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解脫(1)

他完全孤獨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親愛的高脫弗烈特,在艱難的時候幫助過他而他此刻極需要的,也一去數月,而且這一次是永遠不回來的了。一個夏天的晚上,魯意莎收到一封從很遠的村子里寄來的信,字寫得挺大,說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邊的公墓上。近年來他身體已經不行,可還是到處流浪,這一回就是在浪游的途中死在那個村上的。這個多有骨起而又多麼恬靜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朋友,他的溫情——很可能給克利斯朵夫做個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著只知道愛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圍是德國的大平原,等于一片陰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結果總是更往下沉。仇視他的小城眼睜睜的看著他淹在海里……

正在掙紮的時候,黑夜里忽然象閃電似的顯出了哈斯萊的形象,那是他兒童時代多麼愛慕,而現在已經名震全國的人物。他記起了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立刻拚著最後的勇氣想抓住那顆最後的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應當救他的!向他要求什麼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錢,不是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萊象他一樣的受過迫害。哈斯萊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一定能了解一個受著庸俗的德國人仇視與虐待的獨往獨來的人。他們都是一個陣營中的戰士。

他一有這念頭,便馬上實行。他通知母親要出門一星期,當夜就搭著火車望德國北部的大城出發,哈斯萊在那邊當著樂隊指揮。他不能再等了。這是為求生存的最後一次努力。

哈斯萊已經享了重名。他的敵人並沒繳械;但他的朋友們大吹大擂的說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音樂家。其實擁護他的和否認他的都是一樣荒謬的家伙。可是他沒有堅強的性格,看到反對他的人他就氣惱,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軟化。他拿出全副精神專門做些傷害那班批評家和使他們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個孩子專愛搞些搗亂的玩藝。但那些玩藝往往是最低級趣味的:他不但浪費天才在音樂上做些怪僻的東西,使德高望重的人發指;而且還故意采用荒唐的題材,曖昧的不雅的場面,總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傷害禮教的,他都特別喜歡。中產階級疾首蹙額的一叫起來,他就樂了;而中產階級永遠識不破他的詭計。連那個象一般爆發戶與諸侯那樣喜歡冒充內行,干預藝術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萊的享有盛名認為社會之羞,處處對他無恥的作品表示輕蔑與冷淡。哈森萊看到帝王的輕蔑覺得又氣又高興,因為德國前進派的藝術界認為官方的反對就是證明自己的前進,所以哈斯萊搗亂得更有勁了。他鬧一次駭人聽聞的事,朋友們就喝一次彩,說他是天才。

哈斯萊的幫口,主要是一般文學家,畫家,頹廢的批評家組成的,他們代表革命派對反動派——(它們在德國北部一向勢力很雄厚)——的斗爭,對冒充的虔誠和國定禮教的斗爭,在這方面他們當然是有功的;但斗爭的時候,他們獨立不羈的精神往往過于激昂,不知不覺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為他們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當粗豪的才具,總嫌不夠聰明,而見識與趣味尤豈不高明。他們制造了虛幻的境界把自己關在里頭跳不出來;並且和所有的藝術黨派一樣,結果對實際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們替自己,替上百個讀他們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們的傻瓜,定下規律。這幫口的吹捧對哈斯萊是致命傷,使他過分的自得自滿。他腦子里想到什麼樂思,就不加考慮的接受;他暗中認為便是他寫的東西夠不上自己的標准,比別的音樂家已經高明多了。固然他這種看法往往是不錯的,但決不是一種健全的看法,同時也不能使他產生偉大的作品。哈斯萊骨子里是不分敵友,對誰都瞧不起,結果對自己對人生也取了這種輕視與冷嘲熱諷的態度。因為他從前相信過不少天真與豪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譏諷與懷疑的路上走。既沒有勇氣保護他的信念不受時間一點一滴的磨蝕,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為還相信他早已不信的東西,他便盡量嘲笑自己過去的信念。他有種德國南方人的性格,貪懶,軟弱,擔當不起極端的好運或厄運,太熱與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溫和的氣候維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覺的只想懶懶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無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頭。他的藝術也沾染了這種氣息,雖然因為他才氣縱橫,便是在迎合時流的頹廢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對自己的沒落比誰都感覺得更清楚。老實說,能感覺到的只有他一個人;而那種時間是少有的,並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時他就變得悲觀厭世,心緒惡劣,只想著自私的念頭,擔憂自己的健康,——而對于從前引其他熱情或厭惡的東西漠不關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來向他求一點鼓勵的便是這樣一個人物。在一個下著冷雨的早晨,來到哈斯萊住的城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抱著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認為這個人物在藝術界是獨立精神的象征,指望從他那兒聽到些友善的勉勵的話,使自己能繼續那毫無收獲而不可避免的斗爭,那是一切真正的藝術家和社會的斗爭,一息尚存決不休止的斗爭。席勒說過:“你和群眾的關系,唯有斗爭是不會使你後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極點,在車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丟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戲院去探問哈斯萊的住址。他住在離開城區相當遠的地方,在郊外的一個小鎮上。克利斯朵夫一邊啃著一個小面包,一邊搭上電車。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來。

在哈斯萊所住的區域內,奇形怪狀的新建築觸目皆是;現代的德國盡量在這方面運用淵博的學問,創造一種野蠻的藝術,以鉤心斗角的人工來代替天才。在談不到什麼風光的小鎮上,在筆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著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壘,萬國博覽會會場式的建築;大肚子的屋子沒頭沒腳的深深的埋在地下,死氣沉沉的面目,睜著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鐵柵,那種潛水艇上的門,窗的欄杆上嵌著金字,大門頂上蹲著古怪的妖魔,東一處西一處的鋪著藍琺琅的地磚,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鋪出亞當與夏娃的圖像,屋頂上蓋著各種顏色的瓦;還有堡壘式的房屋,屋脊上趴著奇形怪狀的野獸,一邊完全沒有窗,一邊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傷疤一般;一堵空無所有的大牆,忽然有些野蠻人的雕像支著一座很大的陽台,上邊只開一扇窗,陽台的石欄杆內探出兩個有胡子的老人頭,鮑格林畫上的人魚。

在這些監獄式的屋子中間,有一所門口雕著兩個奇大無比的裸體像,低矮的樓上,外邊刻著建築師的二行題辭: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藝術家顯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著哈斯萊,對這些只睜著驚駭的目光瞧了瞧,無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萊的住處,那是最其實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築。內部很華麗,俗氣;樓梯道有一股溫度太高的氣味;克利斯朵夫放著一座狹窄的電梯不用,甯可兩腿哆嗦著,心跳動著,邁著細步走上四樓,因為這樣可以定定神去見這位名人。在這短短的途程中,從前和哈斯萊的相見,童年時代的熱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記憶中來,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鈴的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應門的是一個精神抖擻的女仆,頗象管家婦模樣,很不客氣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說:“先生不見客,他很累。”隨後,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臉上那種天真的失望的神氣使她覺得好玩,所以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之後,忽然緩和下來,讓克利斯朵夫走進哈斯萊的書房,說她去想辦法教先生見客。她說完眨了眨眼睛,關上門走了。

壁上掛著幾幅印象派的畫,和法國十八世紀的描寫風情的鏤版畫:哈斯萊自命為對各種藝術都是內行,聽了他小圈子里的人的指點,從瑪奈到華多都有收藏。這種混雜的風格①也可以從家具上看出來,一張極美的路易十五式的書桌周圍,擺著幾張”新派藝術”的沙發,一張東方式的半榻,花花綠綠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樣高。門上都嵌著鏡子;壁爐架中央擺著哈斯萊的胸像,兩旁和骨董架上放著日本小骨董。獨腳的圓桌上,一只盤里亂七八糟散著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婦女們的,有朋友們的,都寫著些警句和措辭熱烈的題款。書桌上雜亂不堪;鋼琴打開著;骨董架上全是灰;到處扔著燒掉一半的雪茄煙尾……

①瑪奈為法國十九世紀大畫家,為近代畫派之始祖。華多為十八世紀法國大畫家,作品以風流蘊藉見稱。

克利斯朵夫聽見隔壁屋里有一陣不高興的咕嚕聲;女仆扯著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萊不願意見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見客不可;她毫不客氣的用著狎習的語氣跟他頂撞,尖銳的聲音隔著一間屋還能聽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話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主人可並不生氣。相反,這種放肆的態度仿佛使他覺得好玩:他一邊嘰咕,一邊逗那個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終于克利斯朵夫聽到開門聲,哈斯萊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走過來了。

他進來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陣難過。他認得是他。怎麼會不認得呢?明明是哈斯萊,可又不是哈斯萊。寬廣的腦門上依舊沒有一道褶襇,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皺痕,象孩子的臉,可是頭已經禿了,身子發胖了,皮色發黃了,一副瞌睡的神氣,下嘴唇有點兒往下掉,撅著嘴巴,好似挺不高興。他駝著背,兩手插在打縐的上衣袋里;腳下曳著一雙舊拖鞋;襯衣在褲腰上面扭做一團,鈕扣也沒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著向他通報姓名,他卻睜著沒有光彩的倦眼瞧著他,機械的行了個禮,一聲不出,對著一張椅子點點頭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著他歎了口氣,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圍。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

“我曾經很榮幸的……你先生曾經對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

哈斯萊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邊的膝蓋聳得跟下巴一樣高,一雙瘦削的手勾搭著放在膝蓋上。他回答說: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嚨抽搐著,想教他記其他們從前會面的經過。要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些親切的回憶原來就不容易,而在這種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話既說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亂語,自己聽了都臉紅了。哈斯萊讓他支吾其詞,只用著那雙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講完了,哈斯萊把膝蓋繼續搖擺了一會,仿佛預備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說似的。隨後,他回答:

“對……可是這些話並不能使我們年輕啊……”

他欠伸了一會,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沒睡好……昨天晚上,在戲院里吃了消夜……”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萊提到他剛才講過的事;但哈斯萊對那些往事一點不感興趣,連一個字也沒提,也不問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問:

“你到柏林很久了嗎?”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萊除了這樣叫一聲,也沒有別的驚訝的表示。”什麼旅館?”

說完他又不想聽人家的回答,只懶懶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電鈴:

“對不起,”他說。

矮小的女仆進來了,始終是那副放肆的神氣。

“凱蒂,”他說,”難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頓早飯嗎?”

“您在會客,我怎麼能端東西來呢?”她回答。

“干嗎不?”他一邊說一邊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喂養我的思想;我喂養我的身體。”

“讓人家看著您吃東西,象動物園里的野獸一樣,您不害羞嗎?”

哈斯萊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起來,改正她的句子:“應當說象日常生活中的動物……”他又接著說:“拿來罷,我只要吃早飯,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我才不管呢。”

她聳聳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萊老不問其他的工作,便設法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說到內地生活的苦悶,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狹窄,自己的孤獨。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來打動他。可是哈斯萊倒在半榻上,腦袋倚著靠枕望後仰著,半闔著眼睛,讓他自個兒說著,仿佛並沒有聽;再不然他把眼皮撐起一忽兒,冷冷的說幾句挖苦內地人的笑話,使克利斯朵夫沒法再談更親密的話。——凱蒂捧了一盤早餐進來了,無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她沉著臉把盤子放在書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繼續他痛苦的陳訴,而那又是極不容易說出口的。

哈斯萊把盤子拉到身邊,倒出咖啡,呷了幾口;接著他用一種又親熱,又隨便,又有點兒輕視的神氣,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也來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謝絕了。他一心想繼續沒有說完的句子,但越來越喪氣,連自己也不知說些什麼。看著哈斯萊吃東西,他的思路給擾亂了。對方托著碟子,象孩子一樣拚命嚼著牛油面包,手里還拿著火腿。可是他終究說出他作著曲子,說人家演奏過他為赫貝爾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萊心不在焉的聽著,忽然問:“什麼?”

克利斯朵夫把題目重新說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萊一邊說,一邊把面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話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預備站起身來走了;但一想到這個一無結果的長途旅行,他又鼓其余勇,嘟囔著向哈斯萊提議彈幾闋作品給他聽。哈斯萊不等他說完就拒絕了。

“不用,不用,我對這個完全外行,”他說話之間大有咕嚕,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並且我也沒有時間。”

克利斯朵夫眼淚都冒上來了。可是他暗暗發誓,沒有聽到哈斯萊對他的作品表示意見,決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憤怒的說道:

“對不起;從前你答應聽我的作品;我為此特意從內地跑來的,你一定得聽。”

沒見慣這種態度的哈斯萊,看到這愣頭傻腦的青年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了,覺得挺好玩,便無精打采的聳聳肩,指著鋼琴,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說:

“那末……來吧!”

說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覺的樣子,用拳頭把靠枕捶了幾下,把它們放在他伸長的胳膊下面,眼睛閉著一半,又睜開來,瞧瞧克利斯朵夫從袋里掏出來的樂譜有多少篇幅,然後他輕輕歎了口氣,准備忍著煩悶聽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種態度又膽小又委屈,開始彈奏了。哈斯萊不久便睜開眼睛,豎起耳朵,象一個藝術家聽到一件美妙的東西的時候一樣,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但眼睛不象先前那麼沒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動起來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過來,嘰嘰咕咕的表示驚訝跟贊許,雖然只是些悶在喉嚨里的驚歎辭,但那種聲音絕對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哈斯萊不再計算已經彈了多少,沒有彈的還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一段,他就嚷:

“還有呢?……還有呢?”

他的話慢慢的有了人味兒了:

“好,這個!好!……妙!……妙極了!……該死!”他嘟囔著,非常驚訝。”這算什麼呢?”

他半起來,探著腦袋,把手托著耳朵,自言自語的,滿意的笑著;聽到某些奇怪的和聲,他微微伸出舌頭,好象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豈不意的變調使他突然叫了一聲,站了起來,跑到鋼琴前面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場,只注意著音樂。曲子完了,他抓起樂譜,把剛才那頁重新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以後的幾頁,始終自言自語的表示贊美和驚訝,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

“怪了!……虧他想出來的,這家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擠開了,自己坐下來彈了幾段。在鋼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愛,又柔和,又輕靈。克利斯朵夫瞧著他保養得挺好的細長的手,帶點兒病態的貴族氣息,跟他身體上別的部分不大調和。哈斯萊彈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複彈了幾遍,眯著眼睛,卷著舌頭發出的的篤篤的聲音,又輕輕學著樂譜的音響,一邊照舊插幾個驚歎辭,表示又高興又遺憾:他不由得暗中氣惱,有種下意識的嫉妒,而同時也感到非常快樂。

雖然他老是自個兒在說話,好象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克利斯朵夫卻高興得臉紅了,不免把哈斯萊的驚歎辭認為對自己發的。他解釋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萊沒留神他的話,只顧高聲的自言自語;後來克利斯朵夫有幾句話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聲了,眼睛老釘著樂譜,一邊翻著一邊聽著,神氣又象並不在聽。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興奮,終于把心里的話全說了出來:他天真的,激昂的,談著他的計劃和生活。

哈斯萊不聲不響,又恢複了含譏帶諷的心情。他讓克利斯朵夫把樂譜從他手里拿了回去:肘子撐在琴蓋上,手捧著腦門,望著克利斯朵夫,聽他起著少年人的熱情與騷動解釋作品。于是他想著自己早年的生活,想著當年的希望,想著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途等著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來。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說著,低著眼睛,生怕找不到話接上去。哈斯萊的靜默使他膽子大了些。他覺得對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聽著他;仿佛他們中間冰冷的空氣給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來了。說完之後,他怯生生的,同時也很放心的,抬起頭來望望哈斯萊。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雙沒有神的,譏諷的,冷酷的眼睛在那里瞪著他,心中才開始的那點兒喜悅,象生發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給凍壞了。他馬上把話打住了。

默然相對了一會,哈斯萊開始冷冷的說話了。這時他又拿出另外一種態度,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嚴厲,毫不留情的譏諷他的計劃,譏諷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諷一樣,因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毀克利斯朵夫對人生的信念,對藝術的信念,對自身的信念。他不勝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罵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豈不通的東西!為那般狗豈不通的人只配這種東西。你以為世界上愛音樂的人能有十個嗎?唉,有沒有一個都是疑問!”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興奮的嚷著。

哈斯萊瞧著他,聳聳肩,有氣無力的回答說:

“你將來也會跟別人一樣,只想往上爬,只想尋歡作樂,跟別人一樣……而這個辦法是不錯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辯;可是哈斯萊打斷了他的話,拿起他的樂譜,把剛才贊揚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評。他不但用難聽的話指摘青年作家沒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寫作的缺點,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錯誤;並且還說出許多荒謬的言論,和使哈斯萊自己受盡痛苦的,那班最狹窄最落伍的批評家說的一模一樣。他問這些可有什麼意思。他簡直不是批評,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統統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個你素來敬愛的人嘴里,聽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話,你又怎麼回答呢?何況哈斯萊什麼話都不願意聽。他站在那兒,手里拿著闔上的樂譜,睜著惘然失神的眼睛,抿著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動到極點,突然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哈斯萊的手上,抱著一腔熱愛,又說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萊的手一動也不動;即使這青年的呼聲使他的心顫動了一刹那,但瞅著克利斯朵夫的那雙黯淡的眼睛並沒露出一點兒光采。譏諷與自私的心緒又占了上風。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動一下,滑稽的行了個禮,回答說:“不勝榮幸!”

他心里卻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難道為了你,我就白活一輩子嗎?”

他站起身來,把樂譜望琴上一丟,拖著兩條搖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隱痛,高傲的回答說,一個人用不著大家了解,有些心靈抵得上整個的民族;它們在那里代替民族思想;它們所想的東西,將來自會由整個民族去體驗。——可是哈斯萊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他回複了麻痹狀態,那是內心生活逐漸熄滅所致的現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會懂得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的,他只模模糊糊的覺得這一下是完全失敗了;但在差不多已經成功的局面之後,他一時還不肯承認失敗。他作著最後的努力,想把哈斯萊重新鼓動起來:他拿著樂譜,解釋哈斯萊所挑剔的某些不規則的地方。哈斯萊卻埋在沙發里,始終沉著臉一聲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對:只等他說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沒有意思了,一句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他卷起樂譜,站起身子。哈斯萊也跟著站起。膽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萊微微彎了彎腰,用著高傲而不耐煩的態度伸出手來,冷冷的,有禮的,送他到大門口,沒有一句留他或約他再來的話。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著,糊里糊塗走過了兩三條街,又到了來時下車的站頭。他搭上電車,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麼。他倒在凳上軟癱了,手臂,大腿,都好象折斷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頭:他簡直一無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內心。因為內心只有一平空虛。在他四周,在這個城里,到處都是空虛,他連氣也喘不過來:霧氣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離開這兒就能丟下他在這兒遇到的悲苦的幻滅。

回到旅館,還不到十二點半。他來到這個城里只有兩小時,——那時他心里是何等光明!——現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飯,也不進房間,逕自向店里要了帳單,付了一夜的租金,說要動身了:店主人聽了大為奇怪,告訴他不用這麼急,他要搭的火車還有幾個鍾點才開呢,不如在旅館里等。他可執意要立刻上車站去搭第一班開的車,不管是什麼車,在這兒連一小時也不願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筆錢老遠跑來,原想大大的樂一下的,除了訪問哈斯萊,還想去參觀博物院,上音樂會,認識幾個人,——而今他唯一的念頭只有動身兩個字了……

他回到車站。正如人家告訴他的,他要搭的火車要三點鍾才開。而且那班既非快車(因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級),——路上還要隨時停留;還不如搭遲開兩小時而中途趕上前一班的車。但要在這兒多留兩小時,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車的期間也不願意走出車站。——多淒涼的等待!在那些空蕩蕩的大廳上,鬧轟轟的,陰沉沉的,全是些不關痛癢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連奔帶跑的進進出出,沒有一張熟識的,友善的臉。黯淡的天色黑下來了。給濃霧包圍著的電燈,在黑暗中好似一點點的汙漬,使陰暗顯得更陰暗。越來越悶塞的克利斯朵夫,等著開車的時間,五內如焚。他每小時要把火車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錯了。有一次他為了消磨時間,從頭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個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這個地方是認得的,過了一會想起那是給他寫過多親熱的信的蘇茲的住處。他那時正心神無主,忽然想去拜訪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並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時的區間車,在路上過一夜,換兩三次車,中間還不知要等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計算這些,馬上決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擬了一通電報打給蘇茲,告訴他明天早上到。但電報才發出,他已經後悔了。他很懊惱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干嗎再要去找新的煩惱呢?——可是事情已經定了,要改變主意也來不及了。

在最後一部分等車的時間,他就想著這些念頭。車終于掛好了,他第一個上去;他的孩子迫使他直等到車子開了,從車門里望見下著陣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覺得要是在這里住上一晚的話,簡直會悶死的。

正在這個時候,——下午六點光景,——哈斯萊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館。克利斯朵夫的訪問惹起了他許多感觸,整個下午都不勝懊喪的想著,他對于這個懷著一腔熱情來看他,而竟受他那麼冷淡的可憐的青年,並非沒有好感。他後悔自己的態度。其實她是常常這樣心血來潮的鬧脾氣的。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張歌劇院的門票去,又附了一張便條,約他在完場以後見面。——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事當然一點不知道。哈斯萊看見他沒來就心里想:

“他生氣了。那末就算了!”

他聳聳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經離得很遠,——遠得連一輩子也不會再見了。而他們倆也永遠的孤獨下去了。

彼得-蘇茲已經七十五歲。他身體非常衰弱,而且那麼大一把年紀也是不饒人的。個子相當高大,駝著背,腦袋垂在胸前,支氣管很弱,呼吸很困難。氣喘,鼻粘膜炎,支氣管炎,老是和他糾纏不清;那張不留胡子的瘦長臉刻畫著痛苦的皺襇,很鮮明的顯出他和病魔苦斗的痕跡,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來,身體向前彎著,流著汗,拚命想給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氣進去。他鼻子很長,下端有點兒臃腫。深刻的皺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從橫里把腮幫分成兩半,而腮幫也因為牙床骨癟縮而陷了下去。塑成這張衰敗零落的面具的,還不只是年齡與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兒。雖然如此,他並不憂郁。神態安詳的大嘴巴表示他是個仁厚長者。但使老人的臉顯得和藹可親的,特別是那雙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遠從正面看著你,那麼安靜,那麼坦白,沒有一點兒隱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沒有經過多少事,獨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聰明,長得一點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時候,心里還是對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現在,他每晚睡覺以前,總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淒涼而溫柔的談話,他每天都象是和她一起過活的。他沒有孩子,那是他的終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學生身上,對他們的關切不下于父親對兒子。人家可並沒怎麼報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輕人的心,甚至自以為並不比他們的更老:他覺得所差的年歲根本算不了什麼。然而年輕人並不這樣想,認為老年人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並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願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後的可悲的下場。偶爾有些學生,看到蘇茲老人對他們的禍福那麼關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時來問候他;離開了大學,他們還寫信來道謝,有幾個在以後幾年中還跟他通信。然後,老人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只有在報紙上知道這個有了發展,那個有了成績,覺得非常安慰,他們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們不通音信:原諒他們的理由多的是;他決不懷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為那些最自私的學生也有象他對他們一樣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難所還是書本:它們既不會忘了他,也不會拋棄他。他在書本中敬愛的心靈現在已經超脫了時間的磨蝕,它們所引起而它們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愛,還有它們象陽光一般布施給人家的愛,都是亙古常存,不會動搖的了。蘇茲是美學兼音樂史教授,他好比一個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囀的全是禽鳥的歌聲。這些歌有的是極遠極遠的,從幾世紀以前傳過來的,但亦不減其溫柔與神秘。有的對他比較更熟更親切,那是些心愛的伴侶,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歡離合的往事,所牽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識的,有的是無意識的:——(因為在太陽照耀的歲月下面,還有被無名的光照著的別的歲月。)——最後還有些從來沒聽到過的,說著大家期待已久而極感需要的話:那時聽的人就會打開心來歡迎它們,象大地歡迎甘霖一樣。蘇茲老人就是這樣的在孤獨生活中聽著群鳥歌唱的森林,象傳說中的隱士一般,被神奇的歌聲催眠了,而歲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黃昏;可是他的心始終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

他精神上的財富不限于音樂。他也愛好詩人,——不分什麼古人近人。他比較更喜歡本國的詩,尤其是歌德的,但也愛好別國的。他很博學,精通好幾國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爾德①與十八世紀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時代的。他經曆過一八七○年前後的艱苦的斗爭,受過那時代波瀾壯闊的思想的熏陶;但他雖然崇拜德國,可並不是一個”驕傲的人”。他象赫爾德一樣的認為:“在所有驕傲的人里頭,以自己的國家來炫耀的人尤其荒謬絕倫”,也象席勒一樣的認為”只為了一個民族而寫作是最可憐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時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寬大的,對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隨時都能熱心接受。他也許對庸俗的東西過于寬容,但他的本能決不會錯過最優秀的作品;要是他沒有勇氣指斥輿論所捧的虛偽的藝術家,可永遠有勇氣替那些公眾不了解的傑出而強毅的人辯護。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對人不公平;大家喜歡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歡的話,他一定認為錯在自己,終于也把那作品愛上了。他覺得愛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愛,需要欽佩,比他可憐的肺需要空氣更迫切。所以,凡是給他有個愛的機會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極點。——克利斯朵夫萬萬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對他所發生的作用。他自己寫作的時候所感到的情緒,還遠不及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麼生動,那麼真切。因為在克利斯朵夫,這些歌僅僅是內心的爐灶里爆發出來的幾點火星而已,它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射;可是蘇茲老人等于忽然發見了整個的新天地,等他去愛的新天地。而這個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給照亮了。

①赫爾德(1744-1803)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學的作家之一,對近代德國文學影響極大。

一年以來,他不得不辭退大學教席;一天壞似一天的身體不容許他再繼續授課。正當他躺在床上鬧病的時候,書商華爾夫照例派人送來一包新到的樂譜,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單身住著,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少數的家屬久已死了,只有一個年老的女仆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樣事都自作主張。兩三個和他一樣高年的朋友不時來瞧瞧他;但他們身體也不大行,氣候不好的時節也躲在家里,疏于訪問了。那時正是冬季,街上蓋滿著正在融化的雪:蘇茲整天沒看到一個人。房里很黑,窗上蒙著一層黃色的霧,象幕一樣的擋住了視線;爐子燒得挺熱,教人累得很。鄰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紀的古鍾每刻鍾奏鳴一次,用那種高低不勻,完全不准的聲音唱著贊美詩中的斷篇零句,快樂的氣息聽來非常勉強,尤其在你心里不高興的時候。老蘇茲背後墊著一大堆靠枕咳個不停。他拿著一向喜歡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來不象平時那麼有味,就讓書本在手里掉了下去。他喘著起,呼吸很困難,出神似的在那里幻想。送來的樂譜放在床上,他沒勇氣打開來,只覺得心里很悲傷。終于他歎了口氣,仔細解開繩子,戴上眼鏡,開始讀譜了。但他的心在別處,老想著排遣不開的往事。

他一眼皮見一支古老的贊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個誠樸虔敬的詩人的辭句,而另外加上一種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爾-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罷,可憐的靈魂,

希望之外還得強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會看到

歡樂的太陽!

這些贊美歌的辭句是老蘇茲熟悉的,但他從來沒聽見這種口吻……那已經不是單調到使你心靈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緒,而是象蘇茲的心一樣的一顆心,比他的更年輕更堅強的心,在那里受著痛苦,存著希望,希望看到歡樂,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著,大顆的淚珠從腮幫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來罷,起來!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煩惱,說一聲再會!

讓它們去罷,一切煩擾你的心靈,

使你悲苦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這些思想中間滲入一股年輕的剛強的熱情,而在最後幾句天真而充滿著信念的詩中,還有他的英雄式的笑聲:

統治一切、領導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統治一切,統治如律!

還有一節睥睨一切的詩句,是克利斯朵夫逞著少年的狂妄,從原詩中摘出來做他的歌的結論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對,

你也得鎮靜,不要懷疑!

上帝決不會退避!

他所決定的總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總得完成,

他會堅持到底!

……然後是一片輕快的狂熱,戰爭的醉意,好似古羅馬皇帝的凱旋。

老人渾身打戰,起籲籲的追隨著那激昂慷慨的音樂,有如兒童給一個同伴拉著手望前飛奔。他心跳著,流著淚,嘟嘟囔囔的嚷著: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著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嗆。老媽子莎樂美跑來,以為老人要完了。他繼續哭著,咳著,嘴里叫著:“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換口氣的時間,在兩陣咳嗆的過渡期間,他又輕輕的尖聲笑著。

莎樂美以為他瘋了。等到她弄明白了這次咳嗆的原因,就很不客氣的埋怨他。

“怎麼能為了這種鬼事而搞成這副模樣!把這個給我!讓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邊咳著一邊不肯讓步,大聲叫莎樂美別跟他煩。因為她還是和他爭,他就勃然大怒,發誓賭咒,鬧得氣都喘不過來。她從來沒看見他生這麼大的氣,敢和她這樣頂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著的東西放下了;可是她惡狠狠的把他數說了一頓,拿他當老瘋子看待,說她一向認為他是個有教養的人,現在才知道看錯了,他居然說出連趕車的也要為之臉紅的咒罵,眼睛差點兒從頭里爆出來,倘使那是兩支手槍的話,還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蘇茲氣得從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聲”出去!”,她盡可以這樣的嘮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使她出去的時候把門大聲碰了一下,說從此以後盡管他叫她,她也不願意勞駕的了,他要死過去,她也不管了。

于是,一點點黑起來的屋子里又安靜了。鍾聲在平靜的黃昏中又響起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可笑的聲音。老蘇茲對剛才的發怒有點慚愧,一動不動的仰天躺著,氣籲籲的,等心里的騷動平下去;他把心愛的歌集緊緊摟在懷里,象孩子一般的笑著。

一連好幾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獨。周圍一切都是愛,都是光明。在行將就木的年齡,他覺得自己在一個陌生朋友的年輕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象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終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得象他自己喜歡長的模樣:淡黃的頭發,瘦削的身材,藍眼睛,聲音很輕,好象蒙著一層什麼似的,性格和氣,溫柔,膽小。並且不管他究竟長得怎麼樣,他總是預備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圍的人:學生,鄰居,朋友,女仆,他都把他們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會批評的脾氣——一半也是故意的,因為這樣才好減少煩惱,——在周圍造成了許多清明純潔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樣。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謊,沒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並不完全受這些謊話的騙;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往往歎著氣想到白天無數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抵觸的。他明知莎樂美在背後跟鄰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賬目上有規則的舞弊。他明知學生們用到他的時候對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腦後。他明知大學里的同事們從他退職以後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後任剽竊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無價值的話,挑他的眼兒:——這種手段在批評界中是慣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對他扯了一個大謊,也知道另外一個朋友卜德班希米脫借去看幾天的書是永遠不會還他的了,——那對一個愛書本象愛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還有許多別的傷心事,新的舊的,都常常浮到他腦子里來;你不願意去想;可是它們老在那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那些回憶有時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靜寂的夜里呻吟著:“啊!我的天!我的天!”——隨後,他把不痛快的念頭撩在一邊,否認它們: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樂天知命,要相信別人,結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經被無情的現實毀滅了多少次!——但他永遠會生出新的幻象,……沒有幻象他簡直不能過活。

素不相識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一個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給他的第一封措辭冷淡的複信,應當會使他難過的——(也許他的確是難過的);——可是他不願意承認,倒反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他那麼謙虛,對別人根本沒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點兒感情就足夠做他愛人家感激人家的養料。他從來不敢希望有福氣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萊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請克利斯朵夫到這兒來,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電報送到的時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飯。他先是弄不明白:發報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為人家送錯了電報,不是給他的;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慌亂中眼鏡也戴不穩,燈光又不夠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後,他簡直騷動得把晚飯都忘了。莎樂美提醒他也沒用:沒法再吞一口東西。他把飯巾望桌上一丟,也不象平時那樣把它折好,便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蘇茲遇到一件這樣快樂的事,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他的快樂分點給別人,把克利斯朵夫要來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們。

他有兩個朋友,都是象他一樣愛好音樂的,也被他引起了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一個是法官薩繆爾-耿士,一個是牙醫生兼優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脫。三個老朋友常在一起談著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統統演奏過了。卜德班希米脫唱著,蘇茲彈著琴,耿士聽著。然後,三個人幾小時的低徊贊歎。他們弄著音樂的時候,不知說過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脫在這兒的話!”

蘇茲在街上想著自己的快樂和將要使朋友們感到的快樂,自個兒笑起來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離城半小時的一個小村上。可是天色還很亮:四月的黃昏多麼柔和;夜鶯在四下里歌唱。老蘇茲快活得心都化開了,呼吸一點沒有困難,兩條腿象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他輕快的走著,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絆腳的石子。遇到車輛,他就精神抖擻的閃在路旁,高高興興的和趕車的打招呼,對方在車燈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園子前面,天已經全黑了。他敲著門,直著嗓子叫耿士。耿士打開窗來,神色倉皇的出現了。他在暗中探望,問:“誰啊?叫我干嗎?”

蘇茲喘著大片,興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脫……克拉夫脫明天到……”

耿士莫名片妙,只認出了他的聲音:“蘇茲!怎麼啦?這麼晚趕來什麼事啊?”

蘇茲又說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麼?”耿士一點兒摸不著頭腦。

“克拉夫脫!”

耿士把這句話想了一會,忽然很響亮的叫了一聲,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來!”他喊道。

窗子重新關上。他在石階上出現了,手里拿著燈,望園子里走過來。他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挺著大肚子,腦袋也很大,灰色頭發,紅胡子,臉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銜著一個瓷煙斗,邁著細步走來。這個和善而有點迷迷忽忽的人,一輩子從來不為什麼事著急的。可是蘇茲帶來的新聞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態,興奮起來;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里的燈一起舞動著,問:“真的?他到這兒來嗎?”

“明天早上,”蘇茲好不得意的揚了揚電報。

兩位老朋友到涼棚底下坐在一條長凳上。蘇茲端著燈。耿士小心翼翼的展開電報,慢慢的低聲念著;蘇茲又從他肩頭上高聲念著。耿士還看了電報四周的小字,拍發的時刻,到達的時刻,電文的字數。隨後他把這張寶貴的紙還給了蘇茲。蘇茲得意的笑著,耿士側了側腦袋瞧著他說:“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會,吸了一大口煙又吐了出來,然後把手放在蘇茲膝蓋上,說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脫。”

“我去,”蘇茲說。

“我跟你一塊兒去,”耿士說。

他進去放下了燈,馬上回出來。兩個老人手挽著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脫住在村子那一頭。蘇茲和耿士一路說著閑話,心里老想著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腳步,用手杖望地上敲了一下:“啊!該死!……他不在這兒!……”

這時他才記起卜德班希米脫下午到鄰近一個城里開刀去了,今晚要在那邊過夜,而且還得待上一二天。蘇茲聽了這話慌了。耿士也一樣的發急。卜德班希米脫是他們倆非常得意的人物;他們很想拿他來做面子的。因此兩人站在街上沒了主意。

“怎麼辦?怎麼辦?”耿士問。

“非教克拉夫脫聽一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不可,”蘇茲說。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個電報給他。”

他們就上電報局,共同擬了一個措辭激動的長電,簡直教人弄不明白說的是什麼。發了電報,他們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