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于萊之家(2)

最初,萊沃那很得意自己這個使徒的角色,同時以為克利斯朵夫的懷疑不過是一種姿態,表示不肯隨俗,只要幾句話就能使他為了顧全體統而信服的;他便搬出《聖經》,福音書,奇跡,和傳統等等。但克利斯朵夫聽了一會便攔住了他的話,說這是拿問題來回答問題,他所要求的並非把正是他心中懷疑的對象敷陳演繹,而是指示他解決疑竇的方法。這樣以後,萊沃那就沉下了臉,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象中的嚴重得多,居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說服他。然而他還以為克利斯朵夫喜歡標新立異,——他想不到一個人的不肯隨俗竟會是出于真誠的,——所以他並不失望;他仗著新近得來的學問,搬出學校里的知識,關于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死的問題,把許多玄學的論證亂七八糟的一起倒出來,而說話的方式是威嚴多于條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緊張,皺緊眉頭聽著,覺得非常吃力;他要萊沃那把話重複了幾遍,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義,把它灌進自己的腦子,一步一步跟著他推理的線索。終于他嚷起來,說這是跟他開玩笑,是思想的游戲,是能言善辯之徒的打趣,信口雌黃,自以為言之有物。萊沃那給他這一駁,竭力為經典的作者辯護,說他們是真誠的。克利斯朵夫可聳聳肩膀,打賭說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便是賣弄筆頭的該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萊沃那提出別的證據。

等到萊沃那駭然發覺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田地,就對他不再發生興趣了。他記得人家的囑咐,說不要浪費光陰去和根本沒有信仰的人爭辯,——至少在他們一味固執,不願意相信的時候。那既不會使對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塗了的危險。最好讓這種可憐蟲聽憑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話,自然會點醒他的;要是上帝沒有這意思,那不是誰也沒有辦法嗎?于是萊沃那不想再繼續辯論。他只溫和的說目前是無法可想了,一個人要決意不肯睜開眼來,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給他指示道路的;他勸克利斯朵夫祈禱,求上帝的恩寵:沒有恩寵是什麼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須心里要信仰。

心里要?克利斯朵夫苦悶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只要我喜歡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夠心里想要怎麼樣的真理就看到怎麼樣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稱心如意的夢而去軟綿綿的躺在里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這種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遠睡不著覺的……

萊沃那繼續說著話,回到他最喜歡的題目,說靜思默想的生活多麼可愛;在這個毫無危險的陣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著單調的快樂得發抖的聲音,他說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可以遠離世界,遠離吵鬧(他說到這里口氣非常惱恨,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厭惡吵鬧),遠離強暴,遠離譏諷,遠離那些零星的小災難,每天守著信仰那個又溫暖又安全的窩,對遙遠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難,只消心平氣和的取著靜觀的態度。克利斯朵夫一邊聽著一邊意味到這種信仰的自私自利。萊沃那也覺得他在猜疑,便急急的解釋。靜思默想的生活並非懶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禱來代替行動的生活;世界上要沒有祈禱,還成什麼世界!我們用祈禱來為人贖罪,代人受過,把自己的功績獻給別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討情。

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聽著,愈來愈憤慨了。他覺得萊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義。他不至于那麼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認為假仁假義。他很知道,舍棄人生的行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無法生活,是慘痛的絕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數的一部分人,是一種熱情的出神的境界……(這境界能維持多久是另一問題)……但在大半的人,逃世豈不往往是冷酷無情的計算,並非為了別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顧著自己的安甯嗎?倘若這種情形被那般真誠的信徒覺察了,豈不要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褻瀆而感到痛苦嗎?……

滿心喜悅的萊沃那,此刻正在陳說世界的美與和諧,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出來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欺枉,痛苦;上面,一切變得清楚,光明,整齊;世界有如一座時鍾,什麼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經意的聽著,心里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還是自以為有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熱烈的意念,並沒因之動搖。那決不是象萊沃那這樣一個傻瓜的庸俗的心靈,貧弱的論證,所能損害的……

城里已經黑了。他們坐的凳子已經埋在陰影里;天上的星亮了,一層白霧從河上飄起。蟋蟀在墓園的樹底下亂叫。聖-馬丁寺的大鍾開始奏鳴:先是一個最高的音,孤零零的,象一頭哀鳴的鳥向天發問;接著響起第二個音,比前一個低三度,和高音的哀吟合在一起;然後是最低的一個五度音,仿佛是對前兩個音的答複。三個音融成一起。在鍾樓底下,那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蜂房里的合唱。空氣和人的心都為之顫動。克利斯朵夫屏著氣,心里想:音樂家的音樂,和這個千千萬萬的生靈一起叫吼的音樂的海洋相比,真是多麼可憐;這是野獸,是音響的自由世界,決非由人類的聰明分門別類,貼好標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世界所能比擬。他在這起無邊無岸的音響中出神了……

等到那氣勢雄偉的喁語靜默了,最後的顫動在空氣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驚醒過來,駭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麼都認不得了。在他周圍,在他心中,一切都變了。上帝沒有了……

失掉信仰和得到信仰一樣,往往只是一種天意,只是電光似的一閃。理智是絕對不相干的;只要極小的一點兒什麼:一句話,一刹那的靜默,一下鍾聲,已經盡夠了。在你散步,夢想,完全不預備有什麼事的時候,突然之間一切都崩潰了:周圍只剩下一片廢墟。你孤獨了,不再有信仰了。

克利斯朵夫驚駭之下,弄不明白那是什麼原因,怎麼會發生的。那真象河水的春汛一樣……

萊沃那依舊在那里喃喃不已,聲音比蟋蟀的鳴聲更單調。克利斯朵夫聽不見了。天已經全黑。萊沃那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呆著不動使他非常奇怪,又擔心時間太晚,便提議回去。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萊沃那去拉他的手臂,克利斯朵夫微微一跳,睜著失神的眼睛瞪著萊沃那。

“克利斯朵夫,得回去啦,”萊沃那說。

“見鬼去罷!”克利斯朵夫氣沖沖的回答。

“哎唷,我的天!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克利斯朵夫?”萊沃那問話的神氣很害怕,他給他嚇呆了。

克利斯朵夫定了定神。

“不錯,你說得對,”他口氣溫和了些,”我不知道說些什麼。見上帝去罷!見上帝去罷!”

他獨自留下,心里苦悶到極點。

“啊!天哪!天哪!”他喊著,扭著手,熱情沖動的仰望著漆黑的天。”為什麼我沒有信仰了呢?為什麼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心中有了些什麼事呢?……”

他信仰的破滅,跟他剛才與萊沃那的話是毫無關系的:這番談話不能成為他信仰破滅的理由,正如阿瑪利亞的叫囂和她家人的可笑,不能成為他近來道德心動搖的原因。那不過是借端而已。騷動不是從外面,而是從他內心來的。他覺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動,他不敢對自己的思想細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難道這是一種病嗎?他只知道有種懨懨無力的感覺,有股醉意,有種痛快的悲愴,把他的心浸透了。他自己作不了主了。他想振作品來,恢複昨天那種堅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沒用。一切都一下子崩潰了。他忽然感覺到有個廣大無垠的世界,灼熱的,野蠻的,不可衡量的……超越上帝的世界!……

這不過是一刹那的事。但從此他就失掉了過去生活中的平衡。

于萊家里的人,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注意到的只有那個女孩子洛莎。她長得根本不好看;而自己也絕對談不上俊美的克利斯朵夫,對別人的美貌倒很苛求。他有種青年人的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簡直不當做人,除非她的年齡已經到了不會牽動柔情,只能令人有些嚴肅的,恬靜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階段。並且洛莎雖不是不聰明,可毫無特殊的天賦,而她的喋喋不休還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他不願意費心去了解她,以為她沒有什麼可了解的,充起量不過是偶爾望她一眼罷了。

可是她比許多年輕的姑娘強得多,至少遠勝他熱戀過的彌娜。她是個老老實實的女孩子,沒有虛榮,不賣弄風情,在克利斯朵夫沒搬來之前,從來沒發覺自己的丑,或者是不把這一點放在心上,因為她周圍的人不把這點放在心上。倘使外祖父或母親嘀嘀咕咕的提到她長得丑,她只是笑笑,並不信以為真,或者認為無關重要;而他們也不比她多操什麼心。多少別的女人,和她一樣或更難看的,還不是照舊有人愛嗎?德國人對體格的缺陷特別能寬容:他們會熟視無睹,甚至能化丑為妍,憑著一相情願的幻想,無論什麼臉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豈不意的拉上關系。于萊老人用不著別人怎麼鼓勵,就會說他外孫女的鼻子象呂杜維齊的于儂雕像上的鼻子。幸而他老是嘰哩咕嚕的脾氣不喜歡說人好話;而全不①在乎鼻子模樣的洛莎,只知道依照習俗把家務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驕傲。人家教她什麼,她就當做福音書一般的接受。難得出門,沒有人給她作比較,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長,完全相信他們的話。天生的喜歡流露真情,不知道猜疑,極容易滿足,她可竭力學著家里人歎苦的口吻,把聽到的悲觀論調照式照樣掛在嘴邊。她非常熱心,老是想到別人,設法討人喜歡,替人分憂,迎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報。她這種好心當然被家里的人妄用,雖然他們心地不壞,對她也很喜歡;但人們總不免濫用那些聽其擺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認為她的殷勤是分內之事,所以並不特別對她滿意;不管她怎麼好,人家總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腳不利落,匆忙急迫,動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樣,又過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闖禍: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門關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對她大為生氣。不斷的挨著罵,她只能躲在一邊哭。但她的眼淚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舊笑嘻嘻的,咭咭呱呱的嚷起來,對誰也不記恨。

①于儂為羅馬神話中朱庇特之妻。希臘及羅馬時代,遺有于儂雕像甚多:呂杜維齊的雕像乃指存于羅馬呂杜維齊別墅(今改稱皮翁龔巴尼博物館)中的于儂像。

克利斯朵夫搬到這里來,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時常聽見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為有點小名片,在城里也是人家談話的資料。于萊一家常常說到他,特別是老約翰-米希爾活著的時候,喜歡對所有的熟人誇他的孫子。洛莎在音樂會中也看見過一兩次年輕的音樂家。一知道他要住到她們屋子里來,她不禁連連拍手。為了這有失體統的行為受了一頓嚴厲的訓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她過著那樣單調的生活,來個新房客當然是種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來的前幾天,她等得煩躁死了。她唯恐他不喜歡她們的屋子,便盡量想法要它顯得可愛。搬來那天,她還在壁爐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歡迎。至于她自己,可絕對不想到裝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就斷定她人既長得丑,衣服又穿得難看。她對他的看法可並不如此,雖然也很有理由斷定他難看;因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時更丑了。但洛莎對誰都不會批評的,認為她的父親,母親,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樣,而一心一意的欽佩他了。在飯桌上和他並坐在一迫使她非常膽怯,而不幸她的膽怯是用嘮叨不已的說話來表現的,以致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並沒發覺,這第一晚倒還給她留下一個光明的回憶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樓,她獨自在臥房里聽到他們在上面走動的時候,她覺得那些聲音非常可愛,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氣。

第二天,破題兒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細照了照鏡子;雖然還不知道將來的不幸有多大范圍,但她已經有些預感了。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辦不到。她頗有些疑懼的心理,深深的歎著氣,想改變改變裝飾,不料把自己裝得更難看了。她還想出那種倒楣念頭,竭力去巴結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的只想時時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們出些力,她在樓梯上奔上奔下的忙個不停:不是拿一樣沒用的東西去給他們,就是硬要幫他們忙,老是大聲笑著,嚷著。只有聽到母親不耐煩的聲音叫喚她了,她的熱心和絮聒才會給打斷一下。克利斯朵夫沉著臉,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話,早已發作過幾十次了。他忍耐了兩天,到第三天把門上了鎖。洛莎敲敲門,叫了幾聲,心里明白了,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樓去,不再來了。他碰到她的時候,推說因為要趕一件工作,不能來開門。她不勝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這種天真的巴結是失敗了:本意是想跟人家親近,結果卻適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嚇跑了。他老實不客氣的表示對她不高興,連話也不願意聽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煩。她覺得自己的多說話招他厭,下著決心在晚上靜默了一些時候;可是說話的勁比她的意志更強,突然之間又來嚕蘇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話說完,把她丟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認為自己糊塗,可厭,可笑,覺得這些缺點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就很灰心,以為永遠改不掉了,自己沒有力量改的了。但她還試著改。

然而還有些別的缺點是她無能為力的:她長得丑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這是毫無疑問的了。有一天她照著鏡子突然發覺這個不幸的時候,簡直象晴天霹靂。不用說,她還要誇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實際大了十倍,似乎占據了整個臉龐;她不願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麼強,極端失望的時間是不會久的;她緊跟著以為自己看錯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確是看錯了,甚至有時候覺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樣,還可以說長得不壞呢。于是她憑著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頭發多遮掉一部分腦門,使面部的不相稱不至于太顯著。其中可並沒賣弄風情的動機;她腦子里從來沒有愛情的念頭,或者至少她沒有意識到。她所要求的並不多,只是很少的一點兒友誼;但這一點兒,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意思給她。洛莎覺得,只要他們相遇的時候,他能和和氣氣的,友好的道一聲好,她就會非常快樂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總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她見了心都涼了。他並沒對她說什麼難堪的話;她卻甯願受幾句埋怨而不要這種冷酷的靜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彈琴。他在閣樓上布置了一個小房間,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聽到人家吵鬧。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動的聽著。她愛音樂,雖然因為沒有受過訓練而趣味很低級。只要母親在家,她便呆在房間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認真,但她的心老是牽掛著樓上的琴聲。幸而母親到近邊買什麼東西去了,洛莎就馬上跳起來,丟下活計,心兒亂跳的一直爬到閣樓門口。她屏著氣把耳朵貼在門上,直要母親回家了方始躡手躡腳的下樓,不讓自己鬧出一點兒聲響;可是她舉動不大俐落,永遠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點從樓梯上滾下去。有一回她彎著身子,腮幫貼在鎖孔上聽著,一不小心身體失了平衡,把額角撞在門上。她嚇得氣都透不過來。琴聲立刻停止:她可連逃跑的氣力也沒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門開了。克利斯朵夫看見是她,便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開一聲口,徑自粗暴的把她推過一邊,憤憤的奔下樓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飯才回家,對她那萬分抱歉與求他原諒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沒有她這個人;而好幾個星期他根本不彈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幾場,可沒有一個人覺察,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熱烈的祈求上帝……求什麼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傷訴說一番。她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雖然如此,她還存著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聽她說話,或是握手比平常親熱一些,她就覺得有了希望。

最後,家里的人幾句莽撞的話又教她做了一場空夢。

全家的人都對克利斯朵夫抱著好感。這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嚴肅,孤獨,把責任看得很重,使他們都有些敬意。他的壞起起,他的死不開口,他的郁悶的神色,他的莽撞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家庭里是決沒有人奇怪的。連把一切藝術家都看做懶蟲的伏奇爾太太,也不敢逞著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閣樓的窗上對著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為知道他白天已經被教課的事累死了;而且為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別人一樣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常常發見父母在旁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先是她並不在意。後來她奇怪起來,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又不敢動問。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開拴在兩株樹上晾衣服的麻繩,跳下來的時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頭撐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牆坐著抽煙斗的父親與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處。兩個男人彼此丟了一個眼色;于萊和伏奇爾說:“將來倒是出色的一對。”

伏奇爾發覺女兒在那里聽著,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于萊便仿佛要周圍的人都聽見似的,大聲的”嗯!嗯!”了兩下,自以為把剛才的話很巧妙的混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轉著背,完全沒覺得;但洛莎聽了心里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腳扭壞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邊埋怨她老是這麼笨,一邊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腳扭得很痛,但是不動聲色,簡直沒想到痛而只想到才聽見的話。她望自己屋里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撐著不讓人家發覺。她心里有種甜蜜的騷動。她望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倒下,把頭埋在被單里。臉上熱烘烘的,眼中含著淚,她笑了。她羞得幾乎想鑽下地去,沒法集中思想,只覺得太陽穴里亂跳,腳踝骨疼得厲害,頗有些發著高熱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隱隱約約聽見外邊的聲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聲音,外祖父的話還在耳朵里響著;她輕輕笑著,紅著臉,望被窩里鑽;她又是禱告,又是感謝,又有欲望,又覺得害怕,——她動了情了。

她聽見母親叫喚,就勉強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點兒發暈,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亂轉。她以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這樣的死了,同時也拚命的想活,為了那個已經許給她的幸福而活。終于母親跑來了,家里的人都著了慌。照例受了頓埋怨,包紮好了,躺上了床,她給肉體的痛苦與內心的喜悅刺激得精神恍惚。多麼甜蜜的一夜!……這似睡非睡的夜里最瑣碎的事,也變了她將來神聖的回憶。她並不想著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為對這件事多少有些責任,便來問問她的情形,他破題兒第一遭對她表面上有些親熱。她心里感激到極點,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願意終身受苦,為的要終身能有這種快樂。——她一動不動的躺了好幾天,在床上只顧翻來覆去的想著外祖父的話,還要加以推敲,因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說的”將來是……”呢,還是”可能是……”呢?

並且他究竟說過這種話沒有?——說過的,他的確說過,她清楚得很……可是怎麼!難道他們不覺得她難看,不覺得克利斯朵夫討厭她嗎?……然而能有個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為自己弄錯了,或許她並不象自己所想的那麼丑;她在椅子上把身體抬起一點兒,照著掛在對面的鏡子:不知道怎麼想才好。總而言之,外祖父跟父親的判斷比她准確: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長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話!……或許她把克利斯朵夫並沒多少好意的感情給誇張了。沒有問題,這冷淡的男孩子從出事的第二天跑來表示一下關切以後,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來問問她的病狀;但洛莎是原諒他的;他忙著多少事啊!怎麼能有時間想到她呢?我們不能批評一個藝術家象批評別人一樣。

可是不管她多麼隱忍,當克利斯朵夫在旁走過的時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著,希望聽到句好言好語……只要一個字,一個眼風就夠了……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來補足。初期的愛情只需要極少的養料!只消能彼此見到,走過的時候輕輕碰一下,心中就會湧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創造出她的愛情;一點兒極無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銷魂蕩魄:將來她因為逐漸得到了滿足而逐漸變得苛求的時候,終于把欲望的對象完全占有了之後,可沒有這種境界了。——那時洛莎編了一個從頭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讓自己整個兒生活在里面而誰也不發覺。故事是這樣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愛著她,可不敢說出來,為了膽小,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荒誕不經的,才子佳人式的,總之是這個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來的原因。她根據了這個,編成無窮盡的故事,完全是荒謬絕倫的;她也知道荒謬,可不願意去想到它荒謬;她拿著活計可以幾天幾天的對自己扯謊。她甚至忘了說話:平日拉不斷扯不完的話一起望心里倒流,好似一條河忽然隱沒到地下去了。在她心里,多嘴的脾氣可是要痛痛快快發泄的:多少的長篇大論!多少沒有聲音的嘮叨!有時人家看見她扯動嘴唇,好比有些人看書的時候輕輕的念著字音,以便了解意義一樣。

從這些夢想中醒來,她又快樂又悲哀。她知道事實並不象她剛才所想的那樣;但這些夢給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實際生活的時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對于爭取克利斯朵夫這樁事也絕對不灰心。

她著手進攻了,可完全是無意識的。凡是強烈的感情需要行動的時候,都有那種萬無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辦法去打動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標;但等到完全康複,能在屋子里走動了,她便去親近魯意莎。只要有一點兒借口就行。她想出無數的小事情幫魯意莎的忙:上街的時候替她帶買東西,使魯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販論價,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龍頭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務,象洗地磚,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勞了,魯意莎雖是局促不安的攔阻也沒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濟,也沒多大勇氣拒絕人家幫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魯意莎非常孤獨,有這個殷勤而熱鬧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過些。後來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拿了活計來跟魯意莎談天。她用些並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話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聽見人家提其他,說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覺得快活,手指哆嗦,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魯意莎很高興談談她心疼的兒子,講他小時候的許多小事情,無聊的,可笑的;但洛莎決不認為無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時代的克利斯朵夫,做著那個年齡上的或是胡鬧或是惹人憐愛的事兒,洛莎的快樂和激動簡直沒法形容;每個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種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濕了。魯意莎看洛莎這樣關心不禁大為感動。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裝不知道;但她心里很喜歡,因為在這個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間,唯有她懂得這個姑娘的心是多麼好。有時她把話打住了,望著洛莎。洛莎聽見沒有聲音覺得奇怪,便抬起頭來。魯意莎對她微微笑著。于是洛莎熱情沖動的撲在她臂抱里,把臉藏在她懷里。然後她們又照常做著活兒,談著話。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時候,魯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實行自己的計劃,便把鄰家的孩子贊不絕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熱心感動了,知道那是對母親有好處的:她臉色不是開朗得多嗎?他向她熱烈道謝,洛莎支吾其辭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亂:克利斯朵夫認為,她這個辦法比跟他說話聰明而且可愛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麼懷著很深的成見了,並且明白表示出來:他想不到在她身上會發見那些意想不到的優點。洛莎也覺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為這點好感正在望愛情的路上發展。她比先前更耽溺于夢想了。憑著年輕人萬事如意的推想,她幾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況她的欲望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對于她的好心,對于她需要為人家鞠躬盡瘁的本性,不是應當比別人更敏感嗎?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並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頭里,她一點兒地位都沒有。他正為許多別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認得自己了。心中經曆著極大的轉變,他的生命整個兒都給顛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極度的困倦,煩躁。他無緣無故的沒有了氣力,腦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里嗡嗡作響。什麼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從這個題目跳到那個題目,激動狂亂,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轉不已,他為之頭都暈了。他先還認為這是由于過度的疲乏與春天的因擾。可是春天過了,他的病狀有增無減。

這便是輕描淡寫的詩人們所說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侶班的煩惱,愛欲在年輕的身心中的覺醒。在他們看來,仿佛這①全身動搖、死滅、再生的關頭,信仰、思想、行動、整個生活准備在痛苦與歡樂的抽搐中毀滅而重新鼓鑄的大變動,僅僅是小孩子的胡鬧!

他的靈和肉都在那里發酵。他又驚奇又厭惡的看著這個①薛侶班為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姻》中的侍從武士,至今成為羞人答答而情竇初開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自己的時候說:“只要看見一個女人,我心就跳了;愛情與肉欲二字使我的心發抖,慌亂。我只想對人說:我愛你,我甚至在花園里對樹木,對云,對風,都自言自語的說著這句話。”情形,沒有力量掙紮。他完全不明白內心有了什麼變化。他的生命解體了,成天的恍恍惚惚,無精打采。工作簡直變成了刑罰。夜里的睡眠是困頓的,斷斷續續的,作些妖形怪狀的夢,種種的欲望抬起頭來:他被獸性抓住了。渾身灼熱,汗流浹背,他對自己只感到厭惡;他努力想丟開那些荒唐的髒念頭,簡直疑心自己瘋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這些獸性的纏繞。他覺得自己正在望靈魂的黑暗的陷坑里沉下去,沒有一點東西可以給他抓握,沒有什麼藩籬能擋住那種混亂。所有的盔甲,所有據以自衛的堅固的壁壘: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潰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綁著,躺在地下,一動也不能動,象一個蟲蛆滿身的尸首。有時他使勁反抗了幾下:他的意志到哪兒去了呢?他號召意志,意志也不來:正如一個人在夢中知道作著夢,拚命想醒而醒不過來。結果只能從這一個夢轉到另一個夢。末了他覺得不去掙紮倒還少一些痛苦,便抱著無可奈何的心理聽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給阻斷了。有時它滲進了地下的裂縫,有時卻非常猛烈的飛湧起來。長流不盡的時間也會中斷,顯出些窟窿,張著大口,讓你陷進去。克利斯朵夫看看這種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靈,萬物——連他自己在內,——對他都不相干了。他照常辦公,作事,可完全是無意識的;他覺得生命的機構已經發生障礙,隨時可以停止。和母親與房東們坐在飯桌前面,在樂隊里,在樂師與聽眾之間,頭腦會突然變成一平空虛:他呆呆的望著在他周圍扭動的臉,什麼都弄不清了。他問自己:“這些人跟……有什麼關系呢?”他甚至不敢說出”這些人跟我”。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他說話罷,聲音仿佛是從別個身體上來的。做什麼動作罷,他又象在遠處,高處,塔頂上,看到自己的動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著腦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鬧的事來了。

尤其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時候,更容易有這種情形。譬如在爵府里的那些晚會中間,或是他當眾演奏的時候,突然之間他覺得需要扯個鬼臉,說些野話,向大公爵吐吐舌頭,或是望什麼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腳。有一回他掙紮了一個晚上,因為他一邊指揮樂隊,一邊竟想當眾脫衣服;而他越是壓制這念頭,越是被這個念頭糾纏不清,直要使盡全身之力才能撐過去。在這種荒唐的斗爭之後,他一身大汗,覺得腦子里空空如也。他真是瘋了。只要他想到不該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執狂一樣頑強的把他死抓不放。

于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瘋狂的力播弄,就是墮入虛無的境界。一切象是沙漠上的狂風。哪兒來的這陣風呢?這種瘋狂又是怎麼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頭腦的欲望,從哪個窟窿里冒出來的呢?他仿佛是一張弓,被一只暴烈的手快拉斷了,——不知為了什麼目的,——過後又被扔在一邊,象無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誰的俘虜,只覺得被打敗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視自己的失敗。他困倦不堪,一點兒志氣都沒有了。那些不願意看到難堪的真相的人,從前他是瞧不起的,現在他了解了。在這些虛無的時間,一想到浪費的光陰,丟掉的工作,白白斷送了的前途,他嚇得渾身冰冷。但他並不振作品來,只無可奈何的承認虛無的力量,而寬恕自己的懦弱無能。他覺得委身于虛無倒有種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條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掙紮有什麼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無論什麼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時候,忽然他雙腳離地了,既沒有土地,也沒有空氣,也沒有光明,也沒有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他頭重腳輕,腦門向前探著;他能夠撐著不跌下去也是間不容發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脫胎換骨,正在換一顆靈魂。他只看見童年時代那顆衰敗憔悴的靈魂掉下來,可想不到正在蛻化出一顆新的,更年輕而更強壯的靈魂。一個人在人生中更換軀殼的時候,同時也換了一顆心;而這種蛻變並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兒來的:往往在幾小時的劇變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軀殼脫下來了。在那些苦悶的時間,一個人自以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還都要開始呢。一個生命死了。另外一個已經誕生了。

一天晚上,他獨自在臥室里,背對著窗,在燭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他並不工作。幾星期以來,他不能工作了。一切在他頭里打轉。宗教,道德,藝術,整個的人生,一古腦兒都同時成了問題。思想既然是總崩潰了,就談不到什麼條理跟方法;他只在祖父留下的或是伏奇爾的雜書中胡亂抓幾本看看:神學書,科學書,哲學書,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為每樣都得從頭學起;而且他從來不能看完一本,翻翻這個,看看那個,把自己攪糊塗了,結果是疲倦不堪,頹喪到了極點。

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狀態中發呆。全屋子的人都睡了。窗子開著,院子里一絲風也沒吹過來。天上堆滿了密云。克利斯朵夫象傻子似的,望著蠟燭慢慢的燒到燭台底里。他不能睡覺,什麼也不想,只覺得那空虛越來越深,在那兒吸引他。他拚命不要看那個窟窿,卻偏偏不由自主的要湊上去。在窟窿里騷然蠢動的是混亂,是黑暗。一陣苦悶直透入內心,背脊里打了個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顫危危的等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等著一樁奇跡,等著一個上帝……

忽然之間,在他背後,院子里好似開了水閘一樣,一場傾盆大雨浩浩蕩蕩直倒下來。靜止不動的空氣打著哆嗦。雨點打在干燥堅硬的泥土上,好比鍾聲一般鋒錚作響。象野獸那樣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亂與快樂的抽搐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動了愛情的肉香。克利斯朵夫神魂顛倒,全身緊張,連五髒六腑都顫抖了……幕揭開了。簡直是目眩神迷。在閃爍的電光中,在黑暗的最深處,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過臥室的屋頂,透過四面的牆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間,宇宙之間,虛無之間。世界象飛撲似的沖入它的懷抱。對著這個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嚇呆了,出神了;旋風把自然界的規則掃蕩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帶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測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颶風,求生的瘋狂,——沒有目的,沒有節制,沒有理由,只為了轟轟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劇變過去以後,他沉沉睡著了,那是久已沒有的酣睡。第二天醒來,他頭腦昏沉,四肢無力,象喝過了酒。昨夜使他驚駭萬狀的,那道陰森而強烈的光,在他心中還剩下一些余輝。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來,可是辦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著。從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個一刹那間的幻象再現一回,結果是勞而無功。出神的境界決不讓意志作主的。

然而這種神秘的狂亂狀態,並非只此一遭,以後又發生了好幾次,但從來不象第一回那麼劇烈。來的時候總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短短的幾秒鍾,完全是出豈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舉一舉手的時間,幻象已經過去了,他連想也來不及想到這是幻象,事後還疑心是作夢。第一晚是一塊烈焰飛騰的隕石在黑暗中燃燒,以後的只是一簇毫光,幾小點稍縱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見一下就完了。但它們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多,終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圍在一個連續而模糊的夢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頭。凡是足以驅散這種朦朧的意境的,他都惱恨。他沒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邊他就恨,尤其是親近的人,連母親在內,因為他們自以為有權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邊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尋求田野里的清靜,為的能稱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個兒交給那些執著的念頭。——但在蕩滌塵懷的空曠中,和大地接觸之下,那種糾纏變得松懈了,那些念頭也沒有幽靈一般的性質了。他的熱狂並沒減少一點,倒反加強,但已經不是危險的精神錯亂,而是整個生命的健全的醉意:肉體和靈魂都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發見了世界,仿佛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是童年以後的另外一個童年。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語點化了。自然界放出輕快的火花。太陽在沸騰。天色一清如水,象河一般流著。大地咕嚕作響,吐出沉醉的氣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轉飛騰:草木,昆蟲,無數的生物,都是閃閃發光的火舌。一切都在歡呼吶喊。

而這歡樂便是他的歡樂,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萬物分不開了。至此為止,便是在童年時代快樂的日子,懷著熱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著大自然的時候,他也覺得所有的生物都只是些與世隔絕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無關系,他也無從了解。連它們是否有感覺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認為是古怪的機器而已。憑著兒童無意識的殘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經把一些可憐的昆蟲扯得四分五裂,看著它們古古怪怪的扭動覺得好玩,根本沒想到它們的受苦。平時那麼鎮靜的高脫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只蒼蠅,禁不住憤憤的把它從手里搶下來。孩子先還想笑,後來也給舅舅的神氣感動得哭了。那時他才明白他的俘虜也有生命,和他一樣,而他是犯了凶殺的罪。從此以後,他雖然不再傷害動物,可也並不對它們有什麼同情;在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到去體會一下,那些小小的軀殼里頭有些什麼在騷動;他倒是把它當做惡夢一般的怕想到。——可是現在一切都顯得明白了。那些曖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來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萬物滋長的草上,在昆蟲嗡嗡作響的樹蔭底下,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走路象跳舞般的長腳蜘蛛,望斜刺里蹦跳的蟻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蟲,還有光滑的,粉紅色的,印著白斑,身體柔軟的蟲。或者他把手枕著頭,閉著眼睛,聽那個看不見的樂隊合奏:一道陽光底下,一群飛蟲繞著清香的柏樹發狂似的打轉,嗡嗡的蒼蠅奏著軍樂,黃蜂的聲音象大風琴,大隊的野蜜蜂好比在樹林上面飄過的鍾聲,搖曳的樹在那里竊竊私語,迎風招展的枝條在低聲哀歎,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輕拂,有如微風在明淨的湖上吹起一層縐紋,又象愛人悉悉索索的腳聲走過了,去遠了。

這些聲音,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里聽到。這些生物,從最小的到最大的,內部都流著同一條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著它的浸潤。他和千千萬萬的生靈原是同一血統,它們的歡樂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聲;它們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象一條河被無數的小溪擴大了。他就浸在它們里面。強烈的空氣沖進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幾乎要爆裂了。而這個變化是突如其來的:正當他只注意自己的生命,覺得它象雨水般完全溶解而到處只見到虛無之後,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處體會到無窮無極的生命了。他仿佛從墳墓中走了出來。生命的巨潮汜濫洋溢的流著,他不勝喜悅的在其中游泳,讓巨流把他帶走,以為自己完全自由了。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宇宙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剛在舊的軀殼中蛻化出來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軀殼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還來不及認識新的牢籠的界限。

日月循環,從此又開始了新的一周。光明燦爛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麼神秘,那麼奇妙,象童年時代初次把一件件的東西發現出來一樣。從黎明到黃昏,他老是過的空中樓閣的生活。正事都拋棄了。認真的孩子,多少年來便是害病也沒缺過一課,在樂隊的預奏會中也沒缺席一次,此刻竟會找出種種借口來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謊,也不覺得慚愧。過去他喜歡用來壓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責任,如今都顯得空洞了。它們那種專制的淫威,一碰到人類的天性就給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強壯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獨一無二的德性,其余的都是廢話!那些繁縟瑣碎,謹慎小心的規則,一般人稱之為道德而以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憐了!這樣的東西也配稱為牢籠嗎?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麼都給推倒了……

精力過于充沛的克利斯朵夫,發瘋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毀掉,燒掉,讓它發泄。這種興奮的結果往往是突然之間的松弛;他哭著,趴在地下,親著泥土,恨不得把牙齒和手陷進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煩悶與情欲使他渾身發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個樹林旁邊散步。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頭里昏昏沉沉的在打轉,他精神非常興奮,看出來的東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柔和的暮色使萬物更添了一種神幻的情調。紫紅與金黃的陽光在栗樹底下浮動。草原上好象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天色象人的眼睛一樣溫和可愛。近邊的草場上有個少女在割草。穿著襯衣和短裙,露著脖子跟手臂,她扒起干草,堆在一處。她長著個短鼻子,大臉盤,天庭飽滿,頭上裹著一塊手帕;焦黑的皮膚給太陽曬得通紅,仿佛在盡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對她動了心。他靠在一株櫸樹上看著她向林邊走來。她並沒留神,只是無意之間抬了抬頭:他看見她黑不溜秋的臉上配著一對藍眼睛。她走得那麼近,甚至彎下身子撿草的時候,他從她半開的襯衣里看見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黃的毛。郁積在他胸中的曖昧的欲望突然爆發了。他從後面起上去,摟住了她的脖子和腰,把她的頭望後扳著,拿嘴用力壓在她半開的嘴里,吻著她那又干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齒。他的手在她粗糙的胳膊和汗濕的襯衣上亂摸。她掙紮著,他可把她抱得更緊,差不多想掐死她。終于她掙脫了,大叫大嚷,吐著口水,用手抹著嘴唇,沒頭沒腦的罵他。他一松手就往田里逃了。她在背後扔著石子,不住的用許多髒字稱呼他。他臉紅耳赤,倒不是因為被她當做或說做是怎麼樣的人,而是為了他對自己的感想。這個突如其來的無意識的行動,使他驚駭萬狀。他剛才做的什麼事呢?准備做些什麼呢?他所能想象到的只能引起心中的厭惡。而他竟想去做這樁他厭惡的事。他跟自己抗拒著,弄不清究竟哪一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一股盲目的力在進攻他,他盡量的逃也逃不掉:那等于逃避自己了。那股力要把他怎麼辦呢?明天,一個鍾點以內,……在他穿過田壟走上大路的時間內,他又會做出些什麼來呢?連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說。會不會退回去再追那個姑娘呢?以後又怎麼辦呢?……他記起了掐住她喉嚨的瘋狂的一刹那。他不是什麼事都會做出來嗎?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騷亂使他沒法呼吸。到了大路上,他停下來喘口氣。姑娘在那邊跟一個聽見她叫喊而奔過來的少女談著話;她們把拳頭插在腰里,望著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後,幾天的關在家里不敢動。便是在城里,他也只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出去。凡是有走過城門往田野去的機會,他都戰戰兢兢的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瘋狂的氣息,象陣雨以前的狂風一樣,吹其他心中的欲念。他以為城牆可以給他保障,卻想不到只要在緊閉的護窗里頭露出一線看也看不見的,僅僅容得下一雙眼睛的空隙,敵人就會溜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