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薩皮納(1)

在院子對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層住著一個二十歲的新寡的女人和一個女孩子,叫做薩皮納-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于萊老人的房客。她占著臨街的鋪面,和靠院子的兩間房,還帶著一小方花園,跟于萊家的只隔一道繞滿藤蘿的鐵絲網。她難得在園子里露面;只有孩子從早到晚獨自在那里扒著泥土。自生自發的園子有點亂七八糟,老于萊看了大不高興,他是喜歡把小路給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顯得有條有理的。關于這一點,他曾經對房客說過幾回;或許就為了這個緣故她根本不到園子里來了,而園子也並沒因此給收拾得象個樣。

弗洛哀列克太太開著一個小針線鋪,在這城中心商業繁盛的街上原來可以很發達;但她對妻子並不比對花園更關心。照伏奇爾太太的說法,一個愛面子的女人,家務是應當自己動手的,——尤其在沒有相當的財產容許她閑蕩的時候,更沒有閑蕩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每天早上來做幾個鍾點零活,打掃屋子,看守起子,使她自己可以懶洋洋的賴在床上,或是把時間化在梳妝上面。

有時,克利斯朵夫從玻璃窗里看到她光著腳,拖著很長的睡衣在房里走來走去,或是幾小時的坐在鏡子前面發呆;因為她滿不在乎,連窗簾都忘了放下,便是發覺了也懶得走過去動一動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從窗邊走開,免得她發窘。但那誘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紅著臉,偷偷的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氣無力的環繞著披散的頭發,兩手勾搭著抱著頸窩;她就是這樣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來。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這幕可愛的景象完全是出于無意的,而他腦子里想著音樂的時候,也並不因之慌亂;可是他上了癮,結果他看薩皮納的時間和她為了梳妝花費的時間一樣多。她並非賣弄風情,平時倒是隨隨便便的,對衣著還不及阿瑪利亞或洛莎那麼仔細周到。她老半天的照著鏡子,純粹是由于懶惰;每插一支針也象化了很大的勁,必須歇一歇,對鏡子扮一下苦臉。白天快完了,她還沒完全穿扮好。

薩皮納沒有收拾完畢,往往女仆已經走了,而顧客在門外打鈴了。她聽見鈴響,還得人家叫了一二聲,才決心從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從容不起的走出去,——從容不迫的尋找顧客所要的貨,——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氣力,譬如把梯子從這邊搬到那邊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說那東西已經賣完了;因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辦賣缺的貨,顧客們不是不耐煩了,就是照顧別的鋪子去了。可是他們並不怪怨她。這樣一個可愛的,說話的聲音那麼柔和的女人,對什麼都是不慌不忙的:怎麼能跟她生氣呢?隨便你說什麼,她都無所謂;人家也感覺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話已經出了口,也沒勇氣再說下去;他們走了,對她可愛的笑容也回報一個笑容,可是從此不再上門了。她並不因之著慌。她老是那麼笑盈盈的。

她的相貌很象佛羅倫薩的少女。眉毛向上,長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底下只睜開一半。下眼皮帶點兒浮腫,底下有條很淺的皺痕。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翹著;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著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臉盤的下部是圓的,象意大利畫家斐利卜-利比所畫的聖母:有種天真而嚴肅的神氣。氣色不十分清白,頭發是淺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亂,挽的髻尤豈不知所云。細身材,小骨骼,動作老是懶洋洋的。穿扮並不講究,——一件敞開著的短褂,鈕扣七零八落,腳下拖著雙破爛的舊鞋子,有點不修邊幅,——但她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天真的嬌媚,自有動人憐愛的魔力。她站在鋪子門口換換空氣的時候,過路的青年們總喜歡瞅她幾眼;她雖然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卻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點感激與喜悅;婦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這種表情,意思仿佛是說:“多謝多謝!……再來一下罷!再瞧我一眼罷!……”

可是她盡管覺得能討人喜歡是種快樂,懶惰的天性使她從來不想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

在于萊和伏奇爾這些人看來,她正是一個引起反感的對象。她的一切都使他們憤慨:她的無精打采,家里的雜亂,衣著的隨便,永遠的微笑,客客氣氣聽著他們的批評而滿不在乎,對于丈夫的死,孩子的病,營業的衰落,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煩惱,都若無其事的不以為意,無論什麼也改變不了她的習慣和游手好閑的脾氣,——她的一切都教他們生氣;而最糟的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會討人喜歡。這是伏奇爾太太不能原諒的。仿佛薩皮納故意拿她的行為來取笑根深蒂固的傳統,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責任,毫無樂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亂,鬧哄,吵架,歎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觀主義;而這悲觀主義便是于萊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規矩人的生存的意義,使他們的生活成為補贖罪孽的准備的。要是一個女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把神聖的日子糟蹋完了,還膽敢不聲不響的瞧不起人,人家卻象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結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還象話嗎?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嗎?……幸而,謝謝上帝!世界上還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爾太太跟他們一起得到些安慰。他們從百葉窗里偷覷著小寡婦,每天都得把她議論一番。吃晚飯的時候,這些閑話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樂死了。克利斯朵未心不在焉的聽著。伏奇爾夫婦素來好批評鄰居們的行為,他早已聽膩了,再也不去注意。何況他對薩皮納的認識僅限于脖子和裸露的手臂,雖然覺得可愛,還談不到對她的為人有什麼確切的見解。然而他覺得自己對她非常寬容;而且為了故意跟人家別扭,他很高興薩皮納教伏奇爾太太生氣。

天氣很熱的時候,吃過晚飯,大家沒法待在院子里;那邊整個下午曬著太陽,連晚上都很悶熱。只有靠街的一邊還能讓人透口氣。有時于萊跟伏奇爾和魯意莎在門口坐一會。伏奇爾太太和洛莎不過漏一漏臉:她們忙著家里的事;而伏奇爾太太還要爭面子,格外表示她沒有閑逛的時間;為了要人聽到,她高聲的說,所有在這兒靠著屋門打著呵欠,十個指頭不肯動一動的人,都叫她頭疼。既然她不能強其他們作事(那是她覺得非常遺憾的),她唯有眼不見為淨,回到屋里去狠命的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為應當學她的樣。而于萊與伏奇爾,覺得到處是過路風,因為怕著涼,也回到樓上去了。他們睡得極早,並且哪怕你請他們做皇帝,也不能教他們改變一點兒習慣。從九點起,門外只剩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兩個人了。魯意莎整天關在屋子里;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閑就陪著她,硬要她換換空氣。她自個兒是決不會出來的:街上的聲音使她害怕。孩子們尖聲怪叫的追來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的叫起來,跟他們呼應。還有鋼琴聲,遠處又有單簧管聲,旁邊的街上又有人吹著短號。四下里都有彼此招呼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人來來往往,在屋子前面走過。要是讓魯意莎一個人待在這個嘈雜的環境中,她簡直不知怎麼辦;跟兒子在一起,她幾乎對這些感到興趣了。聲音慢慢的靜下去。孩子跟狗最先睡覺。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氣更新鮮,周圍也更靜了。魯意莎用細小的聲音講著阿瑪利亞或洛莎告訴她的小新聞。她並不覺得這些有多大的興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兒子說些什麼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親近,找些話來談談。克利斯朵夫逜E摸到這種用意,便假裝關心她說的話,但並不細聽。他迷迷忽忽的想著許多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母親正這樣的講著,他看見隔壁針線起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悄悄的走出來,坐在街上,和魯意莎的椅子只差幾步路。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見她的臉,可已經認得是什麼人了。他恢複了精神。空氣仿佛更甜美了。魯意莎沒有覺察薩皮納在場,照舊輕輕的說著閑話。克利斯朵夫聽得比較留神了,甚至覺得需要參加一些議論,說幾句話,或許還要教旁人聽見。瘦小的影子呆著不動,有點困倦的模樣,兩腿交叉著,雙手疊在一起平放在膝上。她向前望著,似乎什麼都沒聽到。魯意莎想睡覺了,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說他還想待一忽兒。

時間快到十點。街上沒有人了。最後幾個鄰居一個一個都回進了屋子,只聽見鋪子關門的聲音。玻璃窗內的燈睒了睒眼睛,熄了。還有一兩處亮著的,接著也熄掉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彼此可並不瞧一眼,都屏著氣,似乎不知道各人身邊還有一個人。遠處的田里傳來一陣新近割過的草原的香味,鄰家的平台上飄來種在盆里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氣靜止。天河緩緩的在那里移轉。一座煙突的上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車軸在滾動;群星點綴著淡綠的天,象一朵朵的翠菊。本區教堂的大鍾敲著十一點,別的教堂在四周遙遙呼應,有些是清脆的聲音,有些是遲鈍的聲音,家家戶戶的時鍾也傳出重濁的音調,其中還有喉音嘶嗄的鷓鴣聲。①

①這是一種以鷓鴣的叫聲報告時刻的掛鍾。

他們從幻想中驚醒過來,同時站起,正要進門的時候,一聲不出的互相點了點頭。克利斯朵夫回到樓上,點起蠟燭,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捧著頭,一無所思的呆了好久。然後他歎了一口氣,睡了。明天他一起來就不由自主的走近窗口,向薩皮納的房間那邊望了一眼。可是窗簾拉得很嚴。整個上午都是這樣。從此也永遠是這樣。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母親提議再到門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涼的習慣。魯意莎覺得很高興:以前看他吃罷晚飯就躲在自己房里,把玻璃窗跟護窗一起關著,她有些擔心。——不聲不響的小影子也照舊出來,坐在老地方。他們很快的點了點頭,魯意莎根本沒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母親談著話。薩皮納對她的女孩子微微笑著,看她在街上玩;到九點,薩皮納帶她去睡了,然後又悄悄的回出來。她要是在屋里多待了一些時候,克利斯朵夫就擔心她不會再來。他留神屋子里的動靜,聽著不肯睡覺的女孩子的笑;薩皮納還沒有在其門口出現,他已經聽到衣服悉悉索索的聲音,便掉過頭來,聲音更興奮的和母親談著話。有時他覺得薩皮納覷著他,他也偷偷的瞟她幾眼。可是他們的眼睛從來沒碰在一起。

終于孩子做了他們的聯系。她在街上和別的兒童奔跑。一條和善的狗把臉擱在腳上,躺在地下打盹;他們去惹它,它把紅眼睛睜開了一半,結果給惹惱了,咕嚕了幾聲:他們便一邊叫一邊逃,又怕又樂。女孩子尖聲嚷著,盡望後面瞧,好象被狗追著似的:她望魯意莎這邊直撲過來,把魯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問長問短,開始跟薩皮納搭訕。克利斯朵夫並不插嘴。他不跟薩皮納說話,薩皮納也不向他說話。兩人心照不宣的,都裝做沒有對方這個人。但她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放過。魯意莎覺得他的不開口仿佛表示敵意。薩皮納並不這樣想;但他使她膽怯,回答魯意莎的話不免因之有些慌張,過了一會她借端進去了。

整整一個星期,魯意莎因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里,外邊只剩克利斯朵夫與薩皮納兩個人了。第一次,他們都有些害怕。薩皮納為免得發僵,把女兒抱在膝上不住的親吻。克利斯朵夫非常局促,不知道是否應當繼續不理不睬。那的確有點兒為難;他們雖沒直接談過話,魯意莎早已把他們介紹過。他想迸出一兩句話來,不料聲音在喉嚨里擱淺了。幸而女孩子又來給他們解了圍。她玩著捉迷藏,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圍打轉,他把她攔住了親了一下。他不大喜歡小孩子,但擁抱這一個的時候有種特殊的快感。孩子一心想玩,竭力掙脫。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薩皮納笑了起來。他們一邊瞧著孩子一邊交換了幾句無聊的話。隨後,克利斯朵夫想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自以為應當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話來;而薩皮納也幫不了他的忙,只把他說的重複一遍:

“今晚天氣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里簡直透不過起來。”

“是的,悶得很。”

話說不下去了。薩皮納趁著孩子該睡覺的時候,進了屋子不再出來。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後幾晚都要這樣,怕魯意莎不在的時候,她會躲著不跟他單獨在一起。事實可並不如此;第二天,薩皮納又跟他搭訕了。她是為了要說話而說話,而不是為了說話有什麼樂趣。明明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話題,她對自己的問話也覺得憋悶:不論是回答是發問,都往往在難堪的靜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和奧多最初幾次的會面;但和薩皮納的談天,范圍更窄了,而她還沒有奧多的耐性。試了幾下不成功,她就丟手:太費氣力的事,她是不感興趣的。她不作聲了,他也就跟著不作聲。

這樣以後,一切又立刻變得很甜美。黑夜恢複了它的安靜,心靈恢複了它的幽思。薩皮納在椅子上緩緩搖擺,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半小時以後,一陣薰風從裝著楊梅的小車上吹來,帶著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輕輕的自言自語。薩皮納回報他一兩個字。他們倆又不作聲了,只體味著這種甯靜跟那些不相干的話。他們作著同樣的夢,想著同一的念頭;什麼念頭呢?不知道,他們自己也不承認有同樣的思想。大鍾敲了十一點,兩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們根本不想再開始談話,只守著他們心愛的靜默,隔了半晌才交換一言半語,證明他們原來都想著同樣的事。

薩皮納笑著說:“不勉強自己說話真是舒服多了!你以為該找點兒話來說,可是多麻煩啊!”

“唉!”克利斯朵夫聲音非常感動,”要是大家都象你這樣想才好呢!”

兩人一起笑了。他們都想到了伏奇爾太太。

“可憐的女人!”薩皮納說。”真教人頭疼!”

“她自己可從來不頭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薩皮納瞧著他的神色,聽著他的話,笑了起來。

“你覺得有趣嗎?”他說。”你滿不在乎,因為你不受這個罪。”

“對啦,我鎖了門躲在家里。”

她差不多沒有聲音的、輕輕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靜的夜里很高興的聽著她。他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覺得暢快極了。

“啊!能夠不作聲多舒服!”他說著伸了個懶腰。

“說話真沒意思!”她回答。

“對啦,不說話大家已經很了解了!”

兩人又沒有聲音了。他們在黑暗里彼此瞧不見,可都微微的笑著。

然而,即使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同樣的感覺,——或者自以為如此,——還談不到互相有什麼認識。薩皮納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克利斯朵夫比較好奇,有天晚上問她:

“你喜歡音樂嗎?”

“不,”她老老實實的回答。”我聽了心中發悶,一點兒都不懂。”

這種坦白使他很高興。一般人聽到音樂就煩悶,嘴里偏要說喜歡極了:克利斯朵夫聽膩了這種謊話,所以有人能老實說不愛音樂,他差不多認為是種德性了。他又問薩皮納看書不看。

不,先是她沒有書。

他提議把他的借給她。

“是正經書嗎?”她有些害怕的問。

她要不喜歡的話,就不給她正經書。他可以借些詩集給她。

“那不就是正經書嗎?”

“那末小說罷?”

她撅了撅嘴。

難道這個她也不感興趣嗎?

興趣是有的;但小說總嫌太長,她永遠沒有耐性看完。她會忘了開頭的情節,會跳過幾章,結果什麼都弄不清,把書丟下了。

“原來是這樣的興趣!”

“哦,對一樁平空編出來的故事,有這點兒興趣也夠了。一個人在書本以外不是也該有點兒興趣嗎?”

“也許喜歡看戲罷?”

“那才不呢!”

“難道不上戲院去嗎?”

“不去。戲院里太熱,人太多。哪有家里舒服?燈光刺著你眼睛,戲子又那麼難看!”

在這一點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戲院里還有別的東西,譬如那些戲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可是我沒空。”

“你忙些什麼呢,從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錯,你還有你的鋪子。”

“哦!”她不慌不忙的說,”為鋪子我也不怎麼忙。”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沒有空啰?”

“也不是的,可憐的孩子,她很乖,會自個兒玩的。”

“那末忙什麼呢?”

他對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覺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麼呢?”

她可說不清。有各種各樣的事要你忙著。只要起身,梳洗,想中飯,做中飯,吃中飯,再想晚飯,收拾一下房間……一天已經完了……並且究竟還該有些空閑的時間!……

“你不覺得無聊嗎?”

“從來不會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時候也不無聊嗎?”

“就是那樣我不會無聊;要做什麼事的時候,我心里倒堵得慌了。”

他們互相望著,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說。”要我一事不做就辦不到。”

“你一定辦得到的。”

“我這幾天才知道我也會不做事的。”

“那末你慢慢的就會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談過了話,心里很平靜很安定。他只要看見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煩躁,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種緊張的苦悶,都松了下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想到她的時候,心一點兒不亂。他雖然不敢承認,但一接近她,就覺得進入了一種甜蜜的麻痹狀態,差不多要矇眬入睡了。

這些夜里,他比平時睡得特別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總向鋪子里瞧一眼。他難得不看見薩皮納的,他們便笑著點點頭。有時她站在門口,兩人就談幾句話;再不然他把門推開一半,叫小孩子過來塞一包糖給她。

有一天,他決意走進鋪子,推說要幾顆上裝的鈕扣。她找了一會找不到。所有的鈕扣都混在一起,沒法分清。她因為被他看到東西這麼亂,有點兒不大得勁。他可覺得很有趣,低下頭去想看個仔細。

“不行!”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遮著抽屜,”你不能看!簡直是堆亂東西……”

她又找起來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發窘,她懊惱之下,把抽屜一推,說道:“找不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齊鋪子去買罷。她一定有。她那兒是要什麼有什麼的。”

他對她這種做買賣的作風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顧客都這樣介紹給她的?”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滿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東西真麻煩,”她又說。”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著,可是明兒我一定要開始了。”

“要不要我幫忙?”

她拒絕了。她心里是願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說閑話,而且他來了,她也會膽怯的。

他們繼續談著話。過了一會,她說:“你的鈕扣怎麼樣呢?不上李齊那邊去買嗎?”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說。”等你把東西整好了我再來。”

“噢!”薩皮納回答,她已經忘了剛才的話,”你別等得那麼久啊!”

這句老實話使他們倆都笑開了。

克利斯朵夫向著她關上的抽屜走過去。

“讓我來找行不行?”

她跑上來想攔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確沒有了。”

“我打賭你一定有的。”

他一來就把他要的鈕扣得意揚揚的找到了。可是他還要另外幾顆,想接著再找;但她把匣子搶了過去,賭著氣自己來找了。

天黑下來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離開她幾步路。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裝做聽著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著。其實他瞧著薩皮納,薩皮納也知道他瞧著她。她低著頭在匣子里掏。他看到她的頸窩跟一部分的腮幫,——發見她臉紅了,他也臉紅了。”

孩子老是在講話,沒有人理她。薩皮納木在那里不動了。

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麼,但相信她是什麼也沒做,甚至也沒看著她手里的匣子。兩人還是不作聲,孩子覺得奇怪,從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來,問:“干嗎你們不說話了?”

薩皮納猛的轉過身子,把她摟在懷里。匣子掉在地下,鈕扣都望家具底下亂滾;孩子快活得直叫,趕緊跑著去追了。薩皮納回到窗子前面,把臉貼著玻璃好似望著外邊出神了。

“再見,”克利斯朵夫說著,心亂了。

她頭也不回,只很輕的回答了一聲”再見”。

星期日下午,整個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禱。薩皮納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當幽美的鍾聲響個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她在小花園里坐在屋門口,便開玩笑似的責備她;她也開玩笑似的回答說,非去不可的只有彌撒祭,而不是晚禱;過分熱心非但用不著,並且還有些討厭;她認為上帝對她的不去做晚禱決不會見怪,反而覺得高興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樣,”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他,那些儀式才使我厭煩呢!”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會常常來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見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說。

“別說了,”薩皮納叫起來,”這些都是褻瀆的話!”

“說上帝跟你一樣,不見得有什麼褻瀆。”

“你別說了行不行?”薩皮納半笑半生氣的說。她怕上帝要著惱了,便趕快扯上別的話:“再說,一星期中也只有這個時間,能夠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園子。”

“對啦,他們都出去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多麼清靜!”薩皮納又說。”真難得……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嘿!”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嚷起來,”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們用不到解釋說的是誰。

“還有別人怎麼辦呢?”薩皮納笑著問。

“不錯,”克利斯朵夫懊喪的說。”還有洛莎。”

“可憐的小姑娘!”

他們不作聲了。然後克利斯朵夫又歎了口氣:

“要永遠象現在這樣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發覺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里做什麼?”

(他和她隔著兩方花園之間繞滿長春藤的鐵絲網。)

“你瞧,我剝青豆來著,”她把膝上的碗舉起來給他看。

她深深的歎了一聲。

“這也不是什麼討厭的工作,”他笑著說。

“噢!老是要管三頓吃的,麻煩死了!”

“我敢打賭,要是可能,你為了不願意做飯,甯可不吃飯的。”

“當然啰!”

“你等著,我來幫你。”

他跨過鐵絲網,走到她身邊。

她在屋門口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坐在她腳下的石級上。從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豆莢;然後把滾圓的小豆倒在薩皮納膝間的碗里。他望著地下,瞧見薩皮納的黑襪子把她的腳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空氣很悶。天上白茫茫的,云層很低,一絲風都沒有。沒有一張飄動的樹葉。園子給關在高牆里頭:世界就是這麼一點兒。

孩子跟著鄰家的婦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再說什麼。他低著頭只顧在薩皮納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莢;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顫抖,有一回在鮮潤光滑的豆莢中跟她也在發抖的手指碰上了。他們繼續不下去了。兩人都呆著不動,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張著嘴巴,讓手臂望下掉著;他坐在她腳下,靠著她,覺得沿著肩膀與胳膊有股薩皮納腿上的暖氣。他們都有些氣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級上想教它冷:可是一只手輕輕碰到了薩皮納伸在鞋子外邊的腳,就放在上面,拿不開了。他們打著寒噤,象要發暈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緊緊抓著薩皮納纖小的腳趾。薩皮納流著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

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把他們的醉意趕走了,使他們嚇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縱起身子,跳過鐵絲網。薩皮納把豆莢撩在衣兜里進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頭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門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點開始簌簌的打在樹葉上……她把門關上了。伏奇爾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樓……

正當昏黃的天色暗下來,被陣雨淹沒了的時候,他從桌邊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動著他;他奔到關著的窗子前面,向著對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時,對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內,他看見——自以為看見——薩皮納也向他張著臂抱。

他急急忙忙從家里沖出去,下了樓梯,奔進園子。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他正想跨過鐵絲網,可是望了望她剛才出現的窗子,看到護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子似乎睡著了。他遲疑了一下。于萊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見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來,自以為做了個夢。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她並不猜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妒忌。她准備傾心相與,不求酬報。但她雖然很傷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愛她,可也從來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愛上別人。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剛把做了幾個月的一件挑繡收拾完工,覺得很快活,想松動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談談。趁母親轉過背去的時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間。溜出屋子,象個犯了什麼錯處的小學生。克利斯朵夫曾經瞧不起她,說她那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興能夠駁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沒用;她老以為自己看到別人感到愉快,別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坐在門前。洛莎一陣難過,可並沒把這個直覺的印象特別放在心上,仍舊高高興興的招呼著克利斯朵夫。在靜寂的夜里,她的尖嗓子給克利斯朵夫的感覺好象是個彈錯的音。他在椅子里打了個哆嗦,氣得把臉扭做一團。洛莎得意揚揚的把挑繡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煩的把它撩開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釘住了他說。

“那末再做一條罷!”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興致都給掃盡了。

克利斯朵夫還接著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條,人也老了的時候,你至少可以覺得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來:“天哪!你話說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慚愧,和她說了幾句好話。她是只要一點兒鼓勵就會滿足而得意起來的,便馬上直著嗓子嘮叨:她不能輕聲說話,老是照家里的習慣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壓著自己,可仍掩飾不了惡劣的心緒。他先還氣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後來竟不理他了,轉過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聽著她的叫囂咬牙切齒。洛莎明明看見他不耐煩,知道應該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厲害。薩皮納,不聲不響,和他們只隔幾步路,坐在黑影里,無關痛癢的在那兒冷眼旁觀。後來她看膩了,覺得這一晚是完了,便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會才發覺,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的說了聲再會就不見了。

洛莎一個人在街上,狼狽不堪,望著他進去的大門。她含著眼淚趕緊回家,輕手輕腳的,免得跟母親說話;她急急忙忙脫下衣服,一上床就蒙著被嚎啕大哭。她並不推敲剛才的情形,也沒想到克利斯朵夫愛不愛薩皮納,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是不是討厭她;她只知道什麼都完了,活著沒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憑著那種永遠打不倒的,自憑自的希望,轉起念頭來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覺得不應該看得那麼嚴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愛她,她也認命了;但心里存著個念頭(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以為自己的愛情早晚會博得他的愛情。可是她從哪兒看出他和薩皮納有什麼關系呢?象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愛一個無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點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嗎?這樣一想,她放心了,——可是並不因此不監視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麼都沒看到,既然根本沒有什麼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整天在他周圍打轉,又不說出為了什麼,不禁大為氣惱。而他更氣的是,晚上她老實不客氣到街上來坐在他們旁邊。那等于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個人說著話。薩皮納沒有等多久便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學了她的樣。洛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出場對他們是大煞風景;但可憐的姑娘還想氣自己。她並沒發覺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種素來笨拙的手段,以後幾晚她還是來那麼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邊緊釘著,空等了一場薩皮納。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個人了。他們倆都不願意再掙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麼也沒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為黃昏時那一忽兒功夫是他唯一快樂的時間,而現在給她剝奪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顧著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想到去體會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諒她。

薩皮納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對自己是否動了愛情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知道洛莎在那里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並且象一切漂亮婦女一樣,她有種天生的殘忍,因為知道自己必勝無疑,就不聲不響的,很狡猾的,冷眼看著那個笨拙的情敵白費氣力。

洛莎打了勝仗,對著她戰略的後果非常喪氣的考慮了一番。為她,最好是別一把死抓,別和克利斯朵夫去糾纏,至少在目前:而這個辦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壞的是跟他提到薩皮納:而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為了試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說了句薩皮納長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說她的確很俏。雖然這種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覺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薩皮納好看,可從來沒注意過,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薩皮納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瓏,態度舉動多麼有風韻……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這樣的身體,她有什麼東西不肯犧牲呢!人家為什麼不愛她而愛薩皮納,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體!……她怎麼會長了個這樣的身體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壓迫!她覺得它多丑!多可厭!而且只有死才能擺脫這個軀殼!……她太高傲,同時也太謙卑了,決不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愛而怨歎: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想教自己更謙虛一點。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這個身體是她的,她的,而非薩皮納的呢?……人家為什麼要愛薩皮納呢?她用什麼方法教人愛的呢?……洛莎用著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懶惰,隨便,自私,對誰都不理不睬,不照顧家,不照顧孩子,什麼都不管,只顧著自己,活著只為了睡覺,閑蕩,一事不做……而這倒能討人喜歡……討那麼嚴厲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歡!哎喲!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麼會不發覺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時常說幾句對薩皮納不好聽的話。她並不願意說,但不由自主的要說。她常常後悔,因為她心腸很好,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壞話。但她更加後悔的是這些話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複,顯出他對薩皮納是怎樣的鍾情。他的感情受了傷害,他便想法去傷害別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著頭,咬著嘴唇,免得哭出來。她以為這是自己的錯,是咎由自取,因為她攻擊了克利斯朵夫心愛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難過。

她的母親可沒有她這種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爾太太,和老于萊一樣,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鄰家少婦的談話:要猜到其中的情節是不難的。他們暗中想把洛莎將來嫁給克利斯朵夫的願望受了打擊;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克利斯朵夫對他們的一種侮辱,雖然他並沒知道人家沒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瑪利亞那種專橫的性格,決不答應別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幾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薩皮納以後,仍然去和薩皮納親近,尤迫使她憤慨。

她老實不客氣把那種意見對克利斯朵夫嘮叨。只要他在場,她總借端扯到薩皮納身上,想找些最難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話來說;而憑她大膽的觀點和談鋒,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傷害人或討好人的藝術中,女子強悍的本能遠過于男子;而這種本能使阿瑪利亞對于薩皮納的不清潔,比對她的懶惰與道德方面的缺點攻擊得更厲害。她的放肆而喜歡窺探的眼睛,透過玻璃窗,一直掃到臥室里頭,在薩皮納的梳洗方面搜尋她不乾淨的證據,然後再用那種粗俗的興致,一件一件的說給人家聽,要是為了體統攸關而不能全說,她就用暗示來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難堪又憤怒,臉色發了白,嘴唇抖個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親不要再說,甚至替薩皮納辯護;但這些話反而使阿瑪利亞攻擊得更凶。

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從椅子上跳起來,拍著桌子,嚷著說這樣的議論一個女人,暗地里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個人真要刻毒到極點,才會去拚命攻擊一個好心的,可愛的,和善的,躲在一邊的,不傷害誰,也不說誰的壞話的人。可是,倘若以為這樣就能教她吃虧,那就錯了:那倒反增加別人對她的好感,愈加顯出她的善良。

阿瑪利亞也覺得自己過火了些,但聽了這頓教訓惱羞成怒,把爭論換了方向,認為在嘴上說說善良真是太容易了:這兩個字可以把什麼都一筆勾銷了嗎?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顧一個人,不盡自己的責任,就能被認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聽了這番話,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人生第一應盡的責任是要讓人家覺得生活可愛,但有些人認為凡是丑的,沉悶的,教人膩煩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鄰居,仆人,家屬,跟自己一古腦兒折磨而傷害了的,才算是責任。但願上帝保佑我們,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樣的碰到這一類的人,這一種的責任!……

大家越爭越激烈。阿瑪利亞變得非常不客氣了。克利斯朵夫也一點不饒人。而最顯明的結果,是從此以後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薩皮納老混在一塊兒。他去敲她的門,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說有笑,還有心等阿瑪利亞與洛莎看得見的時候這麼做。阿瑪利亞說些氣憤的話作為報複。可是無邪的洛莎被這種殘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覺得他瞧不起她們,他要報複;她辛酸的哭了。

這樣,從前受過多少冤枉氣的克利斯朵夫,也學會了教別人受冤枉氣。

過了一些時候,薩皮納的哥哥給一個男孩子行洗禮;他是面粉師,住在十幾里以外的一個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薩皮納是孩子的教母。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請了。他不喜歡這種喜慶事兒,但為了欺騙伏奇爾一家,同時又能跟薩皮納作伴,也就很高興的答應了。

薩皮納有心開玩笑,也請了阿瑪利亞與洛莎,明知她們是不會接受的。而結果的確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應。她並沒瞧不起薩皮納,甚至為了克利斯朵夫喜歡她的緣故,有時對她也很有好感,偏想去勾著薩皮納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可是她的母親在面前,她的榜樣也擺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氣來謝絕了。等到他們動身以後,想到他們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卻關在房里,面前放著一大堆衣服得縫補,母親又在旁邊嘀咕,她可透不過氣來了;她恨自己剛才的傲氣。啊!要是還來得及的話!……要是還來得及的話,她也能一樣的去樂一下……

面粉師派了他那輛鋪著板凳的馬車來接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路上又接了幾位別的客人。天氣又涼快又干燥。鮮明的太陽把田野里一串串鮮紅的櫻桃照得發亮。薩皮納微微笑著。她的蒼白的臉,吹著新鮮的空氣有了粉紅的顏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們彼此並不想說話,只跟坐在旁邊的人閑扯,不管跟誰,也不管談些什麼:他們很高興聽到對方的聲音,很高興能坐在一輛車里。兩人交換著象兒童一樣快活的目光,互相指著一座屋子,一株樹,一個走路人。薩皮納喜歡鄉下,可差不多從來不去:無可救藥的懶惰使她絕對不會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這天看到一點兒小景致就覺得趣味無窮。那對克利斯朵夫當然說不上新鮮;但他愛著薩皮納,也就象所有談戀愛的人一樣,對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悅的激動他都感覺到,還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緒鼓動得更高:和愛人在精神上合而為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生機也灌注給她了。

到了磨坊,莊子上的人和別的來客在院子里招呼他們,大聲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聾了。雞,鴨,狗,也一起哄叫起來。面粉師貝爾多是個渾身黃毛的漢子,腦袋和肩膀全是方的,個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薩皮納的瘦小纖弱成為對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輕輕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會碰壞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來,小妹妹向來是對她彪形大漢的哥哥愛怎辦就怎辦的,而他盡管說些戇直的笑話,挖苦她的使性,懶惰,和數不清的缺點,照舊對她百依百順。她受慣了這種奉承,認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認為挺自然的,對什麼也不以為奇。她決不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只覺得有人愛她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為意;因為這樣,才每個人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