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偶遇

凱利像通常一樣于日出三十分鍾前在海鷗的鳴叫聲中醒來,他看到東方海平面上升起的第一抹混濁的天光。朦朧中,他首先發現一只纖細的手臂搭在他的胸前,但幾秒鍾後,其他的感覺和記憶便向他說明了發生過的一切。他從她身邊起來,將毯子蓋在她身上,以避開清晨的寒氣。又該忙船上的事了。

凱利打開咖啡機,接著穿上一件泳褲,直奔游艇的頂層。他昨天沒忘記把錨燈打開,現在很高興地看到它依然亮著。天色已經明亮,經過昨夜的風暴,空氣顯得格外清新。他走上前去,吃驚地發現一個錨的位置被拉近了一些。雖然沒有出事,但凱利還是為此而責怪自己。海面很平靜,像油一樣光滑,微風輕輕吹拂,金黃色的朝霞把東方綠樹掩映的海岸線妝點得異常美麗。總之,清晨美好宜人,令人難忘。

但很快地,他便意識到所有的變化實際上和天氣毫無關系。

“該死!”他面對尚未破曉的天空低聲罵了一句。凱利渾身僵硬,于是做了一些伸展運動,使筋骨活動開來。他此時才發現,昨天晚上沒像往常那樣喝得酩酊大醉,現在感到多麼地舒適。又想到自己這一覺睡得真夠長的,大概有九個小時吧!

無怪乎他此刻感到如此精神煥發。早晨的另一部分工作是用長柄刷清除玻璃纖維甲板上的積水。

突然,遠處傳來船用柴油機低沉的隆隆聲。凱利扭頭朝西望去,想找到聲音的來源,但被薄霧籠罩,什麼也看不清。他走上駕駛台,取出望遠鏡,正要舉鏡了望,一道十二的探照燈光直射入他那海用7*50的望遠鏡內。凱利被照得眼花繚亂。接著水面上傳來喊話器的聲音。

“抱歉,凱利,原來是你。”兩分鍾後,一艘四十一呎長的海岸防衛隊的巡邏艇慢慢停靠在逆戟鯨號的旁邊。凱利趕快沿著左舷踉踉蹌蹌地去把橡膠護舷墊圈墊好。

“你想把我撞沉是不是?”凱利半開玩笑地說道。

“對不起。”航海上士曼紐爾。“波泰奇”。奧雷亞邁著老練的步伐從船舷的一邊從容走到另一邊,對著護舷墊圈聳了聳肩說:“這話有點傷感情吧!”

“你怎麼連航海規矩也不顧?”凱利邊說邊朝奧雷亞走去。

“我已經跟那個小伙子說過了。”奧雷亞向他保證道,同時伸出一只手:“早安,凱利。”

那只伸出的手上持有一杯注滿咖啡的杯子。凱利笑著接了過來。

“我接受道歉,長官。”奧雷亞煮的咖啡遠近馳名。

“搞了整整一夜,我們都累了,現在值班的是一組年輕人。”海岸防衛隊員解釋說,臉上仍流露著倦意。奧雷亞已近二十八歲,是船上最老的一位海員。

“又有麻煩?”凱利問道。

奧雷亞點點頭,看了看周圍的水面。“有點麻煩,有個倒楣的傻瓜駕駛一艘小型休船,在昨晚的風暴之後失蹤了,我們一直在找他。”

“風速四十節,刮得夠狠的,波泰奇。”凱利指出這一點:“而且來得很急。”

“是啊,我們已經救了六艘船了,只有這艘還沒有找到。昨晚你發現有什麼異常情況嗎?”

“沒有。我們剛離開巴爾的摩灣,我想有一千六百碼,開了兩個半小時來到這里,正好碰上風暴,就在這拋了錨。當時能見度很低,什麼也看不清,後來我們回到了下面的艙房。”

“我們?”奧雷亞注意到了這個字,並且開始探究下去。他走到舵輪旁邊,撿起被雨水浸透的運動背心,丟給了凱利。他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但眼睛中流露著好奇的神色。

他希望自己的朋友已經找到了所需要的人。生活對這個男人並不怎麼公平。

凱利把咖啡杯遞回奧雷亞手中,臉上表情同樣地平淡。

“有一艘貨輪跟在我們後面,”凱利繼續說:“掛的是意大利旗,裝了半船貨櫃,航速十五節。還有別人離開海港嗎?”

“有。”奧雷亞點點頭說道,語氣中帶有職業性的惱怒:“我很擔心,有些混蛋商船總是全速行駛,毫不在意。”

“喂,你一直站在駕駛艙外面,當心著涼。另外,我們的海上拋錨法可能與某些行業規定矛盾,你要找的人也許被撞沉了。”凱利面色陰郁地說。即使在契沙比克這種文明的水域,這種事也不止發生過一次。

“有可能,”奧雷亞說,同時觀察著海面。他緊皺雙眉,不願相信凱利的估計,但疲憊的臉色難以掩蓋他的憂慮。“無論如何,如果你看到一艘掛有橙白條紋帆的日航帆船,請打電話告訴我,行嗎?”

“沒問題。”

奧雷亞向前方望了一眼,又回過頭來說:“昨晚那點風你竟拋了兩個錨?兩錨的距離卻不夠遠。當然你很在行。”

“別忘了我當過帆纜士官長哩。”凱利提醒他說:“真正的水手和一個見習生的區別就在于此。”這只是一句笑話。凱利知道波泰奇是一個駕駛小船的能手,盡管他們兩人在這方面不相上下。兩個人都明白這一點。

奧雷亞笑著走回自己的快艇。他跳上甲板,用手指著凱利手中的運動背心說:“別忘了穿上你的襯衫,看上去挺合身的。”沒等凱利回答,奧雷亞便大聲笑著走進了自己的駕駛艙。駕駛艙中似乎還有一個沒穿制服的人,使凱利感到很驚奇。不一會兒,奧雷亞的四十一呎的快艇便啟動向西北方向駛去了。

“早安,”是帕姆的聲音:“剛才是什麼事?”

凱利回過頭,看見她身上的衣服並不比他離開她時穿得多。但他馬上發現,只有當她做出什麼可以預期到的事情時,他才會感到驚奇。她的頭發亂成一團,兩眼無神,似乎晚上睡得不好。

“海岸防衛隊員!他們在尋找一條失蹤的船。睡得好嗎?”“很好。”她走近他身邊,眼閃著溫柔夢幻般的神情,在早晨看來似乎有些奇怪,但對十分清醒的凱利來說卻顯得無比動人。“早安。”他們親吻、擁抱。帕姆把雙手高高舉起,腳尖踮立,凱利抓住她纖細的腰肢,把她舉到空中。

“早餐想吃什麼?”凱利問道。

“我不吃早餐。”帕姆答道,兩手去摸他的下身。

“唔,”凱利笑了。“好吧。”

一小時後,她改變了主意。凱利用廚房的爐子煎好雞蛋和熏肉,帕姆狼吞虎地很快把它們吃下。他又給她煎了一份,盡管她一再反對這樣做。仔細看來,帕姆不僅長得很瘦,身上的肋骨也清晰可見。她營養不良,這種情況立即在凱利腦子中產生了另一個沒有提出的問題。但不管原因如何,他都有能力加以補救。她一共吃了四個雞蛋,八片熏肉,五片面包,差不多是凱利吃的早餐約兩倍。一天又正式開始了。他告訴她如何使用船上廚房的各種炊具,然後,他又回到甲板上去起錨。

他們再回到下面客艙時,差不多已經八點鍾了。這天將是一個炎熱的、陽光明媚的星期六。凱利戴上自己的太陽眼鏡,躺在椅子上休息,一邊啜飲著杯中的飲料,一邊警覺地注視著海上的情況。他沿著主航道的邊緣向西行駛,以避開今天可能出海捕捉石斑魚的成百艘的漁船。

“那是些什麼東西?”帕姆用手指著水面上的浮標問道。

“蟹簍的浮標。其實它們有點像捕獸器,螃蟹鑽進去之後就無法逃出。水面上有浮標就可以知道它們的位置。”凱利把望遠鏡遞給帕姆,指著東面三哩處的一艘海灣工作船,對她說。

“他們捕殺那些可憐的小動物?”

凱利大笑起來:“帕姆,早餐吃的熏肉是從哪來的?那些豬該不是自殺的吧!”她做了個鬼臉:“啊,不是。”

“不要太多愁善感。一只螃蟹不過是一只大的水蜘蛛,但它的味道鮮美些。”

凱利改變航道,將舵右轉,以避開一個紅色紡錘形浮標。

“但似乎有點殘酷。”

“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凱利立即說道,但他馬上又後悔了。

帕姆的回答像凱利的話一樣充滿感情:“是的,我知道。”

凱利沒有轉身看帕姆,因為他已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她的回答中包含有某種情感,使他感到她的生活中也有過苦難。這種氣氛很快就消失了。她坐回藤椅,靠在他身上,一切又恢複了原樣。凱利的感官最後提醒他說,這中間一定有難言之隱。

但此時此地可沒有什麼苦難,不是嗎?

“最好到下面去。”“為什麼?”

“今天太陽可能很大。醫藥箱中有防曬油,在頭。”(編注:船上的廁所稱為head.)

“頭?”

“就是盟洗間。”

“為什麼船上的說法不一樣?”

凱利大笑起來。“這就是水手為什麼在這里是老大的原因。現在,快去把那東西拿來,在身上多塗一些,不然等不到吃中飯就曬成肉干了。”

帕姆又做了個鬼臉。“我想沖個澡,行嗎?”

“好主意。”凱利回答說,仍沒有看她。“不要把魚嚇跑了就行。”

“你真壞!”她用力打了一下他的臂膀,隨後直奔下面艙房去了。

“消失了,簡直是無影無蹤!”奧雷亞大聲吼道,他俯身看著桌上的海圖。這里是湯馬斯角海岸巡邏站。


“我們應該動用直升機,進行空中搜尋。”那位穿便服的市民說道。

“昨晚風暴那麼大,怎麼可能?螺旋槳都會被吹掉。”

“那他究竟上哪兒去了?”

“鬼才知道,也許被風暴吞沒了。”奧雷亞仍對著海圖生氣:“你說他是向北行駛的,我們找遍了那兒所有的港灣,馬克斯也查看了西海岸。你肯定那條船就是你說的那個樣子嗎?”

“肯定?我們把她搞得一清二楚,只差沒替他們出錢買下那條船了!”那個老百姓脾氣暴躁起來,跟他喝了二十八個小時的咖啡不無關系。加上對巡邏艇的不滿,情緒變得更壞,這使巡邏隊員們感到十分好笑。他的肚子看上去像是包了一層綱絲絨似地鼓脹著。“也許她確實沉沒了。”他最後悻悻地說,心里並不信服這種解釋。

“那不就解決了你的問題嗎?”他最後的話引起了一陣哄笑。航海上士曼紐爾。奧雷亞突然看到站長臉上掛著警告的神色。站長是一位有著灰褐色頭發的准尉,名叫保羅。英格利希。

“你知道,”那個疲憊不堪的人說:“我並不認為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我有責任去試一下。”

“先生,我們大家都一夜沒闔眼了。我的隊員已經筋疲力盡。如果你沒有什麼確實的理由一定要繼續留在這兒,我建議你去找個鋪位,打幾個,好嗎?先生!”

那個老百姓抬起頭,臉上露出疲倦的笑容,為掩飾自己剛才說的話而說:“奧雷亞士官,你那麼精明能干,應該升為軍官才對。”

“我如果精明能干,昨晚就不會找不到你那失蹤的朋友了。”

“天亮前我們碰到的那個人是誰?”

“你是說凱利?退役海軍帆纜士官長,一個硬漢。”

“他當士官長似乎太年輕了,不是嗎?”英格利希問道。他藉著外面的聚光燈看了一眼一張照得不太好的照片。他才來巡邏站不久。

“他得過一枚海軍十字勳章。”奧雷亞解釋說。

那個老百姓抬起頭。“所以,你認為沒有……”

“毫無希望。”

那個老百姓搖搖頭,停頓片刻,然後便直奔休息室去了。日落前他們還要出海,他需要休息一下。

“到底情況怎樣?”那個老百姓離去之後,英格利希問道。

“那家伙運了很多貨,站長。”作為巡邏站站長,英格利希是名副其實的,所以他讓波泰奇全權負責這件事。“他肯定睡不好覺的。”

“他暫時不會離開我們的,我希望你來處理這件事。”

奧雷亞用鉛筆敲打著海圖。“我仍然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觀察位置,而且我知道我們可以信賴凱利這個人。”

“但這位先生不信任。”

“他不是海員,英格利希先生。這個人說什麼我可不管,他並不懂我們該怎麼辦。”奧雷亞用鉛筆在海圖的那個位置上畫了一個圈。

“我不喜歡這樣。”

“你用不著喜歡,”高個子男人說道。他拉開小刀,在硬紙上劃開一道口子,露出一個裝有白色粉末的塑膠袋。“不到幾個小時,我們就賺了三十萬。沒錯吧!

我沒有損失什麼吧!“

“事情剛剛開始。”第三個人說。

“這船怎麼辦?”第一個人不無顧慮地問。

高個子抬起頭,說:“你把她毀掉。”

“好。”

“啊,我們可以把她藏起來……不過最好還是把她鑿沉。對,就這麼辦。”

“安吉洛怎麼處理?”三個人同時把視線轉向躺在一邊的那個人。那人仍昏迷不醒,身上流著血。

“我想也扔進海底算了。”高個子不動聲色地說:“這個地方就很不錯。”

“也許兩周以後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水底下有許多魚蟹。”第三個人用手指了指外面的淺水灘。

“你們看這事多容易。船不存在了,安吉洛不存在了,危險也不存在了。三十萬輕而易舉到了手。我說,埃迪,你還想得什麼?”

“但他的朋友可能還是不高興。”這話與其說是道德上的悔罪,毋甯說是不滿的發。

“什麼朋友?”托尼問道,目光仍注視著原來的地方。“他已經出賣了他們,不是嗎?一個叛徒會有什麼朋友?”

埃迪低著頭思考目前的情勢。他走到仍然昏迷不醒的安吉洛身邊,他身上的傷口仍在流血,胸口起伏緩慢,呼吸很困難。應該盡快結束這一切。埃迪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一直在盡力拖延那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把點二二口徑的小型自動手槍,對准安吉洛的後腦扣響了扳機。安吉洛的身體一陣痙攣,之後便癱在地上不動了。埃迪把槍放在一邊,將尸體拖到外面,留下亨利和他的朋友去做那更重要的事情。他們曾買下一些漁網,埃迪用漁網把尸體包好,然後把它丟進他們的小艇後面的水中。埃迪做事一向小心謹慎,他向四周望了望,覺得有被發現的危險。于是,他把船開到幾百碼之外,找到一個適當地點把船停住,讓它在水面漂浮。他從船內搬出幾塊水泥板,將它們捆在漁網上。一共是六塊水泥板,足以把安吉洛的體沉入水底。這兒的水很清澈,這使艾德有點擔心。當他發現水中有許多魚蝦之後才松了口氣。不出兩個星期,安吉洛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對他們一貫的做法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改進,今後仍可如法炮制。但處置這條小船會困難一些,他必須找一個水更深一點的地方,他一整天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凱利右轉舵改變了航道,以免碰上一群正在進行水上活動的船。他的小島現在已依稀可見,還剩下大約五哩的航程。島嶼不大,遠遠看去,宛如海平面上的一個低矮的小土堆,連一棵樹也看不見。但是,這島是屬于他的,是他私人擁有的財產。只有一點令人遺憾,就是島上的電視接收效果很差。

炮台島有著悠久而獨特的曆史。它現在的名稱源自十九世紀初葉,頗具諷刺意味。當時有一個大膽的民兵決定在島上設置一個小型炮台,以便在契沙比克灣保衛一個狹小的地段反抗入侵的英國人,因為那時英國艦隊正駛經這朝華盛頓進發,想懲罰這個不聽話而又膽敢向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挑戰的新國家。一位英國艦隊司令發現島上升起了幾股並無惡意的煙塵,當時也許是為了好玩,他立即命令在炮火射程之內的一艘軍艦用下層甲板上的長炮向島上發射了幾枚炮彈。駐守炮台的當地民兵急忙朝他們的木船跑去,一窩蜂地劃向大陸。很快地,一支海軍陸戰隊和幾名皇家海軍便乘舢舨登上了陸地,攻占了炮台,並在炮眼內塞上了釘子,這就是所謂的“釘子炮”。在這場簡短且富有娛樂性的戰斗之後,英軍繼續從容不迫地向前行駛到達帕塔克森特河口,並從那攻至華盛頓城下,迫使麥迪遜總統不得不疏散白宮人員。接著英軍又向巴爾的摩進發,但其後的結果卻與前面大相逕庭。聯邦政府對取得炮台島並不感到光榮,因它成了一場無益戰爭的難堪注腳。這塊土地由于長期無人管理漸漸變得荒草叢生,人煙罕至。這種情形一直延續了近一百年之久。

一九一七年,美國真正的對外戰爭爆發了。美國海軍突然面臨著德國潛水艇的威脅,它需要一個隱蔽的地方進行武器試驗。炮台島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這里鑿沉的船只正好變成了一個直接轟炸的靶場。于是就建立了三個巨大的鋼筋水泥觀測所。從這些觀測所,軍官們可以觀看TBF和SB2C型轟炸機對那些船形島目標進行轟炸演習的情景。有幾個目標被炸得粉碎,但是有一次,一枚炸彈因掛在投彈架上的時間過長,正好落在一個觀測所上面,把它完全摧毀,幸好當時上面沒有人。被炸毀的觀測所後來被清除了,據說是為了整齊美觀。這個島隨之也被改為救援站,一旦飛機發生事故,救援站隨即可派船援救。這樣就需要修建一個水泥碼頭和一個船塢,並對剩下的兩個觀測所進行整修。總之,該島對當地的經濟提供相當的貢獻,甚至對聯邦預算也做出了應有的貢獻。後來出現了直升機,救援船才失去了它的必要性,于是炮台島又變得多余,不再引起人們的注意,成為聯邦國土登記表中一塊沒人需要的地產,直至凱利取得它的租用權為止。

他們正朝著小島行駛。帕姆躺回地毯上,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她身上塗了一層厚厚的防曬油,沒穿泳衣,只著了胸罩和一條內褲。這並沒有使凱利不高興,但是從經不起邏輯分析的理由來看,這種不得體的衣著似乎有點使人感到心煩意亂。

不管怎麼說,凱利眼下的工作是駕駛他的游艇。所以,每當他放眼直視她半裸的身體時,他總在心告誡自己:現在還不是欣賞她的身體的時候。

他將舵輪稍向右轉,以避開前面的一艘大漁船。他又看了帕姆一眼,她正把胸罩的系帶從肩頭拉下,可能是為了吸收更多的日照。凱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突然,一艘漁船的汽笛發出了急促的鳴聲,使他們二人都為之一驚。凱利迅速環顧四周,發現那船正在兩百碼以外向左轉舵。那是附近唯一的船只,汽笛聲似乎就是她發出的。駕駛台上站著一個人,正向他揮手。凱利左轉舵輪向那船駛去。他慢慢使逆戟鯨號向她靠攏。

那人是誰?看樣子不大像海員。在兩船只剩下二十呎的距離時,他將自己的船停住,但兩手仍握住舵輪。

“出了什麼事?”凱利通過喊話器問道。

“螺旋槳掉了!”一個滿面胡須的人回答道:“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用槳劃!凱利幾乎脫口而出。但那樣回答不夠友好。他再將船駛近一些,以便觀察情況。那是一條中型游艇,像是哈特拉斯廠的最新產品。站在駕駛台上的人身高約有五呎八吋,五十來歲年紀,一頭黑發,胸部無毛。船上還有一個女人,情緒也很低沉。

“螺旋槳不轉了嗎?”他們靠近後凱利問道。

“我想是碰上了沙洲。”那人解釋說:“大約在半哩以外的地力。”他指著凱利原先避開他的地方。

“沒錯,那一帶是有沙洲。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拖一下。你有足夠的拖纜嗎?”

“有。”那人立即答道,說完就朝纜樁走去。船上的女人仍然情緒不佳。

凱利調整船位,做好了拖船的准備,同時打量著那一位“船長”,這稱呼聽起來有點諷刺意味:他看不懂海圖,不知道同其他船只進行聯絡的正確方式,甚至不知道如何向海岸防衛隊呼救,然而他卻買下了這條哈特拉斯游艇。凱利一面這樣評價著對方,一面在想,那船很可能是從一個精明的商人手中買來的。可是,那人的動作卻使凱利感到有些吃驚,他熟練地將纜索遞給凱利,並揮手指揮逆戟鯨號調整船位。

凱利將船尾靠近後,便走到後甲板拉起拖纜,並將它牢牢系在船尾肋板上的一根巨大的系纜羊角上面。這時帕姆也走上甲板觀看凱利工作。凱利匆匆回到駕駛台,熟練地按動油門的按鈕。

“打開你的無線電,”凱利對哈特拉斯的船主說:“舵位放在正前方,聽我的通知再動作,好嗎?”

“懂了。”

“這就好。”凱利自言自語地說,同時推動油門,纜繩拉緊了。“他的船出了什麼問題?”帕姆問道。

“有的人開船忘了水下還有海底,結果撞了上去,把機器撞壞了。”他停頓了一下,換了話題說:“是否應該多穿一點衣服。”


帕姆咯咯一笑,走入艙下。凱利小心將航速調至四節,然後開始轉舵向南行駛。

他以前也做過這類拖船的事,並曾抱怨說,如果他再做此事,一定要印制一種專門的票據,作為收費的收據。

凱利考慮到後面拖了船,靠岸時特別小心謹慎。他匆匆地走下駕駛台,將護舷墊圈放下,然後跳上岸,解下兩根彈簧纜繩,接著朝哈特拉斯走去。那船的主人也已將泊纜固定,隨手拋給碼頭上的凱利,然後也把自己的護舷墊圈放好。把船拉近碼頭是凱利向帕姆炫耀肌肉的極好機會,他用了五分鍾時間把那船拖到了岸邊靠穩,接著又把自己的船靠好。

“這島是你的?”

“沒錯,”凱利答道:“歡迎來我的沙洲作客。”

“我叫山姆。羅森。”那人說道,同時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穿上了襯衫。握住他強有力的手,凱利發覺他的手柔軟而細膩。

“我叫約翰。凱利。”

“這是我妻子莎拉。”

凱利笑著說:“一定是領航員了。”莎拉個子不高,有些肥胖,棕黃色的眼睛眨動著,流露出一種介于愉快和尷尬之間的神情。“應該感謝你的幫助。”她的話帶有紐約口音。

“這是海上的規矩,夫人!出了什麼問題?”

“我們觸礁的地力,海圖上標明水深六呎!而船當時吃水只有四呎,而且落潮早在五小時之前就過了!”這位夫人抱怨著。當然不是生凱利的氣,但他是直接的發泄目標。她丈夫早就聽過了她這番怨言。

“海底的沙洲從去年冬天的風暴就開始堆積,但我的海圖標明的要比實際少得多,而且海底是軟底。”

正在此時,帕姆走了過來,現在的穿著還算得體。凱利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她姓什麼。

“嘿,我叫帕姆。”

“你們都需要休息一下吧!我們還有一天的時間來討論船的問題。”大家都同意這一點。凱利帶領大家朝他的家走去。

“那是什麼?”山姆。羅森問道。他指的是那個一九四三年修建的觀測所。該所總面積兩千平方呎,屋頂只有三吋厚:整個結構曾用鋼筋水泥加固,看上去十分堅實。旁邊還有一個較小的觀測所。

“這兒過去屬海軍所有,”凱利解釋說:“現在我租下了這地方。”

“他們還為你修建了一個漂亮的碼頭。”羅森指出道。

“是挺不錯,”凱利贊同地說:“不介意我問你的職業吧!”

“外科醫生。”羅森答道。

“唔,原來是這樣的。”怪不得他的手那樣細嫩。

“外科教授。”莎拉糾正。“可是他駕駛船的技術太糟。”

“是那該死的海圖過時的關系!”教授抱怨說:“你有沒有聽到?”

凱利把他們領進所內。“算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一邊吃中飯,喝啤酒,一邊舒舒服服地研究這個問題。”凱利對自己的話也感到驚奇。正在這時,他的耳中聽到一聲尖厲的槍聲從南邊的海面傳來。海上會傳來槍聲,令人感到奇怪。

“怎麼回事?”山姆。羅森耳朵也很敏銳。

“可能是哪個小伙子在打獵,”凱利判斷:“這平時很安靜,只是偶爾有人打獵。在秋天,早晨會聽到野鴨一類水鳥的叫聲。”

“我看到獵人搭的帳棚,你打獵嗎?”

“現在不打了。”凱利答道。

羅森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凱利決定再對他重新評估一番。

“有多久了?”

“很久了。你怎麼懂得航海?”

“我離開學校之後,曾到過硫磺島和沖繩,在醫療船上工作。”

“唔,是在日本神風特攻隊時期吧!”

羅森點點頭:“是的,很有趣。你在什麼船上干過?”

“通常在我肚子上,”凱利狡黠的笑著說。

“水下爆破大隊?你看起來像蛙人,”羅森說:“我應該找幾個這種人來船上干活。”

“那也于事無補,但那樣做更蠢。”凱利按動號碼鎖的號碼之後,把沉重的鐵門推開。

觀測所內的情況使來客大吃一驚。凱利擁有這個地方時,面被巨大的水泥牆隔成了三個房間,但現在已經布置得頗像舒適的居家環境了。牆壁已經漆過,地上鋪有地毯,屋頂也經過整修,只有原來的了望孔仍保持沒變。家具和地毯顯然是派翠西亞所布置的,但目前缺乏收拾的狀況清楚地說明這現在只有一個男人居住。

盡管每樣東西排列有序,但顯然末經過女人之手。羅森夫婦還注意到是這位男主人把他們帶進“廚房”,從一個老式冰箱中取出食品的。帕姆睜大好奇的眼睛在屋內轉了一圈。“這很涼爽舒適,”莎拉說道:“冬天很潮吧!”“還好。”

凱利指著屋內的暖氣說:“這有蒸汽取暖器。這地方原是依政府規格修建的,設備齊全,花費很大。”“你是怎麼搞到這個地方的?”山姆問。

“一位朋友幫我租的,它原是政府的多余財產。”

“他還真夠朋友。”莎拉說,她很欣賞那設在牆內的冰箱。

“是的,那是一位不錯的朋友。”

美國海軍中將溫斯洛。霍蘭。麥斯威爾的辦公室設在五角大廈的東廂。

辦公室臨街,可以看到華盛頓市區和示威的人群。面對這些示威者,他感到十分惱火。一個標語牌上寫著“嬰兒屠夫”的字樣!有人甚至舉著北越的旗子。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可以模糊地聽到這些星期六早晨示威者變了調的歌聲,但聽不清楚他們在唱什麼。這位過去的戰斗機飛行員對此感到怒不可遏。

“這事很令你頭疼,達奇。”

“那還用說嗎?”麥斯威爾抱怨道。

“這種自由正是我們所維護的東西,”海軍少將卡西米爾。波杜爾斯基說道。

盡管他這麼說,但他並不相信那些人的舉動是出自對自由的信仰。這太過分了。

他的兒子駕駛一架A-4型戰斗轟炸機在海防上空陣亡了,由于父親地位的關系,這件事曾見諸報端。沒想到一周之後,竟招來了十一個匿名電話,有的大加嘲笑,有的甚至問他那痛苦萬分的妻子要將殺人犯兒子的尸體運到什麼地方。“那些都是愛好和平、聰明敏銳的好青年啊。”

“你的興致怎麼這麼好,卡西米爾!”

“這有一份密件,達奇。”波杜爾斯基將一份沉重的文件夾遞給了麥斯威爾,文件夾邊緣有紅白封條,上面印有“綠色黃楊木”的字樣。

“他們讓我們來搞這件事?”這實在出人意外。

“我一直搞到三點半鍾,我們只有幾個人。我們被授權進行一次完整的可行性評估。”

波杜爾斯基將軍在一張皮椅中坐定,點燃一支香煙。他兒子死後,他消瘦了許多,但一雙晶亮的籃眼睛仍炯炯有神。

“他們要我們先把計劃擬出來,是嗎?”麥斯威爾和杜波爾斯基已經為此工作了幾個月,但從未想到上級會讓他們繼續干下去。

“誰會懷疑我們?”波蘭籍的少將帶著諷刺的目光問道:“他們要我們秘密進行。”

“吉姆。葛萊也參加嗎?”達奇問道。


“他是我認識的最好的情報人員,除非你在那兒還藏有一個。”

“他剛進中央情報局不久,我上周才聽說的。”麥斯威爾提醒說。

“好,我們需要一個好間諜。他背景清白,我上次查過了。”

“我們要利用敵人做這件事,很多敵人。”

波杜爾斯基對著窗戶和外邊的喧鬧聲聲了聳肩。自從一九四四年離開美國海軍艾塞克斯號軍艦以來,他的性格並沒有多大的改變。“既然有了一百哩外的這些人,再多幾個又有什麼關系呢?”

“你的船買了多久?”凱利第二瓶啤酒剛喝了一半,突然問道。中飯吃得很簡單,冷盤、面包和瓶裝啤酒。

“去年十月買的,但我們只行駛了兩個月。”外科醫生說:“我進過航海實習班,在班上還是個高材生呢。”凱利想像,他大概在各方面都是那種名列前茅的人。

“你系纜繩的動作很熟練。”凱利這樣說主要是為了使他感到好受些。

“外科醫生也很善于駕船的。”

“也是醫生嗎,夫人?”凱利問莎拉。

“我是藥學家,同時在霍普金斯大學教書。”

“你和你妻子在這兒住了多久了?”山姆問道。問題使談話陷入尷尬,大家一時無言。

“唔,我們才認識。”帕姆貿然答道。這一說明顯然令凱利十分難堪,而醫學專家夫婦卻認為這事很自然。但凱利仍擔心他們會把他看成一個占女孩子便宜的人。

這種有關自己行為的想法在凱利腦子里打了幾個轉,後來他才意識到並沒有人對此過分在意。

“我們去看看你的螺旋槳吧。”凱利站起來:“跟我來。”

羅森跟他走出門外。外面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最好盡快把事情干完。島上的第二個觀測所內有凱利的工作間。他挑選了兩把扳手,並將一台空氣壓縮機推到門口。

兩分鍾之後,他將空氣壓縮機搬到了醫生的哈特拉斯旁邊,並在自己腰間系了兩根加重帶。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羅森問道。

凱利搖搖頭,同時脫下自己的襯衫。“沒什麼事。如果空氣壓縮機停止了,我馬上就會知道。我只在水下五左右。”“我可從未做過這種手術。”羅森醫生的目光落在凱利的軀體上,看到上面有三處傷疤。如果是一位高明的外科醫生,這些傷疤是不會留下的。但他轉而又想到,在戰場上,戰地醫生可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美容問題。

“這種傷疤,我全身都是。”凱利一面說一面朝梯子走去。

“這我相信。”羅森輕聲地對自己說。

四分鍾以後,凱利又從梯子上爬了上來。

“問題找到了。”他將兩片螺旋槳的殘葉放在碼頭的水泥地上。

“天哪!我們到底碰上了什麼?”

凱利坐下來,解下腰間的加重帶。他差一點笑了出來。“水,醫生,就是水。”

“什麼?”

“這船你買之前檢查過沒有?”

“當然檢查過。保險公司要求我那樣做的,我請了最熟悉的人檢查的,他收了我一百元。”

“啊,是嗎?他開給你什麼處方?”凱利站了起來,走過去把空氣壓縮機關掉。

“基本上沒有。他只說汙水槽有點問題,我請鉛管工檢查過,他說沒有毛病。

我想他是收了我的錢,不得不說點什麼。“

“他說汙水槽?”

“他在電話上說的。我忘了把書面報告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但這一情況是在電話上說的。”羅森解釋道。

“是鋅片,不是汙水槽吧!”凱利說完,大笑起來。(譯注:鋅Zinc,汙水槽Sink.)

“什麼?”羅森沒聽懂他的笑話,有些生氣。

“破壞你的螺旋槳的是電蝕作用,電解反應。是由于鹽水中有了兩種以上的金屬所造成的,金屬受到了腐蝕。沙洲只能使螺旋槳脫落,但它們早已全毀了。你在航海實習班上教師沒給你講過?”

“啊……可是……”

“可是──你總算學到了點東西,羅森醫生。”凱利手中舉著損壞的螺旋槳葉片,上面有一條條被腐蝕的裂縫。“過去這是用青銅打造的。”

“該死!”外科醫生把破損的葉片拿在手中,將上面的殘片像酥餅一樣一片一片地往下掰。

“檢查員是告訴你要拆換支柱上的鋅極,因為它們會起電蝕作用。每隔兩年就要拆換一次,這樣才能保護搖控的螺旋槳和舵。大致上就是這樣,我也不懂全部的科學理論,但我知道它的作用,懂了吧!你的舵也需要更換了,但還不太急。然而,我十分肯定,你必須換兩片新的螺旋槳葉。”

羅森望著遠處的海面,罵道:“白癡!”

凱利報以同情的微笑:“醫生,如果說這是你今年犯的最大的錯誤,那你還真幸運。”

“我現在該怎麼辦?”

“我幫你打電話訂購一雙槳葉。我會通知我在所羅門斯的一個朋友,他會派人把槳葉送來,可能明天就到。”凱利聳聳肩,繼續說:“醫生,這是樁小買賣。還有,我想看看你的海圖。”

完全沒錯,他檢查了海圖的出版日期,發現是五年以前的。“你需要每年換一次新圖,醫生。”

“該死!”羅森罵道。

“這次差錯是一種有益的提醒,對吧!”凱利再次微笑著說:“不要看得太嚴重。這是最好的教訓,有點傷感情,但不厲害。吸取教訓,學習新東西,慢慢就熟悉了。”

醫生終于松弛下來,臉上也露出笑容。“我想你是對的,可是莎拉准會嘮叨個沒完。”

“把責任推給海圖。”凱利提示。

“你會支持我嗎?”

凱利笑著說:“男人們在這種時候會團結一致的。”

“我想我會喜歡你的,凱利先生。”

“他媽的,她會跑到哪兒去了呢?”比利問道。

“我怎麼會知道?”李克答道。他心同樣生氣,也同樣擔心亨利回來會說什麼。他們二人的目光同時轉向屋里的那個女人。“是她的朋友。”比利說。

多麗絲渾身發抖,希望自己也能逃出這屋子,但那也不安全。比利朝她走來,她的手顫抖起來。她退縮著,但未能避開比利的手掌,他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板上。

“這母狗,最好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對他嘶叫著,感到被打的臉在發燒。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李克,但對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一定知情,我勸你最好說出來。”比利邊說邊彎下身子去解她的襯衫的鈕扣,並解下自己的褲帶。“把其他人也叫進來!”他對李克說。

多麗絲站起來,沒等到命令便把褲子脫了下來,一邊小聲抽泣著。她全身在發抖,知道痛苦就要降臨,卻不敢退縮,因為逃跑是不可能的,對她來說已無安全之處可言。其他女孩子慢慢走進屋內,眼睛沒朝她這方觀看。她知道帕姆要逃跑,但僅此而已。她聽到皮帶從空中呼嘯而下的聲音,但她感到唯一的安慰是,她沒有說出任何傷害自己朋友的事情。雖然身上痛苦難忍,但帕姆畢竟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