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于萊之家(1)

家里變得冷清清的。父親死後,仿佛一切都死了。沒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從早到晚就只聽見令人厭煩的河水的聲音。

克利斯朵夫發憤之下,埋頭工作了。他因為過去希圖幸福而恨自己,要罰自己。人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說些親熱的話,他都逞著傲氣置之不理。他聚精會神干著他的日常工作,冷冰冰的一心教課。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學生,認為他的無動于衷不近情理。但年紀大一些而受過患難的,懂得一個孩子這種表面上的冷淡,實際是藏著多少痛苦,便覺得他可憐。他並不接受他們的同情。便是音樂也不能給他什麼安慰,而僅僅是他的一項功課。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或者自以為不感興趣,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無意義而仍然活下去,仿佛這樣他才痛快一點。

兩個兄弟,看到家中遭了喪事那麼冷靜,都害怕起來,趕緊望外逃了。洛陶夫進了丹沃陶伯父的鋪子,住宿在那里。恩斯德當過了兩三種行業的學徒,結果上了船,在萊茵河上走著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線;他直要用錢的時候才回來一次。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夫和母親兩人,屋子顯得太大了;而經濟的困難,和父親死後發覺的債務,使他們不得不忍痛去找一個更簡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們找到了一個三層樓面,一共有兩三間房。地點是在城中心,非常嘈雜,跟河流,樹木,所有親切的地方都離得遠了。但這時候應當聽從理智,不能再憑感情作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個好機會教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老書記官于萊,和祖父是朋友,跟他們都認識的:這一點就足以使魯意莎打定主意;她守著空蕩蕩的老家太孤獨了,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記她心愛的家屬的人。

他們開始准備搬家。在那所教人又愛又難受的,從此永別的老屋里,他們待了最後幾天,深深體會著那種淒涼的情味。為了害羞或害怕,他們竟不大敢彼此訴說痛苦。各人都以為不應該讓自己的感傷向對方流露。護窗板關了一半,房里陰慘慘的,兩人在飯桌上急匆匆的吃著飯,說話也不敢高聲,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亂。他們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門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來,偷偷的溜進家里,提著足尖走上他的臥房或是閣樓,關了門,坐在屋角的一口舊箱子上或是窗檻上,不思不想的呆在那里,而一走路就會東響一下西響一下的老屋子,有種莫名片妙的嗡嗡聲填滿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樣的顫動。他戰戰兢兢的留神著屋內屋外的聲息,樓板的響聲,和許多細小莫辨而熟悉的聲音:那是他一聽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覺,腦子里全是過去的形象,直要聖-馬丁寺的大鍾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時候才醒過來。

魯意莎在下一層樓上,輕輕的走來走去。一忽兒腳聲聽不見了,她可以幾小時的沒有聲音。克利斯朵夫伸著耳朵細聽,不大放心的走下來。一個人遭了大難以後,就會長時期的這樣動輒焦心。他把門推開一半:母親背朝著他,坐在壁櫥前面,四周堆滿著許多東西:破布,舊東西,七零八落的雜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來的。可是她沒有氣力收拾:每樣東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們翻過來轉過去,胡思亂想起來;東西在手里掉下了,她垂著手臂,癱在椅子里,幾小時的在痛苦的麻痹狀態中發呆。

現在,可憐的魯意莎就靠回想過日子,——回想她那個苦多樂少的過去。但她受苦受慣了,只要人家回報她一點兒好意就感激不盡;幾道僅有的微光已盡夠照明她的一生。曼希沃給她的磨折已經完全忘了,她只記得他的好處。結婚的經過是她生氣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時沖動而很快就後悔了,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給他的,以為人家愛她也跟她愛人家一樣,因此很感激曼希沃-至于丈夫以後的改變,她根本不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實的真相,她只知道憑著謙卑與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實;象她這樣的婦女是用不著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讓上帝去解釋。一種特殊的虔誠,使她把從丈夫與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統統認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人家對她的好意算在人家頭上。所以她那種悲慘的生活並沒給她留下辛酸的回憶;她只覺得衰弱的身體給多年吃不飽而勞苦的生活攪壞了。曼希沃不在了,兩個兒子高飛遠走,離開了老家,另外一個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動的勇氣:疲乏之極,恍恍惚惚,意志已經麻木了。她正患著神經衰弱症,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擊而失掉了工作的意義,往往會有這種情形。她打不起精神來把襪子編織完工,把找東西的抽OE?收拾好,連站起身子關窗的勁也沒有:她坐在那里,腦子里空空洞洞,筋疲力盡,只能夠回想。她覺得自己的衰老而為之臉紅,竭力不讓兒子發覺;而克利斯朵夫只顧著自己的痛苦,什麼也沒注意。當然,他對母親現在動作說話之慢,暗中很不耐煩;但盡管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習慣大不相同,他也並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撞見母親手里抓著、膝上放著、腳下堆著、地板上鋪著各種各樣的破布,才破題兒第一遭的奇怪起來。她伸著脖子,探著頭,呆著臉,聽見他進來不禁嚇了一跳,蒼白的腮幫上泛起紅暈,不由自主的做了一個動作,想把手里的東西藏起,一邊勉強笑了笑,嘟囔著:

“你瞧,我整東西來著……”

可憐的母親對著往事的遺跡發呆的模樣,他看了傷心之極,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著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

“喂!媽媽,您這樣可不行哪!屋子關得嚴嚴的,老待在那些灰塵中間,太不衛生了。上點兒勁吧,趕快把東西收起來。”

“好罷,”她很和順的回答。

她勉強站起身子,想把東西歸還到抽屜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讓手里的東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簡直收拾不了!”她說著哭起來了。

他嚇壞了,彎下身子摩著她的頭:“哎,媽媽,怎麼啦?要不要我幫忙?您病了嗎?”

她不作聲,只一勁兒的抽抽搭搭。他握著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這間黑魆魆的屋子里把她看個仔細。

“媽媽!”他有點揪心了。

魯意莎把頭靠著他的肩膀,眼淚直淌下來。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緊緊的摟著,”你不會離開我罷?你得答應我,你不離開我罷?”

他聽了心都碎了:“不會的,媽媽,我不離開您的。您哪兒來的這種念頭?”

“我多苦惱!他們全把我丟了,丟了……”她指著周圍的東西,可不知她說的是那些東西,還是她的兒子和死了的人。

“你會陪著我嗎?不離開我嗎?……要是你也走了,我怎麼辦呢?”

“我不走的。咱們住在一塊兒。別哭啦。我答應您得了。”

她還是哭著,沒法停下來。他拿手帕替她抹著眼淚。

“您心里想著什麼啊,好媽媽?您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竭力靜下來裝出笑臉。

“我再想得明白也沒用: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哭起來……你瞧,我又來了……原諒我罷。我真傻。我老了,沒精神了,覺得什麼都沒意思,我對什麼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這些東西一塊兒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一樣緊緊的抱在懷里。

“別難受啦,您歇歇罷,別亂想了……”

她慢慢的靜下來。

“真胡鬧,我自己也難為情……可是怎麼會這樣的呢?怎麼會這樣的呢?”

這位一輩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麼會一下子衰退的,只覺得非常難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覺得。

“媽媽,大概您是累了罷,”他竭力裝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沒關系的,您瞧著吧。”

但他在那里擔心了。他從小看慣母親勇敢,隱忍,對所有的磨折都不聲不響的抵抗過來。這一回的精神崩潰使他害怕了。

他幫著把散在地下的東西收拾起來。她往往抓著一件東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輕輕的從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讓他拿走了。

從這天氣,他盡量多跟母親在一塊兒。工作完畢,他不再關在自己房里而來陪她了。他覺得她那麼孤獨,又不夠堅強擔受這孤獨:把她這樣的丟在一邊是很危險的。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打開著的臨街的窗。田野慢慢黑下來了。人們一個一個的都在回家。遠遠的屋子里,亮起小小的燈光。這些景象,他們見過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兩人斷斷續續的說著話,互相指出黃昏時那些熟悉的,早就預料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鮮。他們往往半晌不作聲。魯意莎莫名片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一些斷片的回憶。如今身旁有了一顆對她憐愛的心,她舌頭比較松動了。她費了很大的勁想說話,可是不容易:因為平時在家老躲在一邊,認為丈夫兒子都太聰明了,和她談不上話的;她從來不敢在他們之間插一句嘴。克利斯朵夫現在這種孝順而殷勤的態度,對她完全是新鮮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膽怯。她搜索枯腸,只表達不出胸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頭無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時她對自己所說的也難為情起來,望著兒子,一樁事講了一半就停止了。他握著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對于這顆兒童般的慈母的心不勝憐愛,那是他小時候的避難所,而此刻倒是它來向他找依傍了。他又高興又悲哀的聽著那些無聊的,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感興趣的嘮叨,聽著那平凡而沒有歡樂的一生的,微不足道的,但魯意莎認為極寶貴的回憶。他有時拿別的話打斷她,怕她因回想而傷心,勸她睡覺。她懂得他的意思,便用著感激的眼神望著他說:“真的,這樣我心里倒覺得舒服些;咱們再待一會兒罷。”

他們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時候方始分手。她因為胸中的郁積發泄了一部分,覺得松快了些;他因為精神上多了一重擔負,有點悶悶不樂。

搬家的日子到了。前一天晚上,他們在不點燈火的房間里比平時逗留得更久,一句話也不說。每隔一些時候,魯意莎歎一聲:“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場的許多小節目,想使母親分心。她不願意睡覺,克利斯朵夫很溫和的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里,也隔了好久才上床。靠著窗子,他竭力透過黑暗,對屋子底下黑魆魆的河面最後望了一番。他聽到彌娜花園里大樹之間的風聲。天上很黑。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一陣冷雨開始下起來了。定風針格格的響著。隔壁屋里有個孩子在啼哭。黑夜壓在地面上,陰慘慘的教你透不過氣來。破裂的鍾聲報出單調的時刻,一點,半點,一刻,在沉悶靜寂的空氣中叮叮噹噹,和屋頂上的雨聲交錯並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著寒噤終于准備睡覺的時候,聽見下一層樓上有關窗的聲音。上了床,他想到窮人懷念過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為他們不夠資格象有錢的人一樣有什麼過去;他們沒有一個家,世界上沒有一席地可以讓他們珍藏自己的回憶:他們的歡樂,他們的苦惱,他們所有的歲月,結果都在風中飄零四散。

第二天,他們在傾盆大雨中把破舊的家具搬往新居。老地毯匠費休借給他們一輛小車和一匹小馬,自己也過來幫忙。但他們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帶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勸母親把一些最舊最無用的丟掉。而這也費了好多口舌;她對無論什麼小東西都認為很有價值:一張擺不起的桌子,一張破椅子,什麼也不願意犧牲。直要費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分,幫克利斯朵夫一邊勸一邊埋怨;而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答應把這些寶貴的破東西存一部分在他家里,等他們將來去拿。這樣,她才忍痛把它們留了下來。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兩個兄弟,但恩斯德上一天回來說他沒有空,不能到場;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時候出現了一下;他看著家具裝上車子,發表了一些意見,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們在滿是泥漿的街上出發了。克利斯朵夫拉著缰繩,馬在泥濘的街面上滑來滑去。魯意莎靠著兒子身邊走,替他擋著雨。然後他們在潮濕的屋子里把東西安頓下來。天上云層很低,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間更陰沉了。要沒有房東的照顧,他們簡直心灰意懶,支持不住。等到車子走了,家具亂七八糟的堆了一地,天已經快黑了。克利斯朵夫母子倆筋疲力盡,一個倒在箱子上,一個倒在布包上,忽然聽見樓梯上一聲干咳,有人敲門了。進來的是于萊老頭,他先鄭重其事的表示打攪了他親愛的房客很抱歉,又請他們下去一塊兒吃晚飯,慶祝他們的喬遷之喜。滿腹辛酸的魯意莎想拒絕。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興參與那種家庭的集會;但老人一再邀請,克利斯朵夫又覺得母親第一晚搬來不應該老想著不快活的念頭,便硬勸她接受了。

他們走到下一層樓,看見于萊全家都在那里:老人以外,還有他的女兒,女婿伏奇爾,兩個外孫,一男一女,年紀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大家搶著上前,說著歡迎的話,問他們是否累了,對屋子是否滿意,是否需要什麼,一大串的問話把克利斯朵夫鬧昏了,一句也沒聽懂;因為他們都是七嘴八舌,同時說話的。晚餐端了出來,他們便坐上桌子,但喧鬧的聲音還是照舊。于萊的女兒阿瑪利亞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兒告訴魯意莎,例如近邊有哪幾條街道,她屋里有哪些習慣哪些方便,送牛奶的幾點鍾來,她自己幾點鍾起床,買東西上哪幾家鋪子,她平時給的是什麼價錢。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才肯放松魯意莎。魯意莎迷迷忽忽的,竭力裝做對這些話很注意,但她隨便接了幾句,證明她完全沒有懂,使阿瑪利亞大驚小怪的嚷起來,從頭再說一遍。于萊老人卻在那里對克利斯朵夫解釋音樂家的前途如何艱苦。克利斯朵夫的另一邊坐著阿瑪利亞的女兒洛莎,從晚餐開始就沒有停過說話,滔滔汩汩,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她一句話說到一半,氣透不過來了,但又馬上接了下去。無精打采的伏奇爾對著飯菜咕嚕。這可掀起了一場熱烈的辯論。阿瑪利亞,于萊,洛莎,都打斷了自己的話加入論戰,對紅燜肉太咸還是太淡的問題爭辯不休:他們你問我,我問你,可沒有一個人的意見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認為別人的口味不對,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們為此竟可以辯論到最後之審判。

末了,大家在怨歎人生殘酷這一點上意見一致了。他們對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傷心事很親切的說了些動人的話,表示同情,稱贊他們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們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認得的人的不幸。他們一致同意,說好人永遠倒楣,只有自私的人和壞人才有快樂。他們得到一個結論,認為人生是悲慘的,空虛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著受罪,簡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為這些思想和他當時的悲觀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東家里的人,而對他們小小的缺點視若無睹了。

等到他和母親回到雜亂的房里,兩人覺得又疲倦又抑郁,可不象從前那麼孤獨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睜著眼睛,因為疲勞過度和街上吵鬧而睡不著覺。沉重的車子在外邊過,牆壁都為之震動,下一層樓上全家都睡了,在那里打鼾:他一邊聽著,一邊以為在這兒跟這些好人在一起,即使不能快樂,也可以減少些苦惱,——固然他們有點討人厭,但和他受著同樣的痛苦,似乎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為了解他們的。

他終于矇眬睡去,可是天方破曉就給鄰人吵醒了,他們已經在開始爭論,還有人拚命扳著唧筒打水,准備沖洗院子和樓梯。

烏斯多斯-于萊是個矮小的駝背老頭,眼睛常帶不安和郁悶的表情,紅紅的臉全是肉疙瘩與皺痕,牙齒都脫落了,亂七八糟的胡子,老是被他用手拈來拈去。他心地很好,為人正直,非常講道德,從前和祖父也還投機。人家說他們很相象。的確,他們是同輩而在同樣的禮教之下長大的;但他沒有約翰-米希爾那樣結實的體格,換句話說,盡管有許多地方兩人意見相投,實際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造成一個人的特點的,性情脾氣比思想更重要。雖然人與人間因智愚的關系而有不少虛虛實實的差別,但最大的類型只有兩種:一種是身體強壯的人,一種是身體軟弱的人。于萊老人可並不屬于前一流。他象米希爾一樣講做人之道,但講的是另外一套;他沒有米希爾那樣的胃口,那樣的肺量,那種快活的臉色。他和他的家屬,在無論哪方面氣局都比較狹小。做了四十年公務員而退休之後,他感到無事可做的苦悶,而在不曾預先為暮年准備好一種內心生活的老人,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後天的,以及在職業方面養成的習慣,都使他有種畏首畏尾與憂郁的氣息,他的兒女多少也有些這種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爾是爵府秘書處的職員,大約有五十歲。他高大,結實,頭發已經全禿,戴著金絲眼鏡,臉色相當好,自以為鬧著病;大概這倒是真的,雖然病沒有象他所想的那麼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氣弄壞了,終日伏案的生活把身體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謹,為人也不無可取,甚至還有相當教育,只是被荒謬的現代生活犧牲了。象多數當職員的人一樣,他結果變得神經過敏。這便是歌德所說的”郁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憐這種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瑪利亞的做人既不象她父親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強壯,活潑,粗嗓子,她絕不哀憐丈夫的唉聲歎氣,老實不客氣的埋怨他。但兩人既然老在一起過活,總免不了受到影響;夫婦之間只要有一個鬧著神經衰弱,不消幾年兩人很可能都變做神經衰弱。阿瑪利亞雖然喝阻伏奇爾的歎苦,過了一會她可婆婆媽媽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厲害;這種從責備一變而為幫著訴苦的態度,對丈夫全無好處;他的無病呻吟給她大驚小怪的一鬧,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爾看到他的訴苦引起了意外的反響而更害怕,並且她的心緒也攪壞了。結果她對自己那麼硬朗的身體,對父親的,對兒子的,對女兒的,也來無端端的發愁了。那簡直成了一種癖:因為嘴里念個不停,她竟信以為真。極輕微的傷風感冒就被看得很嚴重,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揪心的題目。大家身體好的時候,她還是要著急,因為想到了將來的病。所以她永遠過著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見得因之更壞;仿佛那種連續不斷的訴苦倒是維持眾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覺,工作;家庭生活也並不因之松弛下來。阿瑪利亞光是從早到晚樓上樓下的活動還嫌不夠,必需要每個人跟著她一塊兒拚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磚,擦地板,永遠是一片叫喊聲,腳步聲,天翻地覆的忙個不停。

兩個孩子,被這種呼來喝去的,誰也不讓自由的淫威壓倒了,認為低頭聽命是分內之事。男孩子萊沃那,臉長得漂亮而呆板,一舉一動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黃頭發,溫和而親切的藍眼睛還相當好看;要不是那個太大而長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顯得笨重,帶點兒楞頭楞腦的表情的話,她細膩嬌嫩的皮膚跟那副和善的神氣,還能討人喜歡。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爾美術館中霍爾朋的少女像:畫的那個曼哀市長的女兒,低著眼睛坐著,手按著膝蓋,肩上披著淡黃頭發,為了她難看的鼻子神態有點發僵。洛莎可不在乎這一點,她的孜孜不倦的嘮叨絲毫不受影響。人家只聽見她成天尖著嗓子東拉西扯,——老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仿佛沒有時間把話說完,老是那麼一團高興,不管母親、父親、外祖父氣惱之下把她怎樣埋怨;而他們的氣惱並非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為妨礙了他們的聒噪。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誠,——老實人中的精華,——所有的德性差不多齊備了,只缺少一樣使生活有點兒趣味的,靜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時很有耐性。憂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氣改好了許多。和一般高雅大方而實際冷酷無情的人來往過後,他對那些毫無風趣,非常可厭,但對人生抱著嚴肅的態度的好人,更體會到他們的可貴。因為他們過著沒有樂趣的生活,他就以為他們沒有向弱點屈服。一旦斷定他們是好人,認為自己應當喜歡他們之後,他就其他的德國人性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確喜歡他們了。可是他沒有成功,原因是這樣的:日耳曼民族有種一相情願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願意看見,也不會看見;因為一個人早已把事情判斷定了,精神上得過且過的非常安靜,決不願意再讓事情的真相來破壞這種安靜,妨礙生活的樂趣。克利斯朵夫可沒有這個本領。他反而在心愛的人身上更容易發見缺點,因為他要把他們整個兒的愛,絕對沒有保留: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對人的忠誠,對真理的渴望,使他對越喜歡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為了房東們的缺點暗中起惱。他們可並不想遮掩自己的短處,只把所有令人厭惡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給隱藏起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點,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丟開最初的印象,去探尋他們加意深藏的優點。

他想法跟老于萊搭訕,那是于萊求之不得的。為了紀念從前喜歡他而誇獎他的祖父,他暗地里對于萊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約翰-米希爾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種本領,能夠對朋友存幻想;這一層克利斯朵夫也發覺了,他竭力想探聽于萊對祖父的回憶,結果只得到一個米希爾的近于漫畫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一些毫無意義的斷片的談話。于萊提到他的時候,開場老是千篇一律的這麼一句:

“就象我對你可憐的祖父說的……”

于萊除了當年自己說過的話,其余一概沒聽見。

約翰-米希爾從前說不定也是這樣的。大多數的友誼,往往只是為了要找個對手談談自己,痛快一下。但約翰-米希爾雖然那麼天真的只想找機會高談闊論,至少還有同情心,准備隨時發泄,不管得當與否。他對一切都感到興趣,恨自己不是十五歲的少年,看不見下一代的奇妙的發明,沒法和他們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寶貴的一個德性:一種永久新鮮的好奇心,不會給時間沖淡而是與日俱增的。他沒有相當的才具來利用這天賦,但多少有才具的人會羨慕他這種天賦!大半的人在二十歲或三十歲上就死了:一過這個年齡,他們只變了自己的影子;以後的生命不過是用來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兒的時代所說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歡的,一天天的重複,而且重複的方式越來越機械,越來越脫腔走板。

老于萊真正生活過的時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當時也沒有多少生氣,留剩下來的自然更纖弱可憐。除了他從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願意知道。他對所有的事都抱著現成的見解,而那些見解還是他少年時代的。他自命為懂得藝術,卻只知道幾個偶像的名字,提到它們就搬出一套誇張的濫調;余下的都被認為有等于無,不足掛齒。人家和他說起現代藝術家,他或是充耳不聞,或是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說極喜歡音樂,要克利斯朵夫彈琴。克利斯朵夫上過一二次當;但音樂一開場,老人就和女兒大聲說起話來,仿佛音樂能使他對一切不關音樂的事增加興致。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不等曲子彈完就站了起來:可是誰也不注意。只有三四個老曲子,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但都是大眾推崇的,才能使他們比較的靜一些,表示完全贊成。那時老人聽了最初幾個音就出神了,眼淚冒上來了,而這種感動,與其說是由于現在體會到的樂趣,還不如說是由于從前體會過的樂趣。雖然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極愛好的,例如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結果他都覺得厭惡了:老人哼著開頭的幾個小節,一邊拿它們和”所有那些沒有調子的該死的近代音樂”作比較,一邊說著:“這個嗎,這才叫做音樂。”——的確,他對近代音樂是一無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較有點知識,知道藝術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為他下判斷的時候永遠存心要壓低人家。既不是不聰明,也不是沒有鑒賞力,他可不願意欣賞一切現代的東西。倘若莫紮特與貝多芬是和他同時代的,他一樣會瞧不起,倘若瓦格納與理查德-施特勞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樣會賞識。天生不快活的脾氣,使他不肯承認他活著的時候會有什麼活著的大人物: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為自己虛度了一生,必須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輩子,那是一定的事,誰要跟他意見相反,那末這種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開玩笑。

因此,他講起新興的名流總帶著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為他並不傻,只要瞧上一眼就會發見人家的可笑和弱點。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關于某個藝術家還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已經准備批評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認識這個藝術家。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為相信這個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樣覺得人生可厭,而且也沒有什麼天才。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憐蟲,彼此會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夠同病相憐,在一塊兒怨歎。他們為了自己不快樂而否認別人的快樂。但便是這批俗物與病夫的無聊的悲觀主義,最容易使健康的人發覺健康之可貴。克利斯朵夫便經曆到這個情形。伏奇爾那種抑郁的念頭,原來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會在伏奇爾嘴里聽到,而且認不出來了。他厭惡那些思想,他為之生氣了。

克利斯朵夫更氣惱的是阿瑪利亞的作風。其實這忠厚的女人不過把克利斯朵夫關于盡職的理論付諸實行罷了。她無論提到什麼事,總把盡職二字掛在嘴上。她一刻不停的做活,要別人也跟她一樣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並非為增加自己和別人的快樂:正是相反!她仿佛要拿工作來教大家受罪,使生活變得一點兒趣味都沒有,——要不然生活就談不上聖潔了。她無論如何不肯把神聖的家務放下一分鍾,那是多少婦女用來代替別的道德與別的社會義務的。要是沒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時間抹地板,洗地磚,把門鈕擦得雪亮,使勁的拍地毯,搬動桌子,椅子,櫃子,那她簡直以為自己墮落了。她還對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當作榮譽攸關的問題。許多婦女不就是用這個方式來假想自己的榮譽而加以保護的嗎?她們所謂的榮譽,就是一件必須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一方上足油蠟,又冷又硬,滑得教人摔交的地板。

伏奇爾太太責任固然是盡了,人並不因之變得可愛些。她拚命干著無聊的家務,象是上帝交下來的使命。她瞧不豈不象她一樣死干的人,喜歡把工作歇一歇而體味一番人生的人。她甚至闖到魯意莎的屋里,因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魯意莎見了她歎口氣,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終于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這種事:阿瑪利亞總等他出去之後才往他們家里闖;而至此為止,她還沒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決計受不了的。他暗中覺得和她處于敵對狀態,尤豈不能原諒她的吵鬧:他為之頭都疼了。躲在臥房里,——一個靠著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間,——他顧不得缺少空氣,把窗子關得嚴嚴的,只求不要聽到屋子里砰砰訇訇的響聲,可是沒用。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別留神,樓下最小的聲音都引其他的注意。等到短時間的安靜了一下,那透過樓板的粗嗓子又嚷起來的時候,他真是氣極了,叫著,跺著腳,大罵一陣。可是屋子里沸沸揚揚,人家根本沒覺得,還以為他哼著調子作曲呢。他咒著伏奇爾太太,希望她入地獄。什麼顧慮,什麼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種時候,他竟認為便是最要不得的蕩婦,只要能不開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賢大德的女人強得多。

因為恨吵鬧,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萊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團,唯有這年輕的孩子永遠安安靜靜,從來沒有提高嗓子的時候。他說話很得體,很有分寸,每個字都經過挑選,而且從容不迫。暴躁的阿瑪利亞沒有耐性等他把話說完;全家都為了他的慢性子氣得直嚷。他可是不動聲色。什麼也擾亂不了他心平氣和與恭敬有禮的態度。克利斯朵夫知道萊沃那是預備進教會的,所以對他特別感到好奇。

對于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場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從來沒時間去仔細想。學識既不夠,謀生的艱難把精神都占據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的思想。以他激烈的脾氣,他會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從完全的信仰變成絕對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樂的時候,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傾向于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時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會容許這種苦難與不公平的事存在,他覺得是不可能的。但他並不把這些難題放在心上。其實他是宗教情緒太濃了,用不著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毋須再信上帝。信仰只是為軟弱的人,萎靡的人,貧血的人的!他們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陽。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戀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著太陽有著生命的,干嗎還要到身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過著與世不相往來的生活,也許永遠想不到這些問題。但社會生活的種種約束,使他對這等幼稚而無謂的題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決定一個態度;因為它們在社會上占著一個大得不相稱的地位,你隨處都會碰上它們。仿佛一顆健全的,豪放的,精力充沛,抱著一腔熱愛的心靈,除了關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沒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還罷了!可是還得相信一個某種大小,某種形狀,某種色彩,某個種族的上帝!關于這些,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耶穌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點沒有地位。並非他不愛耶穌:他想到耶穌的時候是愛他的,問題是他根本不想到他。有時他因之責備自己,覺得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他不多關心一些。但他對儀式是奉行的,家里的人都奉行的,祖父還常常讀《聖經》;他自己也去望彌撒,還可以說參加陪祭,因為他是大風琴師,而且他的盡心職務可以作為模范。可是從教堂里出來,他不大說得清剛才想些什麼。他努力念著《聖經》,教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時候也有興趣,甚至感到愉快,但不過把它當做美妙的奇書,本質上跟別的書並無分別,誰也不會想到把它叫做聖書的。老實說,他對耶穌固然抱著好感,但對貝多芬更有好感。星期日他為聖-弗洛里昂教堂的彌撒祭彈管風琴,他逢著演奏巴赫的日子,比演奏門德爾松的日子宗教情緒更濃。有些祭禮①特別引其他的熱誠。可是他愛的究竟是上帝呢還是音樂呢?有一天一個冒失的神甫就這樣打趣似的問過他,全沒想到這句帶刺的話惹起了孩子多少煩惱。換了別人決不會把這一點放在心上,也決不會因之而改變生活方式,——(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麼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誠已經到了添加煩惱的程度,使他對無論什麼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有了不安,他就得永遠不安下去。他非常惱恨,以為自己的行為有了騙人的嫌疑。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憐他在物質與思想兩方面都沒有能力獨自解答,那是既要閑暇,又要知識的。然而這問題非解答不可,否則不是漠不關心就是假仁假義,而要他做這兩種人都是辦不到的。

①十八世紀的巴赫與十九世紀的門德爾松都作有宗教音樂,前者宗教情緒尤為熱烈。

他很膽怯的試著去探問周圍的人。大家的神氣全表示極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于想知道他們的理由,可毫無結果。差不多永遠沒有一個人給他明確的答覆,他們說的都是閑文。有些人把他當作驕傲,告訴他這些事是不容討論的,成千成萬比他聰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討論的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們的榜樣就得了。還有些人居然生了氣,仿佛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是侮辱他們;這也許不是對自己的信仰頂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人卻聳聳肩膀,笑著說:“嘔!你相信了也沒有什麼害處啊……”他們的笑容是表示:“而且又不費一點兒事!……”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

他也試過把這些苦悶告訴一個神甫:結果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討論。對方雖是很殷勤,仍不免在客套中使人感到他和克利斯朵夫談不上真正的平等;神甫的大前提是:他的高人一等的地位與知識是毫無疑義的,所有的討論不能超過他指定的界限,否則便是有失體統……這完全是不痛不癢的裝點門面的把戲。等到克利斯朵夫想越出范圍,提出那個尊嚴的人物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就想法敷衍了事,先用長輩對小輩的神氣笑了笑,背幾句拉丁文,象父親一般責令他祈禱,祈禱,求上帝來啟示他,指引他。——克利斯朵夫在這番談話之後,覺得神甫那種有禮而自命不凡的口吻,教人屈辱得厲害。不管自己有理沒理,他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去請教什麼神甫了。他承認這些人物在聰明與神聖的名銜上比他高;但討論的時候就沒有什麼高級,低級,名銜,年歲,姓氏等等的分別!重要的是真理,而在真理之前,大家全是平等的。

因此,他能找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而有信仰的少年是挺高興的。他自己也只求信仰,只希望萊沃那給他信仰的根據。他向他表示好感。萊沃那照例態度很溫和,可並不怎麼熱心;他對什麼事都不大熱心的。因為家里老是有阿瑪利亞或老人打岔,沒法有頭有尾的說話,克利斯朵夫便提議吃過晚飯一同去散步。萊沃那太講禮貌了,不能拒絕,雖然心里並不情願,因為他無精打采的性情素來怕走路,怕談話,怕一切要他費幾分氣力的事。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談話應當怎樣開始。說了兩三句閑話,他就突如其來的扯到掛在他心上的問題,他問萊沃那是不是真的預備去做教士,那對他是不是一種樂趣。萊沃那愣了愣,不大放心的望了他一眼,看見克利斯朵夫絕對沒有惡意,才安了心,回答說:

“是啊,要不然又是為的什麼呢?”

“啊!”克利斯朵夫歎了一聲。”你真幸福!”

萊沃那覺得克利斯朵夫的口氣有些豔羨的成分,心里不由得很舒服。他立刻改變態度,話多起來了,臉色也開朗了。

“是的,我是幸福的。”他說著,眉飛色舞。

“你怎麼能夠到這一步的呢?”

萊沃那先不回答他的問題,提議到聖-馬丁寺的回廊底下找個安靜的地方,揀條凳子坐下。那兒,可以望見種著刺球樹的廣場的一角,還有遠遠的罩在暮靄中的田野。萊茵河在小山腳下流過。他們旁邊有個荒廢的公墓沉沉睡著,鐵門緊閉,所有的墓都被蔓草湮沒了。

萊沃那開始說話了。他眼睛里閃著點得意的光彩,說能夠逃避人生,找到一個可以托庇的,永遠不受災害的地方是多麼舒服。克利斯朵夫最近的創傷還沒平複,非常熱烈的需要遺忘與休息;可是心中還有些遺憾。他歎了一口氣,問:

“可是,完全放棄人生,你不覺得有所犧牲嗎?”

“噢!”萊沃那安安靜靜的回答,”有什麼可以惋惜的?人生不是又悲慘又丑惡嗎?”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說著,望著幽美的暮色。

“有些美妙的地方,可是極少。”

“這極少的一些,對我還是很多呢!”

“噢!得了罷,只要你心中放明白些,事情就很簡單。一方面是一點點的好處和多多少少的壞處;另一方面是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壞,而這還不過是在活著的時候;以後可是有無窮的幸福。兩者之間還有什麼可遲疑的?”

克利斯朵夫不大喜歡這種算盤。他覺得這樣錙銖必較的生活太疲乏了。但他勉強教自己相信這便是智慧。

“那末,”他帶著一點譏諷的口氣問,”你想你不至于被片刻的歡娛誘惑嗎?”

“既然知道歡娛只有一刹那,而以後的時間卻是無窮無盡,一個人還會這麼傻嗎?”

“那末你真的認為死後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了?”

“當然。”

克利斯朵夫便仔仔細細的問他。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希望,沖動得厲害。要是萊沃那能給他千真萬確的證據使他信仰的話,他要用著何等的熱情去跟著他皈依上帝,把世界上的一切統統丟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