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薩皮納(2)

克利斯朵夫還有一個比較不大愉快的發見,原來洗禮不但要有一個教母,還得有一個教父,教父對教母照例有些特權,那是他決不肯放棄的,倘若教母又年輕又漂亮的話。一個佃戶,長著金黃的蜷頭發,耳上戴著環子,走近薩皮納,笑著把她兩邊的腮幫都親了親;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記起那個風俗。他非但不以為早先沒想到是自己糊塗,為之而生氣是更其糊塗,他反而對薩皮納大不高興,象故意把他誘進圈套似的。在以後的儀式中和薩皮納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緒更壞了。大家在草場上蜿蜒前進,薩皮納不時從隊伍中轉過身來對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裝不看見。她知道他在那兒慪氣,也猜到是為的什麼;但她並不著慌,只覺得好玩。雖然她跟一個心愛的人鬧了別扭非常難過,可永遠不想化點兒精神去解除誤會:那太費事了。只要聽其自然,每樣事都會順當的……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面粉師的太太和一個臉頰通紅的大胖姑娘中間。剛才他曾經陪著這姑娘去望彌撒,連看都不屑于看,這時他對她瞧了瞧,認為還過得去,便有心出氣,鬧哄著向她大獻殷勤,惹薩皮納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薩皮納對什麼事什麼人都不會忌妒的:只要人家愛著她,她決不計較人家同時愛著別人;所以她非但沒有氣惱,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興。她從飯桌的那一頭,對他極溫柔的笑著。克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無問題表示薩皮納滿不在乎;他便一聲不響的發氣,不管人家是跟他開玩笑還是灌酒,始終不開口。他憋著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干嗎要跑來吃這頓吃不完的飯;後來他有些迷迷忽忽了,竟沒聽到面粉師提議坐著船去玩兒,順手把有些客人送回莊子。他也沒看到薩皮納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條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經沒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條船。這點小小的不如意也許會使他心緒更壞,要不是他馬上發覺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這樣他才展開眉頭,對大家和顏悅色。況且天氣很好,在水上消磨一個下午,劃著船,看那些老實的鄉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惡劣的心緒也消滅得無影無蹤了。薩皮納既不在眼前,他用不著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別人一樣的玩個痛快了。

他們一共坐了三條船,前後銜接,互相爭前,興高采烈的罵來罵去。幾條船靠攏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對他眼睛笑眯眯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講和了,因為他知道等會他們是一塊兒回去的。

大家開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個小組擔任一部,逢到重複的歌詞就來個合唱。幾條船疏疏落落的散開著,此呼彼應。聲音滑在水面上象飛鳥掠過似的。不時有條船傍岸,讓一兩個鄉下人上去;他們站在河邊,向漸漸遠去的船揮著手。小小的一隊人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個一個的離開了樂隊。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薩皮納,和面粉師。

他們坐在一條船上,順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貝爾多拿著槳,但並不劃。薩皮納坐在船尾,正對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和哥哥談話,一邊望著克利斯朵夫。這段對話使他們能彼此心平氣和的靜觀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謅的話,他們就不會有這個境界。嘴里仿佛說:“我看的不是你呀。”但兩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錯,我是愛你的,但你是誰呢?……不問你是誰,我是愛你的,但你究竟是誰啊?……”

忽然天上蓋了云,霧從草原上升起來,河里冒著水氣,太陽給遮掉了。薩皮納哆哆嗦嗦的把頭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緊了。她仿佛很累。船沿著岸在垂柳底下滑過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小小的臉發了白,抿著嘴,一動不動,好似很痛苦,——好似受過了痛苦,已經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陣難過,向她探著身子。她睜開眼來,看見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的瞧著她打著問號,就對他微微一笑。那對他簡直是一道陽光。他低聲問:

“你病了嗎?”

她搖搖頭說:“我覺得冷。”

兩個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起披在她身上,裹著她的腳,腿,膝,象對付一個睡在床上的孩子。她聽其擺布,只拿眼睛來表示謝意。一陣小小的冷雨下起來了。他們拿起槳來急急忙忙趕著回去。濃密的烏云遮黑了天空。河里卷起烏油油的水浪。田野里,東一處西一處的屋子亮起燈光。回到磨坊的時候,已經大雨傾盆,而薩皮納是渾身濕透了。

廚房里生氣很旺的火,大家等陣雨過去。但雨勢越來越大,再加狂風助威。他們進城還得坐車走十幾里路。面粉師說決不讓薩皮納在這樣的天氣中動身,勸他們兩個都在莊子上過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應,想在薩皮納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釘著灶肚里的火,好象怕影響了克利斯朵夫的決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應,她就把紅紅的臉——(是不是被火光照著的緣故呢?)——轉過來對著他,他看出她很高興。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凶。爐火把一簇簇的金星望煙突里送。他們一個圈兒坐著,奇奇怪怪的人影在牆上跳動。面粉師教薩皮納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種種影子。孩子笑著,可不大放心。薩皮納彎著身子向著火,拿根笨重的鐵棒隨手撥弄;她有點兒疲倦,微笑著在那里胡思亂想;嫂子跟她談著家常,她只點點頭,可並沒有聽進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靠近面粉師,輕輕的扯著孩子的頭發,望著薩皮納的笑容。她知道他望著她。他知道她向他笑著。整個晚上他們沒有談一句話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們也沒有這個欲望。

晚上他們很早就分手了。兩人的臥房是相連的,里頭有扇門相通。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看了看門,知道在薩皮納那邊是上了鎖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風在煙突里呼呼的叫。樓上有扇門在那里咿咿啞啞。窗外一株白楊被大風吹得格格的響著。克利斯朵夫沒法睡覺。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個屋頂之下,只隔著一堵壁。他並沒聽見薩皮納的屋里有什麼聲音,但以為是看見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著牆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似乎聽到那個心愛的聲音在回答他,說著跟他一樣的話,輕輕的叫著他;他弄不清是自問自答呢,還是真的她在說話。有一聲叫得更響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黑走到門邊;他不想去打開它,還因為它鎖著而覺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門鈕,門居然開了……

他愣了一愣,輕輕的把門關上了,接著又推開,又關上了。剛才不是上了鎖的嗎?是的,明明是上了鎖的。那末是誰開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來喘了喘氣。情欲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制的少年,對著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欲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顧一切的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只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他又回到門口,愛情與恐懼使他渾身發抖,手握著門鈕,打不定主意。

而在門的那一邊,光著腳踏在地磚上,冷得直打哆嗦,薩皮納也站在那里。

他們這樣的遲疑著……有多久呢?幾分鍾嗎?幾個鍾點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都站在那兒;但心里明明知道。他們彼此伸著手臂,——他給那麼強烈的愛情壓著,竟沒有勇起進去,——她叫著他,等著他,可又怕他真的進去……而當他決意進去的時候,她剛下了決心把門拴上了。

于是他認為自己是個瘋子。他使勁推著門,嘴巴貼在鎖孔上哀求:

“開開罷!”

他輕輕的叫著薩皮納;她連他喘氣的聲音都聽到。她站在門旁,一動不動,渾身冰冷,牙齒格格的響著,既沒有氣力開門,也沒有氣力退回到床上……

狂風繼續抽打著樹木,把屋里的門吹得砰砰訇訇……他們各自回到床上,拖著疲累的身子,心里充滿著苦悶。雄雞嘶嗄的聲音唱起來了。滿布水霧的窗上透出一些東方初動時的微光。黯淡的,慘白的,給不斷的雨水淹沒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夠起身的時候就立刻起身,到廚房里跟人閑談。他急于要動身,怕單獨見到薩皮納。主婦說薩皮納病了,昨天在外邊著了涼,今天不能動身:他聽了差不多松了口氣。

歸途很淒涼。他不願意坐車,便獨自走回去。田里濕透了,黃黃的霧象尸衣一般籠罩著大地,樹木,村舍。生命也象日光似的熄滅了。一切都象幽靈。他自己也象個幽靈。

他回去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怒意。他和薩皮納在外邊過夜,天知道在哪里:大家為之非常氣憤。他關在房里埋頭工作。第二天薩皮納回來,也躲在家里。他們加意提防,避免相見。天氣很冷,雨老是不停:兩人都不出門。他們彼此只在關著的玻璃窗中看到。薩皮納裹了很多衣服,烤著火胡思亂想。克利斯朵夫鑽在他的紙堆里面。兩人隔著窗子冷冷的點點頭。他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里有些什麼感覺,只是互相惱恨,惱自己,惱一切。農莊上那夜的事已經置之腦後了:他們想到就臉紅,可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情欲而臉紅,還是為了沒有向情欲低頭而臉紅。他們覺得見面非常痛苦,因為要想起那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便起了心躲在自己屋里,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辦不到的,他們還為了藏在心中的敵意而難過。薩皮納冰冷的臉上所表現的惱恨,克利斯朵夫看見了一次就永遠排遣不了。她對這些念頭也一樣的痛苦,想把它們壓下去,否認它們,可是不行,她無論如何去不開。其中還有羞愧的成分,因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為自己想給人而結果並沒有給。

有人請克利斯朵夫到科隆與杜塞爾多夫兩處去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他很樂意能出門兩三個星期。為了籌備音樂會,又要作一個新的曲子到那邊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來,忘了那些難堪的回憶。薩皮納也恢複平常那種恍恍惚惚的生活,過去的事逐漸淡下來了。兩人想到對方的時候,甚至可以無動于衷。他們真的相愛過嗎?竟有些懷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發了,根本沒有向薩皮納告別。

動身的前一天,不知怎麼他們又有了接近的機會。那是全家不在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為了准備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薩皮納坐在小園子里曬太陽。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過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停了下來:是為了薩皮納臉上沒有血色呢,還是為了什麼說不出的情緒:悔恨,恐懼,溫情?……他回過身子,靠在鐵絲網上對薩皮納道了一聲好。她一聲不出,只向他伸出手來。她的笑容非常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她伸出手來的意思仿佛是說:“我們講和了罷……”他在鐵絲網上抓住了她的手,彎下身去親吻。她並不想縮回去。他真想撲在她腳下和她說:“我愛你”……兩人不聲不響的互相瞧著,可並沒解釋什麼。過了一會,她把手掙脫了,掉過頭去。他也掉過頭去,遮掩心中的慌亂。然後,他們又彼此望著,眼神都顯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淨寒冷的天空變出橙黃,青紫,種種細膩的顏色。她用著平日慣有的姿勢,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緊。

“你好嗎?”他問。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這樣的話用不著回答。他們還在那里互相望著,非常快樂:仿佛兩人一度失散了,這一回才重新遇上……

終于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走了。”

薩皮納吃了一驚:“你走了?”

他趕緊補充:“噢!不過是兩三個星期。”

“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他說他是去開音樂會的,去了回來便整個冬天不出門了。

“冬天,”她說,”那還遠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嗎?”

她眼睛望著別處,搖搖頭,隔了一會又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能見面呢?”

他不大明白這問句,他不是早已回答過了嗎?

“回來了就能見面了,不過是半個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氣還是那麼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說句笑話:

“你不會覺得時間太久的,睡睡覺不就得了嗎?”

“是的。”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唇在發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聲。

她說話之間有些悲痛的音調,好象是說:“待在家里罷!別走啊!……”

他握著她的手,望著她,不懂她為什麼把這半個月的旅行看得這樣重;但只要她說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話,他就會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薩皮納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趕緊回進屋子。在屋門口,她又回頭望了他一下,——然後不見了。

克利斯朵夫預備晚上再和她見一次面。但伏奇爾一家釘著他,母親也到處跟著他,行裝又是照例的沒有收拾停當,他竟抽不出時間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動身了。走過薩皮納的門口,他很想進去敲她的窗子,覺得沒有和她告別而離開非常難過;——昨天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給洛莎岔開了。但他想到這時她還睡著,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興。而且見了面又說些什麼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辦呢?……最後,他下意識的感到,對她試試自己的魔力,——必要時甚至讓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壞。他並不把薩皮納和他離別的痛苦如何當真;只想著也許她真的對他有情,那末這次短時間的分離還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車站。不管怎麼樣,他總有些內疚。可是車子一動,什麼都忘了。他覺得心中朝氣蓬勃。古城中的屋頂和鍾樓給朝陽染上了粉紅色,他欣然和它們作別,又用著出門人那種無掛無慮的心思,對著一切留著的人說了聲再會,就把他們丟開了。

他逗留科隆與杜塞爾多夫的時期,從來沒想到薩皮納。從早到晚忙著預奏會,音樂會,飯局,談話,他只注意著無數新鮮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沒功夫想起過去的事。只有一次,離家以後的第五夜,他做了個惡夢突然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在睡夢中想著她,而他就是因為想到她而驚醒的,但他記不起是怎麼樣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騷動。那也不足為奇:晚上他在音樂會中表演,散會以後被人請去吃消夜,喝了幾杯香檳。既然睡不著覺,他便起來了。老是有段音樂在腦中糾纏不清。他以為睡眠不安是為了這個緣故,就把那段樂思寫了下來。寫完了再看一遍,他發見其中有股悲傷的情調,不禁大為詫異。他寫的時候並不悲傷,至少他覺得如此。但他有幾回真的悲傷的時候,倒只能寫出歡樂的音樂,教自己看了生氣。所以這時他也不去多想。內心的這種出豈不意的表現,他雖然莫名片妙,已經習慣了。當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麼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長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時高興,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並不急。直到上了歸途的車廂,他方才又想起了薩皮納。他沒有寫信給她,並且那樣的滿不在乎,連上郵局問問有沒有他的信也懶得去。他對自己這種杳無音信的態度暗暗的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麼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著說的。可是還有什麼比聽到對方的心願更可寶貴的呢?為什麼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急不及待的想從那張心愛的嘴里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他高聲說了好幾遍。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愴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點半。一個人都沒起來。薩皮納的窗子關著。他提著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他想到教她出豈不意的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著。他毫無聲息的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里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他聽見院子里有腳步聲,便悄悄的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里掃地。他輕輕的叫她。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著可又一本正經的沉下了臉。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致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的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里,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著臉,眼睛望著別處,好似有什麼心事。隨後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終于他注意到了,問:

“你怎麼啦,洛莎?還跟我慪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後轉過身來向著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麼!什麼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的問:“這里?”

她指著院子對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著說:“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站起來,覺得要跌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于嘔吐起來。

洛莎嚇壞了,搶著上前,捧著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決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著臉。她向他探著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願意她看見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著院子的柴房。她關上了門,里邊全黑了。他隨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他便放聲大哭。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她對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著他,說:

“好克利斯朵夫,別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願意死!”

洛莎合著手:“別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願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著有什麼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我什麼都不愛了。別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麼都不愛,我只愛她,只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里,哭聲更大了。洛莎再沒有什麼可說的。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倒反隔得更遠了。她很傷心的哭著。

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麼的呢?怎麼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嗎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著問。

“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著淚勾著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麼可貴。他多麼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願意看到的事,終于看到了:她愛著他。

“噓!有人叫我了。”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願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結著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里,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著牆。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並不高興,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他很奇怪怎麼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鍾罷,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著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並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麼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麼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麼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麼相干?……

他想:“為什麼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著,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身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洛莎低聲喚著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著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講起她。他低聲問:

“她什麼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他問:“是在夜里嗎?”

洛莎詫異的望著他:“是的,在夜里兩三點鍾的時候。”

那個淒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著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麼痛苦,人那麼軟弱,一點兒沒有掙紮。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見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麼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樣的叫苦。”

“那時你在那里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謝你。”

她覺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他吞吞吐吐的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

“她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的搖搖頭。她真想能說出他心里期待著的話,只恨自己不會扯謊。她安慰他說:“她神志昏迷了。”

“她說話嗎?”

“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里溫著那些死後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麼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扣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著鞋子的腳上。那只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愛的肉體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里。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于她的肉體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她的愛情嗎?……他有什麼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麼也沒有。到哪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里呢,還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虛無!除了他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麼?……——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沖動之下,緊緊抓著那一點兒最後的殘余:

“……我沒有死,我只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著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里。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關著護窗,免得看見對面的窗子,他避著伏奇爾家里的人,只覺得他們討厭。其實他並沒可以責備他們的地方:這些人多麼忠厚多麼虔敬,決不會再說出他們對亡人的感想。他們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為如何,面上總是尊重他的痛苦,留著神絕對不在他面前提到薩皮納的名字。但他們是她生前的敵人,便是這一點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薩皮納死後跟他們做敵人了。

並且,他們叫叫嚷嚷的作風並沒改變;即使他們的同情是真誠的,而且還是短時間的,他們也顯而易見沒有受到這個不幸的打擊,——(那不是挺自然的嗎?)——甚至暗里覺得拔去了眼中釘也難說。至少克利斯朵夫是這麼猜想。因為伏奇爾一家對他的用意現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誇張。其實他們對他並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薩皮納的死既然替房東們的計劃去掉了一重障礙,他們一定覺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討厭洛莎。只要別人——(不問是伏奇爾夫婦,是魯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麼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愛的人疏遠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跳起來。而且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個人有關。旁人一相情願的替他作主,不但損害了他的權利,同時也損害了他傾心相與的死者的權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衛,雖然並沒有人攻擊那些權利。他懷疑洛莎的好意,因為她看著他痛苦而痛苦,時常來敲他的門,想安慰他,和他談談故世的人。他並不拒絕,他需要和認識薩皮納的人提到薩皮納,打聽她病中的細節。但他並不因之感激洛莎,以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連阿瑪利亞在內,讓她跑來作長時間的談話,要是阿瑪利亞自己沒有好處,會答應洛莎這樣做嗎?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嗎?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誠而沒有私心的。

當然她不能毫無私心。洛莎的哀憐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來看薩皮納,想從克利斯朵夫身上去愛薩皮納;她狠狠的埋怨自己從前不該對死者抱有惡感,甚至在夜晚的禱告中求薩皮納寬恕。可是她,她是活著,每天時時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愛著他,用不著再怕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已經消滅了,連她留給人的印象將來也會消滅,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或許有朝一日……——這些念頭,洛莎能不想嗎?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時候,她能把突然之間冒起來的快樂與非分的希望壓下去嗎?接著她馬上責備自己。而那些念頭也不過象電光般的一閃。可是已經夠了,克利斯朵夫已經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涼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薩皮納死了而她活著,他就恨她這一點。

面粉師趕了車來搬薩皮納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課回來,看見門前和街上,堆著一張床,一口櫥,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來的東西。他看得難受極了,便急急忙忙的走過去,不料在門洞里劈面撞見貝爾多,被他攔住了:

“啊!親愛的先生,”他興奮的握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咱們那天在一塊兒的時候哪想得到?咱們多高興呵!可是她的確是從那次該死的游河以後得了病的。唉,別說了吧,怨也沒用!現在她死了。以後就要輪到我們了。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體怎麼樣?我嗎,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滿臉通紅,流著汁,有股酒氣。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隨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難堪。面粉師可是很高興遇到一個朋友能夠談談薩皮納;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現就教人突然之間想到農莊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樂的往事,一邊說話一邊用腳踢著薩皮納的可憐的遺物:這些情形會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面粉師是萬萬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薩皮納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個機會教貝爾多住嘴。他踏上樓梯,可是面粉師釘著他不放,在踏級上擋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別是鄉下人,談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面粉師便是這個脾氣,他非常細致的描摹薩皮納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撐著,使自己不至于痛苦得叫起來),老實不客氣打斷了貝爾多的話,冷冷的說了聲:

“對不起,少陪了。”

他連作別的話都不說就走了。

這種冷酷無情使面粉師大為氣憤。他並不是沒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戀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這樣的不關痛癢,真教他覺得行同禽獸,認為克利斯朵夫毫無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里,氣都喘不過來了。在搬家的時間,他不敢再出門,也決心不向窗外張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簾後面,瞧著愛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給搬走。那時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給我吧!別把它們帶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給他一件東西,只要一件,別把她整個兒的帶走。但他怎麼敢向面粉師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沒有一點兒地位。他的愛,連她本人都沒知道:他怎麼敢向別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開口,只要說出一個字,他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說的,只能眼看她整個兒的消滅,沉入海底,沒法搶救出一絲半毫……

等到事情辦完,整個屋子搬空了,大門關上,車輪把玻璃震動著,慢慢的去遠了,聽不見了,他就趴在地下,一滴眼淚都沒有,連痛苦的念頭,掙紮的念頭都沒有,只是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樣。

有人敲他的門,他躺著不動。接著又敲了幾下。他忘了把門上鎖:洛莎開進來了,看見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氣沖沖的抬起頭來說:

“什麼事?你要什麼?別來打攪我!”

她遲疑不決的靠在門上,嘴里再三叫著:“克利斯朵夫!……”

他一聲不響的爬起來,覺得被她看到這情形很難為情。他拍著身上的灰塵,惡狠狠的問:“哦,你要什麼?”

洛莎怯生生的說:“對不起……克利斯朵夫……我來……我給你拿……”

他看見她手里拿著一件東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來。”我問貝爾多要了一件紀念品。我想你也許會喜歡……”

那是一面手袋里用的銀的小鏡子,她生前並非為了賣弄風情而是為了慵懶而幾小時照著的鏡子。克利斯朵夫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著鏡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動了,也為了自己對她的不公平非常難過。他一陣沖動,向她跪了下來,吻著她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隨後卻是太明白了;她臉一紅,哭了出來。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說:

“對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對不起,要是我不愛你……

對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愛你,要是我永遠不愛你!……”

她並不把手縮回來:她知道他所親吻的並不是她。他把臉偎著洛莎的手,熱淚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窺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為不能愛她,因為使她難過而十分悲苦。

兩人便這樣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著。

終于她掙脫了手。他還在喃喃的說:“對不起!……”

她把手輕輕的放在他的頭上。他站起身子。兩人不聲不響的擁抱著,嘴里都有些眼淚的酸澀的味道。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他低聲的說。

她點了點頭,走了,傷心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他們都覺得世界沒有安排好。愛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愛。被人家愛的豈不愛人家。彼此相愛的又早晚得分離。……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還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開始往外逃了。他沒法再在家里過活,不能看到對面沒有窗簾的窗,空無一人的屋子。

更難受的是,老于萊不久就把底層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的房里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舊人的最後一點兒遺跡也給抹掉了。

他簡直不能待在家里,成天在外邊閑蕩,直到夜里什麼都看不見了才回來。他到鄉下去亂跑,而走來走去總走向貝爾多的農莊。可是他不進去,也不敢走近,只遠遠的繞著圈子。他在一個山崗上發見一個地點,正好臨著莊子,平原,與河流;他就把這地方作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從這兒,他的目光跟著蜷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樹蔭下,那是他在薩皮納臉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認出他們倆終宵不寐的兩間房的窗子:在那邊,兩人比鄰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門,一扇永恒的門,分隔著。他也能在山崗上俯瞰公墓,可躊躇著不敢進去:從小他就厭惡這些黴爛的土地,從來不願意把他心愛的人的影子跟它連在一起。但從高處遠處看,這墓園並沒陰森的氣象,而是非常恬靜,在陽光底下睡著……睡著!……哦,她多喜歡睡啊!……這兒什麼也不會來打攪她了。田野里雞聲相應。莊子上傳來磨子的隆隆聲,雞鴨的聒噪聲,孩子們玩耍的呼號聲。他看見薩皮納的女孩子,還能分辨出她的笑聲呢。有一回,靠近莊子的大門,他躲在圍牆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過便把她攔住了,盡量的親吻。女孩子嚇得哭了,差不多認不得他了。他問:

“你在這兒快活嗎?”

“快活……”

“你不願意回去嗎?”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滿不在乎使他很難過。可憐的薩皮納!……但孩子的確就是她,有點兒是她……雖然是那麼一點兒!孩子不象母親,她明明是從母腹中經過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給她淡淡的留下一點兒母親的氣息,留下一點兒聲音的抑揚頓挫,吊起嘴唇、側著腦袋的模樣。其余的部分全是另外一個人;而這另外一個和薩皮納混合起來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厭惡,雖然他沒有明白承認。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薩皮納。她到處跟著他;但他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真正覺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過于那個山崗,遠離著閑人,就在她的本鄉,到處都有她往事的遺跡。他不惜趕了多少里路到這兒來,一邊奔著一邊心跳的爬上崗去,好象赴什麼約會似的;那的確可以算是個約會。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經躺過的;他閉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圍了。他不看見她的面貌,不聽見她的聲音,他不需要這些;她進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這種熱情沖動的幻覺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而這種境界也是不長久的。——實在說來,自然而然來的幻覺只經驗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後雖然克利斯朵夫盡力要它再現也沒用。那時他方始想起要把薩皮納真切的形象喚引起來;以前他可是沒有這個念頭的。有時他居然成功了,象幾道電光似的一閃,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幾小時的等待,熬著幾小時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憐的薩皮納!”他想道。”他們都把你忘了,只有我愛著你,永遠把你存在心里,噢!我的寶貝!我占有你,抓著你,決不讓你逃掉的!……”

他這樣說著,因為她已經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隱去,好似水在手里漏掉一樣。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約會。他要想念她,便閉上眼睛。過了半小時,一小時,甚至兩小時,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思。山谷里的聲響,閘口下面潺潺的水聲,在坡上齧草的兩頭山羊的鈴聲,在他頭上的小樹間的風聲,一切都滲進他軟綿綿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塊海綿那樣。他對著自己的思想發氣,硬要它服從意志,釘住那個死者的形象;但過了一忽,他疲倦不堪,歎了口氣,又讓思想被外來的感覺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來跑去,尋訪薩皮納的印象。他到鏡子里去找,那是映射過她的笑容的。他到河邊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經在水中浸過的。但鏡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氣,奔騰活躍的血,喚起了他心中的音樂。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換個方向吧。

“唉!薩皮納!……”他歎了一聲。

他把這些歌曲題贈給她,努力要使他的愛情與苦惱在其中再現……可是沒用:愛情與苦惱固然是重現了,可完全沒有薩皮納的分。愛情與痛苦是望著前面而不是回顧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沒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氣又挾著新的威勢在他胸中迸發了。他的悲傷,他的悔恨,他的貞潔的火熾的愛情,他壓在心里的肉欲,把他的狂熱煽動起來了。雖然哀痛,他的心卻是跳得那麼輕快激昂,興奮的歌曲按著如醉如狂的韻律響亮起來;一切都在慶祝生命,連悲哀也帶著慶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憑著自己;他承認自己並不在想念愛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動他;精神上充滿著死氣而肉體充滿著生氣,他只能很悲哀的聽憑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歡把他擺布;痛苦,憐憫,絕望,無可補救的損失的創傷,一切關于死的苦悶,對于強者無異是猛烈的鞭撻,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潑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靈深處有一個不受攻擊的隱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著薩皮納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沖不掉的。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愛人的墳墓。他們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著,什麼也不來驚醒他們。可是早晚有一天,——我們知道的,——墓穴會重新打開。死者會從墳墓里出來,用她褪色的嘴唇向愛人微笑;她們原來潛伏在愛人胸中,象兒童睡在母腹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