻離開她的家門,我就成了一個最可恥的懦夫。幸而她的機巧超過了我的暴怒,她複信里的那種措詞避免了這樣的結局。然而,要麼就離開,要麼就立刻去看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采取了後一步驟,同時預料到需要解釋一番,而在解釋時應該采取什麼態度,倒叫我為難起來了。怎樣才能把事情應付過去而又既不累及烏德托夫人,也不累及戴萊絲呢?我說出誰的名字來誰就該多麼倒黴啊!一個翻臉無情而又好搞陰謀的女人,要報複,便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件件事都叫我為成為報複對象的人擔憂。正是為了預防這種不幸,所以我才在信里只說到懷疑,避免提出確證。誠然,這種說法使我發的那陣脾氣越發不可原諒,因為任何單純的懷疑也不能容許我象方才對待埃皮奈夫人那樣對待一個女人,特別是對待一個女朋友。但是就在這里開始了一個我辦得十分得體的既偉大而又高貴的困難工作:我以承擔一些更嚴重的過錯來補贖我那些隱瞞起來的過錯和軟弱。而我承擔下的那些過錯都是我不能犯而又從來沒有犯過的。

我無需應付我所害怕的那場舌戰,我不過受了一場虛驚而已。我一到,埃皮奈夫人就跳上來摟著我的脖子,滿臉熱淚。這種來自一個老朋友的意外的接待,使我極為感動;我也哭了起來。我對她說了幾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話;她也對我說了幾句更沒有什麼意義的話。飯已經擺好了,我們就去入席。在席上,我以為那場解釋推遲到晚餐以後了,在這個等待階段中,我的臉色很難看,因為我心里只要稍微有點不安就顯得六種無主,連最不明眼的人也滿不過去。我那副尷尬樣子原該鼓起她的勇氣的,然而她沒敢這樣做;晚餐後也和晚餐前一樣,都沒有進行什麼解釋。第二天也沒有;在我們默默相對之中,只談了些無所謂的事,或者由我說幾句禮貌話,表示我的懷疑究竟有無根據,還完全不能斷定,並且實心實意地向她保證,如果發現懷疑沒有根據,我一輩子都要向她請罪的。她沒有流露出一點好奇之心,想確切地知道這些懷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又是怎麼來的;因此,我們的和好,不論是在她還是在我,全都包括在見面時的那一次擁抱之中了。既然只有她一人受到了侮辱——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我就覺得她自己都不想把事情搞清楚,更輪不到我來把事情說明白了,因此我是怎樣來的,也就怎樣回去了。而且,我繼續跟她相處,又和以前一樣,所以不久我就把這場吵鬧幾乎忘個一干二淨,並且愚蠢地以為她自己也已經忘懷,因為她仿佛已經不再回想這件事情了。

人們很快就可以看到,這並不是我的懦弱給我招來的唯一苦腦;我還有別的一些使我同樣難受的苦惱,它們卻並不是我自己招來的,而只是由于有人要折磨我,好把我從孤獨生活中硬拉出去。這些苦惱都是從狄德羅和霍爾巴赫一幫那方面來的。自從我住進退隱廬以來,狄德羅就不斷地攪擾我,有時是自己出面,有時是通過德萊爾。根據德萊爾拿我在叢林里亂跑為題給我開的那些玩笑去判斷,我不久就看出他們是多麼興高采烈地把隱士丑化成風流情人了。但是在我跟狄德羅所鬧的那些糾紛里,問題還並不在此,這些糾紛還有更嚴重的原因。《私生子》出版以後,他曾給我寄來一本,我也以對朋友的作品應有的那種興趣與注意讀完了這本書。當讀到他附進去的那篇用對話體寫的詩論的時候,我很驚訝也很痛心地發現,里面有好些話都是攻擊過孤寂生活的人的,這些話雖令人不快,卻還能夠容忍,但是其中有這樣一個辛辣而粗暴、語氣毫不委婉的論斷:“只有惡人才是孤獨的。”這個論斷是模棱兩可的,可以有兩個意義,我覺得其中之一是很正確的,而另一個是很錯誤的;既然一個人自願過孤獨的生活,他不可能、也不會損害任何人,因此,根本不能說他是惡人。論斷本身就需要加以解釋,何況作者在發表這個論斷的時候,有一個正過著孤獨的退隱生活的朋友,那就更需要解釋了。我覺得,不論如何推測,這都是引人反感、有虧道義的:或者是他在發表這一論斷時忘掉了這個孤居的朋友;或者是,如果他曾想起這個朋友,但在提出這個一般性的格言時,不但沒有把這個朋友,而且也沒有把那麼多自古迄今在隱遁中尋求安甯與和平的受人尊敬的賢人哲士看成是可敬的正確的例外,而竟以一個作家的身份,有世以來第一次把他們都一筆勾銷掉,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目之為壞蛋了。

我熱切地愛狄德羅,由衷地尊敬他,並且我以徹底的信任,指望他對我也有同樣的情感。但是他那股不倦的別扭勁,專在我的愛好上、志趣上、生活方式上,在只與我一個人有關的一切事情上,永遠跟我唱反調,真叫我厭煩。看到一個比我年輕的人竟然用盡心機要拿我當小孩子管教,我是很反感的。他那種輕于許諾、忽于踐約的習慣,也叫我厭惡。他不知有多少次約而不來,並且專門喜歡爽而又約,約而又爽,實在叫我煩惱。我每月都在他自己訂好的日期白白地等他三四次,我一直跑到聖-德尼去迎他,等了一整天,結果還是一個人晚上吃悶飯,這又使我感到尷尬。總之,我心里早已裝滿了他再三再四對不起人的事情。這最後一次對不起我,我覺得更嚴重,更使我痛心。我就寫信向他叫屈,但是措詞極其溫和,極其感人,連我自己都淚流滿紙;我那封信是足以使他感動得流淚的。而他對這問題是怎樣答複的呢?人們永遠也猜不到。現將他的回信(甲劄,第三三號)照錄如下:

我的作品使你喜歡,並且感動了你,我聽了很高興。你不贊同我關于隱士的意見,你愛為他們說多少好話,你就盡管說吧,你將是世界上唯一我要為之說好話的隱士。而且,如果你聽了能不生氣的話;可說的話還多著呢。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則如此等等。有人告訴我,埃皮奈夫人的兒子的信里有過一句話,一定曾叫你心里很難受,要不然我就是太不理解你的靈魂的深處了。

這封信的最後兩句話需要說明一下。

在我開始住到退隱廬的時候,勒-瓦瑟太太似乎不歡喜這個地方,覺得住所太孤單。她這種話傳到我耳朵里來了,我就提出,如果她覺得在巴黎好些的話,就把她送回去,我為她付房租,並且和她跟我住在一起一樣照顧她。她拒絕了,並且向我聲明,她很喜歡住在退隱廬,說鄉下空氣對她有好處。人們可以看到,這也是真話,因為她在鄉下可以說變得年輕了,身體比在巴黎時好得多。她的女兒甚至還向我保證;如果我們真的要離開退隱廬,她心里會是很不高興的,因為退隱廬確實是個迷人的好住處,而她又很歡喜弄弄園子,拾掇拾掇水果,現在正是得其所哉;不過,她是說了人家叫她說的話,為的是要努力把我勸回巴黎。

此計不成,他們就想用良心責備的辦法來獲得美意殷勤所沒有產生的效果,說我把這個老太太留在鄉下,離她那樣的歲數所可能需要的救護太遠,簡直是一種罪惡。他們就沒有想到,不但她,還有許多別的老年人,都憑著這地方的新鮮空氣而益壽延年的,而那些必要的救護,從我門口的蒙莫朗西就可以得到。他們那麼說,仿佛只有巴黎才有老年人,在別的任何地方老年人都活不下去。勒-瓦瑟太太吃的多,極喜歡暴飲暴食,常吐酸水,並且瀉得厲害,瀉個幾天就把腸胃瀉好了。她在巴黎,從來也不在意,采取自然療法。她在退隱廬還是用這個老辦法,深知道這個辦法最妙不過。可是,他們不管這些:既然鄉下沒有醫生和藥房,把她擱在鄉下就是想叫她死,雖然她在鄉下身體很健康。狄德羅倒該確定一下,老年人到了什麼樣的年齡就不許住到巴黎以外去,否則就要以殺人論罪。

以上就是那兩個十惡不赦的罪狀之一,為此,他不肯把我放在他那條“只有惡人才是孤獨的”的論斷之外;這也就是他那動人的感歎號和他那好意加上的“如此等等”的意義:“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

我覺得要回答這種指責,最好莫過于讓勒-瓦瑟太太自己來替我證明。我請她自自然然地把她的感覺寫信告訴埃皮奈夫人。為了讓她能更自由自在一點,我絕不願看她的信,並且把我在下面轉錄的這封信拿給她看。下面這封信是我寫給埃皮奈夫人的,里面談起我曾想對狄德羅的另外一封更產酷的信有所答複,但埃皮奈夫人阻止我把這封複信寄出去。

星期四

勒-瓦瑟太太要給你寫信,我的好朋友;我請她把她的想法誠懇地告訴你。為了讓她能自由自在地寫,我對她說,我絕不看她的信,並且我請你也絕不要把那封信的內容告訴我。

既然你反對,我的信就不寄出去了。但是,我既然覺得受到了極嚴重的侮辱,若是承認我錯了,那簡直是卑鄙和虛偽,我絕對不能這樣做。福音書叫人左臉挨了耳光再把右臉伸出去,但是並沒有叫人請求原諒。你還記得喜劇里那個人一面拿棍子打人,一面還在叫嚷“快救人!”嗎?哲學家就是演這個角色的。

你別以為你能阻止他不在這樣的壞天氣里來。友誼不能給他的時間和精力,他的怒氣會給他的,這將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約定的那一天前來的。他累死了也要來把他在信里罵我的話親口對我再說一遍,而我只有耐著性子忍受著。到時候他也許回到巴黎後就病倒了,而我呢,按照老規矩,我將是個可惡萬分的人。有什麼辦法呢?只好忍著。

然而,你不佩服這個人的智慧嗎?他曾經想坐馬車到聖-德尼來接我,在那里共進午餐,又用馬車把我送回家,而一星期之後(見甲紮,第三四號),他的經濟情況竟只允許他徒步到退隱廬來,別無他法了!用他的話來說,此乃由衷之言——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果真如此的話,一定是他的經濟情況在一星期之中起了離奇的變化。

我深切同情令慈的病所給你的愁苦,但是,你看得出,你的苦惱還抵不上我的苦惱呢。看到我們所愛的人生病而心里難過,總比看到他們不公平和殘忍引起的難過要輕得多。

再見吧,我的好朋友!這是我跟你談這不幸事件的最後一次了。因為你勸我冷靜沉著地到巴黎去,並且說這種冷靜沉著將來會使我感到高興的。

根據埃皮奈夫人本人的建議,我把我在勒-瓦瑟太太的問題上干了些什麼,寫信告訴了狄德羅。可以想象,既然勒-瓦瑟太太已經選定了留在退隱廬這條路,說她在這里身體健康,經常有人陪伴,生活很舒服,狄德羅再也不知道怎樣加罪于我了,于是就把我這個防止讕言的做法當作一種罪行,並且把勒-瓦瑟太太繼續居住退隱廬仍然其作我的另一個罪行,盡管繼續居住是由她自己選定的,盡管無論過去和現在都只憑她一句話就可以回到巴黎去生活,而從我這方面所得到的援助,在巴黎和在我身邊都是一樣。

以上是對狄德羅第三三號信上第一條指責所作的說明。至于對第二條指責的說明,就載在他自己的第三四號信里:

文人(這是格里姆對埃皮奈夫人的兒子的一個謔稱)大概已經寫信告訴你了,城頭上有二十個窮人凍餓得要死。等著你和以前一樣拿里亞爾施給他們呢,這就是我們閑聊的題材的一個樣品……如果你聽到其余那些話,你也會同樣被逗得樂起來的。

狄德羅拿出這個駭人的論據來,仿佛很自豪。我對這個駭人的論據答複如下:

我記得我已經答複過文人了,也就是說答複過一位包稅人的兒子了,我說:我並不憐憫他在城頭上看到的那些候我施舍里亞爾的窮人,他顯然已經大大地找補他們了,我已經請他代替了我。巴黎的窮人對這樣的人事更迭是不會叫苦的,將來我為蒙莫朗西的窮人找到這樣好的一個代替者還很不容易呢。這些窮人需要一個好的代替者,比巴黎的窮人迫切得多呢。這里有個可敬的好老頭,操勞了一輩子之後,現在不能勞動了,在遲暮之年行將饑餓而死。我每星期一給他兩個蘇,比我向城頭上所有那些窮鬼布施一百個里亞爾,良心上還要痛快得多。你們真會開玩笑,你們這些哲學家們,你們個個都把城里人看作是跟你們的天職有聯系的唯一的人們。其實,人們是在鄉下才能學會怎樣愛人類,為人類服務呢,在城市里,人們只能學會鄙視人類而已。

這就是那種離奇的良心責備;一個聰明人竟糊塗到根據這種良心責備來正顏厲色地把我遠離巴黎算作一個罪行,並且認為拿我自己的實例就可以給我證明一個人不可能生活在首都之外而不是一個惡人。今天想來,我不懂我當時怎麼就那麼愚蠢,竟還答複他,並且跟他生氣,而不以對他嗤之以鼻作為全部的答複。然而,埃皮奈夫人的決定以及霍爾巴赫那幫人的叫囂把思想界迷惑得對他太有利了,以至在這件事情上都認為是我不對。甚至烏德托夫人——她自己也是非常賞識狄德羅的,也要我到巴黎去看他,要我先向他表示希望和解。但這次和解,盡管在我這方面是誠懇而又徹底的,卻沒有持續下去。她所提出的使我信服的理由,就是狄德羅此刻正在倒黴。除了《百科全書》引起的那場風暴以外,他的那個劇本當時又惹起了一場十分強烈的風暴。這個劇本,雖然他在前面加了一篇小記,人家還說他是全部抄襲哥爾多尼的。狄德羅比伏爾泰還更經不起批評,當時苦惱極了。格拉菲尼夫人甚至惡意散布謠言,說我為這事跟他絕了交。我覺得公開提出一個相反的證明是既公平而又豪邁的事,于是我去了,不但和他在一起,並且就在他家里住了兩天。這是我遷居退隱廬以來第二次到巴黎。第一次我是去看那可憐的果弗古爾,他那時得了中風,後來一直沒有痊愈,在他初得病時,我頃刻不離他的床頭,直到他脫險為止。

狄德羅很好地接待了我。一個朋友的擁抱能消除多少嫌隙啊!一擁抱之後,還有什麼怨恨能留在心里呢?我們沒有作多少解釋。本來彼此對罵是用不著什麼解釋的,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把罵的話都忘掉罷了。他並沒有暗中要什麼手腕。至少據我所知是沒有的,這跟埃皮奈夫人不一樣,他把《一家之長》的提綱拿給我看了。“這是對《私生子》的最好的辯護書,”我對他說,“先別吭氣,好好寫這個劇本,寫好了就沖著你的敵人的臉扔過去,作為全部的答複。”他就這樣做了,效果很好。早在將近六個月以前,我就把《朱麗》的頭兩部分寄給他看了,叫他提意見。但他連看都沒有看。我們就在一起讀了一個分冊。他覺得通篇都是“酥皮”(這是他用的字眼),也就是說通篇廢話太多,冗詞大多。我自己也早已感到這一點了:不過那都是發高燒時的閑言碎語,我一直沒有能改掉。後面幾部分就不這樣了。特別是第四部分和第六部分,都是煉句的傑作。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他一定要拉我到霍爾巴赫先生家去吃晚飯。我們倆心里所打算的相差太遠了;我甚至想取消化學手稿的合同,因為我痛恨為了這部稿子而向他那種人表示感激。狄德羅又戰勝了。他向我發誓說,霍爾巴赫先生真心誠意地愛我;他那種態度對一切人都是如此,越是朋友就受得越多,應該原諒他。他又解釋給我聽,那部稿子的稿費,兩年前就接受了,現在拒絕,對于付稿費的人就是個侮辱,而這個侮辱是他所不應得的,而且這個拒絕甚至還可能引起誤會,仿佛暗中責怪他不該拖那麼久才把這場交易確定下來。“我天天看到霍爾巴赫,”他又說,“我比你更清楚他的內心世界。如果你真有理由對他不滿意的話,你難道以為你的朋友會勸你做一件有失身份的事嗎?”總之一句話,由于我慣常的懦弱,我又讓人家把我制服了,我們到男爵家吃晚飯去了,男爵和平常一樣接待了我。但是他的妻子卻對我冷淡,近乎不客氣。我已經認不出那個可愛的迦羅琳了,她當年待嫁的時候對我是多麼親切。很久以前我就似乎感覺到,自從格里姆常往艾納家里去以後,艾納家的人就對我另眼看待了。

我在巴黎的時候,聖朗拜爾從部隊里回來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所以直到回到鄉下以後,才先後在舍弗萊特和退隱廬見到他。他是跟烏德托夫人一起到退隱廬來要我請他們吃飯。可以想象,我是多麼高興地接待了他們的。我看到他們倆那麼情意相投,心中越發高興。我為不曾擾亂他們的幸福而感到滿意,感到幸福;我還可以發誓,在我整個那一段癡情時期,特別是在這個時刻,即使我能把烏德托夫人從他手里奪過來,我也不肯,甚至根本不會動這種念頭。我覺得她在愛聖朗拜爾的時候是那麼可愛,以致我幾乎想象不到,如果她愛我的話;是否會顯得這樣可愛。我絕不想擾亂他們的結合,在我的狂熱之中,我所真正希望于她的,只是她能讓我愛她而已。總之,不論我為她燃起怎樣強烈的熱情,我總是覺得做她的知心人也和做她的愛情對象一樣的甜蜜,我沒有一時一刻把她的情人看作我的情敵,而是永遠把他看作我的朋友。有人會說:這不能算愛情。好吧,但是這也就勝于愛情了。

至于聖朗拜爾,他表現得十分正派得體。因為只有我一人是有罪的,所以也只有我一人受到了懲罰,不過是寬大的懲罰。他對我嚴厲而又友好;我還看出,他對我的敬意稍有減少,但對我的友情毫無所損。所以我頗感欣慰,因為我知道,對我的敬意比對我的友情更容易恢複。而且他這個人十分通情達理,絕不會把一時不由自主的軟弱跟性格上的缺點混為一談。如果在過去的那一切之中有我的過錯,過錯卻也並不嚴重。是我主動追求他的情婦嗎?不是他自己打發她到我這里來的嗎?不是她來找我的嗎?我能夠避免接待她嗎?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造孽的是他們倆,吃苦的卻是我。如果他處于我的位置,他也會和我一樣行事,或許還更壞:因為,不管烏德托夫人怎樣忠實,怎樣可佩,她究竟是個女人呀。他出遠門去了;機會多的是,誘惑力又是強烈的,她對一個膽子更大的男人就很難堅持操守了。毫無疑問,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始終不越雷池一步,對于她和我,都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雖然我在內心深處為自己作了個相當光彩的辯解,但反駁我的表面現象太多了,以致那經常鉗制我而我又無法克服的羞澀竟使我在他的面前活象一個罪人,而他也就常常濫用我這種羞澀,叫我難堪。我舉出一件事,以見這種相互關系的一斑。飯後我把我上年寫給伏爾泰的那封信讀給他聽,這封信,他聖朗拜爾本來早就聽說過的。他在我正念的時候竟然睡著了,而我呢,以前是那麼高傲,今天又是這麼愚蠢,竟一次也不敢中斷我的朗讀,因此,當他鼾聲不止的時候,我還一個勁兒地在朗讀呢。我的低聲下氣就到了這種地步,他的報複也就達到這種地步;但是他的忠厚之心一向只容許他在我們三人之間進行這種報複。

他又出門去了,我發現烏德托夫人對我的態度大大改變了。我很驚訝,其實這是我早就應該料到的;我的感動也超過了應有的程度,這就使我非常痛苦。我原來期待能把我醫好的那一切,似乎只是把那支與其說是被我拔出毋甯說是被我折斷了的箭向我的心里紮得更深。

我決定完全戰勝自己,並且要不遺余力地把我那種癡情變成純潔而持久的友誼。我為此作出了許多最美好的計劃,需要烏德托夫人幫助我去執行。當我要跟她談這件事的時候,我發現她心不在焉,左右為難的樣子。我感覺到她已經不再喜歡跟我在一起了,並且我清楚地看出,一定是發生過什麼事,她當時不願對我說,而我後來也一直無法知道。這種變化是我無法從她嘴里得到解釋的,我傷心極了。他向我索回她的信;我就把她的信全部還給她了,老老實實,一封不缺,而她竟然侮辱我,對我這種老實還一度表示懷疑。這種懷疑,又在我的心上造成了意外的創傷,她應該充分了解我的心呀!她也承認我老實,但不是當時就承認的,我明白,她是在檢查了我交去的那一包信之後,才感到自己的懷疑是不對的。我甚至看出她為此而引咎自責,這又稍微使我心里舒服一些。她不能只收回她的信而不把我的信還我。她對我說,她把我的信全燒了;現在輪到我來懷疑了,而且我承認,我到現在還懷疑呢。不,這樣的信,絕不會付之一炬的。《朱麗》里的信是火一樣熾熱的啊!上帝呀!對于這樣的信,又該怎樣說呢?不,不,能激起這樣一種激情的人,是永遠不會有勇氣把這些熱情的證據燒掉的。不過,我也並不怕她濫用這些證據:我不相信她能做出這種事,而且,我早已防到了。我那愚蠢而強烈的怕人嗤笑的畏懼心情促使我一開始通信就用一種使我的信不能拿出給人看的口吻。我把我在沉醉中所采取的那種親昵態度一直發展到以卿卿我我相稱;可是,什麼樣的卿卿我我啊!她是不會因此而感到冒犯的。然而她也有好幾次向我提出抗議,可是抗議並沒有收到效果:她的抗議只能喚醒我的畏懼心情,而我又舍不得後退一步。如果這些信還在人間,如果有一天它們能被人看到,人們就會知道我曾經是怎樣愛的了。

烏德托夫人的冷淡給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不接受到冷淡的那種信心,使我作出了一個奇特的決定:我直接寫信向聖朗拜爾本人去訴苦。在等候這封信的效果的期間,我就恣情于我早該尋求的那些消遣。當時在舍弗萊特正有些盛大的宴會,我負責為這些宴會准備音樂。馬德托夫人喜愛音樂,我就以能在她面前一顯身手為快,從而激起了我的興致。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有助于激起這份興致,那就是我要顯承一下《鄉村卜師》的作者也懂得音樂,因為長久以來我就發現有人在努力使大家懷疑我懂得音樂,至少是懷疑我能作曲。其實,我在巴黎初期的那些創作,我在杜賓先生家或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所受到的多次考驗,我十四年來在最著名的藝人中間,並且當著他們的面譜寫的大量樂曲,最後,還有《風流詩神》那部歌劇,《鄉村卜師》這部歌劇,還有我為菲爾小姐特別譜寫的、並由她在宗教樂會里演唱過的一首經文歌,以及我為這門藝術跟最著名的大師們在一起開過的那許多次會議,這一切都似乎應能防止這種懷疑的產生或者消除這種懷疑的。可是,這種懷疑居然還存在,就是在舍弗萊特也是如此,我還看出,連埃皮奈先生也不免有這種看法。我裝著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答應替他編一支經文歌,供舍弗萊特小教堂命名典禮之用,並且請他自由選擇,為我提供歌詞。他委托他的兒子的老師里南去辦。里南把些切合題旨的歌詞整理出來後交給了我,一星期之後,經文歌也就譜成了。這一次,惱恨之情就是我的阿波羅,從我的手里從來也沒有產生出過比這更渾厚的音樂。歌詞是以EccesedesnicTonantis這幾個字開始的。樂曲開始的壯麗氣氛正好與歌詞相稱,接下去,全曲的音調之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習慣用大樂隊,埃皮奈就集合了最好的合奏樂師。意大利歌手白魯娜夫人演唱經文歌時,伴奏得非常之好。這支經文歌太成功了,所以後來還被拿到宗教音樂會上去演奏,盡管有人暗中搗鬼,演奏技術也配不上樂曲,還是兩次博得熱烈的掌聲。我又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提供了一個劇本的大意,屬半正劇半啞劇性質,埃皮奈夫人就照我的意思寫出來了,音樂還是我配的。格里姆一到,就聽說了我在和聲方面的成功。一小時後,大家不再談這件事了;但是據我所知,別人至少已經不再懷疑,不再問我是不是會作曲了。

我本來已經不太喜歡待在舍弗萊特了,格里姆一來,就越發使我感到留在那里難以忍受,原因在于他的傲慢態度,這是我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甚至連想也想不到的。他到的頭一天,我就給從我住的那間貴賓室里轟了出來,這個房間和埃皮奈夫人的房間緊隔壁,它布置給格里姆住,另外給了我一個較遠的房間。“這真是所謂後來居上了,”我笑著對埃皮奈夫人說,她顯得有點尷尬。當天晚上我對搬動的原因就更加清楚了,因為我聽說在她的房間與我騰出的那個房間之間有一道暗門,她以前一直認為不必指給我的。無論是在她家里或是在社會上,她和格里姆的關系沒人不知道,甚至連她的丈夫也不是不清楚;然而,盡管我是她的知心人,盡管她曾告訴過我一些更重要得多的秘密,並且知道我這人靠得住,她卻不肯在我面前承認這件事,始終堅決予以否認。我懂得這種保留態度的根子在格里姆那里,他保有我的一切秘密,卻不願意我保有他的任何秘密。

我當時還未熄滅的舊情以及他那人的一些真正的優點使我對他還有一些好感,但這點好感也經不起他那樣不遺余力的摧殘。他待人接物的態度完全是帶非埃爾伯爵式的,他幾乎不屑于向我答禮,也沒有向我問過一個字,而且我說話他連理都不理,這樣,我很快也就不跟他說話了。他到處都搶先,到處都占首位,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如果他不故意拿出那種令人難堪的樣子來,這也倒還罷了。但是,人們單憑千千萬萬事例中的這一個事例就可以判斷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感到有點不舒服,叫人給她送點飯菜到她房間里,她上樓去准備坐在她的火爐旁邊進餐。她叫我跟她一起上樓,我就跟她上去了。格里姆接著也來了。小桌子已經擺好,只有兩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到火爐的一邊。格里姆先生拿起一張扶手椅就坐到火爐的那一邊,把小桌子往他們倆中間一拖,打開餐巾,吃將起來,連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埃皮奈夫人臉紅了,為了促使他糾正他那粗魯的行為,就要把她自己的位置讓給我。他呢,一句話也不對我說。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既不能挨近火爐,就決計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等仆人再拿一副餐具來給我。他就讓我在桌子離火爐很遠的那一頭吃了晚飯,沒有對我稍微客氣一下。他不想到我身體不好,又是他的老大哥,跟這家人的交情比他還早,而且是我把他介紹到這里來的。現在他作為女主人面前的紅人,應該對我優禮備至才對呀。他在其他場合對我的態度也跟在這個事例中完全一樣,他不只完全把我看成比他次一等的人,他簡直把我看作零。我很難在這種態度中認出當年在薩克森-哥特的儲君家里以得我一顧為榮的那個學究先生了。他一面有這樣深沉的緘默和這種侮辱人的傲慢態度,一面卻又在所有他知道與我有交誼的人們面前吹噓他對我的友誼如何深摯,這二者怎麼能調和起來呢?說真的,他表示友好,不過是為了同情我窮,不過是為著憐我命苦,也不過是為著嗟歎幾聲而已;而我自己是樂天知命的,並不為窮而抱怨。據他說,他是想善意地照顧我,而我卻無情地拒絕了他。他就是用這種手腕來使人贊美他好心的慷慨,譴責我忘恩負義的恨世心情,他就是用這種手腕來使大家于不知不覺中認為在他那樣一個保護人和我這樣一個不幸者之間,只能有那邊施恩、這邊感激的關系,根本就想不到,即使這種關系是可能的話,也還有一種平等的友誼存乎其間。在我這方面,我就怎麼也找不出一件事來能叫我感激這位新的保護人。我借過錢給他,他從來也沒有借過錢給我;他生病,我照護過他,我曆次生病,他難得來看我一下;我把我的朋友全都介紹給他了,他的朋友他卻從來沒有給我介紹過一個;我曾盡我的一切力量去宣揚他,而他呢,如果他也宣揚過我,卻並不是那麼公開的,而且用的方式也並不相同。他從來沒有幫過我任何忙,甚至沒有對我說過要幫我。他怎麼能是我的麥西那斯呢?我怎麼能是他的受保護者呢?這一點,我過去想不通,現在還是想不通。

誠然,他對大家都傲慢,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是他對任何人也沒有象對我這樣傲慢到粗暴的程度。我還記得有一次聖朗拜爾幾乎要拿起面前的菜盤子砸他的臉,因為格里姆當著全桌的人說他撒謊,粗暴地對他說:“這不是真話。”在他這種天生的專橫口吻上,他還加上一個暴發戶的自滿,甚至蠻橫無禮到可笑的程度。他跟闊人們往來的結果,竟使他迷了心竅,只有最不通情理的闊人才能擺得出的架子,他自己也學著擺起來了。他喊他的仆人,從來只叫聲“喂!”就好象仆人太多,老爺不知道哪一個當班似的。他叫仆人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是不把錢交到他手里,而是給他往地上一扔。總之,他完全忘了仆人也是人,不論什麼事,總是把他藐視得那麼令人難堪,嫌惡得那麼厲害,以致那個可憐的孩子——他為人很好,是埃皮奈夫人介紹給他的——終于辭工不干了。這孩子沒有別的什麼抱怨,只是抱怨這樣的待遇,他沒有法子忍受下去:他成了這位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爾。

他既愛好虛榮,又妄自尊大,生就一雙渾濁不清的大眼睛,一張松軟多皺的臉,卻還對女人野心勃勃呢;自從跟菲爾小姐鬧了那場笑話以來,竟在好些女人眼里成了一個多情種子了。從此,他學起時髦來,養成了女人式的潔癖:他自己充當美男子,梳洗成了一件大事。大家都知道他是搽粉的,而我呢,先還不信,後來也信了,因為我不但看見他的膚色美起來了,還在他的梳妝台上發現過粉碟子。有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間里去,看到他在用一個特制的小刷子刷指甲,他當著我的面顯得挺得意。我當時判斷,一個人能天天早晨花兩個鍾頭時間刷指甲,就很可能花一點時間用粉把皮膚上的皺紋填起來。那個老好人果弗古爾並不是什麼刻薄鬼,卻相當風趣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粉面霸王”。

上述的一切都只是些可笑的小事,但是與我的性格太不相投了。這些事終于使我懷疑到他的性格,我很難相信一個暈頭轉向到這等地步的人,能把心眼放在正中。他動輒吹噓他的心腸是多麼軟,感情是多麼強烈。而他那些缺點卻都是渺小的靈魂才會有的,怎麼能跟他所吹噓的那一切相稱呢?一顆敏感的心總是為外界事物而熱情奔放的,怎麼能讓他不斷地為他那渺小的軀體忙著做那麼多微不足道的照料呢?我的上帝呀!真感到自己的心被那神聖之火燃燒起來的人,總是想法子把他的心傾吐出來的,要把滿腔的東西拿給人看的。這樣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放到臉上,他決不會想什麼修飾打扮。

我那時又想起了他的道德綱領,這是埃皮奈夫人以前告訴我的,也是他實踐了的。這個綱領只有一條,那就是:人的唯一義務就是要在一切事情上都隨心所欲。這種道德箴言,當我聽到的時候,曾引起我無窮的感慨,雖然當時我還只把它當作一種打趣的話看待。但是不久我就看出,這個原則實實在在就是他的行為准則,並且後來那麼多叫我吃虧的事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也就是狄德羅對我說過不知道多少遍的那種秘密教條,不過他從來沒有對我作過解釋。

我又想起了好幾年前人家就再三給我下過的那些警告,說這個人虛偽,說他會裝假,特別是說他不喜歡我。我想起了好幾個小故事,都是弗蘭格耶先生和舍農索夫人講給我的,這兩個人都不怎麼瞧得起他,而且他們都應該是了解他的為人的,因為舍農索夫人是已故弗里森伯爵的密友羅什舒阿爾夫人的女兒,而弗朗蘭耶先生當時跟波立尼亞克子爵過往甚密,當格里姆開始在王宮區落腳的時候,就在那里住了很久。全巴黎都知道格里姆在弗里森伯爵死後那種悲觀失望的情形。這是因為他要維持他在遭到菲爾小姐的嚴厲對待後所博得的那點名聲,這種名聲,如果我當時不是那麼盲目的話,一定會把其中的騙局看得比任何人更清楚的。他被人硬拉到加斯特利公館,在那里做作得煞有介事,真是悲痛欲絕。他每天早晨到花園里去哭個痛快,用浸透淚水的手帕蒙著眼睛,看到公館的房子就哭個不停,但是一轉過一條小徑,就只見他登時把手帕放進口袋,抽出一本書來讀了。這種情景多次發生,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巴黎,不過馬上也就給忘了。我自己也同樣把它忘了,可是有一件與我有關的事情卻偏偏使我又把它想了起來。我在格勒內爾路住的時候,躺在床上病得要死,他當時在鄉下,有一天早晨來看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剛從鄉下趕到,過了一會兒我就知道,他頭天晚上就已經到了,當天還有人在戲院里看到他呢。

這一類事情,我想起了很多,但是有一點給我的印象最深,我自己也納悶怎麼會這樣晚才注意到。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毫無例外地介紹給格里姆,他們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當時跟他形影不離,簡直不願有哪一家我能進去而他不能進去的。只有克雷基夫人拒絕接待他,而我也就從此不去看她了。格里姆自己也交上了一些別的朋友,有的是憑自己的關系,有的是憑弗里森伯爵的關系。在所有這些朋友之中,沒有一個後來成了我的朋友。他從來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勸我至少跟他們認識一下;而且我有時在他家里遇到的那些朋友當中,也從來沒有一個對我表示過絲毫好感。就連弗里森伯爵也是這樣,而他是住在伯爵家里的,因此我若能跟伯爵有一點來往,自然會很高興。至于弗里森伯爵的親戚旭姆堡伯爵也沒有對我表示過好感,而格里姆跟旭姆堡伯爵相處得還更隨便些。

不僅如此,由我介紹給他的我自己的朋友,在認識他之前,個個都對我真誠相待,跟他認識以後就明顯地變了心。他從沒有把他的任何朋友介紹給我,我卻把我的朋友全介紹給他了,而最後,他把我的朋友統統奪走了。如果這就是友誼的結果,則仇恨的結果又將如何?

在開始的時候,就是狄德羅也曾多次警告過我,說格里姆這人,我對他那麼信任,卻並不是我的朋友。後來當他自己也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時候,就改口了。

我以前處理我那幾個孩子的辦法,是不需要任何人來協助的。然而我把這事告訴了我的朋友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他們知道這件事,以便不要在他們的眼里把我這個人看得比實際上好些。這些朋友一共有三個:狄德羅、格里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最配聽我傾訴秘密的人,卻又是唯一我沒有告知這秘密的人。然而他卻知道了我這個秘密;是誰告訴的呢?我不得而知。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很少可能出之于埃皮奈夫人之口,因為她知道,如果我是那種人,也學她背信棄義,我就有辦法殘酷地報複她,剩下來只有格里姆和狄德羅了,他們倆當時在許多事情上都沆瀣一氣,特別是對付我,因此極可能是出于他們的同謀。我可以打賭,只有杜克洛,我沒有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因此他可以有泄漏秘密的自由,而他卻反而是唯一為我保守秘密的人。

格里姆和狄德羅在策劃把兩個女總督從我身邊拉過去的時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也拖下水,但他始終以厭惡的態度拒絕了。我只是在事後才從他口里知道他們之間在這問題上的經過;但是,當時我已經從戴萊絲口里聽到了一些,足以使我看出在那一切活動當中有著不可告人的密謀,看出他們是想擺布我,即使不是拂逆我的意願,至少也要瞞著我;再不然,他們是想利用這兩個女人做工具去實現什麼陰謀。那一切必然都是不正派的,杜克洛的反對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誰願意相信那是出于友誼,就讓他相信去吧。

這種所謂友誼叫我在家里和在家外一樣地倒黴。幾年來他們和勤-瓦瑟太太那種頻繁的晤談使這個女人對我的態度顯然變了,而這種改變,當然不會于我有利。他們在這些莫名其妙的密談中究竟討論些什麼呢?為什麼這樣諱莫如深呢?這個老太婆的談話難道就那麼有趣,使得他們這樣喜歡嗎?或者是那麼重要,值得這樣嚴守秘密嗎?三四年來,這種密談一直繼續著,我早先覺得是可笑的,這時我再想想,就開始感到詫異。如果那時我知道那女人在為我准備些什麼的話,這種詫異是會發展到焦慮不安的程度的。

盡管格里姆在外面吹噓說他對我如何熱心,這種所謂熱心眼他對我所采取的態度是很難相容的,我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從他手里得到一點于我有利的東西;他詭稱對我抱有的那種慈悲感,很少有助于我,倒是有損于我。他甚至盡其所能,把我所選定的那個職業的財源給我斷送了,因為他毀壞我的名譽,說我是個壞的抄繕人:我承認他在這一點上說的是真話,但是這個真話輪不到他來說呀。他自己另用了一個抄繕人,凡是他能拉走的主顧,一個也不留地從我這邊拉走了,他就這樣證明他所說的話並不是開玩笑。簡直可以說他的目的是要讓我依靠他,依靠他的影響才能生活,並且要把我的生活來源斷得一干二淨,不把我逼上他那條路,就不甘心。

把這一切總結一番之後,我的理智最後使我原來還替他說話的那點先入之見再也沒有聲音了。我認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于他的友誼,我斷定是虛假的。于是,根據好些不容置辯的事實,我決心不再見他了,並且把這個決心通知了埃皮奈夫人;不過那些事實我現在都忘記了。

她極力反對我這個決心,而對我提出的理由又不知怎麼說才好。當時她還沒有同他商量。但是第二天,她並不對我親口解釋,卻交給我一封由他們倆一起起草的很巧妙的信,她利用這封信替他辯護,說一切都由于他那種收斂的性格,關于詳細的事實卻一字不提,並且認為我懷疑他對朋友背信棄義是一種罪過,敦勸我跟他言歸于好。這封信(見甲劄第四八號)使我動搖了。後來我們又作了一次談話,我覺得她比第一次談話時有准備些,在這一次談話中我完全讓她戰勝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判斷錯了,果真如此,那我就是對一個朋友做了最不公正的事,應該賠禮。簡言之,我也和對狄德羅以及霍爾巴赫男爵已經多次做過的那樣,一半出于自願,一半由于軟弱,作出了我原來有權要求對方做的那一切要求和解的表示;我仿佛是另一個喬治-唐丹,到格里姆那里去,為他給我的侮辱而請他原諒;心里老是有這樣一個錯誤的信念,認為只要你和婉客氣,天下無不解之冤,就是這一個錯誤的信念使我一輩子在我那些假裝的朋友面前不知做出了多少卑躬屈節的事。其實,正相反,惡人的仇恨心,越是找不出仇恨的理由就越發強烈,越覺得他自己不對就越發對對方懷恨。我不需要離開我自己的經曆就可以在格里姆和特龍香兩個人身上找到這個論斷的十分有力的證明:他們之所以成了我的兩個最不共戴天的敵人,完全是出于他們自己的興趣、自己的癖好,根本找不到我對他們倆有任何對不起的地方可作借口。他們的怒氣日甚一日,就跟猛虎一樣,越容易出氣,怒氣就越大。

我滿以為格里姆看到我這樣委曲求全,先來請和,會感到慚愧的,因而會張開兩臂,帶著最懇摯的友情來接待我。誰知他接待我,就跟羅馬皇帝一樣,帶著一種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那種傲慢態度。我對這樣的接待是一點也沒有准備的。當我扮著這樣不適當的角色,感到尷尬,羞羞答答地用三言兩語說明來意之後,他非但不對我開恩赦罪,卻堂而皇之地先宣讀一篇事先預備好的長篇訓詞,訓詞里羅列了他那許許多多稀有的美德。特別是在交朋友方面。他用了很長時間著重說明一件使我感到驚訝的事。就是:他的朋友是從來不會離棄他的。他在那里說著,我心里就在想:如果我成了這條規律的唯一例外,那才叫我痛心呢。他一個勁裝腔作勢地說了又說,不免使我想起,如果他在這方面果然是順乎內心情感行事的話,他就不會那麼注意到這條格言,實際上他不過是把這條格言當作用來向上爬的手腕罷了。直到那時為止,我也和他一樣,總是保住所有的朋友的;從我童年時代起,我就沒有失去一個朋友,除非是他死了,然而,直到那時為止,我根本就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並沒有把這看成是一條引以自律的原則。那麼,既然這是彼此都有的一個共同優點,如果不是預先就想把我這個優點剝奪掉的話,他又何必那樣津津樂道地自我吹噓呢?後來他又一心想叫我難堪,拿出些證據來說明我們的共同朋友都愛他而不愛我。這個,我倒也和他一樣清楚,朋友們是有這樣一種偏愛的;問題在于他為什麼獲得了這種偏愛,是由于德高望重,還是由于會要手腕?是由于抬高自己的聲望,還是由于竭力把我貶低?最後,當他把他自己盡情抬高,把我盡情貶低,使我感到他行將賜予的赦免來之不易的時候,他惠然給了我一個和解之吻,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就仿佛國王擁抱新受封的騎士一樣。我仿佛從云端里掉了下來,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整個這一幕就好象老師訓斥小學生,饒了他一頓鞭子一樣。我每想起這一幕,總是不禁感到:根據外表來判斷是多麼容易上當,而俗人又是多麼重視這種根據外表的判斷啊!我也感到,有罪者放肆大膽、趾高氣揚,而無事者反而羞慚滿面、局促不安,這又是多麼常見的事啊!

我們總算和好了;這對于我的心來說,終究是減輕了一個負擔,因為任何爭吵失和都會使我的心苦惱不堪的。大家當然都能猜到,象這樣的和好是不會改變他的態度的,它只是取消了我對他的態度的申訴權而已。所以我就決心忍受一切,再也不說什麼了。

這麼多的苦惱接踵而來,壓得我郁悶不堪,使我失去了自制的力量。聖朗拜爾沒有回信,烏德托夫人也同我疏遠了,我不敢再對任何人推心置腹,因而開始害怕起來,怕拿友誼作心靈的偶像,把這一輩子都白白浪費在追求一些幻影上面。經過這次考驗之後,在我所有的知交之中,只剩下兩個人還保有我的全部敬仰,使我的心還能予以信賴:一個是杜克洛,自從我幽居退隱廬以來,就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另一個就是聖朗拜爾。我覺得我若是向聖朗拜爾謝罪,最好莫過于把壓在我心要的事都無保留地向他傾訴出來,于是我決定在不牽累他情侶的范圍內,向他懺悔一切。我並不懷疑我選擇的這個辦法還是舊情所布置下的一個陷阱,為的是要使我能跟她接近一些;但另一方面,這也是我的真心實意:我恨不得無保留地投向她的情人的懷抱,充分接受他的指導,把我的坦白提高到盡可能的高度。我正准備給他再寫一封信,相信難能得到他的答複時,忽然聽到一個消息,知道了他所以沒有答複我第一封信的原因。原來他沒能把他那一次戰役的辛勞經受到底。埃皮奈夫人告訴我說,他剛得了癱瘓症,而烏德托夫人自己也終于憂傷成疾,不能立時寫信給我。兩三天後,她從巴黎——當時她在巴黎——通知我說,他已經被送到亞琛洗礦泉浴去了。我不敢說這個傷心的消息曾使我象她一樣地悲痛欲絕,但是我不信我心里的難過會有遜于她的憂傷和痛苦。我為他病到這種地步而難過,又擔心他的病可能是受到心緒不甯的影響,就更加難過了,這種心情比我前此所遭受到的一切更扣動我的心弦;而我痛切地感到,我自己估量我實在沒有必需的力量來經受這麼多的煩惱。幸而這位豪邁的朋友沒有使我長久地陷于這種愁悶之中,他雖然得了病,並沒有把我忘掉,我不久就從他的親筆信里知道,我把他的心情和病況都估計得太壞了。不過現在到了該講我的命運大變動的時候了,到了該講把我的一生分為截然不同兩部分的那次大災難的時候了,這個災難,由于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產生了如此可怖的後果。

有一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皮奈夫人派人來找我。一進門,我就發現她的眼神里和她的整個舉止中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慌張神色,這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平時沒有誰能比她更善于控制自己的面都表情和動作。“我的朋友,”她對我說,“我要到日內瓦去;我的胸部不好,身體垮得太厲害了,不能不把一切都撇下來去找特龍香,請他診斷一下。”當時正是入冬的時候,這個決定做得這麼突然,很使我驚訝,特別是我離開她才三十六小時,她當時根本不曾提到這件事。我就問她准備帶誰一同去。她說她准備帶她的兒子和里南先生去,然後她又漫不經心地加上一句:“還有你,我的狗熊。你不也來一個嗎?”我不信她說的是正經話,因為她知道在開始到來的這個季節里,我連房門幾乎都出不去,所以我就開了個玩笑,說病人護送病人沒有多大用處。她自己也顯得並非真正有意要提出這個建議,所以就不談這個問題了,我們只談了談她的旅行准備工作。她正忙著張羅,決定半個月後就動身。

我不需要有很大的洞察力就能懂得這次旅行有個瞞著我的秘密的動機。這個秘密,這個家庭里的人除了我誰都知道;而且這個秘密第二天也被戴萊絲發現了,這是總管家台歇泄漏給她的,而台歇又是從隨身侍女口里知道的。既然這秘密不是埃皮奈夫人親口告訴我的,我也就沒有為她保守秘密的義務。雖然如此,但是這跟把它傳到我耳朵里來的那些人牽連太大了,我不能把它跟那些人分開,因此,關于這件事,我將閉口不談。但是這些秘密,雖然永遠不會從我的口里或從我的筆下泄漏出去,卻早已被太多的人知道了,因為埃皮奈夫人圈子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聽到了這次旅行的真正動機,就看出一定有只仇人的手在暗中推動,要我做埃皮奈夫人的護送人。不過她既然沒有堅持要求,所以我也就不把這個企圖當作一件正經事去看,只是暗地發笑;如果我真那麼傻氣,做了她的護送人,我才充當了一個好看的角色呢。此外,我的拒絕倒使她占了大便宜,因為她竟然請到她的丈夫親自陪她前去。

幾天之後,我從狄德羅那里收到下面轉錄的這張便條。這張便條就那麼疊了一下,全部內容可以很容易讀到,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里給我的,托兒子的家庭教師、母親的親信里南先生轉交。

狄德羅的便條(甲劄,第五二號)

我是注定要愛你並且要給你苦惱的。我聽說埃皮奈夫人要到日內瓦去,卻沒有聽說你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你對埃皮奈夫人滿意的話,你就應該陪她去;如果你對她不滿意,你就更應該去。你是不是受了她的恩,感荷不盡呢?這正是一個機會,讓你償還一部分債,減輕你的負擔呀。在你一生之中,你還能找到另一個機會對她表示感激麼?她是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去,將和從云端里掉下來一樣。她是個病人,她需要娛樂和消遣。是冬天呀!你看,我的朋友,你以自己身體不好來推脫,這理由可能比我所相信的要強有力得多。但是你今天的身體是不是就比一個月以前和將來入春以後都更壞些呢?你三個月後去旅行是不是就比今天更方便些呢?要是我,我坦自告訴你吧,如果我坐不了車,我也會拄著棍子跟她走。而且你不怕人家誤解你的行為嗎?人家會懷疑你不是忘恩負義就是別有用心。我很知道,不管你做什麼事,你總歸有良心作證,但是只憑這點證明就夠了嗎?能容許把別人的證明忽視到這種程度嗎?此外,我的朋友,我給你寫這個便條,是為著對得起你,也為著對得起我自己。如果你不歡喜它,就把它付之一炬吧,以後也不必再提,就跟我沒有寫這個便條一樣。我問候你,愛你,擁抱你。

我讀著這個便條,氣得發抖,兩眼發花,幾乎不能讀完,但這並未阻止我注意到其中的伎倆:狄德羅在這封信里裝出一種口吻,比他在任何別的信里都更溫和、更親熱、更客氣,在別的信里他至多稱我為“我親愛的”,幾乎從來也不屑于給我以“朋友”的稱號。我很容易看出這個便條是怎樣轉彎抹角到我這里來的,信上的地址、折疊的方式和轉遞的情形已經相當笨拙地暴露出個中的曲折了。我們彼此通信平常都是郵寄,或者托蒙莫朗西的信使代交,他利用這種途徑還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到我的憤怒的最初沖動能容許我執筆的時候,我就急忙給他草了下面這封回信,立即把它從當時我所在的退隱廬送到舍弗萊特去給埃皮奈夫人看,並且在我盲目的憤怒之下,我要把這封回信連同狄德羅的便條一起,親口讀給她聽。

我親愛的朋友,你既不會知道我對埃皮奈夫人的感激之情是如何強烈,也不會知道我對這種感激之情負有怎樣的義務;你不知道她在旅途中是否真正需要我,是否真想我陪她,也不知道我是否有可能陪她,也不知道我出于什麼理由而不能陪她。我並不拒絕跟你討論所有這些問題;但是,在討論之前,你要承認,這樣肯定地規定我應該做什麼事情而不先作一番判斷問題的准備,這就是,我親愛的哲學家啊,這就是以道地糊塗蟲的身份來發表意見。我覺得其中最壞的是,你的意見不是出自你本人。我的脾氣不好,不願意有個第三者或第四者假借你的名義來牽著我的鼻子走;除此而外,我在這些轉彎抹角里看出了一些與你的坦率不相稱的隱秘。我看,為了你和為了我,你從此以後少管一點為妙。

你怕人家把我的行為往壞處想;可是,我量你那樣的一顆心是不至于拿我的心往壞處想的。別人也許會把我說得好些,如果我能多象他們一點的話。願上帝保佑我,不去求得他們的贊許!讓壞人去窺伺我、揣測我好了:我盧梭不是害怕壞人的人,你狄德羅也不是聽信壞人的人。

如果我不喜歡你的便條,你就要我把它付之一炬,從此不再提起。你以為從你那里來的東西,人家就能這樣輕易忘得了麼?我親愛的,你在給我痛苦的時候毫不顧惜我的眼淚,正如你勸我采取那樣的調養辦法時毫不顧借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如果你能改掉你這個毛病,你的友誼對于我就會更甜蜜些,而我也就會變得不這麼可憐了。

我一進埃皮奈夫人的房門,就看見格里姆跟她在一起,我高興極了。我就把我這兩封信向他們高聲朗讀,理直氣壯到連我自己也不信的地步,而且在念完之後又加上了幾句話,不亞于念信時的那種氣勢。一個平時那麼懦怯的人,現在竟然有這麼意外的大膽。我看他們倆都垂頭喪氣,驚愕萬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了,我特別看到那個氣焰囂張的人把眼睛望著地,不敢正視我那閃閃的目光。但是與此同時,他在內心深處是發誓要置我于死地的,而我確信他們在分手之前,一定商量好了置我于死地的伎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我終于從烏德托夫人手里收到了聖朗拜爾的回信(甲劄,第五七號),信上還是注明寫于沃爾芬畢台爾,日期是在他病倒後不幾天,原來我的信在路上耽擱了很久。這封回信帶給了我一些我此刻所極端需要的安慰,因為它充滿了尊重與友情的表示,給了我勇氣和力量,使我能做到不辜負他的這種尊重與友情。從這個時刻起,我就恪盡我的職責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聖朗拜爾不是那麼通情達理。不是那麼豪爽慷慨,不是那麼忠厚正直,我一定早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了。

季節變壞了,大家都開始離開鄉村。烏德托夫人通知我她打算來向山谷告別的日期,並且約我在奧博納會面。這天碰巧就是埃皮奈夫人離開舍弗萊特到巴黎去完成她旅行准備的日子。幸好她是早晨走,我把她送走以後還有時間去跟她的小姑子一起進午餐。我口袋里裝著聖朗拜爾的信,我邊走邊讀了好幾遍。這封信使我防止了再犯軟弱症的毛病。我下定決心,從此只把烏德托夫人看作我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的情侶,並且我做到了這一點。我跟她面對面呆了四五個小時,心里感到一種滋味無窮的平靜,即使就享受而論,這種平靜也比我直到此時為止在她身邊所感到的那陣陣的狂熱要好無數倍。她清楚地知道我的心並沒有變,所以很能感覺到我為克制自己而作出的努力,因此就格外敬重我,而我也就快慰地看到她對我的友情一點也不曾熄滅。她告訴我,聖朗拜爾不久就要回來,他雖然病體已經基本恢複,卻無力再去經受戰爭的辛苦了,正在辦退役手續,以便安安靜靜地生活在她的身邊。我們倆商訂了將來我們三人親密相處的美好計劃,而且我們可以希望這個計劃能夠長久執行下去,因為它的基礎是所有能把多情而正直的心靈聯合在一起的那些感情,而我們三人又擁有充分的才能和知識,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外界的任何補助。唉!我沉醉于這樣一種甜蜜生活的希望之中,竟絲毫沒想到那正在等候著我的現實生活。

我們接著就談到我當時跟埃皮奈夫人相處的情況。我把狄德羅的信以及我的回信拿給她看,我對她詳細敘述了這個問題的一切經過,並且告訴她我要離開退隱廬的決心。她極力反對,她所列舉的理由都在我的心頭具有無上的權威。她表示她是多麼盼望我去作這一次日內瓦的旅行,因為她預料到,我一拒絕,人家會把她也扯到這里面去的。這一點,狄德羅的信仿佛已經在預告了。然而,由于她跟我自己同樣清楚我的理由,所以也就沒有堅持;不過她教勸我要不惜任何代價避免把事情鬧出來,一定要找些說得過去的理由來掩飾我的拒絕,免得人家胡亂猜疑,以為她在其中有什麼關系。我對她說,她所要求于我的可不是那麼容易辦到,但是,我既決心不惜以名譽為代價來補贖我的過錯,只要是在名譽的容許范圍內,當然願意把她的名譽放到第一位。過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我曾否實踐了這個諾言。

我可以發誓,我那不幸的熱情當時遠沒有減弱它的力量,我從來也沒有象那天一樣,把我的索菲愛得那麼熱烈,那麼親切。但是,聖朗拜爾的信、責任感和對背信棄義行為的憎惡所給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在這一次會面中,從頭到尾,我的感官竟能讓我在她身邊保持著充分的平靜,甚至連想也沒想到要吻她的手。臨別時,他就當著她的仆人們的面擁抱了我一下。這一吻,和我以前在樹蔭下有時偷偷摸摸給她的那些吻就太不相同了。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保證,保證我又恢複了我對自己的控制力:我幾乎可以斷言,如果我的心能有時間在甯靜中堅定下來的話,我用不了三個月就可以從根本上痊愈了。

這里結束了我跟烏德托夫人的私人關系。這種關系,每人都可以根據他自己的心理傾向從外表上去判斷,但是在這種關系中,這位可愛的少婦在我身上引起的那種熱情,也許任何人都不曾感受到的那種最強烈的熱情,由于雙方為義務、為榮譽、為愛情、為友誼作出的罕見的痛苦的犧牲,將在天人之間,永遠值得人們尊敬。我們彼此都在對方的眼里把自己提得太高了,不可能輕易自甘墮落。一個人除非不值得別人的任何尊敬,才肯失掉如此寶貴的尊敬;我們的強烈的感情是可能使我們犯罪的,但也正因為它是強烈的,才防止了我們去犯罪。

就這樣,我跟這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我曾保持那麼長久的友誼,而另一個,我曾懷有那麼熱烈的愛情——在一天之內部分別珍重告別了:一個告別後就終身不再相見,另一個告別後只重逢過兩次,在什麼情況下,下文我再說明。

她們走了之後,我就感到非常為難,因為我要盡那麼多急迫而又互相矛盾的義務——這些都是我過去做事不慎所產生的後果。如果我在正常狀態下,在這次日內瓦之行經人提出和遭到我拒絕之後,盡可以安安靜靜地待下去,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我已經愚蠢地把日內瓦之行搞成一件不能就此了結的事情,我除非遷出退隱廬,否則以後就必須再作解釋;可是我又已經跟烏德托夫人講定,不遷出退隱廬,至少暫時不遷。而且,她又曾要求我在我的那些所謂朋友面前說明一下我拒絕這次旅行的理由,以免人家說是她策動的。然而我若說出真正的原因,就不能不辱沒埃皮奈夫人。論埃皮奈夫人為我做過的一切,我當然是要感激她的。左思右想,我發現我正面臨著這樣嚴酷的、卻又不能避免的抉擇:或者是對不起埃皮奈夫人,或者是對不起烏德托夫人,再不然就對不起我自己;我采取了最後這條道路。我堅決地、徹底地、毫不動搖地采取了這條道路,懷著一種慷慨犧牲的精神,一定要洗清那些把我逼到這種窘境的過錯。這種犧牲,我的仇人曾巧妙地加以利用,並且也許是他們早就等待著的,它造成了我的名譽的破產,並且由于他們的活動,把社會上對我的尊敬全剝奪淨盡了;但是它恢複了我對我自己的尊敬,並且在我的種種不幸之中使我得到安慰。人們將可以看到,這不是我作出這樣的犧牲的第一次,也不是人家利用我的犧牲來打擊我的最後一次,

格里姆是唯一在表面上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的人,我就決計向他申訴。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說明把這次日內瓦之行作為我的一種義務來看,未免有點可笑,我在旅途中對埃皮奈夫人不但毫無用處,甚至會造成麻煩,而且旅行的結果又會給我帶來種種不便。我在這封信里還情不自禁地讓他看出,我是知道底細的,人們認為我應該作這次旅行,而他自己卻脫了身,別人連提也不提他,我覺得很離奇。在這封信里,我既不能明白說出我的理由,就不得不常常支吾其詞,因而在社會上一般人的心目中,顯得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但是,對象格里姆那樣了解我言外之意並且充分了解我的行為的人來說,這封信是極為含蓄的。我甚至不怕再加上一個于我不利的臆測,假定別的朋友也有與狄德羅相同的意見,以便暗示烏德托夫人也曾有這樣的想法——這一點倒是真的,可是我就沒有提起烏德托夫人後來聽到我的理由便改變了主張。我要為她開脫,使人家不會懷疑她曾與我串通,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在這一點上顯出對她不滿。

這封信最後以對對方表示極大的信任作結束,這種信任,任何別人都會受到感動的;因為,我懇切地要求格里姆在權衡我的理由之後把他的意見見告,還明白向他表示,不論他的意見如何,我都會照辦的。我心里的確也是想照他的意見去辦,即使他的意見是要我前去;埃皮奈先生既然親自陪他的妻子旅行,我若同往,事情的面目就完全不同了,而在以前,人家是想把這個差使交給我的,只是在我拒絕之後才找到了他。

格里姆的回信,我等了很久才來;這是一封很離奇的信。我把它(見甲劄,第五九號)轉錄于下:

埃皮條夫人啟程的日子推遲了;他的兒子病了,必須等他痊愈。我將慢慢考慮你的信,你安安靜靜地待在你的退隱廬吧。我將把我的意見及時告訴你。既然她幾天內肯定不會動身,那就不用著急。目前,如果你認為合適的話,可以向她提出你願意為她效勞,不過我覺得提不提也都差不多,因為我跟你自己一樣地清楚你的處境,毫不懷疑她會對你的提議作出恰如其分的答複的:我看你這樣做,唯一的好處就是你將來可以對敦促你去的人們說,你之所以沒有去,不是因為你沒有自告奮勇。此外,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一定要說“哲學家”是大家的代言人,為什麼他有意要你去,你就以為你所有的朋友都有同樣的主張。如果你寫信給埃皮奈夫人,她的答複就可以作為你對所有這些朋友的反駁,你心里不是急于要反駁他們嗎?再見。問候勒-瓦瑟夫人和刑事犯。

我在讀這封信時深感驚訝,忐忑不甯地探索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怎麼也琢磨不出來。怎麼!他不直截了當地答複我的信,卻要費時間去考慮,仿佛他所費的時間還不夠似的。他甚至還通知我,要我暫時等待,仿佛有什麼深奧的難題需要解決似的,再不然,仿佛他有什麼心思,一定要在透露出來以前,不讓我有任何辦法猜透。這種提防,這種拖延,這種神秘,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對別人的信任就是這樣報答的麼?這種行徑算是正直的、善意的嗎?我很想對這種行徑找出一個于他有利的解釋,卻怎麼也找不到。不論他的意圖如何,如果這意圖是與我相反的話,他所處的地位是便于他去實現的。而我所處的地位卻使我絕對無法加以阻止。他在一個顯赫的親王家里是紅人,交際又廣,在我們共同的社交圈子里又有風行草偃之勢,說出話來就象是聖旨,以他平時的那種機巧,很容易就能開動他的全部機器。而我呢,一個人待在我的退隱廬里。遠離一切,沒有人給我出主意,跟外界沒有任何來往,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等待,只好安安靜靜地待下來。不過,我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一封信,提起她兒子的病,信是寫得盡可能客氣的,但是我沒有中人之計,沒有提出要跟她一起走。

在那狠心人把我投進的這種苦痛難堪的惶惑狀態之中,我仿佛等候了好幾百年。過了八天或十天,我聽說埃皮奈夫人已經走了,他的第二封信我也收到了。信只有七、八行,我沒有讀完……那是一份絕交書,但是其中的措辭,只有懷著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才寫得出來,而正因為要極盡侮辱之能事,用詞反而顯得愚蠢了。凡是他所到之處,他都不准我去,仿像那都是他的藩國,一概不許我入境。他這封信,只要談的時候稍微冷靜一點,就不免啞然失笑。我沒有把它錄下來,甚至連讀也沒有讀完,就登時把它退回去了,另附上下面這封信;

我本來不肯對你有所猜疑,盡管這猜疑是正確的。現在我把你看透了,可惜太晚了。

原來這就是你從從容容思考的那封信:我退還給你,它不是寫給我的。你可以把我的信拿給全世界的人看,並且公開地恨我,這樣做,將給你減少一項虛偽的行為。

我說他可以把我的前一封信拿給人看,是頂他來信上的一段話的,根據這段話,人們就可以看出他在整個這件事里用了多麼奧妙的詭巧。

我已經說過,對于不知底蘊的人,我那封信是有很多地方可以授人以口實的。他看到這一點很高興,但是怎樣能利用這一個有利之點而自己又不受到牽累呢?他把我那封信拿給人看,會受到濫用朋友信任的譴責的。

為了擺脫這種困境,他就想到以極盡尖刻之能事的方式跟我絕交,並且在信里說,他如何恩厚地顧全我,不把我那封信拿出去給人家看。他早就料到,我在氣頭上一定不接受他那種偽裝的小心謹慎,一定會答應他把我的信公開出去:這就正中他的下懷,一切也就照他所布置的那樣實現了。他把我的信拿出去傳遍巴黎,由他隨心所欲地加以解釋,然而,這些解釋並沒有獲得他所預期的全部成功。人家並不認為,他騙去了我的一句話,允許他拿我的信去公開,他就能免于物議,叫人家不罵他那麼輕率地抓住我的話來害我。人家總是要問問,在私人關系上,我究竟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能容許他有這樣一種強烈的仇恨。最後,人家還覺得,即使我曾做過這樣對不起他的事,使他不能不跟我絕交,但朋友之情盡管斷絕了,我總還保有若干權利,他不能不予以尊重。但是不幸得很,巴黎人是輕浮的,當時的這種種看法被忘記了,不在場的倒黴蛋就被忽視,在場的走時的人就使人敬畏。惡毒的陰謀活動繼續進行,層出不窮,它那花樣翻新的效果很快就使前此的一切都泯滅殆盡了。

以上是說明這個人怎樣在把我欺騙了那麼久之後,終于對我剝下了他的假面具,因為他深信,他把事情已經處理到這種地步,就沒有再戴假面具的必要了。我原來還生怕對這個壞蛋有失公允,現在沒有這種顧慮,心上感到輕松,讓他去捫心自問,從此也就不再想到他了。我收到這封信的一星期之後,又收到埃皮奈夫人從日內瓦寄來的一封信,是複我上一封信的(乙劄,第一0號)。看她在這封信里生平第一次使用的那種口吻,我就懂得他們倆相信他們所用的計謀萬無一失,是配合起來做的,而且,他們既認為已經把我置于萬劫不複之地,從此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享受落井下石之快了。

我的情況確實是最悲慘的。我看到我所有的朋友都遠離我了,既無法知道是怎樣疏遠的,又無法知道為什麼要疏遠。狄德羅自誇還是我的朋友,並且是我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三個月來就答應來看我,卻一直遲遲不來。冬天開始使人感覺到了。隨著冬天的到來,我那些慣常的病痛複發了。我的體質雖然健壯,卻無法經受得了那麼多喜怒哀樂的沖擊,我疲憊不堪,不容我再有一點力量、再有一點勇氣去抵抗任何事物。即使我有言在先,即使狄德羅和烏德托夫人也勸我此時搬出退隱廬,我也不知道搬到哪里,不知道怎麼能一步步地走到要搬去的地方。我待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麻木不仁,既不能有所作為,又不能有所思考。只要想到要走一步路,要寫一封信,要說一句話,我心里就發慌。然而,我又不能對埃皮奈夫人的信不加辯駁,除非承認我理該受到她和她的朋友打擊我的那種種毒手。我決定把我的心情和我的決定通知她,沒有一刻懷疑到她會不出于人道、慷慨、禮數以及我一直以為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好情好意——雖然也有惡情惡意,而趕忙予以首肯的。我的信如下:

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退隱廬

假使優能傷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我最後總算作出了我的決定。友誼在我們之間已經熄滅了,夫人!然而,不複存在的友誼也還保有一些權利,我是懂得什麼是應該尊重的。我絕沒有忘掉你對我的那些恩惠,因此,你可以放心,對于一個不應該再愛的人所能感到的一切激情,我還是有的。任何其他的解釋都無濟于事:我有我的良心,請你也問問良心吧。

我曾想離開退隱廬,我本來應該這樣做。可是有人認為我必須待在這里,直到來春再離開;既然我的朋友要我這樣做,我就在這里待到來春了——如果你同意的話。

這封信寫好發出之後,我就只想在退隱廬安靜下來,將養身體,努力恢複精力,並采取措施,以便來春不聲不響地遷出。不顯得彼此決裂。然而,格里姆先生和埃皮奈夫人所打算的並非如此,待一會兒就可以看到。

過了幾天,我總算有幸受到狄德羅的那一次屢約屢爽的拜訪了。這次拜訪,來得再及時也沒有了,他是我最老的朋友,也幾乎是我還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人們當然可以想象到我在這種環境中看到他時的那種快慰之情,我有滿腔的話要說,我就向他盡情傾訴。有許多事實,人家在他面前隱瞞了的、掩飾了的、捏造出來的,我都給他說清楚了。過去的一切,凡是我可以對他說的,我都告訴了他。我絕沒有企圖把他知道得太清楚的事對他隱瞞起來,就是說,一場既糊塗而又不幸的戀愛成了使我身敗名裂的導火線;但是我始終沒有承認烏德托夫人知道我這份愛情,或者,至少我沒有承認我曾對她說明我愛她。我跟他談到埃皮奈夫人為了查出她小姑子的那些純潔無邪的信所使用的卑鄙手腕,我要他從她所企圖買通的兩個女人的口里直接聽聽那些詳細情形。戴萊絲是一五一十地如實對他說了,但是輪到母親說的時候,她一口咬定所有這一切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心里是多麼驚愕呀!她就是這麼說的,始終不肯改口。不到四天以前,她還把那些情形原原本本地對我重述了一遍,現在她竟在我朋友面前沖著我的臉來否定了!這一點,我覺得是有決定意義的,我這時才痛切地感到,我過去太不謹慎,竟把這樣一個女人留在我身邊這麼久。我並沒有多費唇舌去痛罵她一頓,連幾句蔑視的話幾乎都不對她說。我感到我對她女兒應該感激,女兒的正直恰與母親的卑鄙懦弱形成一個明顯的對照。但是從那時起,我對那個老太婆,決心是抱定了;只等機會去執行。

這個機會比我預期的來得早。十二月十日我接到埃皮奈夫人答複我前函的信(乙劄,第—一號)。內容如下: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一日,于日內瓦

我給予你一切可能的友誼與關切的表示,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我剩下要做的,只有可憐你。你真是不幸。但願你的良心也和我的良心一樣平靜。這可能對我們的生活的安甯是必要的。

既然你曾想離開退隱廬,而且本來就應該這樣做,我很驚訝你的朋友們竟把你留了下來。要是我,義務所在,我就不請教我的朋友們,因此,關于你的義務,我也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這樣出乎意料的、卻又是這樣明白說出的一道逐客令,不容我有片刻的猶豫了。不論天氣如何,不論我的情況如何,哪怕是在樹林里、在當時覆蓋大地的積雪上過夜,也不管烏德托夫人再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必須立刻遷出。我很願意事事遷就烏德托夫人,但不能遷就到叫我沒臉做人的地步。

我陷入了平生僅有的最艱難的窘境之中;但是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我發誓,無論如何,到第八天就不在退隱廬過夜。我開始履行我的義務,把我的衣物檢出來,決計甯可把它扔到田野里,也不能到第八天後還不退還鑰匙,因為我急于要在人們能給我寫信到日內瓦和我能得到複信之前把一切都辦好。我有了從來不曾感到的勇氣,全身的精力又來了。榮譽與憤慨使我恢複了埃皮奈夫人所沒有料到的那種精力。時運又來協助我的大膽。孔代親王的財務總管馬達斯先生聽人說起我的窘境,派人給我提供了一所小房子,這是他自己的,坐落在他那座路易山的花園里,就在蒙莫朗西。我懷著感激的心情連忙接受了。條件很快就談好;我匆匆地叫人買了幾件家具,連同我自己已有的。供戴萊絲和我兩人住宿之用。我又叫人用手車把衣物都搬了去,困難既大,耗費又多;盡管是冰天雪地,我的家兩天就搬好了。十二月十五日我就退了退隱廬的鑰匙,並且事先付了園丁的工資——房租我是付不起的。

至于勒-瓦瑟太太,我向她宣布,我們必須分開;她的女兒起初還想動搖我,我卻一點不為所動。我叫她帶著她和她女兒共有的衣物和家具,乘郵車到巴黎去了。我給了她一點錢,另外,不管她住在她的兒女家里或住在別處,負責替她付房租,並且說明將來盡我力之所及,供給她的生活費用,只要我自己有飯吃,絕不讓她吃不上飯。

最後,我到路易山的第三天,就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下面這封信: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蒙莫朗西

夫人,當你不贊成我再待下去的時候,沒有比搬出你家的房子更簡單、更必要的事了。我一知道你不肯同意我在退隱廬度過殘冬,就在十二月十五日離開了退隱廬。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住進去不由我,搬出去也不由我。我感謝你邀我前去居住;如果我付的代價不是那麼大的話,我還會更加感謝你呢。此外,你覺得我不幸,這是對的;天下人沒有比你更清楚知道我是多麼不幸的了。錯交了朋友固然是不幸,從那麼甜蜜的一個錯誤中醒悟過來又是一個不幸,其殘酷的程度,殆有過之無不及。

以上是我寓居退隱廬以及使我搬出退隱廬的種種原因的忠實記錄。我不能中斷這段敘述,將它極精確地寫下來是必要的,因為我一生中的這一個階段曾對我以後的生活發生過影響,並且這影響還將繼續到我最後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