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宮

雷利神父自喬治城傳真出去的信件,花了幾分鍾才到羅馬,此處跟其他的官僚機構沒什麼兩樣,夜間值班人員(情後機構稱之為值星官)只是把它丟到適當的桌子上,就回去准備明天有關阿奎奈討論形而上學的考試。穌會會長阿卡第的私人秘書是一名叫做赫曼-修奈諾的年輕耶穌會修士,第二天早上七天點左右他抵達辦公室後,便立即開始整理昨夜到達的信件。一見到原來壓在其他兩封信件下的這封來自美國的傳真,這位年輕的秘書立即停止了手邊的工作。處理密碼信件本來就是他的例行工作之一,但並不是那麼常見的事情。傳真開頭的字首,表示發文者與優先次序。修諾奈修士匆匆整理過其他信件後,馬上開始解碼的工作。

他的作業程序恰好跟雷利神父完全相反,除了打字技術比雷利好得太多之外。他先用掃瞄器把內文輸出一台個人電腦里,並啟動解碼程式。由于傳真後文字會有點變形,再掃瞄一次更造成一些文字無法輸入,但這一下子就可糾正過來,然後便是正確的完整版——仍然是古希臘文——從噴墨式印表機內滑了出來。他不像雷利辛苦花了三個鍾頭,而只用了二十分鍾便完成全部的工作。然後這名修士還有時間替自己和會長准備早上的咖啡,又花了點時間看一下信中的內容,這時他已經在喝今天的第二杯咖啡了。看完之後,修奈諾不禁贊道,這真是個傑出的構想。

備受崇敬的阿卡第神父雖然年近老邁,卻依舊生龍活虎。六十六歲高齡的他不但打得一手好網球,還經常與教宗一同滑雪而出了名。他的身高六尺四寸,身材修長,濃濃的灰眉毛掩著銳利如鷹的雙眼。阿卡第是個博學之士,精通十一種語言,如果不當神父的話,也許是歐洲最專精的中世紀曆史學家。但他身為高階教士,肩負管理職務,根本無法兼顧他對教職與教區服務的熱愛。幾年後,他將卸下位高權重的耶穌會會長之職,回到學校重執教鞭,照亮年輕的心靈;在校外,則可負責一個勞動階層的小教區,平時則主持彌撒,讓他為凡人的俗世煩惱盡一番心力。不過他也不是個完人,經常為自己因博學而產生的自負所苦,並嘗試在他的聖職中多加點人性的需求,卻不見得總是成功。他歎了口氣,心想算了,完美是個永遠無法到達的目標,而他只好對此一笑置之。

“早安,赫曼!”阿卡第疾速掠過房門,用德文打了一聲招呼。

“早安,”這名德籍修士笑道,然後改用希臘話說:“今早的信件中有一封很重要。”

只見濃密的眉毛因這句話動了—下,他便一頭栽入里面的辦公室,修奈諾帶著咖啡壺尾隨而人。

“網球場的預約定在四點。”修奈諾一邊倒咖啡,一邊說道。

“好讓你再度羞辱我嗎?”大家常取笑說,修奈諾竟能成為職業選手,然後常將比賽贏得的錢給教會,然後耶穌會的人卻又必須遵守守貧的誓言。“好了,到底是什麼消息?”

“華盛頓的雷利神父傳來的。”修奈諾將文件交給阿卡第。

阿卡第戴上眼鏡細細地詳讀,一杯咖啡放著根本沒動,他讀完一次後,又重新看了一遍。由于當了一輩學者,阿卡第對事情很少不假思索就亂下結語。

“高明。我曾經聽說過雷恩這個人……他不是搞情報的嗎?”

“美國中情局的副局長。他曾經受過天主教的教義,畢業于波士頓大學和喬治城大學。基本上只是個官僚,不過,曾參與過幾次外勤工作。這些行動的細節目前我們還不清楚,但好像沒有不正當的地方。我們有他的檔案。雷利神父十分推崇他。”

“我了解了。”阿卡第考慮了一會兒。他跟雷利已是三十年的老友。“雷利認為這個主意可能行得通,赫曼,你覺得如何?”

“可行性很高,它是上帝賜與的禮物。此話中絲毫沒有譏諷的味道。

“的確,但它也很急。美國總統有什麼表示?”

“我猜美國總統可能還不知道,不過馬上會有人向他簡報這件事。至于他的個性方面,”修奈諾頓了一下。“他還有行為尚待改進。”

“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阿卡第說道,同時盯著牆壁想著問題。

“是的,神父。”

“今天的行程是什麼?”修奈諾馬上查了記事本。“好的……告訴安東尼奧主教,我有重要的事情。盡可能推掉其他的約會。這件事情應該立即處理。通知雷利,謝謝他的消息,並說我正在處理他這件事。”

雷恩在五點三十分勉強抓了起來,馬里蘭州東岸十哩外,橘紅色的太陽自樹林後升起,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拉開窗簾。他老婆凱西今天不用到霍普金斯醫院上班,結果他直到走到浴室的半路上才想起她為何不必去上班。接下來,他服下兩顆加強藥效啡止痛藥。昨晚喝了太多,他提醒自己這種情況已變成三天一個循環。但他能有什麼選擇呢?如今他愈來愈難入眠,即使工作得又久又累——

“該死”看到自己在鏡里的樣子,不禁罵了一下,看起來實在是糟透了。他走到廚房里弄咖啡,喝過咖啡後每件事都會好轉。看到空酒瓶依然放在櫃上,他的胃不禁縮成一團,回想起來,昨晚只喝了一瓶半,不是兩瓶,他還沒有喝完足足兩瓶,其中一瓶事先已經打開。事態還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糟。雷恩啟動咖啡機的開關後,走向車庫,爬入那輛旅行車,開車去拿他的報紙。不久之前,他還會走路去拿,不過,他管他的,畢竟他衣衫不整啊,這可算是個好理由嗎。車里的收音機頻道是二十四小時新聞台,這是他今天首度接觸外面的世界,現在剛好是球賽成績的報導,金鶯隊又輸了。該死,他昨晚應該帶兒子去看這場比賽的,這是他錯過上次兒子的少棒賽所承諾要彌補他的。他問自己何時才能完成自己許下的球賽之約,明年四月嗎?真是該死。

“整個球季已告尾聲,學校甚至還沒結束,當然,他得適應這種事情。雷恩隨手把郵報丟到後座,將車子開回屋旁。咖啡此時已經煮好了,這是今天早上第一件令人舒坦的事。倒了一杯咖啡之後,他決定今天還是不吃早餐。他內心的一部分聲音再一次提出警告,這樣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他的胃已經夠不舒服的了,兩杯咖啡只會使情況更糟。為了避免一直想這種事,他強迫自己專心于報上的消息。

外行人通常都不太了解,一般情報機構有多麼倚賴新聞媒體。其實搞情報與跑新聞有許多共通點,而且功能有點類似,只是情報單位不必考慮到消費市場而已。雷恩進一步深思彼此間的差異,新聞記者通常不用花錢買消息。他們的秘密消息來源無論是透露何種消息,通常都是由良知或憤怒所驅使,而任何情報官都知道,這種消息通常最可靠。沒有比憤怒或原則更能讓人泄露各種珍貴的資料。雖然現在的媒體界內,充斥著懶惰的員工,但還是有不少能干的人才,其中許多還是以前的情報人員,被高薪吸引到媒體界,負責新聞的彙集。雷恩也學到如何一眼就看出哪一條新聞值得細細閱讀,並要特別注意日期。身為中情局的副局長,他相當清楚屬下各部門負責人的才能究竟如何。例如郵報上有關德國的報導,就比中情局負責德國部門的報告好得多。中東依然平靜,伊拉克的情報終于有穩定下來的趨勢,新的協議在長久的談判後終于成形。現今只要我們在以色列能夠有所進展,他覺得,如果能夠讓整個地區趨于平靜的話,那有多好。雷恩相信這絕對是可能的。東西雙方的冷戰自他還沒有出生前就開始了,現在已成曆史,在過去有誰會相信有這樣的一天呢?雷恩看也不看就為自己再倒了一杯咖啡,類似宿醉的情況容許他這樣作。此外,東西雙方關系也在短短數年間完全改變了,甚至比他為局里工作的時間還短。該死,過去說給別人聽,有誰會相信?

現在回想這些轉變真是令人驚訝,雷恩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人會著書討論這段時期的巨大變化。恐怕也要好幾代之後,這一代的功過才能蓋棺論定。下周有一名蘇聯國安會的代表將到中情局總部,尋求有關中情局接受國會監督的經驗。雷恩是反對讓他來——而這次訪問屬于局里的最高機密——因為有很多俄國人還在為中情局工作,若是他知道中情局跟蘇聯國安會之間居然建立了官方的聯絡管道,一定會極度地恐慌(相反的,雷恩相信,也極有可能有美國人還在為俄國人工作……)。蘇聯國安會這次派來的葛洛佛科,是一位舊識、朋友,雷恩嗤之以鼻,接著翻倒體育版。早報體育版的最大缺點是永遠來不及報導昨晚比賽的雷恩回到浴室就不像剛才跌跌撞撞的樣子。雖然他的胃此剛才還不舒服,但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又吞下兩粒抗胃酸藥片後,的確令他覺得好多了。而且稍早服下的止痛藥現已開始發生作用,但他又服下兩顆以加強藥效。六點半時,他已經洗好臉、刮了胡子並穿著整齊。他出門的前吻別仍在熟睡中的妻子——換來了陣嘟噥聲——出門時便看到接他的車子剛好駛上車道。想到他的司機得比他早起,令他感到非常困擾。但更困擾他的是,這名司機是位好朋友。

“早安,博士。”克拉克面帶微笑粗野地打招呼。雷恩坐入前座,因為前座伸腳的空間比較寬敞,而且坐在後座好像對克拉克不禮貌。

“嗨,克拉克。”雷恩答道。

博士,是不是昨晚又喝得不省人事?克拉克想,你真傻啊。像你那麼聰明的人,怎會沉溺在這種傻事里?你也沒去慢跑吧?他看了一眼副局長的腰帶有系緊。唉,雷恩在這方面還有的學,就像他從前一樣,熬夜與猛干老酒皆是傻孩子的玩意。克拉克在到雷恩這個年紀之前,已經痛改前非,極為注意健康之道。他猜想健康的生活方式至少已救過他一命。

“安靜的一晚。”克拉克接下來說道,並將車子駛出車道。

“很好。”雷恩拿起公事包,輸入開啟的密碼後,一直等到上面的綠燈亮了,才打開公事包。克拉克剛剛說得沒錯,昨天的確沒有發生值得注意的事件。他們開到華盛頓的半路上,他已經看完所有的文件,並且還作了一些批示。

“今晚要去探望卡洛和孩子們嗎?”克拉克在馬里蘭州三號公路上問道。

“沒錯,不是今晚嗎?”

“對。”

這是雷恩每周的的例行探望。卡洛是美國空軍土官巴克-齊墨爾的高棉籍遺孀,在齊墨爾死前,他曾允許要照顧齊默爾的家人——很少人知道這件事,更少人知道齊默爾在那一次任務中殉職——但是雷恩這樣做,可以帶給自己極大的安慰。卡洛現今在華盛頓與安娜波里斯之間已擁有一家超級商店,收入相當不錯而且穩定,再加上亡夫的撫恤金以及雷恩設立的一筆足以供應八個小孩子念到大學的教育基金——最大的兒子已經念大學,不過由于孩子很多的緣故,不知何時才能等到最後一個孩子畢業,最小的孩子現今還包著尿布。

“那些流氓有沒有繼續來騷擾卡洛?”

只見克拉克轉頭對他咧齒而笑。數月前,卡洛剛頂下這家超商時,當地一些混混就開始找麻煩,他們不喜歡一個高棉女人和她的孩子在這一帶經營生意。卡洛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跟克拉克訴苦。克拉克馬上給這些壞蛋一點警告,沒想到這些白癡根本不當一回事。其中有些痞子甚至不理會他的警告,也許他們以為克拉克只是個下班後管閑事的條子。于是克拉克和一個西班牙裔的朋友進行了說服的工作,然後從對方的老大出院起,這些流氓便不敢出現在這一帶。當地的警察也相當體諒沒有深究,而店里的生意馬上增加了百分之二十。我想他們大概是嚇得一路爬回去。

克拉克想到這不禁會心一笑。也許那痞子會從此改邪歸正……

“孩子們的情況如何?”

“博士,你也知道,我還不太習慣他們之一已經是大學生的這項事實。還有珊蒂的性子比較拗……博士?”

“什麼事,克拉克?”

“請恕我直言,你看起來有點昏沉沉的,你必須休息一陣子。”

“你跟我老婆說得都一樣。”雷恩本想叫克拉克不要多管閑事,但一個朋友不能說這種話,尤其是對克拉克這種摯友,況且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醫生說得通常都沒錯。”克拉克又道。

“我知道,只是在公事上有點——有點壓力。又有一些事情發生,而且——”

“老兄,克服酗酒最好的辦法就是運動。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了,不要作傻事,忠告結束。”克拉克聳聳肩說完,然後便專心開車。

“克拉克你知道嗎?如果你是個醫生的話,你的病人一定藥到病除。”雷恩笑道。

“怎麼說呢?”

“像你這種臨床問診的方式,沒有一個病人敢不聽從你的話。”

“我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脾氣最好的一個。”克拉克抗議道。

“對啊,沒有一個活著的人看過你真正的發怒,惹你生氣的人在你溫怒前就都已經掛了。”

這便是雷恩選他作司機的原因,雷恩特地運用影響力,把他從外勤作業處中調出來,使他搖身變成一名安全保護官。中情局局長凱伯特足足削減了這個外勤單位百分之二十的人員,而且像克拉克這種具有半軍方色彩的人員都是裁員名單上的榜首。但雷恩認為克拉克的專業素養十分珍貴,不容就此喪失一個人才,于是故意曲解了兩條規定,並忽視了第三條,再加上南西以及管理委員會里一個朋友的協助,才將克拉克的調職搞定。更何況,克拉克在他的身旁才令他有安全感,而且克拉克也可訓練安全保護官單位里的新手。克拉克還是個好司機,他今天如往常一樣將雷恩准時送到局里的地下停車場。

這輛別克轎車滑進停車位後,雷恩掏出電梯的鑰匙走出車外,然後進入最後面的專用電梯,兩份鍾後到七樓,走出電梯通過長廊到他的辦公室。他的副局長辦公室緊臨著局長的狹長形辦公套房,局長現在還沒來上班。就這個國家主要情報組織里第二號人物的辦公室而言,此處算是出人意料的寒酸,但可鳥瞰訪客的停車場,其後濃密的松林,將中情局總部與喬治華盛頓公園大道隔開,再後面就是波多馬克河谷。雷恩從前當情報處副處長時的秘書南西跟著他就任新職。而克拉克在這辦公室也有個桌子,在此可以准備安全保護官每早會議的公文——研究那一個恐布組織在最近有鬧事的企圖。雖然局里從來沒有一位高級官員遭遇真正的刺殺,但是這些保防官人員關心的不是過去的曆史,未來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甚至中情局在這方面的預測成績也不是相當光采。

雷恩發現他的桌上整齊地堆著一些公文,這些都是因太過于敏感以至于沒放人車內的公文箱內,而他得為今早跟局長聯合主持的各部首長會議先作准備。辦公室里有一具煮咖啡器,旁邊有一個幾近全新的馬克杯,它的主人原為詹姆士-葛萊中將,就是他把雷恩帶進局里的。南西天天擦拭它,雷恩在一天開始上班時,都會想起以前的這位老長官。他的雙手擦擦臉孔和眼睛,准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不知今天全世界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跟大部分的伐木工相同,他也有一副魁梧的健壯身材。這名伐木工人高六尺四寸,重達兩百二十磅,他曾經在全國的高中足球賽中打過防守位置,卻沒有進大學繼續足球生涯,反而加入了海軍陸戰隊——原可拿到奧克拉荷馬或匹茲堡大學的獎學金,但他決定不進入大學念書。他心中明白,他一輩子都沒有永遠離開奧瑞崗的打算,拿到大學學位的話,肯定會違反他的心願。他也可以跑去打職業隊,然後呢?難道穿起西裝坐辦公桌?不行。自孩童時代,他就喜愛戶外生活。況且現今他的薪水不錯,在一個友善的小鎮建立起自己的家,過著粗獷健康的生活。在公司里,他也是伐木工中的一等好手,總是挑他負責比較難處理的大樹。

此時他正用力拉動手中的大型雙手鋸。他做了一個手勢,他的助手和他一樣將自己的那端舉離地面。先前他們已用雙面斧在這棵大樹的樹干上砍了個缺口,再謹慎地慢慢鋸樹。這名木工一面注意鋸子一面看著大樹,作得恰到好處也是一種藝術。對他而言,在伐木時不浪費一點不該浪費的木材。是榮譽的事情,不像鋸木廠里的家伙一點也不在乎這一點。雖然他們說這棵大樹將不會送入鋸木廠。他和助手鋸完一邊之後,大氣不喘地馬上開始鋸另外一邊。他們再鋸了四分鍾之後,這名伐木工現在更加全神貫注。由于感到一陣強風吹在他臉上,他立即住手以確定風向是不是他所希望的方向。無論多麼巨大的樹木,都是強風氣掌心的玩物一特別是一棵已經被鋸了一半的樹……

現在這棵大樹的樹頂已在搖擺……差不多是時候了。他放開鋸子對助手作手勢,看著我的眼睛,注意我的手勢。那小伙子點點頭。他知道再進去一尺,樹就會倒了。他們鋸的速度放慢下來,雖然這麼做會使鋸子的壽命縮短,但此時是最危險的時刻,在旁負責工作安全的人員正密切注意風向,而……就是現在!

這名伐木工抽出鋸子丟在一旁,其助手看到他這麼做,立刻學他一樣退後十尺。兩人皆注意著樹的底部。若是底部游移的話,將會有危險。

但它沒有,這棵大樹如同往常一般十分溫吞地倒下。伐木工明白為什麼有人想拍大樹倒下的影片,這是多麼緩慢,宛如樹木知道自己即將死亡前的掙紮,卻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只留下樹干斷裂的聲音,一種無比絕望的聲音。他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再怎麼說,這不過是一棵該死的樹木。只見這樹干上的缺口愈來愈大,樹頂現在移動的速度相當快,但真正危險的地方還是在底部,這也是他一直注意的地方。當樹干傾倒的角度超過四十五度時,跟其底部已是完全分離。然後樹干開始在殘根上方四尺處移動,發出像人死之前的喉嚨聲。接下來是樹頂的樹枝跟空氣磨擦的聲音,震耳欲聾。他不禁懷疑樹枝的速度有無超過音速,不可能那麼快……然後——轟然巨響!當樹干落在地面時的確彈跳了一下,不過相當輕柔。然後它靜靜地躺在地上,現在只是一堆木材了。這種場合總是令人感到哀傷,畢竟它過去曾是那麼漂亮雄偉的一棵大樹。

在旁的日本官員走上前來,令這名伐木工吃了一驚。日本人摸著樹干喃喃自語地念著,可能是在祈禱。這又讓他吃了一驚,好像印第安人也是如此——他想,真是有趣。他不知道日本的神道跟印第安人的宗教有許多相似之處。跟樹木之靈談話?哈!接著這名日本人向他走來。

“你的伐木技巧相當高明”。這名矮小的日本人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時說道。

“謝謝,先生。”伐木工點點頭回答。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日本人,似乎是個不錯的人。他覺得,為樹木祈禱……有他自己的格調。

“讓如此宏偉的東西死去總是令人遺憾。”

“沒錯,我想你說得沒錯。聽說你們要把這樹干裝在一個類似我們教堂的地方?”

“是的,日本已經找不到這種巨木了,而我們卻需要四根長達二十公尺的大梁,我想這棵樹應該可以解決全部的問題。”他回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巨木時說道。“四根大梁必須由單獨一棵大樹制成,這是我們廟宇建築的傳統。”

“我猜也是如此。”這位伐木工猜想,“那座廟宇有多老?”

“一千二百年左右。原來的大梁在兩年前的地震中受損,需要馬上更換。幸運一點的話,這棵樹應該也可以撐那麼久。我希望如此,它是一棵好樹。”

在這名日本官員的監督下,他們把躺在地上的樹干切成可以處理的片段——它們並不好處理。為了把這個龐然大物搬到山下,所用的一大堆特殊裝備必須在此組合,公司將會為這項工作索取大筆金額。但這不是問題。指定要這棵樹的日本人,付錢時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這名日本代表甚至為沒讓該公司的鋸木廠處理這棵大樹,而向他們表示歉意。他緩緩而清晰地表示,這完全是基于宗教因素,而不是日本人不信任美國工人的工作能力。公司的資深業務代表點頭同意,他對這點並不在乎,反正這棵樹已經是日本人的。他們必須等木材干了點之後,才能夠裝上一艘美國的運木船橫渡太平洋到日本,由一流的工匠以傳統的宗教方法——完全用手工,公司的這名代表聽到不禁吃了一驚——把這巨木做成大梁。然而,他們之中沒有一人能預料到,這棵巨木後來根本沒有運送到日本。

瑞想到,警調人員對出狀況這個字眼特別忌諱。當他靠回皮椅時,立即感覺到腰際的史密斯威森自動手槍。他應該把它放在抽屜里頭,但他喜歡這支槍的感覺。他漫長的警察生涯中幾乎都是用左輪手槍,但接觸到這把史密斯手槍不久之後,就愛上它的短小精悍。而蕭比爾也夠了解。現在回想起來,這位聯邦調查局局長也是從基層調查員干起,在街上巡邏抓歹徒。事實上,蕭比爾和摩瑞起初開始在同一個分局執勤。蕭比爾比較擅長于管理工作。但沒有人會誤認為他是只會打官腔卻鮮有實績的調查員。上級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在援兵未到的情況下獨力盯住兩名武裝搶匪。他從未在盛怒下開火過,當然——只有一小部分聯調局干員曾經犯過這種錯——但他告訴那兩名匪徒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擺平他們。在他紳士的外表下,有著鋼鐵般的意志與極為聰明的頭腦。這也是為什麼,副局長摩瑞甘願在他之下,專門為他個人解決各種問題。

“我們到底要拿那家伙怎麼辦?”蕭比爾略帶不屑地問道。

摩瑞才剛完成有關戰士聯盟案子的報告,吸了一口咖啡後聳聳肩。

“比爾,這家伙是偵辦貪汙案的天才——我們遇過最好的人才,他只是不懂得類似這次事件的控制方式,這根本超出他的理解范圍。也夠幸運的,這次沒有造成任何永久的損害。”摩瑞說得沒錯,新聞界由于聯調局救了他們的同業,反而出人意料地對聯詞局大加贊揚。他實在驚訝,新聞界竟然沒有察覺到,其實那兩名新聞記者根本就不該在那兒。結果新聞界還十分感謝這名分處長,因他讓新聞記者進去現場采訪,當然他們也很感謝人質救援小組在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之際及時救出兩名記者。不過,這也不是聯調局第一次把幾近災難邊緣的事件幸運地變為良好的公關題材。聯調局在公關方面一直羨慕其他政府單位,而現今的問題是此時開除分處長霍金斯,可能會引起外界非議。摩瑞強調:“霍金斯已學得教訓,他並不笨,你也是知道的。”

“上次逮到州長貪汙便是大功一件,不是嗎?”蕭比爾皺著眉說道。霍金斯的確是偵辦政治貪汙案的天才,一名堂堂的州長就是因為他,現今還待在聯邦監獄里。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升到現在的分處長職務。“摩瑞,你有主意了?”

“丹佛的分局。”摩瑞眨著眼答道。“這對外界也說得過去,從那個小分處調到一個大分局主管貪汙案件,對他來講算是升職,而且他不必再指揮一個分處的全部事務,只需負責他最擅長的貪汙案件——而且如果目前在丹佛的消息屬實的話,那里正需要他這種人才。據說有一參議員和另一名眾議員涉及這件事——也許還有更多。是有關于水資源計劃的事情。基本的資料顯示涉及的金額很高,真的相當相當高,有兩百萬元在暗地里流入某些人的口袋。”

“蕭比爾不禁吹了一聲口哨:“全部都變成這名參議員和另一名眾議員的囊中之物嗎?”

“我剛剛說道,可能還有更多人涉及。最新的發展是有關于環保之類的賄賂——行遍政府內外。除了霍金斯,我們沒有更好的人選來處理那麼大的貪汙案子。他的確是個人才,也許他連拔槍時都會轟掉自己的腳趾,但是這方面卻有如一只優秀的獵犬。”摩瑞說合住卷宗。“無論如何,你要我給你出主意的話,我建議調他去丹佛,不然干脆辭掉他算了。反正丹佛的德雷尼早就想退休——他的孩子准備在今秋進喬治華盛頓大學念書,他想在學院里教書。剛留下一個空缺,令你十分好做人。但這完全由局長你做決定。”

“多謝了,摩瑞先生,”蕭局長嚴肅地說道。然後表情一變,面帶微笑地說道:“記得我們只需擔心是否能抓到壞蛋的那些時光嗎?我實在恨透這些行政工作!”

也許當初我們不該抓到那麼多歹徒,”摩瑞說道。“那我們現在就還在偵辦河邊的歹徒費利,這樣在晚上還可以跟同僚們一起喝著啤酒監視壞蛋。我搞不懂別人為何要慶祝成功,它會搞砸一個人的生活的。”

“我們倆現在說話簡直像是兩個老痞子。”

“比爾,我們倆本來就是老痞子。”摩瑞點出。“但至少我們出門時,不必到處有安全人員跟著。”

“你這王八蛋!”蕭比爾笑得噴出一點咖啡,滴到領帶上。“噢,老天,都是你!”他喘著氣笑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局長,咖啡都拿不穩可不是個好征兆。”

“滾!在我把你踢到大街上前,趕快去把剛剛的事情辦好。”

“噢,拜托您不要這樣對我,除了這樁,任何事情都可以。”摩瑞說完,就不再那麼嘻皮笑臉,問道:“肯尼目前干得如何?”

“剛被任命為緬因號潛艇的艦長。他老婆邦妮也很好,目前懷孕——大概在十二月就會生了。摩瑞?”

“什麼事,比爾?”

“有關霍金斯的問題,你的辦法很好,謝謝你幫我這個忙。”

“小事一樁,比爾。霍金斯聽到這個消息也會雀躍不已。我只希望以後的問題都像這一次那麼容易解決就好了。”

“戰士聯盟的余孽有何蠢動?”

“華德目前正在處理這個案子。幾個月後我們應該可以逮到他們。”

“兩人都知道若真是如此就太好了,美國國內的恐怖組織本來就所剩無幾。如果在年底能夠消滅一個,就算是聯調局的大功一件。

在達克塔的荒地中,此時正是黃昏。馬文跪在一張野牛皮上,只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沒穿衣服。他的身材並不算高,但可別因此而小看了他的力量。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坐牢期間——竊盜罪名——他學到的如何鍛練肌肉。剛開始時,這只是一種嗜好,可消耗他體內多余的能量,而後他逐漸了解強健的肌肉,才是一個坐牢的人唯一可使用的自衛手段,然後,這也使得他結識一名蘇族戰士聯盟的成員。五尺八寸兩百磅的身軀,都是沒有任何贅肉的結實肌肉。他的手臂比一些男性的大腿還粗,腰身有如芭蕾舞者,肩部跟職業足球隊線衛球員的一樣。馬文也有點瘋,不過他自己卻不知道。

人生並沒有給他和他弟弟多少好運,他們的父親是個酒鬼,偶爾在修車廠打打零工賺的一點錢,通常馬上就送到最近的酒吧里去。因此馬文童年中沒有任何事值得回憶:恥于父親永遠醉醺醺的樣子,更恥于母親在丈夫醉倒客廳時?所作的無恥的事。在他們從明尼蘇達州搬回保留區後,只靠著政府的食物津貼維生。學校的老師對他們這些孩子,已經絕望透頂。他們的童年就在保留區內政府蓋的磚造平房度過,這些房子像是在大草原中永遠不曾逝去的幽靈。他和他弟弟從未像其他孩子一樣擁有棒球手套。他們甚至還不知道有聖誕節這回事,只知道學校固定在這時節會有一兩周不用上課。兩兄弟就在備受忽視的環境下成長,因此在很小的年齡就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起初這也算是一件好事,而且自給自足一向是蘇族的傳統,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需要大人的引導,而他們的父母卻不可能給馬文和約翰良好的榜樣。這兩名男孩子在識字前,就會開槍打獵。他們的晚餐上面往往有一個點二二子彈的彈孔,而且幾乎都是他們自己動手煮的。雖然他們不是保留區內唯一被忽視的貧困孩子,然而他們的情況無異是最糟的。即使當地一些孩子憑著自己的刻苦,克服了先天環境的不足,擺脫了貧困,維持了小康的局面,但這對他們卻是不可奢望的期待。從他們的開始會駕車的時候——遠低于法律的年齡限制——就常開父親沒開的破車,在晴朗的夜空下,駛到一百里外的各個市鎮,偷些父母親無法供應他們的東西。結果他們第一次被當場抓到時——竟然是被一名拿著霰彈槍的蘇族同胞逮到——被狠狠地抽打了一頓,最後還被那個人好好地訓了一頓,帶著滿身的瘀血才被送回家。他們由此學到一個經驗。從那時開始,他們只偷搶白人的東西。

因此在第二次被捕時,他們又是因在一個野外的補給站內行竊時失手,當場被一名印第安警察抓到。因他們在聯邦的設施內犯案,故得接受聯邦法律的審理,更不幸的是,他們遇到地方法院里一名同情心多于洞察力的新法官,原本此時若給他們一次嚴勵的懲罰,也許會——也許不會——改變他們的命運。然而新法官只判他們緩刑,只須接受輔導。他們的輔導員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年輕女子;畢業于威斯康辛大學,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告訴他們,靠著竊盜他人財物過活將損及他們的自我形象,而作一些更值得的事會使得他們更有自尊。他們在這些輔導談話中,不禁懷疑當初他們的老祖宗怎麼會敗給這些白種的白癡,再者他們學到以後犯法時得更加小心。

但他們還是不夠小心,再度被捕,若是當初他們學的不是輔導員那些人生大道理,而是一些研究所級課程的專門技術,也許這次他們就被送到監牢中服刑。一年後他們又被捕了,但這一次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這次他們沒有保留權,因此他們發現自己得蹲在監獄一年半載,就因為他們在槍店里偷竊。

坐牢幾乎是他們一輩子中最可怕的經驗了。習慣倘佯在西部開闊天空下的他們,現在被關在一個甚至比政府規定動物園關獾的法定空間還小的籠子里,他們在外面時,曾經幻想自己是人見籍。當然,任何不利于他的同胞言論,皆被他認為是白人的偏見。

在白人到來之前,蘇族人一定還不知道酒為何物,也不會老待在貧瘠的山谷里,當然也不會虐待他們的小孩子,所有的罪惡都是白人帶來的。

但他要如何改變現況呢?他問太陽。一個由氣體組成的大火球,在這個炎熱干燥的夏日一如往常地釋出熱塵,這個景象在馬文的眼里化成他弟弟的面孔。地方電視台將這段新聞加了一點全國電視網所沒有的特殊效果,還把畫面作停格重播,讓觀眾欣賞每一個精彩畫面。在子彈擊中約翰的臉龐時,有兩格畫面顯示他兄弟的臉孔自頭部炸開的經過。畫面還定在子彈經過之處。然後是他弟弟所開的那一槍——該死的黑鬼及其防彈背心的手緩緩舉起好像科曼電視里的鏡頭。這一幕他總共看了有五次之多,每一格畫面皆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里,他知道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幕。

他弟弟只是另一個死去的印第安人罷了。“是的,我曾經看過好的印第安人,不過他們都已經死了。”威廉-特坎馬許將軍——一個道地的印地安名字!雪曼曾經這麼說過。約翰已死,就像其他千千萬萬的同胞一樣,死前根本沒有光榮戰斗的機會,而且被白人像殺野獸般地開槍射死。但約翰死得還更慘。馬文認定這次事件是特地安排好的,在旁的攝影機早已開動等著,那名身穿名牌衣服的騷包記者,需要一次實地的經驗,那些個聯調局的審客就給她個真正的經驗,這些凶手就像是以前的桑德河及翁迪德尼河兩場戰役,以及其他無數不知名的戰役里屠殺印第安人的騎兵隊。

馬文此時面對著太陽,這個他的同胞信仰的神之一,以尋求答案。偉大的太陽神告訴他,答案並不在此處。而且他的同志並不可靠,約翰的死便可以證明。竟然想利用毒品為組織籌錢!賣毒品!如同從前白人也利用威士忌酒腐化他同胞的斗志,便十分成功。組織中其他的“戰士”都是在白人環境里長大的,他們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毀了。他們稱自己為蘇族戰士,卻都是些酒鬼,或是雞鳴狗盜之輩,甚至連些簡單的工作都無法辦妥當。在他一生中極少誠實的時刻里——在神的面前,他怎麼能夠不誠實呢?馬文對自己承認,同志的能力都不如他,他的弟弟亦然。否則他不會加入販毒的行列,而且還失手。他們辦成過哪一件呢?他們是曾經殺了一名聯調局干員以及一位聯邦警長,但那也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從此之後,這些人只會提當年勇,不過他們當年又有什麼光彩的事跡呢?又完成了什麼事業了嗎?完全沒有。印第安保留區仍然存在,酗酒的情況依然嚴重,不幸的事情一再重演。而有人注意到他們所做的努力嗎?沒有。他們真正做到的,是激怒警調單位,使得他們繼續被迫捕。現今戰士聯盟到處被迫捕,甚至在自己的保留區內,都不得片刻的安甯,他們的生活根本不像是戰士,反而像一群被迫獵的動物。但太陽神告訴他,他們應該是獵人,而不是獵物。

馬文對這種想法感到興奮,他應該是獵人,白人應該怕他才對。從前曾經如此,但現已不再。他應是羊欄里的狼,但這些白羊現已長得太過強壯,以至于不再認識到狼的可怕,而且他們現在都躲在恐怖的狗後面,這些狗不會傻傻地緊跟著羊群,自己會去追捕狼群,直到羊群不再是備受威脅、驅趕、緊張的動物,也不再是牧場的囚犯。

因此他必須離開這個犧牲場。

他必須去尋找他的狼兄弟。他必須去找一批真正會打獵的狼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