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4)

史丹芬家負責管她的教育,那是已經很落後的了。她跟克利斯朵夫學琴就是這樣開始的。

她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姑母家某次賓客眾多的夜會上。跟無論哪種客人合不來的克利斯朵夫,盡彈著一闋沒有完的柔板,把大家聽得打呵欠:似乎快完了,又接了下去,使聽的人以為是無窮無盡的了。史丹芬太太非常不耐煩,只是不便發作。高蘭德卻樂死了,覺得這可笑的局面挺有意思,也不怪克利斯朵夫感覺遲鈍到這個地步;她只覺得他是一股力,而那股力使她很有好感,同時也認為很滑稽,但決不願意為他辯護。唯有小葛拉齊亞被這音樂感動得眼淚都上來了。她躲在客廳的一角。最後她溜走了,因為不願意讓人家發見她的騷動,也因為受不了大家背後拿克利斯朵夫取笑。

幾天之後,史丹芬太太在飯桌上說要請克利斯朵夫教她學琴。葛拉齊亞聽了心里一慌,羹匙掉在湯盆里,把湯水濺在她自己跟表姊身上。高蘭德便說她還得先學一學吃飯的規矩。史丹芬太太馬上補充說,那可不能請教克利斯朵夫了。葛拉齊亞因為和克利斯朵夫一同受到埋怨,非常高興。

克利斯朵夫開始上課了。她身子又僵又冷,手臂膠在身上沒法搬動;克利斯朵夫拿著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姿勢,把它們一只一只放在鍵盤上時,她竟要軟癱了。她戰戰兢兢,唯恐在他面前彈不好。但盡管練琴練到幾乎害病,使表姊煩躁得叫起來,她當了克利斯朵夫的面總彈得不成樣子:她喘不過氣來,手指不是僵似木塊,就是軟如棉花;她把音彈糊塗了,重音也顛倒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了一頓,生著氣走了。那時她竟恨不得死掉才好。

他完全沒注意她,只關心高蘭德。葛拉齊亞看了表姊和克利斯朵夫的親密很羨慕;雖然有些痛苦,但她那顆善良的小心畢竟替高蘭德和克利斯朵夫歡喜。她認為高蘭德遠勝自己,所以大家的敬意歸她一個人獨占也是挺自然的。——直到後來她必須在表姊與克利斯朵夫兩者之間挑選一個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不向著表姊了。她憑著小婦人的直覺咂摸出來,克利斯朵夫看了高蘭德的賣弄風情和雷維-葛的拚命追求非常難過。她本能的不喜歡雷維-葛;而自從她知道克利斯朵夫厭惡他之後,她也厭惡他了。她不懂高蘭德怎麼能把雷維-葛放在和克利斯朵夫競爭的地位而引以為樂。她暗中開始用嚴厲的目光批判高蘭德,一發覺她某些小小的謊話,便對表姊突然改變了態度。高蘭德雖然覺得,可不明白為什麼,以為那是小姑娘的使性。可是葛拉齊亞對她已經失掉信心是毫無疑問的了:高蘭德從一樁小事情上可以感覺到。有天晚上,兩人在園中散步,忽然來了一陣驟雨,高蘭德有心表示親熱,想把葛拉齊亞裹在自己的大衣里面,免得她淋雨;要是在幾星期以前,葛拉齊亞一定因為能夠偎貼在親愛的表姊懷里而感到說不出的歡喜,這一回她卻冷冷的閃開了。並且高蘭德說葛拉齊亞所彈的某支樂曲難聽的時候,她還是照舊的彈,照舊的愛好。

從此她只關心克利斯朵夫。她的柔情使她有種直覺,能體會到他苦悶的原因。而以她那種孩子氣的,多操心的關切,她也把他的痛苦大大的誇張了。她以為克利斯朵夫愛著高蘭德,其實他對高蘭德的關系僅僅是種苛求的友誼。她以為他很痛苦,所以她也為他而痛苦了。可憐她好心竟沒得到好報:表姊把克利斯朵夫惹得冒火了,她就得代表姊受過;他心緒惡劣,借小學生出氣,在琴上改她錯誤的時候極不耐煩。有天早上,克利斯朵夫被高蘭德惹得格外氣惱,在鋼琴旁邊坐下來的態度那麼暴躁,把葛拉齊亞僅有的一些小本領都嚇得無影無蹤:她手足無措;他怒氣沖沖的責備她彈錯音符,更把她駭昏了;他又生了氣,拿著她的手亂搖,嚷著說她永遠沒希望把一個曲子彈得象個樣,還是弄她的烹飪或女紅去罷,她愛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天哪!切勿再弄什麼音樂,彈些錯誤的音教人聽了受罪!一說完,他掉轉身子就走,課也沒上完。可憐的葛拉齊亞把眼淚都哭盡了,那些難堪的話固然使她傷心,但更傷心的是她一心一意要使克利斯朵夫滿意,結果非但沒做到,反而搞出些糊塗事教自己心愛的人品惱。

後來克利斯朵夫不再上史丹芬家,葛拉齊亞就更痛苦了。她想回家鄉去。這個連幻想都是那麼純潔的孩子,始終保存著其實清明的心地,住在大都市里跟騷動狂亂的巴黎女子混在一豈非常不慣。雖然不敢說出來,她已經把周圍的人批判得相當准確。但她象父親一樣因為心好,因為謙虛,因為不敢信任自己而很膽小,懦弱。她讓霸道的姑母和慣于支配一切的表姊擺布。雖然按期給父親寫著親切的信,她可不敢告訴他說:“啊!爸爸,把我接回去罷!”

老爸爸雖然心里極願意,卻也不敢接她回去。因為他怯生生的露出一些口風,史丹芬太太立刻回答他說,葛拉齊亞在巴黎很好,比跟他一起好多了,並且為她的教育,也應當留在巴黎。

可是終于有一天,這顆南國的小靈魂再也受不了放逐的痛苦,必須向著光明飛回去了。——那是在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會之後。那天她和史丹芬一家一同在場,眼看那些群眾以侮辱一個藝術家為樂,她心都碎了。……在葛拉齊亞眼里,藝術家就是藝術的化身,是生命中一切神聖的東西的化身。她想哭,想逃。但她非聽完那些喧鬧,噓斥與叫囂不可;回到姑母家還得聽那些刻薄的議論,聽高蘭德一邊哄笑,一邊和呂西安交換些可憐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逃到房里,倒在床上痛哭了半夜:她自言自語的和克利斯朵夫說著話,安慰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他,因為毫無辦法使他幸福而難過死了。從此,她不能再待在巴黎,求父親接她回去。她說:

“我在這兒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要是你讓我再多留一些時候,我要死了。”

父親馬上趕了來;雖然抗拒剛強的姑母在父女兩人都是極不容易的事,這一回他們也拿出最後一點兒意志,鼓足勇氣把她頂住了。

葛拉齊亞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園里,不勝欣慰的跟她喜愛的自然界和生靈重新相聚。在她受過創痛而才安靜下來的心中,她帶來了一些北國的哀愁,仿佛一層薄霧,此刻給陽光照著,慢慢的融化了。她偶然想起苦惱的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坪上聽著熟悉的蛙聲跟蟬聲,或是坐在她比以前接觸更多的鋼琴前面,她悠然想著自己看中的朋友;她和他幾小時的低聲談著話,覺得有朝一日他可能推開門走進來的。她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遲疑了好久以後,終于在一個早晨,瞞著人,心兒亂跳,走到三里以外,在農田的那一邊,丟入本村的信箱。——那是一封親切動人的信,告訴他說他不是孤獨的,勸他不要灰心,有人在想念他,愛他,在上帝面前為他祈禱,——可憐的信,糊里糊塗的中途遺失了,他始終沒收到。

隨後,這個遠方的女友仍然過著她單純而甯靜的歲月。意大利那種和氣、恬靜、安樂、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顆貞潔沉默的心中,——可是關于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繼續在她的心靈深處燃燒,象一朵靜止不動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溫情遠遠的在關切他,將來還要在他的生命中占據極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樂會中,有一個將來成為他的朋友,成為他親愛的伴侶,和他並肩攜手,向前邁進的人。

他是孤獨的。他自以為孤獨的。可是志氣一點兒不消沉。他再沒有從前在德國時那種悲苦郁悶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應該這樣的。他對巴黎的幻想已經沒有了:人到處都是一樣的;應當忍受,不該一味固執,跟社會作無謂的斗爭;只要心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象貝多芬所說的:“要是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了,還有什麼可以奉獻給最高尚最完善的東西?”他清清楚楚的體驗到了自己的性格,也體驗到了他從前批判得那麼嚴厲的自己的種族。越受到巴黎氣氛的壓迫,他越覺得需要回到祖國,回到國魂所在的那些詩人與音樂家的懷抱中去。他一打開他們的書,仿佛滿屋子都是陽光燦爛的萊茵的波濤,和那些被他遺棄的故人的親切的微笑。

他曾經對他們多麼無情無義!他們那種其實的慈愛的寶藏,他怎麼不早點兒發見的呢?他不勝羞愧的想起自己從前在德國對他們說過多少偏激與侮辱的話。那時他只看見他們的缺點,笨拙而多禮的舉動,感傷的理想主義,小小的謊言,小小的懦怯。啊!這些缺點跟他們偉大的德性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當初怎麼對他們的弱點會那樣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覺得他們更動人,更近人情了。在這個情形之下,他現在最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蠻橫的態度貶斥的人。對于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麼不客氣的話沒說過呢!如今他倒覺得跟他們非常接近。那些偉大的心靈,受過他的挑剔與訕笑的,對他這個亡命異國,舉目無親的人,笑容可掬的說著:

“朋友啊,我們在這里。你勇敢些罷!我們也受過非分的苦難!……可是臨了我們還是達到了目的……”

于是他聽見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心靈象海洋一般的呼嘯著:風狂雨驟,掩蓋生命的烏云都給掃蕩了,——有極樂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眾,有慈悲與和氣的基督在他們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歡欣鼓舞的迎著神明走去,他的腳聲把世界都震撼了,——無①數的思想,熱情,樂體,英雄生活,莎士比亞式的幻想,薩伏那洛式的預言,牧歌式的,史詩式的,《啟示錄》式的幻②象,蘊藏在這個歌唱教師身上!克利斯朵夫好象親眼看到他這個人:雙疊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陰沉而又快樂,有點可笑,腦子里充滿著諷喻和象征,人是老派的,易怒,固執,心情高遠,對人生抱著熱情,同時又渴念著死……——在學校里,他是一個天才的學究,而那些學生是又髒又粗野,生著瘡癤,象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是嗄的,他常常跟他們吵架,有時和他們扭毆……——在家里他有二十一個孩子,十三個都比他死得早,③其中一個是白癡;其余都是優秀的音樂家,替他來些小小的家庭音樂會,……疾病,喪葬,爭吵,貧困,侘傺不遇;——同時,他有他的音樂,他的信仰,解脫與光明,還有預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終于抓握到的歡樂,——神明的氣息鍛煉著他的筋骨,聳動著他的毛發,在他嘴里放出霹靂般的聲音……噢!力!力!象雷震一般的歡樂的刀!……

①巴赫作有《約翰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與《馬太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兩部聖樂,為音樂史上钜制。此段均系暗指兩大聖樂中抒情的及戲劇化的境界。又巴赫曾任來比錫聖-托馬斯學校歌唱教師二十余年,故下文稱其為”歌唱教師”。

②薩伏那洛為意大利十五世紀時狂熱的宗教家,曾于短時期內操縱佛羅倫薩的政局。

③按所有巴赫的傳記均稱巴赫子女共二十人(前平生氣個,後平生十三個),巴赫故世時(1750)尚生存者共有子女九人。作者言起子女共二十一人,有十三個比巴赫早故,不知何所據。

克利斯朵夫把這股力盡量吞下。他覺得在德國人心靈中象泉水般流著的這種音樂的力對他很有好處。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粗俗的,可是有什麼關系?主要的是有這股力,而且能浩浩蕩蕩的奔流。在法國,音樂是用濾水器一點一滴的注在瓶口緊塞的水瓶里的。這些喝慣無味的淡水的人,一看到長江大河式的德國音樂,就要吹毛求疵,挑德國天才的錯誤了。

“這些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可忘了自己從前也一樣的可笑過來。”他們居然找出了瓦格納和貝多芬的缺點!他們需要沒有缺陷的天才。仿佛狂風暴雨在吹打的時候會特別小心,一點都不擾亂世界上完整的秩序!……”

他在巴黎街上走著,對自己心中的力非常高興。無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天才的使命是創造,而要依著內心的法則創造一個簇新的有機體的世界,自己必須整個兒生活在里頭。一個藝術家決不嫌太孤獨。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鏡子里的時候被鏡子把原來的形狀改變了,縮小了。一件作品沒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你會沒有勇氣把作品寫完;因為那時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經不是你的,而是別人的可憐的思想。

如今他的夢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擾亂,就象泉水一樣從他心靈的每一個角落,從他路上碰到的每一顆石子里飛湧出來。他所生活的境界象一個能見到異象的人的境界。他所見所聞的一切,在心中喚引起來的生靈與事物,跟實際的見聞完全不同。他只要聽其自然,就能發覺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圍活動。那些感覺會自動來找到他的。路人的目光,風中傳來的語聲,照在草坪上的陽光,停在盧森堡公園樹上歌唱的小鳥,遠處修道院里的鍾聲,臥室中瞧見的一角蒼白的天空,一日之間時時變化的聲音與風光:這些他都不用自己的而用著幻想人物的心靈去體會。——他覺得非常幸福。

可是他的情形比什麼時候都更艱難。唯一的收入是靠幾處的鋼琴課,而那些差事都丟了。時方九月,巴黎人正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學生。他獨一無二的學生是個又聰明又糊塗的工程師,在四十歲上忽發奇想,要做個提琴大家。克利斯朵夫的小提琴拉得不十分好,但總比他的學生高明;所以在某個時期內,他以每小時兩法郎的代價每周給他上三小時的提琴課。過了一個半月,工程師厭倦了,突然發見他主要的天賦還是在繪畫方面。——他把這個發見告訴克利斯朵夫的那一天,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存款點了點數,原來只剩那個學生剛才付給他的十二法郎了。他可並不急,只想到此刻非另謀生路不可,又得上出版商那兒去奔走了。那當然不是有趣的事……管他!……何必事先煩惱呢?今天天氣很好,還不如上墨屯①去玩兒。

①墨屯系巴黎近郊村鎮,風景秀麗,為巴黎人常往游散之地。

他忽然想到要走路了。走路可以促成音樂的收獲。他心中裝滿了音樂,好似蜂房中裝滿了蜜一樣;他對著在心頭嗡嗡作響的金黃的蜜蜂笑著。往往那是一種轉調極多的音樂。節奏是蹦蹦跳跳的,反複不已的,能夠使你白日做夢……喝!關在屋里迷迷忽忽的時候,你以為能創造節奏嗎?那只能象巴黎人一樣雜湊一些微妙而靜止的和聲!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間躺下。樹木微禿,天色象雁來紅一樣的藍。克利斯朵夫恍恍惚惚在那里出神,他的夢也漸漸染上從初秋的白云里漏出來的柔和的光彩。他的血在奔騰。他聽到自己的思潮在胸中湍瀉。它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彼此沖突的新世界與舊世界,已往的心靈的片段,象一個城里的居民一般在他心頭逗留過的、昔日的旅客。高脫弗烈特在曼希沃墓前說的話又給想起來了:他等于一座活的墳墓,多少亡人和多少不相識的人在其中蠢動。他聽著這無量數的生命,很高興讓這個幾百年的森林象管風琴般的奏鳴,其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宛如但丁筆下的森林。他不再象少年時代那樣的怕它們了,因為他有了能夠控制它們的意志。他最快樂的莫過于揮著鞭子使野獸們咆哮,讓自己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內心的動物園比以前更豐富了。他不是孤獨的,也永遠不會再孤獨。他一個人等于整個的軍隊,幾百年來那些快樂而健全的克拉夫脫都在他身上。跟仇視他的巴黎,跟一個種族對壘的時候,他也拿得出整個的種族,雙方是勢均力敵了。

他住的那個寒傖的旅館,如今也嫌租金太貴而放棄了。他在蒙羅越區租了一間閣樓,雖然一無可取,空氣倒很流通,穿堂風是不斷的。好罷,他本來就需要暢快的呼吸。從窗里他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巴黎煙突。搬家的事一下子就辦完了:一輛手推的小車已經足夠;克利斯朵夫自己推著走。最貴重的家具,除了他的舊箱子以外,便是一個從那時期非常流行的貝多芬面像。他把它包得非常仔細,仿佛是件極有價值的藝術品。他和它是老在一起的。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這是他棲身的島嶼,也是測驗他精神的氣壓表。他心靈的溫度,在那個面像上比在他自己的意識上標顯得更清楚:一忽兒是烏云密布的天空,一忽兒是熱情激蕩的狂風,一忽兒又是莊嚴的甯靜。

他不得不減少食糧,一天只在下午一點鍾吃一頓。他買了一條粗大的香腸掛在窗上:每頓切著那麼厚厚的一片,加上一大塊面包,一杯自己發明的咖啡,就算是盛宴了。他還很想把那個量分做兩頓吃。他恨自己胃口那麼好,惡狠狠的罵自己象餓鬼似的,只想著肚子。其實他的肚子也不成其為肚子了,他比一條瘦狗還要瘦。至于身體上旁的部分倒很結實,骨骼象鐵打的,頭腦也始終很清楚。

他不大擔憂什麼明天的問題。只要有著當日的開支,他就不願意操心。等到有一天不名一文了,他才決意再到出版商那里去轉一轉。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工作。他兩手空空的回來,路上走過高恩介紹過他的哀區脫的音樂曲子,他進去了,根本沒記起以前在很不愉快的情形中來過這兒。他一進門便遇到哀區脫,來不及退出來,已經被哀區脫瞧見了。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露出退縮的神氣,竟自向哀區脫走過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預備必要的時候狠狠的頂他一下,因為他相信哀區脫對他一定還是傲慢的。事實可並不如此。哀區脫冷冷的伸出手來,說了幾句普通的客套問他身體怎麼樣,並且不等克利斯朵夫要求,便指著辦公室的門,自己閃在一旁讓他進去。他對于這個意料之中而已經不再期待的訪問,暗暗覺得歡喜。他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實際上老在注意克利斯朵夫的行動;只要有機會聽到他的音樂,他總去聽。那次演奏《大衛》的音樂會,他也在場;對于群眾的惡意,他一點兒不表驚奇,因為他素來瞧不起群眾,而且他的確能感到作品的美。在巴黎,恐怕沒有一個人比哀區脫更能賞識克利斯朵夫藝術的特色的了。可是他決不和克利斯朵夫說,不但為了克利斯朵夫得罪過他,並且也因為要他和藹可親根本不可能:那是他天生的缺陷。他真心預備幫克利斯朵夫的忙,卻絕對不肯自動表示:他等著克利斯朵夫上門來請求。現在克利斯朵夫既然來了,照理他很可以寬宏大量的借此機會消除他們以前的誤會,不必教克利斯朵夫再那麼委屈的向他開口;但他更喜歡讓克利斯朵夫把請求的話從頭至尾說一遍,並且還決意要把克利斯朵夫拒絕過的工作交給他做,哪怕只做一次也是好的。他給他五十頁樂譜,要他改編為曼陀林跟吉他的譜。這樣以後,哀區脫看他已經屈服,也就滿足了,便再給他一些比較愉快的工作,態度可始終那麼傲慢,令人沒法感激。而克利斯朵夫也真要被生活壓迫得無路可走了,才會再來找他。話雖如此,他甯願靠這些工作糊口,——不管是多麼氣人的工作,——而不願受哀區脫周濟。那是哀區脫試過一次的,而且也是出于誠意。克利斯朵夫早已感覺到哀區脫先要屈辱他然後幫助他的用意,所以即使不得不接受哀區脫的條件,至少可以拒絕他的施舍。他很願意為他工作:有來有往,清清楚楚,可決不肯欠他一絲一毫的情。不象為了藝術而到處求人的瓦格納,他絕對不把自己的藝術看得比靈魂更重;不是自己掙來的面包,他是咽不下去的。——有一回他把頭天晚上做夜工趕起來的活兒送去的時候,哀區脫正在吃飯。哀區脫留意到他蒼白的臉色和不由自主投向菜盤的目光,斷定他還沒吃東西,便邀他一起吃。用意是很好;但哀區脫那麼明顯的令人感到他是看出了人家的窘況,以致他的邀請也象是布施了:那是克利斯朵夫甯可餓死也不接受的。他不得不坐在飯桌前面,——(因為哀區脫有話跟他說);——但對于盤里的菜絲毫不動,推說才吃過飯。其實他正是餓火中燒呢。

克利斯朵夫很想不去找哀區脫;可是別的出版商比哀區脫更要不得。——另外有一般有錢的音樂玩賞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樂而不會寫下來。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對他哼著自己嘔盡心血的結晶,說道:“你聽,這多美啊!”

他們把這一句半句交給克利斯朵夫,要他拿去”發展”,——(就是說把它寫完起);——結果他們用自己的名字在一家大書鋪出版。隨後他們認為這件作品的確是自己寫的了。克利斯朵夫就認得一個這樣的人,舊家出身,手腳忙個不停的高個子,稱他”親愛的朋友”,抓著他的手臂,做出非常熱心的表情,湊著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嘟嘟囔囔的說些胡話,不時還大驚小怪的叫幾聲:什麼貝多芬啊,范爾侖啊,奧芬巴赫啊,伊凡德-祈爾貝啊……他要克利斯朵夫工作,①可不想給酬報:只請他吃幾頓飯,拉幾下手就算了。最後他遞給克利斯朵夫二十法郎,克利斯朵夫居然還那麼傻,為了交情而不肯收。而那天他袋里的錢連一法郎都不到,同時還得買一張二十五生丁的郵票寄母親的信。那是魯意莎的命名①伊凡德-祈爾貝為法國近代著名歌女,以善唱雜曲小調紅極一時。節,克利斯朵夫無論如何要去封信的:可憐的婦人把兒子的信看得太重了,怎麼也少不了。雖然寫信對她是樁苦事,最近幾個星期她來信也比往常多了些。她受不了孤獨的痛苦,又下不了決心到巴黎來住在兒子一起:她膽子太小,又舍不得她的小城,她的教堂,她的家;她怕出門。況且即使她願意來,克利斯朵夫也沒有路費給她;他自己過日子的錢也不是天天有呢。

使他非常高興的是有一次洛金寄東西給他:克利斯朵夫為了她而跟普魯士兵打架的那個鄉下姑娘,寫信來說她已經結婚了,附帶報告他媽媽的消息,寄給他一籃蘋果和一方喜糕。這些禮物來得正好。那天晚上他正守著餓齋,又是四季齋,又是封齋:掛在窗口釘子上的臘腸只剩一根繩子了。一①收到這些禮物,克利斯朵夫自比為由烏鴉把食物送到岩上來的隱士。但那烏鴉大概忙著要給所有的隱士送糧,以後竟不再光顧了。

①基督舊教教會規定,每季之初的星期三、五、六應當守齋,謂之四季齋。複活節前的星期三至複活節(星期日)之間的守齋,稱為封齋。

雖然情形這樣苦,克利斯朵夫依舊不減其樂。他在面盆里洗衣服時,蹲在地下擦皮鞋時,嘴里老打著唿哨。他用柏遼茲的話安慰自己:“我們應當超臨人生的苦難,用輕快的聲音唱那句歡樂的禱詞:震怒的日子……”——他有時把這句唱到一半,停下來哈哈大笑,使鄰人聽了大為驚愕。

他過著非常嚴格的禁欲生活。正如柏遼茲說的:“情人生涯是有閑和有錢的人的生涯。”克利斯朵夫的窮,謀生的艱苦,飲食極度的儉省,創造的然情,使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去想到尋歡作樂。他不但表示冷淡,而且為了厭惡巴黎的風氣,竟變了極端的禁欲主義者。他拚命要求貞潔,痛恨一切淫穢的事。那並非說他沒有情欲。在別的時候,他也放縱過來。但他那時的情欲還是貞潔的:因為他所追求的不是肉體的快樂,而是絕對的舍身忘我與豐滿的生命。而當他一發見不是那麼回事的時候,就不勝氣憤的排斥情欲。他認為淫欲不是普通的罪惡,乃是毒害生命的大罪惡。凡是心中還有些古老的基督教道德而不曾被外來的沙土完全湮沒的人,凡是今日還能感到自己是強健的種族(就是憑著英勇的紀律而締造西方文明的)的後裔的人,都不難了解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那個國際化的社會把享樂當作獨一無二的目標,獨一無二的信條。——當然,我們應當求幸福,希望人類幸福,應當把野蠻的基督教義二千年來堆積在人類心頭的悲觀主義一掃而空。但我們必須存著造福人群的豪俠的信念。否則所謂求幸福是為的什麼?不是極可憐的自私自利嗎?少數的享樂主義者竭力想冒最少的危險去換最大的快樂,不管別人死活。——是的,他們這種沙龍里的社會主義,我們領教過了!……他們的享樂主義只宜于”肥頭胖耳”的民眾,只宜于安富尊榮的”特殊階級”,對于窮人卻是一味致命的毒藥:這些道理在提倡享樂主義的人不是比誰都明白嗎?……”享樂的生活是有錢人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不是個有錢的人,而且天生他是不會有錢的。他掙了一些錢就花在音樂上面,省下飯食去買音樂會門票。他買著最便宜的座位,在夏德萊戲院最高的一層樓上。他心中充滿了音樂,音樂代替了他的消夜餐跟情婦。他那麼渴望幸福,又那麼容易滿足,對于樂隊的不夠標准簡直不以為意。他在兩三個鍾點以內快樂得迷迷忽忽,演奏的格調不高,音符的錯誤,只能使他泛起一點兒寬容的笑意:他踏進會場已經把批評精神丟開了;他這是為了愛而非為了批判來的。在他周圍,群眾也象他一樣的一動不動,半闔著眼睛,在無邊的夢境中載沉載浮。克利斯朵夫仿佛看見一群人掩在黑影里頭,蜷做一堆,象一頭巨大的貓,津津有味的體驗著、培養著他們的幻覺。半明半暗的黃澄澄的光線中,很神秘的顯出幾張臉,那種無可形容的風度,悄然出神的姿態,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與同情:他留戀它們,聽著它們,終于和它們身心融成一片。有時那些心靈中也有一個會覺察到,雙方在音樂會的時間內隱隱然起一種共鳴的作用,互相參透生命中最隱秘的部分,直到音樂會終了,溝通心靈的洪流才會中斷。這種境界,是一般愛好音樂的人,尤其是年輕而盡情耽溺的人所熟知的:音樂的精華主要是由愛構成的,所以一定要在別人心中體驗才能體驗得完滿;唯譬如此,音樂會中常常有人不知不覺的四處窺探,希望能在人堆里找到一個朋友,來分享他自個兒擔受不了的喜悅。

在克利斯朵夫為了要充分領略音樂的甜美而挑選的這批臨時朋友中間,有一張在每次音樂會上都遇見的臉,特別吸引他。那是個風騷的女工,不懂音樂而極喜歡音樂的。她的側影好象一頭小野獸,一個筆直的小鼻子比她微微撅起的嘴和細巧的下巴只突出一點,往上吊的眉毛很細,眼睛很亮:完全是無愁無慮的女孩子,在她那個淡漠的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愛笑愛快活的心情。這些輕佻的姑娘,年輕的女工,也許最能映出久已絕跡的清明之氣,象古希臘雕像和拉斐爾畫上所表現的。當然這境界在她們的生命中不過是一刹那,歡情覺醒的一刹那,很快就萎謝的。但她們至少有過一忽兒美妙的光陰。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非常高興:一張可愛的臉永遠使他心里很舒服;他能夠欣賞而不動欲念,只從中汲取歡樂,力,安慰,——甚至于德性。不必說,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在看她;而他們之間也不知不覺有了那種磁性的交流。並且因為差不多在每次音樂會中都坐著老位置,兩人不久便熟悉了彼此的口味。聽到某些段落,他們互相會心的瞧一眼;她要是特別喜歡某一句,就微微吐著舌頭,好似要舔嘴唇的樣子;要是她覺得某一句不對勁,就不勝輕蔑的撅著嘴。這些小小的表情有點兒無心的做作,那是一個人知道自己被人注意的時候免不了的。有時聽到嚴肅的作品,她頗想做出莊嚴的神氣:側著腦袋,集中精神,臉上掛著點笑意,眼梢里覷著他是否注意她。他們倆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雖然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甚至也不想——(至少在克利斯朵夫方面)——在音樂會散場的時候見見面。

碰巧他們在某次晚上的音樂會中坐在一起。笑容可掬的遲疑了一會,兩人終于友好的攀談起來。她聲音很好聽,關于音樂說了許多傻話,因為她完全不懂而要裝懂;但她的確非常喜歡。最壞的跟最好的,馬斯涅與瓦格納,她都愛好,只有那些平庸的東西她才厭煩。音樂對她是一種刺激感官的享樂,她全身的毛孔都在吸收,好似達娜哀的吸收黃金雨。①《特里斯坦》的序曲使她渾身發抖;《英雄交響曲》使她如臨戰陣,非常痛快。她告訴克利斯朵夫說貝多芬聾而且啞,但雖然這樣,雖然他生得奇丑,要是她認識他,她一定會愛他。克利斯朵夫分辯說貝多芬並不怎麼丑;于是他們討論到美丑問題;她承認這是看各人口味而定的,這一個人認為美的,另一個人可以認為不美:“人不是金洋錢,沒法討每個人歡喜。”——克利斯朵夫甯可她不開口,那時倒更能聽到她的內心。音樂會中奏到《伊索爾德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濕的手遞給他;他把它握著,直到樂曲終了;他們在勾連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覺到交響樂的波流。

①希臘神話載:阿爾哥王阿克利西奧西斯因神示將被平生女達娜哀所殺,乃將達娜哀幽禁塔中。達娜哀為宙斯所戀,化身為黃金雨潛入塔中。

他們一同出場;快到半夜了。兩人一邊談一邊向拉丁區走去;她攙著他的胳膊,由他送回家;到了門口,她正想替他帶路,他卻告辭了,全沒注意到她鼓勵他留下的眼色。她當場不禁為之愕然,繼而又大為氣惱;過了一忽兒,她想到他這麼蠢又笑彎了腰,回到房里脫衣服的時候,她又生起氣來,終于悄悄的哭了。她在下次音樂會中碰到他,很想裝出氣惱,冷淡,使性的神氣。但他那麼天真其實,使她的心軟了下來。他們又談著話,只是她的態度比較矜持了些。他很誠懇的,同時極有禮貌的和她談著正經,談著美妙的事,談著他們所聽的音樂和他的感想。她留神聽著,竭力要跟他一般思想。她往往捉摸不到他說話的意義,可照舊相信他。她對克利斯朵夫暗暗抱著一種感激的敬意,面上卻差不多不露出來。由于一種不約而同的心理,他們只在音樂會場上談天。有一回他看見她跟許多大學生在一起。他們倆很莊嚴的行了個禮。她對誰都不提其他。她心靈深處有一個神聖的區域,藏著些美妙的,純潔的,令人安慰的東西。

這樣,克利斯朵夫用不著有所行動,光是有他這樣一個人,就能給人一種心神安定的影響。他走到哪兒都不知不覺的留下一點兒內心的光。他自己可絕對想不到。在他身旁,就在他一座屋子里面,有些他從未見過的人,也在無意中慢慢的感受到他的嘉惠于人的光輝。

幾星期以來,克利斯朵夫便是守齋也沒有錢上音樂會去了;寒冬已屆,在他那間最高層的屋子里,他凍僵了,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坐在桌子前面。于是他下樓到巴黎街上亂跑,想靠走路來取暖。他常常會忘了周圍熙熙攘攘的人,遁入無窮無極的時間中去。只要看到喧鬧的街道之上,淒冷的明月掛在天空,或是白茫茫的霧里透出一輪紅日,他就會覺得煩囂的市聲登時消滅,整個的巴黎沉入了無垠的空虛,那些生活景象仿佛是久已過去的幾百年以前的生活的影子,……文明的外衣沒有能完全遮蓋了的,自然界中的獷野的生活;只要有點兒極細微的,平常人無從感知的征象,就能使克利斯朵夫窺到那生活的全豹。在街面的石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在荒瘠的大街上,在沒有空氣沒有泥土的鐵欄中抽芽的樹木,跑過的一條狗,飛過的一頭鳥,充塞于原始天地而被人類毀滅了的野獸的最後一批遺跡,一群飛舞的蚊蚋,侵蝕一個市區的無形的疫癘:光是這些現象,已經能夠使大地的浩然之氣沖出閉塞的人類暖室,吹在克利斯朵夫的臉上,鞭策他的生命力把它鼓動起來。

在這種長時間的散步中,——往往餓著肚子,幾天的不跟任何人交談,他可以無窮無盡的作著夢。饑餓與沉默更刺激了這種病態的傾向。夜里他睡眠不安,做著累人的夢,時時刻刻看到他的老家,看到兒時的臥室;音樂老是和他糾纏不清。白天,他又跟那些躲在他心中的人,親愛的人,離別的與亡故的人談著話。

十二月里一個潮濕的下午,堅硬的草地上蓋著冰花,灰色的屋頂與穹窿在大霧中變得一片迷糊,枝干裸露的樹,瘦長的,畸形的,浴著水氣,好似海洋底下的植物,——克利斯朵夫從上一天氣就老打著寒噤,無論如何不能使自己溫暖,便走進了他不大熟識的盧佛宮。

至此為止,繪畫沒有使他怎麼感動過。他太耽溺于內心的天地了,來不及再去把握色與形的世界。它們對他的影響僅限于它們跟音樂共鳴的部分,而那只能給他一種變了樣的影子。當然,他也本能的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眼睛看的形式與耳朵聽的形式,它們的和諧都受著同樣的規則支配;他也感覺到心靈深處的水波便是色彩與聲音兩條巨川的發源地,只是在人生的分水嶺上望兩個相反的方向分了路,灌溉著兩個不同的山坡。但他只認得兩個山其中的一個,到了要應用眼睛的王國內就迷路了。所以那眼神清朗,號稱為光明世界的王後的法蘭西,它最動人而也許最自然的魅力的秘密,克利斯朵夫始終沒有發見。

即使克利斯朵夫對繪畫感到興趣,以他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品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種這樣不同的視覺的境界。有些風雅的德國人唾棄德國人的感覺而醉心于印象派,或是十八世紀的法國畫,——有時還自命為比法國人了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這樣。跟他們比較,他也許是個野蠻人;但他老老實實做著野蠻人。蒲舍畫上的粉紅色的臀部;華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肉豐滿的美人,胸衣高聳而精神完全是浮華空虛的人物;葛萊士的一本正經的眼風;弗拉高那的撩得很高的襯衣:所有這些富有詩意的裸體的玩藝兒①給他的印象不過跟一份專講色情的時髦報紙相仿。他完全沒感覺到畫上富麗堂皇的和諧。歐洲最精練的古文明的,那種綺麗的而有時也帶點淒涼的夢境,對他是更生疏了。對于十七世紀的法國畫,他也不見得更能賞識繁文縟節的虔誠,講究氣派的肖像;幾個最嚴肅的大師的冷淡與矜持的態度,尼古拉-波生嚴峻的作品,和斐列伯-特-香班涅色彩不鮮明的人像上所表現的灰色的靈魂,正是教克利斯朵夫和法國②古藝術無從接近的。此外,他根本不認識新派藝術;而即使認識了,恐怕也不免于認識錯誤。在德國的時候他受到相當誘惑的現代畫家只有一個鮑格林,但這位作家也不會使克③利斯朵夫了解拉丁藝術。克利斯朵夫所領會的是這個粗暴的天才的原始與粗野的氣息。他的眼睛看慣了生硬的顏色,看慣了那個如醉如狂的野蠻人的大刀闊斧的東西,當然不容易接受法國藝術的半明半暗的色調,與柔和纖巧的和諧。

①蒲舍四人均法國十八世紀畫家。繪畫采用婦女作題材,以法國十八世紀為最盛。

②波生與特-香班涅均十七世紀法國畫家。兩人均為法國古典畫派之宗師。

③鮑格林為十九世紀瑞士畫家,以色彩強烈著稱,兼有寫實主義與浪漫義的作風。作品側重于表現思想,時或失之晦澀費解。

但一個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決不能無所沾染。環境多少要留些痕跡在你身上。盡管深閉固拒,你早晚會發覺自己有些變化的。

那天傍晚在盧佛宮一間間的大廳上溜跶的時候,他就有些變化了。他又累,又冷,又餓;廳上只有他一個人。在他周圍,荒涼的畫廊罩著陰影,那些睡著的形象開始活動了。克利斯朵夫渾身冰凍,悄悄的在埃及的斯芬克斯,亞述的怪物,班爾賽巴里的公牛,巴利西的巨蛇中間走過。他覺得自己進①了神話世界,心頭有些神秘的激動。人類的幻夢,——心靈的各種奇異的花,——把他包裹著……

①按此系指盧佛宮底層的古代雕刻陳列室。

走進連塵埃都是黃澄澄的書廊,色彩燦爛的果園,沒有空氣的圖畫之林,象發燒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個極大的震動。——他被饑餓,室內的溫度,和五光十色的圖畫攪得昏昏沉沉,視而不見的走著:他頭暈了。走到靠著塞納河的畫廊盡頭的地方,他站在倫勃朗的《善心的撒瑪利亞人》前面,怕自己倒下,雙手抓著畫前的鐵欄杆,把眼睛閉了一會。等到重新睜開眼來,看著那幅跟他的臉非常貼近的畫的時候,他給迷住了……

日光將盡。它已經遠去,已經死了。看不見的太陽往黑暗中沉沒了。這個奇妙的時間,心靈經過了一天的工作,困倦交加,入于麻痹狀態,正好是精神的幻覺起來活動的時候。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聽見血在脈管里流動。無力動彈,氣息僅屬,心里頭一片淒愴,沒法自主了……只希望能投入一個朋友的懷里……只希望有奇跡出現,覺得它就要出現了……是的,它來了!昏暗的暮色中閃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背著垂死者的人的肩上,浸潤著那些平凡的東西與卑微的人物,于是一切都顯得和氣甘美,有了神明的光輝。上帝親自用他那雙有力而仁愛的手臂緊緊摟著那些受難的、病弱的、丑陋的、貧窮的、肮髒的人,摟著那個襪子掉在腳跟上的仆人,那些蜂擁在窗下的畸形的臉,那些一言不發、心懷恐怖的麻木的生靈,——緊抓著倫勃朗畫上所有的可憐的人,那群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無辦法的,受著束縛的,微不足道的靈魂。①——可是上帝就在這兒。我們並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輪,和他照在眾人身上的光影。

①此節所述的景象,均以倫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畫上的實景為主。據《新約-路加福音》第十章載,有一男子中途被盜,受傷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行經其旁,均不顧而去。素為猶太人痛恨之撒瑪利亞人過而憐之,為之療傷,以馬載之而去。此乃耶穌為詮釋”愛鄰如愛己”一語所說之故事。後世文人畫家多以此為題材,倫勃朗此作尤為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