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葉清玄已經睡著,等醒來之後卻發現,一線窗外已經是紅霞漫天,已經到了傍晚的時刻.
現在是每天一個小時放風的時間.
在夕陽下,高牆之後的院落中,放風的囚徒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打牌或者聊天,有的人還喝著茶,對著落葉寫詩.
看著他們談論詩集和品茶的妙趣,感覺這里簡直像個貴族俱樂部.
但不知為何,葉清玄卻覺得違和感越來越強烈.
就像是一群五大三粗渾身毛的馬匪坐在粉紅色的房間中一起給自己的玩具娃娃梳妝打扮開茶會一樣.
笑容溫柔,就連臉上的刀疤都透出幸福的味道來.
而在高塔之上,有管風琴的聲音響起.
這並非是驅策以太的樂章,只是單純的音樂而已.
那宏偉悠揚的聖詩旋律回蕩在監獄里,飽含空靈和聖潔的旋律充斥在耳邊,令人頓覺生命的美好和珍貴.
"這是什麼鬼?"
他皺起眉頭,輕聲呢喃.
"你還不知道?"
不遠處,輪椅上面打瞌睡的老頭兒抬起眼睛看著他,便忍不住嘲弄:"這是聖城為了洗滌我們這些罪人的靈魂而准備的樂章.
偶爾演奏一下,希望用音樂的美讓我們感悟到人生的美好和正義的偉大……大概就是這樣吧.待久了之後,你就會習慣的."
葉清玄一愣,問道:"在這里根本沒辦法溝通以太,樂章真得會有用麼?"
老頭兒的笑容變得神秘起來.
"年輕人,你還太年輕,哪怕天資橫溢,可接觸樂理的時日畢竟尚短呢.有些東西,你還來不及體會到."
他淡淡地:"如果你還能活個幾十年的話,就會明白:哪怕沒有以太,音樂也是一種具有魔性和力量的東西……值得令人靈魂沉醉.
只是傾聽,便會撼動靈魂."
那一瞬間,葉清玄心中一震,腦中忽然閃過了記憶的片段:"音符……是語言?"
輪椅上的老人聽到他的話,眼神微微地驚愕起來,微微頷首:
"可以這麼認為."-
所謂的音符,便是對世界之聲的轉錄.
人類通過觀察世界,將傳達奧秘的聲音化作了音符,以此驅策奇跡.
所有文明誕生的開端,必然是語言的誕生.阿斯加德人的先祖將自己獻祭給真理之樹,得到了阿斯加德最初的盧恩音符.
蘇美爾人說智者盜取了神火中的語言,為人類帶來光明,而代價是死後靈魂將隕落地獄之中……
音符,就是語言.
這是第一次上課的時候,亞伯拉罕所說的話.
他認為音符是以太的語言,並以此奠定了'解譯法’的基礎.
當時葉清玄還不理解老師的話,可現在忽然之間有一種莫名的領悟.
"看樣子像是稍微明白點了?"
輪椅上的古怪老人眼神微妙起來:"哪怕沒有以太,有的旋律也足夠影響人的情緒和性格,在配合上一些特殊的佐料和誘導,做到'洗滌心靈’的效果一點都不難.
在這樣的環境下,哪怕十惡不赦的惡徒,也總有一天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哪怕當初的自己被完全抹得一干二淨."
他停頓了一下,露出惡意地笑容:"歡迎來到聖城的靈魂改造工場,小伙子,你應該很快就會習慣的.
用不了多久,可能就會加入他們之中去暢談藝術和人生的美妙呢."
葉清玄的神情未見變化和懼怕,只是看著老人,問道:"那麼,你來了這里有多長時間了呢?三十年吧?還是四十年?"
老頭兒的笑容微微變化了.
他抓住了問題的核心.
"五十六年,下個月就五十七年了."老人如是回答說:"你想知道為什麼這一套對我沒用?告訴你也沒問題,但你不一定能用得到."
葉清玄聳肩:"您不妨說說看,說不定能行呢."
"辦法很簡單啊."
"如果你享受美食的話,你會被美味征服.
但如果你知道你所享受的美味都是用爛肉,瘋牛,病豬肉和垃圾堆里的臭水做出來的話,你就絕對不會喜歡了."
老人一邊咳嗽著,一邊在輪椅上怪笑:"只要戳破神聖外衣,看到下面的東西之後,你就不會喜歡那一身看上去光鮮動人的外套了."
葉清玄皺眉,神情茫然.
老者抬起手,指了指管風琴旋律的來處.
"你聽著覺得琴師如何?"
葉清玄思索片刻之後說道:"基礎和指法很不錯,應該是來自三一學院,古典流派的傳承,但駕馭的很好,不過不失,中規中矩."
"就這個?你看得終究太淺了."
老者看著他,似笑非笑:"音樂是有靈性存在的,但這一份靈性來自于何處?"
葉清玄不假思索地回答:"創作者和演奏者的賦予."
"沒錯."
老頭兒怪笑起來:"樂理之靈為本心之道,人會隱藏,但它不會,它知你所思所想,所做所為,也將剖白暴露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我正是明白這一點之後,才成為黑樂師的呀."
似是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心中對于力量的渴望與悸動,他的眼神就變得愉快起來了:"小子,你無從欺騙自己的內心,也無法令你的音樂說謊.
正因為如此,融合了你的樂章性靈的宿命之章被擊潰時,人才會瘋癲至死……那是你心魂的結晶,最真實的你自己.
所以……"
老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只要去傾聽,便可以窺見它的本來面目.你想知道那個彈琴的家伙現在在想什麼嗎?"
葉清玄點頭.
老者怪笑,推動輪椅:
"跟我來."--
老者將他帶到院子的角落里.
在樹蔭下,幾個老到似乎下一瞬間就會死進棺材里的老頭兒坐在石桌周圍,打牌或者閑聊,葉清玄看著都擔心,生怕他們稍微激動一點,就腦溢血被送進重症加護室.
"這位是湯姆,這位是喬恩,你叫他們老湯和老喬就行了.
邊上的那個看色-情-雜志的光頭是個變態,可以不用理他……基本上,在這里的人都是十惡不赦死有余辜的家伙,所以不需要你抱有憐憫之心.
能在這里留到現在,還沒有改邪歸正的蠢貨,就這麼多了.
要不要我給你詳細介紹一下?"
"不用了."
葉清玄搖頭,自己挑了一個位置坐下:"鹿頭人湯姆-克萊恩.集骨者喬恩-瓦萊納,還有這位把頭發剃光的……應該是聖城傳奇殺人狂莫利安先生吧?
各位的事跡我從教團的懸賞榜單上已經深有了解,沒想到各位都還被關押在這里,真是令人意外.
只有這位腿腳不便的先生我沒有認出來,抱歉."
"沒關系,我只是籍籍無名之輩而已,不認識也無所謂,叫我老瘸子就行了."
輪椅上的老瘸子明顯不想談論曾經做的事情,只是笑了笑:"沒想到幾十年前的通緝榜單到現在都還有人記得,真是令人驚訝."
說著,他看向眾人:"我剛剛還在跟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聊聖城給我們開的專場音樂會呢.大家有什麼見解麼?"
"見解?"
老喬撇了他一眼,眼神古怪:"你又搞什麼幺蛾子?"
"見解而已嘛."
老瘸子一臉期待:"說說無妨."
老喬搖頭:"沒仔細聽,就知道彈琴的人換了……應該是個男人,比較年輕,大概二十歲出頭吧."
葉清玄一愣,再問:"還有呢?"
"我聽聽看……"
鹿頭人老湯也感興趣了,側耳傾聽片刻之後,便露出古怪的笑容:"嘿,這是有心事啊,嘿嘿嘿.
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似乎是准備磨洋工."
"這還用說?"
老喬嗤笑:"聖城給的薪水那麼低,領著這麼點錢到這種鬼地方來,十年都買不到一套房子,換我肯定不爽.
既然前途無亮,想辦法多撈點錢才是正理."
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莫利安抬起頭來了,淡淡地說道:"我倒是覺得是因為下半身的問題."
"賭麼?"
老湯搓著手:"賭十聲爸爸怎麼樣?"
"好啊."
莫利安笑了,似乎飽含信心.
果然,沒過兩個小節,湯姆的表情就難看起來.
"媽的,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滿肚子都是交配?"他啐了一口,"這貨的心里還想著不知道哪個妓-院的小婊-子呢."
"我再賭十聲爸爸."
莫利安笑容古怪,抬起一根手指:"他是個同性戀."
"……"
一言既出,眾人沉默,沒有人想跟他賭了.
"這也能聽出來?"葉清玄心生好奇.
"這很簡單."老瘸子的語氣複雜:"變態最了解變態,壞人最了解壞人,同性戀也最了解同性戀.
偏偏有的王八蛋把三樣占全了,以前他拿著聖城的殺人執照時,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別人的人渣味,別說現在找個同性戀了."
莫利安面露得色,似乎並不以此為恥,只是問:
"有人要賭他的男朋友是誰麼?現在還可以加注."
"是鐵塔下層區的管理人,對吧?"
說話的是葉清玄.
這一次輪到莫利安愣住了,很快,便恍然一笑:"你看出來了?"
"猜的."
葉清玄聳肩:"反正這里性取向異常的人就就那麼多,有資格和那個樂師搭配的就更少了,簡單的排除法."
"……"
眾人的面色古怪起來.
"感謝各位的指教,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東西."葉清玄起身道別:"就不打擾各位的牌局了,下次再見吧."
目送著葉清玄離去,老湯搖頭:"是個麻煩的小鬼啊."
莫利安看向老瘸子:
"圖什麼?"
"嗯?"老瘸子似乎沒聽明白.
"你一個黑樂師,竟然想要幫一個出了名的跟黑樂師勢不兩立的年輕小鬼?難道你准備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只是好奇而已呀."
新的牌堆碼好了,老瘸子慢條斯理地抽著牌:"反正他的時日無多.我只是想要看看,如果沒有這層障礙的話,他能做到什麼程度而已.
畢竟,在這里除了打牌之外,想要找點樂趣,實在太難."
"那你就要失望了."
莫利安搖頭,語氣意味深長:"因為要他命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那幾個老家伙對自己不懷好意.
這是葉清玄很快得出的結論.
不論是鹿頭人還是集骨者都絕非善類,還有那個看似好心卻又神秘無比的老瘸子,他們似乎有所圖謀,但更重要的是那個叫做莫利安的禿頭.
在看似平靜和煦的眼神之下,是不折不扣的殺意.他想要干掉自己,卻投鼠忌器,只能強行克制*.
如果這里不是監獄,兩人狹路相逢的話,已經爆發了一場死戰.
因此,盡管他們為自己點破了這一層迷霧,但葉清玄心中依舊不存在任何感激,甚至隱隱有些忌憚.
但目前當務之急,是尋找夏爾.
他必須要找自己的賤貨師兄問清楚,現在外面究竟是什麼情況,而且他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可找了半天之後,卻依舊不見夏爾的中央
詢問了諸多人之後,卻根本沒有人見過夏爾,以師兄的顏值和那一頭騷包金發,應該不至于過目即忘,那麼問題就來了.
夏爾究竟被關在哪兒了?
就在葉清玄沉吟之中,聽見閘門的轟鳴聲.
在層層柵欄之後,鐵車在森嚴的戒備下來到了監獄,並從上押解下了新的囚徒.像是經過了殘酷的折磨,他就連站都站不穩了,眼神空洞,頭發蓬亂,臉色慘白.
葉清玄愣住了.
隔著遙遠的距離,他看清了那一張臉那是曾經每日審理自己的審查員!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審查員看了過來,隔著層層柵欄,眼神就變得悲涼又複雜.他像是想要說什麼,可勉強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
到最後,只露出一個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容.
很快,葉清玄打聽到了他的罪名.
謀圖刺殺樞機主教……
葉清玄愣了半天,轉身離去.
放風的時間結束了--
昏暗的燈光下,葉清玄凝視著牆壁上的殘缺樂章,在腦中,海量的細節翻滾著,不斷地破碎又重新拼湊.
全新的結構從那一種混亂的思緒中浮現出了雛形.
音符是語言.
那麼,便必然有其邏輯結構在其中,便是樂理.
樂章的靈性來自于創作者的內心.
來自于最真實的自己.
那麼,便必然有跡可循.
在樂理中尋找自己?
葉清玄還是第一次感受這種體驗.
切換了一個視角看問題之後,便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
葉清玄嘗試著以一個古代學者的角度去進行理解.就像是整理殘破的文獻一樣,小心翼翼地完善,修補,還有剔除.
按照自己的理解和要求,將其重新組織,塑造出新的形象.
一時間,往日得不到解答的迷惑找到了新的方向.
但現在他又體會到了新的困惑.
書到用時方恨少,葉清玄現在分外後悔自己在大圖書館的時候沒有多去背一點相關的典籍.
幸好,老師來到了聖城,這一方面的事情可以下次探監的時候向他請教.
葉清玄站在牆前,手抓著鋼筆,飛快地刪除著其中多余的段落,只是短短兩個小時,便精簡了五分之一.
五分之一的臃余結構被更簡潔的樂理所代替了.
更重要的是,原本紛繁複雜的四個核心已經隱隱找到融合的方向了.而原本天人之血中的進階'織夢者’,也終于有了眉目.
在熄燈之前,葉清玄看著牆壁上結構大變的樂章,滿意點頭,神清氣爽.
沒有了原本盲人摸象的困惑,找到了方向,那麼得到結果便是遲早的事情.
這將是他入獄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晚上.
可就在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卻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模糊哽咽聲.
那個剛剛被丟進監獄里的審查員蜷縮在自己的房間里,淚流滿面,像是懊悔著什麼事情.
葉清玄的心情頓時變得暗淡起來.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覺得他被關進這里來,和自己有某種關系,一時間不由得隱隱地有些內疚.
只是很快,他便被一陣奇癢所吸引.
手背,手肘,肩膀,腳趾縫隙,膝蓋窩,屁股,後背,脖頸,臉上……那奇癢像是可以蔓延一樣,迅速地覆蓋了全身.
撓癢的手指感覺到了一場的觸感,帶來了巨大的恐懼.
葉清玄猛然翻身,從床上坐起.
走廊的暗淡燈光穿過了鐵欄,照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慘白的臉色.
他抬起頭,看向馬桶後面的鏡子.
在鏡子中,那個消瘦的年輕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細密的水泡飛速地在他的身上蔓延,一個個拇指大小的肉瘤迅速地從病變的血肉中長出,上面布滿了慘白的水泡.
只要稍微觸碰,便會破裂,干癟,擠壓出膿液之後,留下了細密的孔洞.
就像是瞬間感染了晚期的某種烈性傳染病,渾身上下都在迅速的畸形化,病變,*,變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摸樣.
葉清玄咆哮,想要驚醒守衛.
可是寂靜中,根本沒有任何人的聲音傳來,只有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了耳中.
"是樂章."
瞬息之間他恍然大悟,神情變得陰沉無比.因為腳上的鐵環阻隔,他根本感覺不到任何以太,也無從分辨那力量究竟是來自何處,也無從反抗.
那麼,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他忍著劇痛和奇癢,從床上滾下,在地上爬行,迅速地爬向了馬桶旁邊的洗漱台,手指打翻了牙杯,牙刷落在了地上.
葉清玄咬住牙刷,左手用力.
嘎嘣一聲,牙刷的柄斷裂了.
病變畸形的手掌抓住了斷裂的牙刷,將尖銳的一端對准了胸口,猛然刺落.
血漿噴濺.
他慘叫,拔出,再次捅下,在足以令人暈厥的劇痛中刺穿了心口的血肉,擴大傷口.緊接著,手指粗暴地伸入其中,撕扯傷痕.
直到最後,隔著病變成墨綠色的骨骼,他看到了自己布滿毒創的心髒.
于是,他便笑了,如釋重負.
"是幻術."
幸好,不是聖詠派系的詛咒,是幻術.
在賢者之石化為小源升華為原點之後,說實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胸膛里那個跳動著的東西是什麼了.
反正又不會出問題,他干嘛為了滿足好奇心再去做個開胸手術呢?
但是,不論代替了賢者之石,都絕對,絕對,不會是可以被病毒感染的血肉器官!
"這麼著急的想要干掉我?"
葉清玄冷笑:"沒那麼簡單."
幸好,是幻術呢--
最近總算恢複狀態了,以後如果狀態良好的話,大概都會像今天這樣,一章五千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