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單獨的靜坐

就是今天了,他的大日子。班傑明組長在以色列國家警察中,事業一帆風順。他是現在全國警察單位里最年輕的組長,在家排行老三,目前自己有兩個男孩,分別叫做大衛和莫迪凱,然而最近,他卻瀕臨自殺的邊緣。在短短的一周內,他敬愛的母親猝然去世,接著美麗驕縱的老婆突然棄他而去,這兩樁接連發生的打擊至今不到三個月。即使他已經完成過去所有計劃進行的事情,但他的生命此時卻似乎完全空虛且毫無目標可言。他的薪水、階級以及得自下屬的尊敬;擔任警察工作,面臨危機和緊張壓力時,所表現的機智及清楚的頭腦,以及過去在軍隊里擔任危險艱難的邊界巡邏任務時留下的優異記錄,比起空蕩蕩的屋子及回憶,這一切都不具意義了。

雖然以色列被視為“猶太教國家”,實際的狀況卻名不符實,除了其中一部分人口具有虔誠的宗教信仰外,大部分的人民皆不太理會這些宗教上的忌。班傑明即屑後者,即使他的母親曾經懇求他入教。相反地,他是個享樂主義者,以往一向過著荒唐的生活,而且自從學完猶太律法之後,便不再涉足猶太教的學校。他用希伯來語是因不可避免——它是以色列的國語——至于猶太傳統的規矩對他而言,都是些不可思議且不合潮流的老古董,他一向認為以色列除了這一方面相當落後之外,其他方面比起別的先進國家毫不遜色。他老婆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常常對這點開玩笑說,衡量以色列人對于宗教的狂熱程度,可由海灘上泳衣的曝露程度看出。像他老婆艾玲的祖籍是挪威,身體高瘦修長,一頭金發,看來像是北歐人,班傑明常戲稱她為伊娃布朗(譯注:著名的女屠夫),不過他老婆依然喜歡在海灘上穿著布料最少的比基尼,展現傲人的身材,有時候還把上半截泳衣拿掉。他們的婚姻生活一向是火辣辣地充滿著熱情,他也早已知道她有一雙桃花眼,當然他自己有時候也會出軌一下。但她會猝然拋棄他,投入別人的懷抱,卻是他從沒想過的事情——甚者,她不告而別的方式更令他震驚,絲毫沒有給他懇求或哀傷的時間,只留下一間空蕩蕩的房子,以及一些裝上子彈的武器。他知道目前的痛苦靠這些子彈可以輕易的解決。看到孩子他才沒這麼做,他不能背叛他們有如自己也被背叛那樣,堂堂七尺之驅不能做這種事。但痛苦已經存在——目前依然——十分深刻。

以色列是個小國家,藏不住任何秘密。艾玲跟了別的男人這件事馬上就被人家發現,事情傳得很快,馬上就傳到班傑明的分局里。事實上局里的屬下早從他空虛的眼神里,便看出組長有什麼事情不對。有些人等著看他何時才會爆發出來,又在猜測他會如何爆發出來,但一周後問題變為不論他是否願意爆發出來,也早巳傳得眾人皆知。正當此時,班傑明組里的一名小組長于星期四傍晚出現在他門前,帶來一位名為柯恩的猶太教士。當晚班傑明重新找到了上帝。他告訴自己,不要光望著老耶路撒冷的街道,必須重新做個真正的猶太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完全是上帝加諾于他的懲罰;不多也不少。對于他忽視母親的勸告的懲罰;對于他和老婆經常參加一些狂野舞會的荒淫舉動的懲罰,對于二十年來他外表裝作一名勇敢和正直的警察和軍人,但內心深藏著邪惡思想與舉動的懲罰。但今日,他會完全改觀。現今他將超越人類的法律,以求被赦免過去他反抗上帝戒律的罪惡。

自阿拉伯半島吹來干燥的東風,使得這天一早就注定是個炎熱的日子。班傑明今天率領了一支四十人的隊伍,全部帶著自動步槍、催淚榴彈發射槍以及可以發射“橡皮子彈”的特殊槍枝,所謂“橡皮子彈”,更精確的名稱應為拋射彈,是由一種軟性的材料制成,打到人體可擊倒一名成人,但若在神射手的手里,可輕易打,在敵人的心髒附近,造成心跳停頓。他需要這些警力協助,來擺脫人世間的法律——他的直屬長官根本不知道他的用意——並排除任何企圖阻礙他完成上帝律法的干擾,這便是柯恩教士的主張。他認為,到底要聽誰的法律,這些應該是形而上學的范圍,對一名單純的警察而盲是太過複雜了一點。這位猶太教士說服班傑明的說詞便簡單得多,他認為所羅門寶殿是猶太人和猶太教的精神泉源,而寶殿的地基所在又是上帝的旨意,如果任何人對此有異議的話,根本不必理會。該是猶太人取回上帝曾經賜與他們的禮物的時候了。今天有十名保守的海斯的克猶太教士要游行至依照聖經重建的所羅門聖殿之所在。班傑明奉命阻止他們通過,防止他們引起事端。但班傑明決心不理上級的命令,他的屬下只會聽他的命令行事,將會保護這些教士不受阿拉伯人的干擾,阻止這些期待這刻來臨,且與他的目標相同的阿拉伯人達到他們的目的。

他對于今天阿拉伯人會到得那麼早感到驚訝。阿拉伯人真像野獸,他們也曾殺害了他的兄長大衛和馬提。他的雙親曾經告訴他們,三十年代巴勒斯坦內的猶太人有多苦,飽受阿拉伯人的攻擊、恐嚇、嫉妒以及公開的恨意,在北非戰事告一段落後,英國人居然不願保護曾經在北非並肩作戰的猶太人——對抗與納粹狼狽為奸的阿拉伯人。猶太人除了自己和他們的上帝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倚賴,而信仰上帝即表示要在亞伯拉罕當初為猶太人和他們的主訂定契約的石頭上重建她的聖殿。以色列政府既不懂這一點,又喜歡在各地猶太人唯一真正安全的國家里玩政治手段。他的責任是作一名真正能夠繼承先賢遺志的猶太人,早先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點。

柯恩教士在約定的時間里出現了。在他旁邊的是苟馬克教士,是奧斯維茲集中營幸存者中的象征人物,苟馬克在集中營內面對死亡時,悟到維持對上帝信仰的重要性。他們兩個人手里拿著測量樁和水線,沿途丈量,今天找到聖殿的正確位置之後,將有一批人以接力方式守衛,最後終可強迫以色列政府清除褻瀆此處的回教徒。此一計劃在以色列全國受到普遍的支持,從美國和歐洲湧人大批的捐款,可使整個計劃在五年內完成——到時候就沒有人敢再提從猶太人手中奪走這塊上帝應許之地。

“媽的,”從班傑明後方的部下之中傳出了一聲咒罵,不管是哪一名部屑褻瀆此一神聖的時刻,看到班傑明回頭的表情時,就不敢繼續罵下去了。

班傑明向這兩名領頭的教士點頭致意,教士們繼續向前進。警察在他們的組長後方五十公尺處向前推進。班傑明為柯恩與苟馬克的安全祈禱,但也心知他們面對的危險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就如同亞伯拉罕當初為了上帝的律法奉獻自己的骨肉一樣。

但信仰卻使此時的班傑明暫時失去了理智,忘了以色列是個小國家,難以保守任何秘密,而視柯恩和苟馬克跟信仰伊朗原教主義什葉派領袖沒有兩樣的猶太人,事先早已知道他們的計劃,事情傳出去的結果,電視記者們也聚集在哭牆前的廣場內,等待他們的到來。有些記者還帶著建築工人的頭盔,以防被阿拉伯人扔來的石頭砸到腦袋。也許這樣會比較安全,班傑明跟隨這兩名教士前往聖殿山的地基時心里想著。應該讓整個世界了解這兒正在發生的事情。他不自覺地接近自己和柯恩與苟馬克之間的距離,以便能及時保護他們,即使兩人都有殉道的決心。他的右手垂到腰際的槍套上,確定槍套沒有鎖得太緊。他可能很快就需要這把手槍。

那些阿拉伯人就聚集在眼前,真可惜他們有那麼多人,就像跳騷、老鼠,總是喜歡待在它們不該留下的地方。只要他們像現在一樣待在路旁,不要擋路就好了。但班傑明心知事情當然不會那麼容易。那些阿拉伯人只要違反了上帝的旨意,今日就是他們的不幸之日。

此時班傑明的無線電響了,但他根本不理它。那可能只是他的長官問他到底想做什麼,並命令他立即停止住部隊。今天不行。柯恩和苟馬克依然無畏地走向阿拉伯人構成的人障。班傑明看到此幕,幾乎為他們的勇氣和堅定的信仰流淚,不禁懷疑上帝怎麼會以這種方式來顯示他對這兩人的恩寵,還希望他們能夠繼續生存下去。在班傑明之後的部下只有一半真的跟了上來,這很可能是他私下變更了值班時間,挑選了這一批特別忠心的部下。他知道這批人訓練有素,他若不下令,他們不會使用鎮暴盾牌;相反地,他們會把手中槍械的保險裝置打開,就警戒位置。等待阿拉伯人隨時可能擲出的第一波石頭攻摯的時刻真是令人難受。

親愛的上帝啊,請讓他們活下去,請保護他們。寬恕他們就如同您寬恕迷撒,班傑明緊跟在這兩名勇敢的教士之後五十公尺左右的地方,他們其中一位原本出生在波蘭,在惡名昭彰的集中營里喪失了妻子與兒子,但他在那兒依然保持奮斗的精神,並學到信仰的重要;另一位教士出身在美國,在大戰後來到以色列,為它與阿拉伯人作戰,然後轉向上帝的懷抱,就如班傑明于過去幾天內所做的轉變一樣。

這兩名教士在事發當時,跟離那群肮髒無劄的阿拉伯人只有十公尺。他們所見到的阿拉伯人,居然臉上都帶著祥和的表情,似乎無論今早有任何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都會十分歡迎,此時那些阿拉伯人看到了波蘭裔教士的臉上充滿了震驚與迷惑,而另一位美裔教士臉上則因明白了今天事情已難有轉機,而顯出錐心的痛苦表情。

在一聲令下,第一排阿拉伯人一同坐下,他們都是未成年的少年,不過皆擁有長期的抗爭經驗。其後百余名同齡少年也跟著坐下。然後第一排阿拉伯少年開始拍手,並且唱起歌來,雖然班傑明的阿拉伯話跟任何一名巴勒斯坦人一樣流利,但他還是呆了一會兒,才了解他們在唱些什麼。

我們將會克服

我們將會克服

我們總有一天會克服

緊跟在警察後方的電視新聞人員中,有幾名因訝于這種諷刺的局面而笑出聲來。其中一人便用有線新聞電視網的特派員法蘭克,他對在場的每個人笑叫:“他媽的!”在此同時,法蘭克也了解這個世界又有了一番新的局面。他曾經在莫斯科采訪蘇聯最高會議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民主大會。瓜地馬拉的桑定政權在選局中篤定失敗的那一夜,他也在場。他還親眼看到北京的民主女神像被推倒。而現在輪到中東了。他暗想道。阿拉伯人終于放聰明了。媽的,“米奇,我希望你已經讓機器轉動了。”

“他們嘴里唱的是不是跟我心里想的一樣?”

“聽起來的確很像,我們靠近點瞧瞧。”

此次領導阿拉伯人的領袖為一名二十歲的社會學學生,叫做莫沙。他的手臂被以色列的警棍打過,還留下永久的疤痕,一半的牙齒被一名當天心情特別不好的以色列警察用一枚橡皮子彈打掉,因此沒有人質疑他的勇氣。在獲得領導地位前,他必須面對死亡的威脅達十幾次之多,但現在不同了,他巳證明了他的勇氣,同伴會聽他的,因此他可以把私下釀醞五年之久的想法付諸實行。莫沙花了三天才說服同伴接受他的主張。出乎意料地好運,一名厭惡其宗教保守同胞的猶太朋友不經意聽到柯恩等人今天的計劃,偷偷告訴了莫沙。莫沙心想,也許這便是命運,或許是阿拉的旨意,不然就是運氣太好。無論如何,這是英沙自十五歲時,得知甘地和金恩博士如何光以消極的勇氣,擊敗強大的力量之後一直等待的機會。阿拉伯人的基因里向來有著戰士的成分,說服他們不容易,但莫沙辦到了。現在是將他的主張付諸實行的時候了。

班傑明眼里所見的只是他的進路被擋住。柯恩教士對著苟馬克說了一些話,但兩人都耒轉身走回後方的警察隊伍內,因為一回頭就表示認輸。無論他們是太過驚訝,或是太過生氣,班傑明都不會明白。他馬上回頭對著部屬下令。

“發射催淚瓦斯!”班傑明計劃以此來個下馬威。四名帶著催淚瓦斯榴彈發射槍的警察都是虔誠的信徒。他們毫不猶豫便平舉手中的武器,同時對著人群發射。這些催淚瓦斯彈鼻打到人還是會致命的。所幸這次沒有傷到人。幾秒鍾後靜坐的人群里冒出陣陣的灰色煙霧。但在指揮之下,這些阿拉伯人都帶上防毒面具。雖然如此一來,他們無法繼續唱歌,卻不防礙他們的決心,仍然可以拍手,過了一會兒,東風把催淚瓦斯吹離阿拉伯人靜坐的地方,反而飄到這隊警察站立的地方,使得班傑明更為光火。接下來,一些帶著隔熱手套的阿拉伯人撿起還在冒煙的催淚瓦斯彈鼻,扔向警察,過一會兒,他們脫下面具,繼續唱歌,其中還帶著幾聲笑語。

接著班傑明下令發射像皮子彈,他有六名帶著這種武器的部下,他們在五十公尺內可以令任何人躲著子彈找掩護。第一批齊發十分完美,打中前排的六個人。其中兩名阿拉伯人痛得大叫,另一名倒在地上,但除了協助傷者外,沒有一人離開他的位置。第二次齊發彈瞄准的就不是原來的胸部,而是頭部,班傑明見到一名阿拉伯人的臉被打得血流滿面,竟然感到莫名的滿足。

示威者的領隊——班傑明認出是一個以前示威活動里的熟面孔——站了起來,對著阿拉伯人下令,但班傑明聽不到他說些什麼。這個人顯然對群眾有著相當的影響力,阿拉伯人的歌聲馬上變大。另一批橡皮子彈又射向人群,班傑明看到屑下橡皮子彈的射手相當火大的樣子。原先臉上正中一發的那名阿拉伯人現在頭頂又中了一發後,他的尸體無力地倒在地上。看到這種局面,班傑明應該知道他已經失去對于屬下的控制,更糟的是他也失去對自己的控制。

莫沙並未看到其同志的死去。他此時處于相當亢奮的情緒,只能清楚地看到那兩名入侵教士臉上驚慌的表情。這些警察在防毒面具下的表情他雖看不到,但他們的動作卻明顯地透露了他們的感覺。在這一刹那間,他知道他已經贏了,他又回頭大聲鼓勵同志加倍努力。在槍口和死亡下,他們已經完成大半的使命。

班傑明脫下他的頭盔,走過那兩名在這種場面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教士,強行通過靜坐的阿拉伯人陣。這些汙穢的野蠻人褻瀆的歌聲會不會激怒上帝?

“不好,有好戲看了。”法蘭克說道,他的眼睛因觸及吹回的催淚瓦斯而淚流滿面。

“我看到了。”他的攝影師根本不需要他的指示,把鏡頭對准了這名前進中的以色列領隊。“法蘭克,有事情要發生了,看來那家伙真的是氣瘋了。”

噢,老天。法蘭克想著。他自己也是個猶太人,在此一貧瘠卻深受尊敬的國家里,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知道眼前曆史又將,重演一次,心中正在構思,如何為攝影師即將拍到的將流傳千古的影片作二至三分鍾的旁白,同時懷疑將來的競爭對手中,有哪一位可以勝任他目前那麼危險及艱難的工作。

當班傑明直接闖入人群找莫沙時,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了,莫沙現在已經知道一名伙伴死去,死者的頭骨被炸開一個洞,他們還說橡皮子彈是非致命性武器。他馬上為死者的靈魂禱告,並願阿拉明白這種死法需要多大的勇氣。莫沙相當肯定,並會了解的。那名逼近他的以色列人他認識,名為班傑明,曾經在類似的刻合遇過多次,只是另一張經常躲在鎮暴盾牌之後拔槍的以色列臉孔,根本不把阿拉伯人當作是人,對這些人而言,回教徒只是石頭和燃燒的投射目標。他今天可嘗到另一種滋味了吧?莫沙告訴自己。今天他將會見到一名充滿勇氣及信念的男人。

但班傑明眼里看到的是一頭野獸,就像一頭頑固的騾子,像什麼?他不敢肯定他到底看到什麼,但它不是一個人,不是以色列人。他們的確改變了戰術,只是如此罷了,而且那麼女性花,他們覺得自己能夠阻止他達到目標嗎?就像他的妻子告訴他,她要離開他跳上一名更好男人的床上,他可以留住孩子,而且知道他要揍她的威脅只是虛張聲勢,他根本不敢如此做,不足以做刊擔起一個家庭的男人。目前他眼里只見到她妻子漂亮的臉孔,自忖自己為何不早給她一個教訓;她只是站在那兒,看著他的眼睛,微笑、嘲笑他終究無法完成他的男子氣概,就像被這樣柔弱的力量所擊敗一樣。

但今天不會再重演了。

“滾開!”班傑明用阿拉伯話下令。

“不。”

“再不滾,我就宰了你。”

“我不能讓你過去。”

“班傑明,不行!”他屬下中一名尚未失去理智的警察大叫別阻止他,但已經來不及了。對班傑明而官,死在阿拉伯人手早的兩位兄長,老婆拋棄他的方式,這些人又在此處擋路,種種舊仇新恨已經超過他的忍耐限度。班傑明平穩地抽出自動手槍,對著莫沙的前額開了一槍;這名阿拉伯青年倒在地上,其他示威者眼見如此,都驚訝得忘了繼續拍手和歌唱。其中一名示威者坐立不安打算溜走,馬上被兩名同伴緊緊地拉住。其余的示威者則為兩位犧牲的同伴祈禱。班傑明把手槍對准另一名示威者,但扣著扳機的食指卻無法壓下去,宛如一些東西擋住他的手指,他們的眼神里充滿著勇氣,但不是抗爭,也許是信念……還有些許憐憫,此時班傑明臉上布滿痛苦的表情,然後他的良知對自己犯下的大錯感到恐怖。他對自己已經失去信心。他剛剛冷血地殺了一個人,奪走一條未對其他人構成威脅的生命,他謀殺了一個人。班傑明回頭看著那兩名教士,尋求協助,但他知道那兒找不到他需要的東西。在他回頭之際,示威者里又揚起歌聲,他手下名為列文的一名部屬走向前去,取下他的武器。

“來吧,班傑明,我們離開這里吧。”

“我到底做了什麼?”

“班傑明,一切已經結束了,跟我走吧。”

列文開始帶著他的長官離開,但班傑明不禁要回頭看看今早他所犯下的大錯。莫沙的尸體靜靜地躺在圓石路上,身旁的一灘血流入圓石之間。列文心知他必須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事態不應該變成這樣的。他的嘴巴張開,搖搖頭卻說不出任何話來。然而此時,莫沙的同伴們了解他們的領導已經贏了。

在東部早上時間二時零三分,雷恩的電話響了。他試著在第二聲響起之前拿起話筒。

“喂?”

“我是作業中心的桑德士,趕快打開電視,有線新聞電視網將在四分鍾後描出一段重要的新聞。”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雷恩的手摸索著搖控器,打開臥房里的電視。

“長官,您絕對不會相信我剛剛看到的影片,我們從有線新聞電視網的衛星通訊截收的影片,而亞特蘭大方面正急著把它在電視網中播出。我不知道它怎麼會通過以色列的檢查,無論如何……”

“好了,它開始播了。雷恩才剛來得及揉一揉惺松的睡眼。他關掉電視的聲音,以免吵醒他太太,反正影片的旁白都是多余的。

“老天啊……“”

“長官,您說得一點也沒錯。”這名資深的值星官同意道。

“馬上派我的司機來接我。通知局長,請他盡快回到局里。並且通知白宮通訊室的值星官,他會把消息通知他們那邊的人。我們還需要通知負責以色列、蘇丹——管他的,該地區其他所有國家的科長們。另外一定要確定國務院知道這件事——”

“他們有自己的——”

“我知道,不管怎樣,還是得打這通電話。在這行里,在確定前絕不能假設任何事情,知道了嗎?”

“是的,長官,還有什麼事情要交代?”

“有啊,多送四個小時的睡眠時間給我。”雷恩掛下電話。

“雷恩……電視上是——”他的太太凱西已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已經看到重播。

“當然是真的,親愛的”

“它代表著什麼意思?”

“它代表阿拉伯人終于找到摧毀以色列的方法了。”除非我們能救救這個地區。

九十分鍾後,雷恩打開在辦公桌前的煮咖啡機,開始瀏覽值星人員的記錄。今天勢必會喝一大堆咖啡。他在車內草草刮了—下胡子,現在對著鏡子才發覺沒有刮乾淨。雷恩等到咖啡煮滿一杯後,才帶著咖啡進入局長辦公室?亞登已經在辦公室里和凱伯特談話。

“早安。”這位國家安全顧問對雷恩打聲招呼。

“早。”雷恩帶著沙啞的聲音答道。“你想這種日子哪有‘安’可言?總統知道了嗎?”

“還沒有,我不想在情況末明之下吵醒他。他起床——六點鍾——之後,我會馬上跟他說。凱伯特,你想你的以色列朋友目前的情況如何?”

“雷恩,我們現在知道些什麼?”局長反問他的副局長。

“根據電視畫面所看到的勳章,開槍者為一名警察組長。姓名和背景不詳。以色列人目前把他拘留在某處,而且沒有發表任何聲明。從新聞影片中,可以確定有兩名示威者死亡,另有數名輕傷。以色列分站長除了肯定這段新聞的真實性之外,沒有任何資料向我們報告。也沒有人知道拍攝這段影片的電視新聞記者現在何處。事發當時沒有我們的人員在現場,所以目前我們所有的資料都得自這段影片。”又一次。雷恩沒說什麼,今天一大早發生的事情已經夠糟了。“聖殿山周圍已被以色列軍方封鎖,無人可以進出。他們也封鎖了哭牆,可能是早就封鎖了。我們在該地的大使館沒有作任何表示,他們現在正在等我們的指示。其他國家的大使館亦然。他們也還沒作正式的表示,不過我想在這一小時內馬上就會陸續發布。他們從天際新聞衛星網也可以收到相同的畫面,而現在一定也在加緊作業之中。”

“快四點了。”亞登疲憊地看著手表說道。“再過三個小時,美國人民吃早餐時一定一肚子不高興——一大早就看到這種事情。兩位,我想這次事件可不是小事。雷恩,我記得上個月你曾預測過,可真靈驗呀。”

“遲早阿拉伯人總會學聰明的。”雷恩說道。亞登點點頭表示同意。雷恩認為他真是客氣,其實他在幾年前寫的幾本書之一曾說過類似的預言。

“我想以色列人會將這件事掩蓋過去,他們總是能——”凱伯特說到一半,雷恩打斷了他的話。

“這次不可能,老板。”雷恩說道。總得有人讓凱伯特搞清楚況。“這跟拿破侖談過有關于實力和士氣的論點相同。以色列能生存完全是靠他們高昂的士氣。他們的支柱完全是靠他們是該地區唯一的民主國家,他們是當地唯一的好人。而這一切在三小時前完全逝去了。他們的行為就像阿拉巴馬州塞黑鎮的布爾——無論他為何許人物——不過他也不敢用槍,只是用水柱噴那些示威者,結果被民運團體罵得狗血淋頭。”雷恩停了一下,啜了一口口咖啡,繼續說道:“這完全是正義的問題。以前以阿拉伯人會扔石頭和燃燒彈時,以色列人用武力鎮壓,可謂以牙還牙。但這次不同,兩名死者只是靜坐在那兒,對任何人都未造成威脅。”

“這只是一名失去理智的警員作出的孤立事件。”凱伯特憤怒地辯道。

“不完全如此,長官。用手槍的那名警員可是像您說的一樣但第一名受害者都是被不到二十碼距離發射的兩發橡皮子彈殺死的——是由同一把一次只能發射單發子彈的武器射出的兩發子彈。這是冷血謀殺,根本不是意外。”

“你確定他死了?”亞登問道。

“我老婆是個醫生,她覺得他看起來已經死了。他的尸體有痙攣現象,而且柔軟無力,顯示死因是頭部的大型外傷。他們不能說他是自己跌倒,頭撞到路邊的石欄。事態已經改變。如果巴勒斯坦人夠聰明的話,他們會加倍下這場游戲的賭注。他們只要繼續采取這種戰術,等著世界各國的反應,巴勒斯坦人就不可能失敗。”雷恩斬釘截鐵地下結論。

“我同意雷恩的看法。”亞登說道。”到今天晚餐時分,聯合國就會通過決議案。我們不得不投同意票。然而這樣一來,等于是告訴阿拉伯人,他們的非暴力抗爭方式比石頭有用得多了。以色列將會說些什麼?他們又會有何反應?”

亞登其實早已知道答案,這是為了點醒中情局局長,雷恩回答道:“首先他們會像石牆一樣沉默。他們也許會埋怨自己沒有‘截到這卷影片,但這也無濟于事。這次事件幾乎肯定是沒有預料的意外事件——我的意思是說以色列政府可能跟我們一樣意外——否則他們早已捉住那些電視記者了。現在他們一定在分析那名警察的精神狀況。到午餐時間,他們一定會說這名警察瘋了——也許他真的瘋了——並強調這只是一件孤立的事件。他們將如何減輕損害是可以預測的,但——”

“它們發生不了作用。”亞登插話接了下去。“總統將要在今早九點前發布聲明。我們不能稱此次為‘悲劇性的事件’。這次是一名政府執法官員無情地謀殺了一名無武裝的示威者。”

“聽著,亞登,這只是一次孤立的事件。”凱伯特再度強調。

“也許如此,但五年前我已經預言過這種事遲早會發生。”這名國家安全顧問離開坐位,走到窗前說道:“凱伯特,過去三十年來,維持以色列生存的唯一因素是阿拉伯人的愚蠢,阿拉伯人基于道德因素既未認清以色列的合法性,而也許知道了這一點卻也不夠聰明懂得去利用。以色列現在面臨一個不可解的道德矛盾。如果他們真的是個尊重人民權利的民主國家,他們必須能夠保護境內阿拉伯人的權利。但若是真的這麼做,又會激怒他們國內的宗教偏激分子,進而影響到全國的共識——但那些人對于阿拉伯人的人權一點也不在乎,對吧?但如果以色列保護這些宗教偏激分子並保持沉默,且企圖粉飾的話,他們便不算是民主國家,這將會使得美國找不到理由繼續援助以色列,如此一來,無論在經濟或軍事上他們就都無法生存。我們也面臨相同的兩難困境,美國支援以色列是基于它是個自由民主的國家,但現在這個基礎剛剛卻煙消云散了。凱伯特,一個國家若容許它的警察謀殺無武裝的人民,便不算是個民主國家。凱伯特,這樣我們便無法繼續援助做出這種事情的以色列,就如我們不援助蘇慕沙的理由相同,或如同我們不援助其他獨裁國家——”

“媽的,亞登!以色列不是——”

“我知道,凱伯特。他們不是,他們真的不是。但他們唯一可以證明這點的辦法,便是改變政策,將他們以往一貫宣稱的形象變為事實。如果他們封鎖這件事的話,凱伯特,他們注定會完蛋。若是事態演變到那種程度,他們會使我國甚至較從前更感到窘困,然後我們得考慮中止所有對以色列的援助。我們不能這麼做,一定有另外的辦法。”亞登從窗戶旁走回,說道:“雷恩,你上次提出的構想現為我們的當務之急,總統和國務院方面我會應付。唯一能夠挽救以色列擺脫當前困境的方法,便是趕快找到一個行得通的和平計劃。馬上聯絡你在喬治城的朋友,告訴他現在你的構想不再只是個研究。我們稱此為朝聖之旅計劃。明天一早,我要一份既略的報告,概述我們的目的以及做法。”

“長官,這相當趕。”雷恩說道。

“那就不要讓我再耽擱你,雷恩。如果我們動作不快點的話,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你認識國務院的史考特-艾德勒嗎?”

“我們曾聊過一會兒。”

“他是塔伯手下最好的人選。你跟你的朋友聯絡之後,可以和他一同作業。他能夠在國務院里替你護航。我們不能夠相信那個官僚體系的辦事速度有那麼快。你最好打理一下個人用具,老兄,這幾天你們會快得天昏地暗。一有任何結果,馬上告訴我,我需要事實、地點以及最佳的評估報告,而且不得讓任何人知道你們的作業。最後一句話是針對凱伯特所講的。“如果要這計劃行得通的話,我們不能冒著泄密的危險。”

“是的,長官。”雷恩答道。而凱伯特只是點點頭。

雷恩從未進到喬治城大學的教職員宿舍里面過,剛進去時他有一股奇怪的感覺,直到早餐上萊時,他才把這種感覺撇在一旁。他們餐桌的位置可以鳥瞰一個停車場。

“雷恩,你想得沒錯。”雷利看到他的表情。“這兒實在沒什麼好景色。”

“羅馬方面說些什麼?”

“他們喜歡這個主意。”這位喬治城大學的校長回答很簡單。

“有多喜歡?”雷恩問道。

“你好像很認真?”

“亞登二小時前通知我說,這檔事情仍是當務之急。”

雷利聽到以色列發生的事件只是點點頭,說道:“雷恩,你想挽救以色列?”

雷恩不知道這句話帶有多少玩笑的成份,而且疲倦的身軀也不想玩這種游戲。“神父,我只是個小伙計——奉命行事,你知道嗎?”

“我對這個詞很熟,你提出構想的時間還真准,剛好碰上這件事。”

“也許如此,不過改天再提諾貝爾和平獎這玩意兒,好嗎?”

“吃完你的早餐,我們在午餐前還有時間跟每一名相關人士聯絡,而且你現在看起來很糟。”

“我自己也覺得很糟。雷恩承認。

“超過四十歲的人都不該喝酒了,人一超過四十歲,便無法承受這種事情。”雷利說道。

“你也沒有戒酒啊。”雷恩點出。

“我是個神父,我必須喝酒。你們到底想要教會做些什麼?”

“我們如果能夠先獲得各方的初步共識,便可以盡快進行協商,但自始至終都不得聲張。總統先生得先評估一下他手中的選擇。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

“以色列會參與協商嗎?”

“如果他們不參加,他們就他媽的完蛋了——對不起,我說了粗話,不過事實也是如此。”

“當然,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但是他們知道他們的處境嗎?”

“神父?我的工作只是彙集和評估情報罷了。有些人老是要我算命預測未來,我真的不會。我僅知電視上播的影片足以在國際社會中,點燃一枚威力比當年轟炸廣島的原子彈還大的大火球,我們可以確定如不設法撲滅的話,它將燒遍整個中東地區。”

“吃吧。我必須思量一下,而我吃東西時想事情最周全。”

雷恩幾分鍾後便了解到這是個很好的建議,吃進去的食物吸收了胃里的咖啡因,而且食物可以提供能量,令他能度過這一天,過不到一個小時,他又再度東奔西跑,這一次是跑到國務院里。在午餐前,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准備行李,並設法在車上小睡一番,睡了將近三個小時。接著又回到白宮,到亞登的辦公室里開會,這個會議一直持續到晚上。亞登在會議里主持大局。討論的范圍很廣,黎明之前,雷恩坐在駛往安德魯空軍基地的車上。在機場的貴賓室里,他這才有空打電話給他老婆。雷恩本來希望能在這個周末帶兒子去看球賽,但對他而言,這個周末根本不存在。從中情局、國務院及白宮趕到的信差交給他厚達二百頁的資料,這便是他在橫渡大西洋時必須看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