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3)

……愁容慘淡的靈魂,

沒有毀謗,也沒有贊揚……

羅孫和他的朋友們不但十拿九穩的知道自己能支配這些人,並且十拿九穩的覺得自己盡有權利對他們為所欲為:這理由克利斯朵夫是太明白了。羅孫他們並不缺少統治的工具。成千成萬沒有意志的公務員,閉著眼睛由著他們指揮。諂媚逢迎的風氣;徒有其名的共和國;社會黨的報紙看到別國的君主來訪問就大為得意;奴才的精神,一見頭銜、金線、勳章,就五體投地:要籠絡他們,只消丟一根骨頭給他們咬咬,或是給他們幾個勳章掛掛就得了。要是有個王肯答應把法國人全部封為貴族,法國所有的公民都會變成保王黨的。

政客們的機會很好。一七八九年以來的三個政體:第一個被消滅了;第二個被廢黜了,或被認為可疑;第三個志得意滿的睡熟了。至于此刻方在興起的第四個政府,帶著又①②嫉妒又威脅的神氣,也不難加以利用。衰微的共和政府對付它,就跟衰微的羅馬帝國對付它無力驅逐的野蠻部落一樣,用著招撫改編的方法,而不久他們也變了現政府最好的看家狗。自稱為社會主義者的布爾喬亞閣員,很狡猾的把工人階級中最優秀的分子勾引過來,加以並吞,把無產階級黨派弄成群龍無首,沒有領袖的局面,自己則吸取平民的新血液,再把布爾喬亞的意識灌輸給平民算做回敬。

①一七八九年以後的三個政體,指第一共和(即大革命以後的,1792-1804年),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氣下台以後,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戰爭以後,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戰被德國侵入為止)。

②此所謂第四個政權,暗指工人及平民階級的抬頭。

在布爾喬亞並吞平民的許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種是那些平民大學。那是”無所不通”的知識雜貨鋪。據課程綱要所載,平民大學所教的”包括各部門的知識,物理方面的,生物方面的,社會學方面的:天文學,宇宙學,人類學,人種學,生理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學,地理學,語言學,美學,論理學,……”花樣之多,便是畢克-特-拉-彌朗台爾那樣的頭腦也裝不下。①

①意大利的畢克-特-拉-彌朗台爾(1463-1494)為曆史上有名的百科全書式的大博學家。

當然,平民大學初辦的時候的確有一種真誠的理想,有個偉大的願望,想把真、美、善普及大眾;現在某些平民大學也還存著這個理想。工人們作了一天工之後,跑來擠在悶塞的講堂里,表示他們求知的渴望勝過了疲勞:這是何等動人的景象。但人們又怎樣的利用他們!除了少數聰明而有人性的真正的使徒,用意極好而不善于應付的善良的心以外,多多少少全是一般愚妄的,饒舌的,玩手段的家伙,沒有讀者的作家,沒有聽眾的演說家,教授,牧師,鋼琴家,批評家,拿自己的出品把民眾淹沒了。各人都在推銷自己的貨物。最能叫座的自然是那些賣膏藥的,那些玄學大師,搬出許許多多老生常談,末了再歸結到一個社會的天堂。

極端貴族的唯美主義,例如頹廢派的版畫,詩歌,音樂,也在平民大學里找到了出路。大家希望平民對思想界發生一些返老還童的作用,促成民族的新生。可是人們一開頭先把布爾喬亞所有雕琢纖巧的玩藝兒,象疫苗似的種在平民的血里!而平民也不勝貪饞的吸收進去,並非為了喜歡,而是因為那些都是布爾喬亞的東西。克利斯朵夫有一次跟著羅孫太太到一所平民大學去,在迦勃里哀-福萊的美妙的歌和貝多芬晚期的一闋四重奏之間,聽她對著平民彈奏德彪西。他自己對貝多芬晚年的作品還是經過了許多年,趣味與思想起了許多變化方始了解的;這時他不禁懷著憐憫的心問一個鄰座的人:“你懂得這個嗎?”

那位鄰人立刻把脖子一挺,象一只發怒的公雞似的,回答說:“當然!干嗎我就不能象你一樣的了解?”

為了證明他的了解,他更用著挑戰的神氣望著克利斯朵夫,哼著一段賦格曲。

克利斯朵夫吃了一驚,趕緊溜了,心里想這些畜牲竟把民族的生機都毒害了;哪里還有什麼平民!

“你才是平民!”一個工人對一個想創辦平民戲院的熱心人說。”我嗎,我可是跟你一樣的布爾喬亞!”

一個幽美的黃昏,軟綿綿的天空罩在黑洞洞的都城上面,象一張強烈的色彩已經黯淡的東方地毯。克利斯朵夫沿著河濱大道從聖母院望安伐里特宮走去。夜色蒼茫中,大寺上面的兩座鍾樓仿佛摩西在戰爭中高舉的手臂。小聖堂頂上的金箭,帶著神聖的荊棘,高聳在萬家屋舍之上。對岸,盧佛宮①的窗子在夕照中閃出最後的微光,還顯得有點兒生氣。安伐里特廣場的盡頭,在威嚴的壕溝與圍牆後面,在氣概非凡的空地上,陰沉的金色穹窿高懸在那里,仿佛一闋交響曲,紀念那些年代久遠的勝利。高崗上的凱旋門,象英雄進行曲似的,替帝國軍團的行列開路。

克利斯朵夫忽然覺得這些很象一個已經死了的巨人,在平原上伸展著巨大的四肢。他心驚肉跳,停了下來,悵然望著這些奇大無比的化石,想起那個已經絕跡的,地球上曾經聽見過它腳聲的傳奇式的種族,——安伐里特的穹窿好比它的冠冕,盧佛的宮殿好比它的腰帶,大寺頂上無數的手臂似乎想抓握青天,拿破侖凱旋門的兩只威武的腳踏著世界,而如今只有一些侏儒在它的腳跟底下熙熙攘攘。

①哥特式建築的教堂,正面鍾樓上往往有下粗上細的極長的八角形柱作結頂,末梢則為箭形。而八角形的長柱四周飾有樹葉與枝條等作為裝飾,此處稱神聖的荊棘,乃言此種樹葉枝條之裝飾象征基督荊冠上之荊棘。小聖堂在今巴黎法院側,建于十三世紀,與巴黎聖母院相距不遠。

克利斯朵夫雖然自己不求名,卻也在高恩和古耶帶他去的巴黎交際場中有了點小名片。他的奇特的相貌,——老是跟他兩位朋友之中的一個在新戲初演的晚上和音樂會中出現,——極有個性的那種丑陋,人品與服裝的可笑,舉止的粗魯,笨拙,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怪論,琢磨得不夠的,可是方面很廣很結實的聰明,再加高恩把他和警察沖突而亡命法國的經過到處宣傳,說得象小說一樣,使他在這個國際旅館的大客廳中,在這一堆巴黎名流中,成為那般無事忙的人注目的對象。只要他沉默寡言,冷眼旁觀,聽著人家,在沒有弄清楚以前不表示意見,只要他的作品和他真正的思想不給人知道,他是可以得到人家相當的好感的。他沒法待在德國是法國人挺高興的事。特別是克利斯朵夫對于德國音樂的過激的批評,使法國音樂家大為感動,仿佛那是對他們法國音樂家表示敬意。——(其實他的批判是幾年以前的,多半的意見現在已經改變了:那是他從前在一份德國雜志上發表的幾篇文章,被高恩把其中的怪論加意渲染而逢人便說的。)——大家覺得克利斯朵夫很有意思,並不妨礙別人,又不搶誰的位置。只要他願意,他馬上可以成為文藝小圈子里的大人物。他只要不寫作品,或是盡量少寫,尤豈不要讓人聽到他的作品,而只吸收一些古耶和古耶一流的人的思想。他們都信守著一句有名的箴言,當然是略微修正了一下:

“我的杯子並不大;……可是我……在別人的杯子里喝。”

一個堅強的性格,它的光芒特別能吸引青年,因為青年是只斤斤于感覺而不喜歡行動的。克利斯朵夫周圍就不少這等人:普通都是些有閑的青年,沒有意志,沒有目的,沒有生存的意義,怕工作,怕孤獨,永遠埋在安樂椅里,出了咖啡館,就得上戲院,想盡方法不要回家,免得面對面看到自己。他們跑來,坐定了,幾個鍾點的瞎扯,盡說些無聊的話,結果把自己攪得胃脹,惡心,又象飽悶,又象饑餓,對那些談話覺得討厭極了,同時又需要繼續下去。他們包圍著克利斯朵夫,有如歌德身邊的哈叭狗,也有如”等待機會的幼蟲”,想抓住一顆靈魂,使自己不至于跟生命完全脫節。

換了一個愛虛榮的糊塗蛋,受到這些寄生蟲式的小嘍羅捧場也許會很喜歡。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做人家的偶像。並且這些崇拜的的人自作聰明,把他的行為看做含有古怪的用意,什麼勒南派,尼采派,神秘派,兩性派等等,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大為氣憤。他把他們一起攆走了。他的性格不是做被動的角色的。他一切都以行動為目標:為了了解而觀察,為了行動而了解。他擺脫了成見,什麼都想知道,在音樂方面研究別的國家別的時代的一切思想的形式和表情的方法。只要他認為是真實的,他都拿下來。他所研究的法國藝術家都是心思靈巧的發明新形式的人,殫精竭慮,繼續不斷的做著發明工作,卻把自己的發明丟在半路上。克利斯朵夫的作風可大不相同:他的努力並不在于創造新的音樂語言,而在于把音樂語言說得更有力量。他不求新奇,只求自己堅強。這種富于熱情的剛毅的精神,和法國人細膩而講中庸之道的天才恰好相反。他瞧不起為風格而求風格。法國最優秀的藝術家,在他眼里不過是高等的巧匠。在巴黎最完美的詩人中間,有一個曾經立過一張”當代法國詩壇的工作表,詳列各人的貨物,出起或薪餉”;上面寫的有”水晶燭台,東方綢帛,金質紀念章,古銅紀念章,有錢的寡婦用的花邊,上色的塑像,印花的琺琅……”,同時指出哪一件是哪一個同業的出品。他替自己的寫照是”蹲在廣大的文藝工場的一隅,綴補著古代的地毯,或擦著久無用處的古槍”。——把藝術家看作只求技術完滿的良工巧匠的觀念,不能說不美,但不能使克利斯朵夫滿足。他一方面承認他職業的尊嚴,但對于這種尊嚴所掩飾的貧弱的生活非常瞧不起。他不能想象一個人能為寫作而寫作。他不能徒托空言而要言之有物。

“我說的是事實,你說的是空話……”

克利斯朵夫有個時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盡量吸收,然後精神突然活躍起來,覺得需要創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對他的個性有種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好幾倍。在胸中泛濫的熱情非表現出來不可,各式各種的熱情都同樣迫切的要求發泄。他得鍛煉一些作品,把充塞心頭的愛與恨一起灌注在內;還有意志,還有舍棄,一切在他內心相擊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權利的妖魔,都得給它們一條出路。他寫好一件作品把某一股熱情蘇解,——(有時他竟沒有耐性完成作品),——又立刻被另外一股相反的熱情卷了去。但這矛盾不過是表面的:雖然他時時刻刻在變化,精神是始終如一。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走向同一個目標的不同的路。他的靈魂好比一座山:他取著所有的山道爬上去;有的是濃蔭掩蔽,迂回曲折的;有的是烈日當空,陡峭險峻的;結果都走向那高踞山巔的神明。愛,憎,意志,舍棄,人類一切的力興奮到了極點之後,就和”永恒”接近了,交融了。所謂”永恒”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的:不論是教徒,是無神論者,是無處不見生命的人,是處處否定生命的人,是懷疑一切,懷疑生亦懷疑死的人,——或者同時具有這些矛盾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恒的”力”中間融和了。克利斯朵夫所認為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別人心中喚醒這個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恒”的烈焰。在這妖豔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經在他心頭吐放。他自以為超出了一切的信仰,不知他整個兒就是一個信仰的火把。

然而這是最容易受法國人嘲笑的資料。一個風雅的社會最難寬恕的莫過于信仰;因為它自己已經喪失信仰。大半的人對青年的夢想暗中抱著敵視或訕笑的心思,其實大部分是懊喪的表現,因為他們也有過這種雄心而沒有能實現。凡是否認自己的靈魂,凡是心中孕育過一件作品而沒有能完成的人,總是想:

“既然我不能實現我的理想,為什麼他們就能夠呢?不行,我不願意他們成功。”

象埃達-迦勃勒①一流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他們暗中抱著何等的惡意,想消滅新興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熱諷,或是使人疲勞,或是使人灰心,——或是在適當的時間來一套勾引誘惑的玩藝……

①易卜生戲劇《埃達-迦勃勒》中的主角,懷有高遠的理想而終流于庸俗淺薄。

這種角色是不分國界的。克利斯朵夫因為在德國碰到過,所以早已認識了。對付這一類的人,他是准備有素的。防禦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先下手為強;只要他們來親近他,他就宣戰,把這些危險的朋友逼成仇敵。這種坦白的手段,為保衛他的人格固然很見效,但對于他藝術家的前程決不能有什麼幫助。克利斯朵夫又拿出他在德國時候的那套老辦法。他簡直不由自主的要這麼做。只有一點跟從前不同:他的心情已經變得滿不在乎,非常輕松。

只要有人肯聽他說話,他就肆無忌憚的發表他對法國藝術界的激烈的批評,因之得罪了許多人。他根本不想留個退步,象一般有心人那樣去籠絡一批徒黨做自己的依傍。他可以毫不費力的得到別的藝術家的欽佩,只消他也欽佩他們。有些竟可以先來欽佩他,唯一的條件是大家有來有往。他們把恭維這回事看做放債一樣,到了必要的時候可以向他們的債務人,受過他們恭維的人,要求償還。那是很安全的投資。——但放給克利斯朵夫的款子可變了倒賬。他非但分文不還,還沒皮沒臉的把恭維過他作品的人的作品認為平庸譾陋。這樣,他們嘴里不說,心里卻懷著怨恨,決意一有機會便如法炮制,回敬他一下。

在克利斯朵夫做的許多冒失事中間,有一樁是跟呂西安-雷維-葛作戰。他到處遇到他,而對于這個性情柔和的,有禮的,表面上完全與人無損,反顯得比他更善良,至少比他更有分寸的家伙,克利斯朵夫沒法藏其他過于誇張的反感。他逗呂西安討論,不管題目如何平淡,克利斯朵夫老是會把談鋒突然之間變得尖銳起來,使旁聽的人大吃一驚。似乎克利斯朵夫想出種種借口要跟呂西安拚個你死我活;但他始終傷不到他的敵人。呂西安機靈之極,即使在必敗無疑的時候,也會扮一個占上風的角色;他對付得那麼客氣,格外顯出克利斯朵夫的有失體統。克利斯朵夫的法語說得很壞,夾著俗話,甚至還有相當粗野的字眼,象所有的外國人一樣早就學會而用得不恰當的,自然攻不破呂西安的戰術了。他只是憤怒非凡的跟這個冷嘲熱諷的軟綿綿的性格對抗。大家都派他理屈:因為他們並看不出克利斯朵夫所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情形:就是說呂西安那種和善的面目是虛偽的,因為遇到了一股壓不倒的力量而想無聲無息的使它窒息。呂西安並不急,跟克利斯朵夫一樣等著機會:不過他是等機會破壞,克利斯朵夫是等機會建設。他毫不費力的使高恩和古耶對克利斯朵夫疏遠了,好似前此使克利斯朵夫慢慢的跟史丹芬家疏遠一樣。他使他完全孤立。

其實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努力往孤立的路上走。他教誰都對他不滿意,因為他不屬于任何黨派,並且還進一步反對所有的人。他不喜歡猶太人,但更不喜歡反猶太的人。這般懦怯的多數民族反對強有力的少數民族,並非因為這少數民族惡劣,而是因為它強有力;這種妒忌與仇恨的卑鄙的本能使克利斯朵夫深惡痛絕。結果是猶太人把他當做反猶太的;而反猶太的把他當做猶太人。藝術家則又認為他是個敵人。克利斯朵夫在藝術方面不知不覺把自己的德國曲譜表現得特別過火。和某種只求感官的效果而絕不動心的巴黎樂派相反,他所加意鋪張的是強烈的意志,是一種陽剛的,健全的悲觀氣息。表現歡樂的時候又不講究格調的雅俗,只顯出平民的狂亂與沖動,使提倡平民藝術的貴族老板大片反感。他所用的形式是粗糙的,同時也是繁重的。他甚至矯枉過正,有意在表面上忽視風格,不求外形的獨創,而那是法國音樂家特別敏感的。所以他拿作品送給某些音樂家看的時候,他們也不細讀,就認為它是德國最後一批的瓦格納派而表示瞧不起,因為他們是一向討厭瓦格納派的。克利斯朵夫卻毫不介意,只是暗中好笑,仿著法國文藝複興期某個很有風趣的音樂家的詩句,反複念道:

……

得了罷,你不必慌,如果有人說:

這克利斯朵夫沒有某宗某派的對位,

沒有同樣的和聲。

須知我有些別人沒有的東西。

可是等到他想把作品在音樂會中演奏的時候,就發見大門緊閉了。人們為了演奏——或不演奏——法國青年音樂家的作品已經夠忙了,哪還有位置來安插一個無名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去鑽營。他關起門來繼續工作。巴黎人聽不聽他的作品,他覺得無關重要。他是為了自己的樂趣而寫作,並非為求名而寫作。真正的藝術家決不顧慮作品的前途。他象文藝複興期的那些畫家,高高興興的在屋子外面的牆上作畫,雖然明知道十年之後就會蕩然無存。所以克利斯朵夫是安安靜靜的工作著,等著時機好轉;不料人家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幫助。

那時克利斯朵夫正躍躍欲試的想寫戲劇音樂。他不敢讓內心的抒情成分自由奔放,而需要把它限制在一些確切的題材中間。一個年輕的天才,還不能控制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的人,能夠定下界限,把那個隨時會溜掉的靈魂關在里頭當然是好的。這是控制思潮必不可少的水閘。——不幸克利斯朵夫沒有一個詩人幫忙;他只能從曆史或傳說中間去找題材來親自調度。

幾個月以來在他腦中飄浮的都是些《聖經》里的形象。母親給他作為逃亡伴侶的《聖經》,是他的幻夢之源。雖然他並不用宗教精神去讀,但這部希伯萊民族的史詩自有一股精神的力,更恰當的說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時分把他被巴黎煙薰塵汙的靈魂洗滌一番。他雖不關心書中神聖的意義,但因為他呼吸到獷野的大自然氣息和原始人格的氣息,這部書對他還是神聖的。誠惶誠恐的大地,中心顫動的山岳,喜氣洋溢的天空,猛獅般的人類,齊聲唱著頌歌,把克利斯朵夫聽得出神了。

在《聖經》中他最向往的人物之一是少年時代的大衛。但他心目中的大衛並非露著幽默的微笑的佛羅倫薩少年,或神情緊張的悲壯的勇士,象范洛幾沃與彌蓋朗琪羅表現在他們的傑作上的:他並不認識這些雕塑。他把大衛想象做一個富有詩意的牧人,童貞的心中蘊藏著英雄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更清秀,身心更調和的,南方的西格弗里德。——因為克利斯朵夫雖然竭力抵抗拉丁精神,其實已經被拉丁精神滲透了。這不但是藝術影響藝術,思想影響藝術,而是我們周圍的一切——人與物,姿勢與動作,線條與光——的影響。巴黎的精神氣氛是很有力量的,最倔強的性格也會受它感化,而德國人更抵抗不了:他徒然拿民族的傲氣來驕人,實際上是全歐洲最容易喪失本性的民族。克利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感染到拉丁藝術的中庸之道,明朗的心境,甚至也相當的懂得了造型美。他所作的《大衛》就有這些影響。

他想描寫大衛和掃羅王的相遇,用交響詩的形式表現兩個人物。在一片荒涼的高原上,周圍是開花的灌木林,年輕①的牧童躺在地下對著太陽出神。清明的光輝,大地的威力,萬物的嗡嗡聲,野草的顫動,羊群的鈴聲,使這個還沒知道負有神聖使命的孩子引起許多幻想。他在和諧恬靜的氣氛中懶洋洋的唱著歌,吹著笛子。歌聲所表現的歡樂是那麼安靜,那麼清明,令人聽了哀樂俱忘,只覺得是應該這樣的,不可能不這樣的……可是突然之間,荒原上給巨大的陰影籠罩了,空氣沉默了;生命的氣息似乎退隱到地下去了。唯有安閑的笛聲依舊在那里吹著。精神錯亂的掃羅王在旁邊走過。他失魂落魄,受著虛無的侵蝕,象一朵被狂風怒卷的,自己煎熬自己的火焰。他覺得周圍是一平空虛,自己心里也是一平空虛:他對著它哀求,咒罵,挑戰。等到他喘不過氣來倒在地下的時候,始終沒有間斷的牧童的歌聲又那麼笑盈盈的響起來了。掃羅抑捺著騷動不已的心緒,悄悄的走近躺在地下的孩子,悄悄的望著他,坐在他身邊,把滾熱的手放在牧童頭上。大衛若無其事的掉過身子,望著掃羅王,把頭枕在掃羅膝上,繼續唱他的歌。黃昏來了,大衛唱著睡熟了;掃羅哭著。繁星滿天的夜里又響起那個頌贊自然界複活的聖歌,和心靈痊愈以後的感謝曲。

①大衛為以色列的第二個王,年代約在公元前一○五五至一○一四年,少年時為父牧羊,先知撒母耳為之行油膏禮,預定其繼承掃羅王位。因以色列王掃羅為神厭氣,為惡魔所擾,致精神失常,乃從臣仆之言,訪求耶西之子大衛侍側彈琴。掃羅一聞琴聲,即覺精神安定。見《舊約-撒母耳記》上卷第十六章。此處將故事略加改動,彈琴易為吹笛,訪求改為偶遇。

克利斯朵夫寫作這一幕音樂,只顧表現自己的歡樂,既沒想到怎麼演奏,更沒想到可以搬上舞台。他原意是想等到樂隊肯接受他的作品的時候在音樂會中演奏。

一天晚上,他和亞希-羅孫提起,又依著羅孫的要求,在鋼琴上彈了一遍,讓他有個概念。克利斯朵夫很詫異的發覺,羅孫對這件作品竟非常熱心,說應該拿到一家戲院去上演,並且自告奮勇要促成這件事。過了幾天,羅孫居然很認真的干起來,使克利斯朵夫更覺得奇怪;而一知道高恩,古耶,甚至呂西安-雷維-葛都表示很熱心,他不但是詫異,簡直給攪糊塗了。他只能承認他們為了愛藝術而把私人的嫌隙丟開了:這當然是他意想不到的。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急急于表現這件作品的倒是他自己。那原來不是為舞台寫的,拿去交給戲院未免荒唐。但羅孫那麼懇切,高恩那麼苦勸,古耶又說得那麼肯定,克利斯朵夫居然動心了。他沒有勇氣拒絕。他太想聽聽自己作的曲子了!

為羅孫,什麼事都輕而易舉。經理和演員都爭先恐後的巴結他。碰巧有家報館為一個慈善團體募捐想辦個游藝大會。他們決定在游藝會里表演《大衛》。一個很好的管弦樂隊給組織起來了。至于唱歌的,羅孫說已經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物來表現大衛。

大家便開始練習。樂隊雖然脫不了法國習氣,紀律差一些,可是第一次試奏的成績還算滿意。唱掃羅王的角色嗓子有點貧弱,卻還過得去,技術是有根底的。表演大衛的是個高大肥胖,體格壯健的美婦人;但她聲音惡俗,肉麻,帶著唱通俗歌劇的顫音,和咖啡館音樂會的作風。克利斯朵夫皺著眉頭。她才唱了幾節,他已經斷定她不能勝任了。樂隊第一次休息的時候,他去找負責音樂會事務的經理,那是和高恩一同在場旁聽的。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向他走過來,便得意揚揚的問:“那末你是滿意的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說,”大概不至于有什麼問題。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那個女歌唱家。非換一個不可。請你客客氣氣的通知她;你們是搞慣這一套的……你總不難替我另外找一個罷?”

那位經理不由得愣住了,望著克利斯朵夫,似乎疑心他是開玩笑。

“噢!你這話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克利斯朵夫問。

經理跟高恩倆睒了睒眼睛,神氣很狡猾:“她多有天分!”

“一點兒天分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說。

“怎麼沒有!……這樣好的嗓子!”

“談不到嗓子。”

“人又多漂亮!”

“那跟我不相干。”

“可是也不妨事啊,”高恩笑著說。

“我需要一個大衛,一個懂得唱的大衛;不需要美麗的海倫,”克利斯朵夫說。

經理好不為難的搔搔鼻子:“那很麻煩,很麻煩……可是她的確是個出色的藝術家:——我敢向你擔保。也許她今天不大得勁。你再試一下看看。”

“好罷,”克利斯朵夫回答;”可是這不過是白費時間罷了。”

他重新開始練習。情形可是更糟。他幾乎不能敷衍到曲子終了:他煩躁不堪,指點女歌手的口氣先是還冷冷的不至于失禮,慢慢的竟直截了當,不留余地了;她花了很大的勁想使他滿意,對他裝著媚眼皮憐,只是沒用。看到事情快要鬧僵,經理就很小心的出來把練習會中止了。為了沖淡一下克利斯朵夫給人的壞印象,他趕緊去和女歌手周旋,大獻殷勤;克利斯朵夫看了很不耐煩,神氣專橫的向他示意叫他過來,說道:

“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了。我不要這個人。我知道人家心里會不舒服;可是當初不是我挑的。你們去想辦法罷。”

經理神氣很窘,彎了彎腰,滿不在乎的回答:“我沒有辦法。請你跟羅孫先生去說罷。”

“那跟羅孫先生有什麼相干?我不願意為這些事去麻煩他。”

“他不會覺得麻煩的,”高恩帶著俏皮的口氣說。

接著他指了指剛在門外進來的羅孫。

克利斯朵夫迎上前去。羅孫一團高興的嚷著:“怎麼?已經完啦?我還想來聽聽呢。那末,親愛的大師,怎麼樣?滿意不滿意?”

“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回答。”我不知道向你怎麼道謝才好……”

“哪里!哪里!”

“只有一件事不行。”

“你說罷,說罷。咱們來想辦法。我非要使你滿意不可。”

“就是那個女歌唱家。咱們自己人,不妨說句老實話,她簡直糟透了。”

滿面笑容的羅孫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他沉著臉說:“朋友,你這個話真怪了。”

“她太不行了,太不行了,”克利斯朵夫接著說。”沒有嗓子,唱歌沒有氣,沒有技巧,一點兒才氣都沒有。幸虧你剛才沒聽到!……”

羅孫的態度越來越冷了,他截住了克利斯朵夫的話,聲音很難聽的說:“我對特-聖德-伊格蘭小姐知道得很清楚。她是個極有天分的歌唱家,我非常佩服的。巴黎所有風雅的人都是跟我一樣的見解。”

說罷,他轉過背去,攙著女演員的手臂出去了。正當克利斯朵夫站在那兒發呆的時候,在旁看得挺高興的高恩,過來拉著他的胳膊,一邊下樓一邊笑著和他說:“難道你不知道她是他的情婦嗎?”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明白了。他們想表演這個作品原來是為了她,不是為了克利斯朵夫,怪不得羅孫這樣熱心這樣肯花錢,他的嘍啰們又這樣上勁。他聽高恩講著那個聖德-伊格蘭的故事:歌舞團出身,在小戲院里紅了一些時候,就象所有她那一流的人一樣,忽然雄心勃勃,想爬到跟她的身分更相當的舞台上去唱戲。她指望羅孫介紹她進歌劇院或喜歌劇院;羅孫也巴不得她能成功,覺得《大衛》的表演倒是一個挺好的機會,可以教巴黎的群眾領教一下這位新悲劇人材的抒情天才,反正這角色用不到什麼戲劇的動作,不至于使她出丑,反而能盡量顯出她身段的美。

克利斯朵夫聽完了故事,掙脫了高恩的手臂,哈哈大笑,直笑了好一會。最後他說:

“你們真教我受不了。你們這些人都教我受不了。你們根本不把藝術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老是女人,女人。你們排一出歌劇是為了一個跳舞的,為了一個唱歌的,為了某先生或某太太的情人。你們只想著你們的丑事。我也不怪你們:你們原來是這樣的東西,那末就這樣混下去罷,擠在你們的馬槽里去搶水喝罷,只要你們喜歡。可是咱們還是分手為妙:咱們天生是合不攏來的。再見了。”

他別了高恩,回到寓所,寫了封信給羅孫,聲明撤回他的作品,同時也不隱瞞他撤回的動機。

這是跟羅孫和他所有的徒黨決裂了。後果是立刻感覺得到的。報紙對于這計劃中的表演早已大事宣傳,這一回作曲家和表演者的不歡而散又給他們添了許多嚼舌的資料。某個樂隊的指揮,為了好奇心,在一個星期日下午的音樂會中把這個作品排了進去。這幸運對于克利斯朵夫簡直是個大大的厄運。作品是演奏了,可是被人大喝倒彩。女歌唱家所有的朋友都約齊了要把這個傲慢的音樂家教訓一頓;至于聽著這闋交響詩覺得沉悶的群眾,也樂于附和那些行家的批判。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想顯顯演奏家的本領,冒冒失失的在同一音樂會里出場奏一闋鋼琴與樂隊合奏的幻想曲。群眾的惡意,在演奏《大衛》的時候為了替演奏的人著想而留些余地的,此刻當面看到了作家就盡量發泄了,——何況他的演技也不盡合乎規矩。克利斯朵夫被場中的喧鬧惹得心頭火起,在曲子的半中間突然停住,用著挖苦的神氣望著突然靜下來的群眾,彈了一段瑪勃洛打仗去了,——然後傲慢的說道:①”這才配你們的胃口。”說完,他站起身來走了。

①《瑪勃洛》為通俗的兒童歌曲,其中的複唱句是:“瑪勃洛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會場里登時亂哄哄的鬧了起來。有人嚷著說這是對于聽眾的侮辱,作者應該向大家道歉。第二天,各報一致把高雅的巴黎趣味所貶斥的粗野的德國人罵了一頓。

然後是一平空虛,完全的,絕對的空虛。克利斯朵夫在多少次的孤獨以後再來一次孤獨,在這個外國的,對他仇視的大城里,比什麼時候都更孤獨了。可是他不再象從前一樣的耿耿于懷。他慢慢的有點兒覺得這是他的命運如此,終身如此的了。

他可不知道一顆偉大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孤獨的,即使命運把他的朋友統統給剝奪了,他也永遠會創造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滿腔的熱愛在四周放出光芒,而便是在這個時候,他自以為永遠孤獨的時候,他所得到的愛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要豐富。

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同時學鋼琴的,還有一個年紀不滿十四歲的女孩子。她是高蘭德的表妹,叫做葛拉齊亞-蒲翁旦比,皮膚黃澄澄的,顴骨帶點粉紅,臉蛋很飽滿,象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小小的鼻子有點往上翅,闊大的嘴巴線條很分明,老是半開半闔的,下巴很圓,很白,神色安詳的眼睛透著溫柔的笑意,鼓得圓圓的腦門,四周是一大堆又長又軟的頭發,並不打鬈,只象平靜的水波一般沿著腮幫掛下來。寬大的臉盤,沉靜而美麗的目光,活象安特萊-台爾-薩多畫上的聖處女。

她是意大利人。父母差不多成年住在鄉下,在意大利北部的一所大莊子里:那邊有的是平原,草場,跟小河。從屋頂的平台上眺望,底下是一片金黃的葡萄藤,中間疏疏落落的矗立著一些圓錐形的杉樹。遠處是無窮盡的田野。四下里靜極了。只聽到耕田的牛鳴,和把犁的鄉下人尖銳的叫喊:

“籲嘻!……走呀!”

蟬在樹上唱,青蛙沿著水邊叫。夜里,銀波蕩漾的月光底下,萬籟俱寂。遠遠的,不時有些看守莊稼的農人蹲在茅屋里放幾槍,警告竊賊表示他們醒在那里。對于矇眬半睡的人們,這種聲音跟在遠處報時報刻的和平的鍾聲並沒什麼分別。過後,又是一平靜寂包著你的心靈,好似一件衣褶寬博的軟綿綿的大氅。

在小葛拉齊亞周圍,生命似乎睡著了。人家不大理會她。她是在恬靜的空氣中自由自在的長大的。那麼平靜,那麼從容。她性子懶懶的,喜歡東遛遛,西逛逛,沒頭沒腦的盡睡。她會在園子里幾小時的躺下去。她在靜默中飄飄蕩蕩,好似一只蒼蠅在夏日的溪水上輕輕拂弄。有時,她無緣無故的突然奔起來,奔著,奔著,象一頭小動物,腦袋與胸脯微微向右邊側著,非常輕靈,自然。她簡直是頭小山羊,就為了喜歡蹦跳而在石子堆里溜滑打滾。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樹木,種田的人,院子里的雞鴨,嘮嘮叨叨的說話。她疼愛周圍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歡大人,可是不象對小東西那麼毫無顧忌。她不大見到外界的人。莊子離城很遠,完全是孤零零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難得有個滿面正經,拖著沉重的腳步的農夫,或是一個眼睛發亮,臉孔紫銅色的,美麗的鄉下女人,昂著頭,挺著胸,搖搖擺擺的走過去。葛拉齊亞在靜悄悄的大花園里獨自消磨日子:一個人也不看見,後來不厭煩,對什麼也不怕。

有一次,一個流浪的漢子闖入冷落的田莊里想偷只雞。他看見女孩子躺在草地上,一邊哼著一支歌一邊咬著一塊長長的烤面包,不由得呆了一呆。她安閑的望著他,問他來做什麼。他說:“給我一些東西,要不然我就嚇你了。”

她把手里的面包遞給了他,眼睛笑眯眯的說:“你別嚇人啊。”

于是那浪人走了。

媽媽去世了。老爸爸心腸很好,很懦弱,是個世家出身的意大利人;他身子結實,性情快活,人很和善,就是有些孩子氣,完全沒能力管女孩子的教育。老蒲翁旦比的妹子,史丹芬太太,回來參加嫂子的葬禮,看見孩子那麼孤單不由得很揪心,決意帶她到巴黎去住些時候,讓她忘記一下喪母的悲痛。葛拉齊亞哭了,老爸爸也哭了。可是史丹芬太太決定了什麼事,大家只有服從的分兒,沒有人能反抗的。她是一家之中最有決斷的人;她在巴黎自己家里掌管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情夫;——因為她對于責任和快樂能兼籌並顧,為人又實際又富于熱情,——並且極喜歡交際,在外邊非常活動。

移植到巴黎之後,幽靜的葛拉齊亞對著美麗的高蘭德表姊深深的鍾情起來,使高蘭德看了好玩。人們把這個野生的和順的小姑娘帶到交際場和戲院去。大家繼續拿她當孩子看待,她也自認為孩子,其實早已不是了。她頗有些自己藏得很緊而覺得害怕的感情,對于一個人一件東西常常會熱情沖動。她暗中戀著高蘭德,偷她一條絲帶或一塊手帕什麼的;當著表姊的面,她往往一句話都說不出;而在等待的時候,知道就要看到表姊的時候,她又焦急又快活,簡直會渾身顫抖。在戲院里,要是她先到了而後看見美麗的表姊穿著袒露的晚禮服走進包廂,受到眾人注目的話,葛拉齊亞就滿心歡喜的笑了,笑得那麼謙卑,親切,抱著一腔熱愛;而高蘭德和她一說話,她連心都為之化開了。穿著白色的長袍,美麗的黑發蓬蓬松松的散披在皮膚暗黃的肩上,把長手套放在嘴里輕輕咬著,又閑著沒事把手指望手套里伸進一點,——她一邊看戲一邊時時刻刻回頭看著高蘭德,希望她對自己友好的瞧一眼,也希望把自己感到的樂趣分點兒給她,用褐色的明淨的眼睛表示:“我真愛你。”

在巴黎近郊的森林中散步時,她形影不離的跟著高蘭德,坐就坐在她腳下,走就走在她前面,替她撥開伸在路中間的樹枝,在沒法插足的汙泥中放幾塊石頭。有天晚上,高蘭德在花園里覺得冷了,問她借用圍巾,她竟快活得叫起來,——(過後卻又難為情,覺得不應該叫的),——因為那等于她的愛人和她擁抱了一下,而圍巾還給她的時候又留下了愛人身上的香味。

也有些她偷偷看著的書,有些詩,——(因為人家還只給她看兒童讀物)——使她感到一種慌亂的甜美的境界。還有某些音樂,雖然人家說她還不能領會而她也自以為不能領會,——她可感動得臉色發白,身上出汗。她那時的心情是誰都不知道的。

除此以外,她只是一個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糊里糊塗的,懶洋洋的,相當貪嘴,動不動就臉紅;有時幾小時的不出聲,有時咭咭呱呱的說個不休;容易哭,容易笑,會突然之間的嚎慟,也會象小孩子般縱聲狂笑。一點兒毫無意思的小事就能使她樂,使她高興。她從來不想裝做大人,始終保存著兒童的面目。她尤其是心地好,絕對不忍心教人家難過,也絕對受不了別人對她有半句生氣的話。她非常謙虛,老躲在一邊;只要是她認為美與善的,她無有不愛,無有不欽佩;她往往一相情願的以為別人有如何如何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