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解脫(2)

蘇茲計算了一下:“要是他搭頭班車,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這兒。”

但耿士認為時間已經太晚,電報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蘇茲搖搖頭;兩人一起說著:“事情多不巧!”

他們倆在耿士門口分手了;耿士雖然和蘇茲友誼那麼深,可決不至于冒冒失失的把蘇茲送出村口,回頭再獨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路,哪怕是極短的路。他們約定明天在蘇茲家里吃中飯。蘇茲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說:“明兒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為通曉氣象的耿士,鄭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會,——(因為他也象蘇茲一樣,極希望克利斯朵夫來的時候能看到他們的地方多美)——說道:

“明兒一定是好天。”

這樣,蘇茲的心事才輕了一半。

蘇茲回頭進城,好幾次不是踏在車轍里差點兒跌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點心鋪定了一種本地著名的餅,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車站上問明車子到達的時刻。到了家中,他和莎樂美把明天的飯菜商量了老半天。這樣以後,他才筋疲力盡的上床;可是他象聖誕前夜的小孩子一樣興奮,整夜在被窩里翻來覆去,一刻兒都沒睡著。到半夜一點,他想起來吩咐莎樂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盤蒸鯉魚,那是她的拿手菜。結果他並沒去說,而且也是不說的好。但他仍舊下了床,把那間預備給克利斯朵夫睡的臥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讓莎樂美聽見聲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膽,唯恐錯失了火車的時刻,雖然克利斯朵夫在八點以前決不會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說得不錯,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蘇茲躡手躡腳的走下地窖,那是因為怕著涼,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來的時候腦門在環洞高頭重重的撞了一下,趕到提著滿滿的一籃爬完梯子,他以為簡直要閉過起去了。隨後他拿著剪刀往園子里去,毫不愛惜的把最美的薔薇和初開的紫丁香一起剪下。隨後他回到臥室,性急慌忙的刮著胡子,割破了兩三處,穿扮得齊齊整整,動身往車站去了。時間還只有起點。盡管莎樂美勸說,他連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說克利斯朵夫到的時候一定也沒用過早點,他們還是回來一起吃罷。

他到站上,離開火車到的時候還差三刻鍾。他好不耐煩的等著克利斯朵夫,而結果竟把他錯過了。照理應該耐著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卻是站在月台上,被上車下車的旅客擠昏了。雖然電報上寫得明明白白,他卻以為,天知道為什麼緣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車;並且他也絕對想不到克利斯朵夫會從四等車廂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望他家里奔去的時候,蘇茲還在站上等了半小時。更糟的是,莎樂美也上街買菜去了:克利斯朵夫發見大門上了鎖。鄰人受著莎樂美的囑托,只說她一忽兒就回來的;除此以外,再沒別的解釋。克利斯朵夫既不是來找莎樂美的,也不知道莎樂美是誰,認為那簡直是跟他開玩笑;他問到大學音樂導師蘇茲在不在,人家回答說在,可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走了。

老蘇茲掛著一尺長的臉回來,從也是剛回家的莎樂美嘴里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為懊惱,差點兒哭出來。他認為老媽子太蠢了,怎麼在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托人家請克利斯朵夫等著。他非常憤怒。莎樂美眼他一樣氣哼哼的回答說,她想不到他會那樣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錯失了。老人並不浪費時間和她爭,立刻回頭走下樓梯,依著鄰人渺渺茫茫的指點,出發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門上,沒見到一個人,連一張道歉的字條都沒有,很是生氣。在等下一班火車開行之前,他不知道怎麼辦: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這是一座安靜宜人的小城,座落在一帶柔和的山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園子,櫻桃樹開滿了花;有的是碧綠的草地,濃密的樹蔭,年代並不悠久的廢墟;青草叢里矗立著白石的柱子,上面放著古代公主們的胸像,臉上的表情那麼溫和,那麼可愛。城的周圍,只看見青蔥的草原與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叢中,山烏叫得非常快樂,好比一組輕快響亮的木笛在那里合奏。要不了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惡劣的心緒消散了:他把蘇茲完全給忘了。

老人滿街跑著,向走路人打聽,都一無結果。他直爬到山坡高頭的古堡前面,正當他好不傷心的走回來的時候,他那雙看得很遠的尖說的眼睛,忽然瞥見在幾株樹底下有個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認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對著他,把半個頭都埋在草里。蘇茲繞著草地,在路上轉來轉去,心跳得很厲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靈機一動,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頭的第一句唱起來:

奧夫!奧夫!……(起來罷!起來!)

克利斯朵夫一躍而起,象條魚從水里跳出來似的,直著嗓子接唱下去。他高興之極的回過身來:滿面通紅,頭上盡是亂草。他們倆互相叫著姓名,向對方奔過去。蘇茲跨過土溝,克利斯朵夫跳過柵欄。兩人熱烈的握著手,大聲說笑著一同望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兒說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幾分鍾以前還決定搭車回家,不再去找蘇茲,現在立刻感覺到這顆心多麼善良多麼純樸,開始喜歡他了。還沒走到蘇茲家里,他們已經彼此說了許多心腹話。

一進門,他們就看到耿士;他聽說蘇茲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的在那兒等著。女仆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說已經在鄉村客店用過早點。老人聽了大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頓飯竟沒有在他家里吃,他覺得難過極了;象他那種至誠的心是把這些瑣碎事兒看做天樣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覺得好玩,同時也更喜歡他了。為了安慰主人,他說還有吃第二頓早點的胃口,而且他馬上用事實來證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煩惱一霎時都化為烏有:他覺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過來了。講到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麼滑稽,好比一個放假回來的小學生。蘇茲眉飛色舞,不勝憐愛的瞅著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不久,話題就轉到三個人友誼的關鍵上去,他們談著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蘇茲渴望克利斯朵夫彈幾闋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說。克利斯朵夫一邊談話一邊在室內來回踱著。他走近打開著的鋼琴的時候,蘇茲就留神他的腳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來。耿士也是一樣的期望著。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說著話,不知不覺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著別處,把手指在鍵盤上隨便撫弄;這時兩老的心都跳起來。不出蘇茲所料,克利斯朵夫試了兩三組琶音以後真的動了興:一邊談著一邊又按了幾個和弦,接著竟是完整的樂句;于是他不作聲了,正式彈琴了。兩個老人交換了一個得意的,會心的眼色。

“你們知道這個曲子嗎?”克利斯朵夫奏著他的一闋歌問。

“怎麼不知道!”蘇茲挺高興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顧彈著,側著臉,說:“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喪,趕緊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樣了。”

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望著這個好象求人原諒他老朽的蘇茲,把他兩只手一起抓著,笑起來了。他打量著老人天真的眼睛,說:“噢!你,你比我還年輕呢。”

蘇茲聽了哈哈大笑,順便說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罷!”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那有什麼相干?我知道我的話是不錯的。是不是,耿士?”

(他已經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疊連聲的表示同意。

蘇茲看到人家恭維他的年輕,也想讓他的鋼琴沾點兒光。”還有幾個音很好聽呢,”他膽怯的說。

他隨手按了四五個相當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個音階。克利斯朵夫懂得這架琴對他是個老朋友,便一邊想著蘇茲的眼睛一邊很親熱的回答:

“不錯,它還有很美的眼睛。”

蘇茲臉上登時有了光采,對舊鋼琴說了些不清不楚的贊美的話,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重新彈琴了,就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的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唱著。蘇茲眼睛水汪汪的,對他每一個動作都留著神。耿士交叉著手按在肚子上,閉著眼睛細細的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時得意揚揚的轉過頭來,對著兩個聽得出神的老頭兒說:

“嘿!多美啊!……還有這個,你們覺得怎麼樣?……還有這個……那是頂美的一個……——現在我再給你們奏一個曲子,讓你們快樂得象登天一樣……”盡管他說話這麼天真,兩個老人決不會笑話他。

他才奏完一個如夢如幻的曲子,掛鍾里的鷓鴣叫起來了。克利斯朵夫聽了怒氣沖沖的直跳直嚷。耿士被他驚醒了,睜大著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蘇茲先是莫名片妙,直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對著搖頭擺尾的鷓鴣摩拳擦掌,一邊嚷著要人把這混賬的鬼東西拿開的時候,蘇茲才破題兒第一遭覺得這聲音的確難受,端過一張椅子,想上去把煞風景的東西親自摘下來。他差點兒摔交,被耿士攔住了不讓再爬。于是他叫莎樂美。莎樂美照例慢騰騰的走來,而不耐煩的克利斯朵夫已經把掛鍾卸下,放在她的懷里了。她抱著鍾愣在那里:

“你們要我把它怎麼辦呢?”她問。

“隨你怎辦。拿去就是了,只要從此不看見它!”蘇茲說著,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不耐煩。

他不懂自己對于這厭物怎麼會忍耐了那麼些年的。

莎樂美以為他們都瘋了。

音樂重新開始,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莎樂美來報告說中飯已經開出來了。蘇茲可教她住嘴。過了十分鍾,她又來了;再過十分鍾,她又來了:這一回她可氣沖沖的,勉強裝著鎮靜的神氣,站在屋子中間,不管蘇茲怎麼樣絕望的對她做著暗號,徑自大聲的說:

“諸位先生喜歡吃冷菜也好,喜歡吃熱菜也好,對我都沒關系;只要吩咐就是了。”

蘇茲對于這種沒有規矩的事很慚愧,想把女仆訓斥一頓:可是克利斯朵夫大聲笑了出來。耿士也笑了,終于蘇茲也跟著笑了。莎樂美看到自己的話有了作用很得意,轉過身來走了,神氣活象一個皇後赦免了她的臣下。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鋼琴,站起來說。”她也沒錯。音樂會中間闖進個把人有什麼大不了呢?”

他們開始吃飯了。飯菜挺豐富挺有味道。蘇茲激起了莎樂美的好勝心,而她也巴不得找個機會來顯顯本領,決不辜負這種機會。兩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飯桌子簡直變了一個人,眉開眼笑,象太陽一般,那模樣大可以給飯店做個招牌。蘇茲對好酒好菜的欣賞也不下于耿士,可惜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盡量。但他不大肯顧慮到這一點,因之常常要付代價。那他可絕對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里明白是怎麼回事。和耿士一樣,他也有家傳的食品。所以莎樂美是服侍慣一般內行的。可是這一次,她把所有的傑作都拿來排在一個節目上,仿佛是萊茵菜的展覽大會,那是一種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調,用著各式各種草本的香料,濃釅釅的沙司,作料豐富的湯,標准的清燉砂鍋,龐大無論的鯉魚,①酸咸菜燒醃肉,全鵝,家常餅,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極了。他跟他的父親祖父胃口一樣大,一次可以吞下整只的鵝。平時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面包和乳餅,而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吃得脹破肚子。蘇茲又誠懇又殷勤,眼睛挺溫柔的瞧著他,把他灌了許多萊茵名酒。滿面通紅的耿士認為這一下才遇到了對手。莎樂美嘻開著大臉盤樂死了。——克利斯朵夫剛到的時候,她有點兒失望。蘇茲事先對她把客人說得天花亂墜,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個大官兒一樣的人物,渾身都是頭銜。見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里想著:

①沙司為西菜中澆在魚或肉類上面的醬汁,大概可分黑白兩種,以牛肉湯或雞湯為底,將牛油與面粉調和後,另加作料,做法各有巧妙不同。歐洲人對沙司之重視不下于正菜本身。

“原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象他那樣大為賞識她的本領的人,她還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廚房去而站在飯廳門口,看著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東西照舊吃個不停;她把拳頭插在腰里,哈哈大笑。大家都興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卜德班希米脫在座。他們幾次三番的說:

“嘿!要是他在這兒,他才會吃,會喝,會唱呢!”

這一類贊揚的話簡直說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聽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聽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脫可以回來了,至遲也不會過今天夜里……”

“噢!今天夜里我早已不在這兒了,”克利斯朵夫說。

蘇茲喜孜孜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怎麼不在這兒?”他聲音發抖了。”你今天不會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車走。”

這一下蘇茲可傷心了。他是預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幾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說:“那怎麼行呢?……”

耿士也接著說.”還有卜德班希米脫怎辦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們倆都瞧了瞧,兩人友好的臉上那種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動了,就說.”唉!你們多好!……那末我明天早上走,行嗎?”

蘇茲馬上握著他的手:“啊!好極了!謝謝你!謝謝你!”

他跟小孩子一樣把明天看得那麼遠,遠得用不著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們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里:除此以外,蘇茲不願意想得更遠了。

大家又恢複了興致。蘇茲忽然神色莊嚴的站起來,預備為遠來的貴客干杯,他用著感動而浮誇的措辭,說客人肯光臨小城,枉顧寒齋,對他是極大的光榮和愉快;他祝頌他歸途平安,祝頌他前程遠大,祝頌他成功,祝頌他榮名蓋世,也祝頌他享盡人世的幸福。接著他又為”高貴的音樂”干杯,——為他的老朋友耿士干杯,——為春天干杯,——最後也沒忘了為卜德班希米脫干杯。耿士也起來為蘇茲和另外幾個朋友干杯;克利斯朵夫為結束這些干杯起見,便起來為莎樂美干杯,把她羞得漲紅了臉。然後,他不等兩位演說家致答辭,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兩個老人也跟著唱起來。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稱頌友誼,音樂,和美酒的:笑聲與碰杯聲,和歌聲鬧成一片。

離開飯桌的時候已經三點半,他們頭腦都有點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張沙發里,很想睡個中覺。蘇茲經過了早上那種緊張的情緒,再加那些干杯,也支持不住了。兩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來給他們彈上幾小時的琴。可是那怪脾氣的年輕人精神百倍,興致好得很:他按了兩三個和弦,突然把琴關上了,望望窗外,提議出去遛個半天。他覺得田野美極了。耿士表示不大熱心,但蘇茲立刻認為這主意妙極了,他本應當帶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園。耿士皺了皺眉頭,可也不表異議:因為他和蘇茲一樣願意讓克利斯朵夫欣賞一下他們的本地風光。

于是他們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攙著蘇茲的手臂走得很快,超過了老人的體力。耿士跟在後面抹著汗。他們很興奮的談著話。人家站在屋門口看見他們走過,都覺得蘇茲教授今天的神氣活象個年輕人。一出城,他們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氣太熱。一點不體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認為氣候好極了。還算是兩老運氣,因為他們常常停下來討論問題,而繼續不斷的談話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遙遠。他們進了樹林。蘇茲背著歌德和莫里克的詩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歡詩歌,可一首都記不得,他一邊聽一邊恍恍惚惚的幻想起來,終于音樂代替了字句,把詩完全給忘了。他佩服蘇茲的記憶力。把他和哈斯萊比較之下,差別真是太大了!一個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關在臥房里,差不多在這個內地小城中過了一輩子,可是他精神多麼活躍!一個是又年輕又出名,住著藝術中心的大都市,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跑遍了歐洲,可是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什麼都不願意知道!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現代藝術的潮流,蘇茲不但全部熟悉,而且還知道無數關于古代與外國音樂家的事,為克利斯朵夫聞所未聞的。他的記憶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測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給它保存在那里。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的汲取它的寶藏;蘇茲看見克利斯朵夫興致這樣濃厚也覺得不勝快慰。他有時碰到過一些殷勤的聽眾或溫良恭順的學生,可始終缺少一顆年輕而熱烈的心來分享他多麼豐富的熱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說出他對勃拉姆斯的欽慕為止,他們倆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但一提到這個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變了臉色,冷冷的生氣了:他把蘇茲的手臂放了下來,聲色俱厲的說,凡是喜歡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簡直是在他們的快樂上面澆了一盆冷水。蘇茲膽子太小了,不敢爭辯;又是太真誠了,不能扯謊,便支吾其辭的想解釋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斬釘截鐵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許對方再說下去。然後是一片難堪的靜默。他們繼續走著,兩個老人低著頭,彼此連望都不敢望。耿士咳了幾聲,想把話接下去,提到樹林和美妙的天氣;但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除了幾個單字,根本不答腔。耿士在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轉過來向蘇茲談話;可是蘇茲喉嚨梗塞著,竟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里覷著他,想笑出來:他已經原諒他了。其實他並沒真正的懷恨,甚至覺得自己使可憐的老人傷心未免野蠻;但他濫用威力,不願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樹林,三個人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兩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克利斯朵夫輕輕的打著唿哨,只裝不看見他們。突然之間,他忍不住了,大聲笑了出來,轉身向著蘇茲,伸出結實的手抓著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親熱的望著他說,”你瞧,這多美啊!多美啊!……”

他說的是田野和天氣;但他笑眯眯的眼睛仿佛是說:

“你是好人。我是蠻子。原諒我罷!我真愛你。”

老人的心化開來了,好象日蝕之後又出了太陽。但他直要過了一會兒才能開口。克利斯朵夫重新攙著他的手臂,格外親熱的和他談著話;他一上勁,不知不覺加緊了腳步,沒留意把兩個同伴累得筋疲力盡。蘇茲可並不抱怨;他滿心歡喜,簡直不覺得累。他知道今天這樣的不保重,事後一定要付代價的。可是他想:“喝,明天,管它干嗎!反正他走了我盡可以休息。”

可是不象他那麼興奮的耿士已經落後了十幾步,顯得可憐巴巴的。終于克利斯朵夫也覺察了,不勝惶愧的道歉,提議在白楊底下的草坪上躺一會。蘇茲當然贊成,沒想到他的支氣管會不會受影響。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覺得這麼一說,自己不必渾身大汗的去躺在涼快的草地上。他建議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去。大家立刻照辦了。雖然很累,他們還得加緊腳步以免遲到;結果他們到站的時候,火車正好進站。

這時忽然有個胖子沖到車廂門口,大聲叫著蘇茲和耿士的名字,還加上一大串他們的頭銜和贊揚他們德性的形容辭,舞動著手臂象個瘋子。蘇茲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動著手臂回答他,一邊撲向胖子的車廂,胖子也在人堆里推呀撞的奔過來。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跟著跑,問:“什麼事啊?”

兩人欣喜欲狂的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脫呀!”

這名字對他並沒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飯桌上的干杯。卜德班希米脫站在火車的平台上,蘇茲和耿士站在踏級上,高聲喧嚷,鬧得人耳朵都聾了;他們覺得這一次的巧遇真是妙不可言。火車已經開動,他們趕緊爬上去。蘇茲把大家介紹了。卜德班希米脫行過禮,馬上呆著臉,象根柱子一樣站得筆直,先說了一大堆客套,然後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搖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著又大聲的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叫喊聲中聽出來,他感謝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這番奇遇。可是過了一忽兒他又拍著大腿詛咒那個倒楣運,使他從來不離開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揮先生光臨的時候出了們。他看到蘇茲的電報,早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送達的時候他還睡著,人家以為不該驚動他。他為此跟旅館里的人發了一個早上的脾氣,便是現在,他的氣還沒消呢。為了急于回來,他把他的主顧,看診的約會,一古腦兒丟開了,馬上搭著第一班車。不料這該死的車和干線上銜接的車脫了班,讓卜德班希米脫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時;在那邊他把他字彙中所有的驚歎辭都用盡了,拿這件倒楣事兒向站上看門的和別的等車的旅客講了幾十遍。後來終于出發了。他一路提心吊膽,唯恐趕不上貴客……幸而,謝謝上帝!謝謝上帝!……

他重新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頭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拚命的捏。他長得意想不到的胖,個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為比例:方腦袋,紅紅的頭發剪得很短,臉上不留胡子,長著許多小疱,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雙疊下巴,短脖子,背脊闊得異乎尋常,肚子象個酒桶,胳膊和身體離得老遠,大手大腳,整個幾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為吃得過分,喝多了啤酒而變得不成樣了,活象在巴伐利亞各鄉各鎮的街上搖來擺去,跟填鴨一樣喂起來的那些胖子。為了高興也為了天熱,他渾身象一堆牛油似的發亮;兩只手忽而放在分開著的膝蓋上,忽而放在鄰人的膝蓋上,他一刻不停的說著話,卷著舌頭把所有的輔音在空中打轉,象放連珠炮。有時,他笑得前仰後合,張著嘴巴,一疊連聲的呵呵大笑,差點兒閉過氣去。他笑得把蘇茲和耿士都傳染了,他們狂笑了一陣,擦著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神氣之間仿佛是問他:“嗯,你覺得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是駭然的想著:“唱我的歌的難道就是這個怪物嗎?”

他們回到蘇茲家里。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雖然卜德班希米脫心癢難熬的想顯本領而一再暗示,他可絕對不接下文。但蘇茲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們的朋友來獻寶,克利斯朵夫這關是逃不過的了。他便沒精打采的坐到鋼琴前面,心里想:“好家伙,好家伙,你真不知輕重呢:小心點兒!我是對什麼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會兒要讓蘇茲傷心,不由得很難過;但他認為與其讓這個福斯塔夫①糟蹋他的音樂,甯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這一點倒毋須他操心:胖子的聲音美極了。一聽最初幾節,克利斯朵夫就做了個驚訝的動作,使眼睛老釘著他的蘇茲嚇了一跳,以為他不滿意,趕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彈著一邊臉色開朗起來,他才放下了心。于是老人的臉也給克利斯朵夫的快樂照出反光來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來嚷著說,他從來沒聽見一個人把他的歌唱得這樣美的,那時蘇茲的快樂簡直無可形容;他的歡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滿意和卜德現希米脫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為他們倆所感到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愉快,而蘇茲是把兩個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樂繼續下去。克利斯朵夫高興得叫了:他不懂這個又笨重又庸俗的家伙怎麼會傳達出他的歌的思想。當然這並不是說他把所有細膩的地方都能准確的表現出來;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法使職業歌唱家完全感覺到的那種激動和熱情。他望著卜德班希米脫,心里想:“難道他真有這樣的感情嗎?”

①莎士比亞劇中的福斯塔夫是個荒淫無恥的小人典型,同時是個大胖子。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里,除了虛榮心獲得滿足的表示,根本沒看到什麼熱情。只有一股無意識的力在這個大塊文章的身體中蠢動。這股盲目的,被動的力,好比一隊士兵在那里厮殺,既不知道跟誰厮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厮殺。一旦給歌的精神吸住之後,它便歡欣鼓舞的聽任擺布:因為它需要活動,而要是讓它自尋出路的話,它就永遠不會知道怎麼活動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在創造人類的那天,造物主並沒為搭配人的四肢百體花過多少心血,只是隨隨便便的湊起來,不管它們放在一處是否相稱。所以每個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來的零件配成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各個部分,竟分配在五六個不同的人身上:腦子在一個人身上,心在另一個人身上,而適合這個心靈的身子又在第三個人身上;樂譜在一邊,奏樂起的人在另外一邊。有些人好比極名貴的小提琴,只因為沒人會拉,就給永遠關在匣子里頭,而那班生來配拉這種提琴的人,倒反終身只能抱著一些可憐的樂譜。他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感慨,尤其因為他自恨從來不能好好的唱一個歌。他的嗓子是唱不准的,自己聽了就討厭。

可是,卜德班希米脫得意忘形,開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里”加點兒表情”,就是說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的沉下臉來。蘇茲也發覺了。他是沒有批評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個兒決不能發見卜德班希米脫的趣味惡劣。但他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對卜德班希米脫浮誇的唱法也覺得受不了,想阻止他這種危險的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脫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著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聽名字就要惡心的,庸俗的歌曲,蘇茲費了不知多大的勁才把他攔住了。

幸而仆人來請吃晚飯,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脫的嘴巴。一上飯桌,他有了另外一個顯本領的機會。在這方面他是沒有敵手的;克利斯朵夫經過了中午的一頓,此刻懶得再和他競爭了。

時間過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圍著飯桌望著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話句句咽在肚里。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這個偏僻的小城里,和這些從未一面的老人怎麼會相處得比自己的家人還親熱。他想:一個藝術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會交結到這些不相識的朋友,他將要感到多麼幸福,——他的心會多麼溫暖,加增多少勇氣……可是事實往往並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著,孤零零的死掉,並且感覺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傾訴的時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覺說出來。隨便恭維人的俗物,說話是挺容易的。可是愛到極點的人非竭力強迫自己就不能開口,不能說出他們的愛。所以對于一般敢說出來的人,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不知不覺的在那里幫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蘇茲。他決不把蘇茲和其余的兩位一般看待,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的洪爐,其余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對他的友誼是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家伙,音樂給他的滿足,只象一只貓受到人家撫愛。卜德班希米脫是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他們完全不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蘇茲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愛著。

夜深了,兩位客人都已經動身。屋子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蘇茲,他對老人說:

“現在我要為你一個人彈琴了。”

他坐在鋼琴前面,——象對著心愛的人那樣的彈奏。他彈著最近的作品,把老人聽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眼睛老釘看他,屏著氣。他那顆慈祥愷惻的心,連一點兒極小的幸福都不忍獨享,他不由自主的反複說著:“唉!可惜耿士不在這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可有點兒不耐煩。

一個鍾點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彈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他們還是不作聲。一切都很靜: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看見老人哭著,便站起來擁抱他。兩人在恬靜的夜里低聲談著。隔壁屋里的時鍾,滴滴答答的聲音隱約可聞。蘇茲輕輕的說著話,抱著手,身子望前探著一點;因為克利斯朵夫問到,他便講著他的身世,他的悲傷;他老防著自己,唯恐流露出歎苦的口吻,他心里真想說:“我錯了……我不該抱怨的……大家都對我很好……”

事實上他並沒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敘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悵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敘述中參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其實,那在蘇茲心中也不見得是一種堅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的一種熱望,——一種渺茫的希冀,是他當做水面上的浮標一般抓著不放的。他瞧著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間找些加強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對他那麼信賴的老釘著,向他求救,同時也聽到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暗示。于是克利斯朵夫說出了一番有勇氣有信心的話,正是老人所希望聽到而覺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歲的差別,象年齡相仿而相愛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個向強的一個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過後,他們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應當票早,他要搭的車就是他坐著來的那一班。所以他趕緊脫著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預備他住上幾個月似的。桌上花瓶里插著幾朵薔薇和一枝月桂。書桌上鋪著一張全新的吸水紙,當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鋼琴進去,又在自己最珍視最心愛的書籍里挑了幾冊擺在近床的擱板上。沒有一個小地方他沒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誠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費了: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看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蘇茲可睡不著。他再三回味著白天的快樂,同時已經在體驗離別的悲哀。他把彼此說過的話溫了一遍,想到親愛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著一堵壁。他四肢痠軟,渾身癱倒了,氣也塞住了;他覺得在散步的時候著了涼,舊病快複發了;可是他只想看:“只要能支持到他動身就好了。”

他唯恐忽然來一陣咳嗆把克利斯朵夫驚醒。他因為感激上帝,便作了一首詩,題材是根據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話,釋放棄人安然去世……”那一段。他渾身是汗①的起床,坐上書桌把詩句寫下,仔細謄了一遍,又題上一段情意懇切的獻辭,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時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整夜都不覺得溫暖。

①《聖經》載,耶路撒冷有聖者名西面,自言得有聖靈啟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見主所立的基督。他受了聖靈感動,進入聖殿,正遇見耶穌的父母抱著孩子進來,西面就用手接過來,稱頌神說:“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話,釋放棄人(按即指他自己)去世……”見《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六至二九節。今人引用此語,乃表示久待之事果然實現的欣喜。年老多病的蘇茲以此作詩,尤有深意。

黎明來了。蘇茲不勝惆悵的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該讓這種思想把他最後幾分鍾的快樂給糟蹋了;他知道明天還要追悔今天這個時間呢;因此他竭力不讓自己辜負眼前這段光陰。他伸著耳朵聽隔壁屋子里的動靜。可是克利斯朵夫聲息全無。他睡的姿勢還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勢。六點半了,他還睡著。要使他錯過開車的時間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過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沒有得到對方同意,決不敢隨便支配一個朋友。他心里想:

“那決不能說是我的錯,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聲就行了。倘使他不准時期床,我還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說:“不,我沒有這權利。”

于是他以為應當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門。克利斯朵夫並不就醒,還得再敲幾下。老人心里很難過,想著:“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終于克利斯朵夫聲音挺高興的在里頭答應了。他一知道鍾點不由得叫了一聲,接著就在屋子里忙起來,亂哄哄的梳洗,唱著斷氣的歌曲,還隔著牆和蘇茲親熱的招呼,說些傻話把悲傷的老人也逗樂了。然後他開了門走出來,精神挺好,一團高興,根本沒想到自己使人家難過。其實他又沒有什麼事需要他趕回去,多待幾天對他也毫無損失,而對蘇茲卻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些。而且他不管對老人抱著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別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長談,那些拚著最後一點熱情抓著他的人物,已經使他厭倦。何況他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大家盡有重新聚首的機會:他現在也不是上什麼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遠的地方去,所以他瞧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從此永訣的意味。

他雖然筋疲力盡,還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車站。外邊悄悄的下著寒冷的細雨。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開錢袋,發覺錢已經不夠買直達家鄉的車票。他知道蘇茲會非常高興的借給他的,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一個愛你的人有個機會幫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為了不願意打攪人,或是為了自尊心。他把車票買到中間站,決意從那兒走回家。

開車的時間到了。他們在車廂的踏級上擁抱。蘇茲把夜里寫的詩塞在克利斯朵夫手里,站在正對著他車廂的月台上。在已經告別而還沒分手的情形之下,兩人無話可說了。但蘇茲的眼睛繼續在那里說話,直到車子開動以後才離開了克利斯朵夫的臉。

火車在鐵道拐彎的地方隱沒了。蘇茲孤零零的踏著泥濘的路回家,拖著沉重的腳步,突然之間覺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淒涼。他好容易才挨到家里,爬上階梯。一進臥房,一陣狂咳把他氣都閉住了。莎樂美馬上趕了來。他一邊不由自主的哼著,一邊反複不已的說:“還好!……居然能夠撐到這個時候……”

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樂美請醫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簡直象一堆破絮。他沒法動彈;唯有胸部在那里翕動,好比爐灶的風箱。腦袋重甸甸的,發著高熱,他整天溫著昨日的夢,連一分一秒都不放過:他覺得萬分惆悵,繼而又責備自己,不該有了這樣的幸福以後再抱怨。他合著手,一片熱誠的感謝上帝。

克利斯朵夫望著家鄉進發。經過了那麼一天,他心緒安定了,老人的溫情恢複了他的自信。到了中間站,他高高興興的下來趕路。離家還有六十公里地,他可不慌不忙,象小學生閑逛一樣的走著。這時正是四月,田野里一切還沒怎麼長成。樹葉象皮膚打皺的小手似的在蒼黑的枝頭展開來;疏疏的幾株起果樹開著花,嫩弱的野薔薇爬在籬笆上微笑。光禿的樹林抽著嫩綠的新芽;林後高崗上,象槍尖一般矗立著一座羅曼式的古堡。淺藍的天空氣著幾朵烏云,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緩緩移動:驟雨過了,又出了大太陽,鳥在那兒唱著。

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懷念著高脫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經想了一忽兒;他好久沒想起這可憐的人,為什麼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著水光蕩漾的河邊,在兩旁種著白楊的路上走著的時候,舅舅的面貌簡直形影不離的緊釘著他,以致到了一堵牆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見他了。

天陰了,一陣猛烈的暴雨夾著冰雹下起來了,遠處還有雷聲。克利斯朵夫剛走近一個村子,看到一些粉紅的門面和深紅的屋頂,周圍還有幾株樹。他腳下一緊,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簷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厲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象鉛丸似的亂蹦亂跳,車轍里的水直望四下里流著。在繁花滿樹的果園頂上,一條虹在暗藍的云端里展開著鮮明的彩帶。

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打毛線。她很客氣的請克利斯朵夫到里面去,他便跟著走進一間屋子,同時是做飯,吃飯,睡覺的地方。盡里頭生著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著一只鍋子。有個女人在那里剝著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聲,叫他走到火邊去烘干衣服。那姑娘去找了一啤酒來給他喝。她坐在桌子對面繼續打著毛線,同時照顧著兩個彼此拿草塞在脖子里玩兒的孩子。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訕著。過了一會,他才發覺她是個瞎子。她長得一點兒不美,個子很高大,紅紅的臉蛋,雪白的牙齒,手臂很結實,可是面貌不大端整,她跟多數的瞎子一樣臉上堆著點笑容而沒有表情,也和他們一樣,談到什麼人和什麼東西的時候,仿佛是親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聽她說今天田野里風光很美,他氣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說笑話。他把瞎子姑娘和剝蔬菜的女人輪流的瞧了一會,覺得她們都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兩個婦女很親熱的問他從哪兒來,打哪兒過。瞎子那股說話的勁似乎有點兒誇張;她聽著克利斯朵夫講到路上和田里的情形,總得插幾句嘴,議論一番。當然,這些議論往往跟事實完全相反。但她好象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樣清楚。

家里其余的人也回來了: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壯健的農夫和他年輕的女人。克利斯朵夫跟四個人東拉西扯的談話,看了看慢慢開朗的天色,等候動身。瞎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哼著一個調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怎麼!你也知道這個?”他說。

(高脫弗烈特從前教過他這個歌。)

他接著哼下去。那姑娘笑起來了。她唱著每句歌詞的前半句,他唱著後半句。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氣,在屋子里繞了一轉,無意之間把每個角兒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品櫃旁邊有件東西,他不由得直跳起來。那是一根長而彎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的雕著一個小人彎著腰在那兒行禮。克利斯朵夫對這個東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拿它玩兒的。他過去抓著拐杖,嗄著嗓子問:

“這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個朋友丟下來的;一個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脫弗烈特嗎?”克利斯朵夫嚷起來。

“你怎麼知道的?”大家轉過身子問。

克利斯朵夫一說出高脫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緊張起來。瞎子猛的站起,把毛線團掉在地下亂滾;她踩著她的活兒,過來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問:

“啊,你是他的外甥嗎?”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時說話,鬧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卻又問:

“可是你們……你們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就是死在這兒的,”那男人回答。

他們重新坐下;等到緊張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母親一邊做活一邊說,高脫弗烈特跟她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來來往往經過這兒的時候,總在她們家住。他最後一次來是去年七月,神氣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沒氣力說話;可是誰也沒留意,他每次來總是這樣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氣喘。他可不抱怨。他從來不抱怨的:無論什麼不舒服的事,他總會找出一點兒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著件辛苦的工作,他會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該多麼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說病好以後該多麼愉快……——說到這里,老婆子插了幾句閑話:

“可是,先生,一個人就不該老是滿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話,別人也不可憐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訴苦的……”

因此當時大家沒注意他,甚至還跟他開玩笑,說他氣色很好。摩達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幫他把包裹卸下了,問他是不是要永遠這樣的奔東奔西不覺厭倦,象年輕人一樣。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為他沒氣力說話。他坐在門前的凳上。家里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里去;母親管著做飯。摩達斯太站在凳子旁邊,靠在門上打毛線,和高脫弗烈特說著話。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來過以後家里的事講給他聽。他氣籲籲的呼吸很困難;她聽見他拚命想說話。她並沒為之操心,只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