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經曆了兩天的跋涉之後,夏爾終于回到了國都之中.
濃厚的藥草味里,聖詠樂師為他換上了繃帶和膏藥,釋放了恢複樂章之後,傷口依舊沒什麼起色.
哪怕失去了所有力量,可夏爾對樂章的抵抗力依舊太強了.
"出去吧."
病房的角落里,蓋烏斯淡淡地吩咐.
很快,醫師們退出了房間,留下蓋烏斯和夏爾兩個人獨處.
"為什麼不撤退?"
蓋烏斯的聲音冰冷,壓抑著自己的怒氣:"夏爾,為什麼要違反我的命令?"
病床上,夏爾尷尬地笑了一下,臉色依舊蒼白:"如果走了的話……會有很多人因我而死,總不能放著不管吧?"
蓋烏斯的語氣變得漠然:"你應該清楚,那是阿斯加德,是我們的敵人."
"呃……就算要找敵人,也應該去找國王清算吧?"
"你以為戰爭只是國王的一己之私發起的?"
蓋烏斯嗤笑,"或許有一萬個借口可以歸罪于國王和元老院,但歸根結底,不正是因為他們的呼喚麼?
他們想要戰爭,他們需要掠奪來的物資,他們需要飲其他人的血,來成就自己的地位!他們每一個人的稅金和購買的國債都變成了阿斯加德的武器,戰船和以太重炮.
為了不至于讓自己貧窮,讓自己痛苦,他們選擇了讓別人痛苦!你如今大發慈悲,可他們何曾對你憐憫?
當高加索的糧食供應被封鎖的時候,他們舉國歡呼,當高加索的春耕被打斷時,他們載歌載舞……他們不是無辜者,阿斯加德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夏爾愣住了,"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
蓋烏斯打斷了他的話,"搞清楚你要保護的人吧,夏爾!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了滿足願望的舉動,究竟有多少人付出了代價?
如今,為了護送你回來,我們不僅折損了超過六千名士兵,還險些在那群阿斯加德人的反撲之下,失去這些日子以來無數人犧牲才換來的戰果!
因為你的慈悲,你對敵人的憐憫,不僅後續的兩個大規模作戰計劃無法實施,而且,還讓所有人看到了你的軟弱,你的傷痕,還有你的弱點."
"可是……我們已經贏了啊."
夏爾結結巴巴地辯解:"您看,我擊潰了聖城,戰勝了那麼多的聖徒,連金宮都推平掉了.我們已經贏了."
"這才只是第一步,難道你想要到此為止麼,夏爾?你本應該有更大的作為!對于革命軍和高加索而言,這才只是剛剛開始!"
蓋烏斯的語氣肅然:"區區一場勝利,根本遠遠不夠!我們必須一鼓作氣,徹底奠定屬于我們的新秩序!"
"我們大可以慢慢來啊,總有一天……"
"你要將一切都寄托到虛無縹緲的未來上去麼?夏爾!"
蓋烏斯看著他:"因為你的軟弱和恐懼?"
夏爾沉默了.
許久,他輕聲問:"還要繼續戰爭麼?"
"是的,夏爾."
"康斯坦丁先生,已經有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在我眼前死了……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他們的尸體從戰場上抬下來了."
夏爾看著他,眼神期冀:"為什麼不能先停一停呢?先生……"
"現在停止在這里你又對得起那些死掉的人嗎?"
蓋烏斯在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多少人為這一場勝利死去了,他們信任著你,期盼著你能夠為他們的犧牲帶來意義!
如果你這里猶豫,那麼他們的死就變成了一個笑話,一個單純用來被人遺忘的數字!如果不能將阿斯加德徹底打倒,那麼我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他指著窗戶外面,怒吼:"你想要停止這一切,那就去對他們說啊,去讓他們原諒自己的敵人,忘記同袍留下的血,忘記父母餓死時的痛苦面孔!"
"活著的人難道就不如死掉的人重要麼!"
這是夏爾第一次反對蓋烏斯的,不像是往常那樣猶豫,而是針鋒相對的質問,"還是說,活著的人也被你分成了三六九等,高加索的命就是比阿斯加德人的高貴?
這樣的你又和聖城還有什麼區別!
究竟還要有多少人死掉,你才會滿意?"
蓋烏斯愣住了.
他沒有再說話.
漫長的寂靜到來.
在寂靜里,他沉默著,看著夏爾,眼神就變得複雜.
"抱歉."
夏爾移開視線,低聲說:"我不是故意想吼你."
"不,你說得很對,或許我們都應該冷靜一下."
蓋烏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段時間辛苦你了,夏爾,好好休息吧.等你恢複了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說,"來看望你,沒帶禮物,還跟你講了這麼多讓你難過的東西,該抱歉的人是我."
他幫夏爾關上燈,轉身離開.
可在門口,腳步卻停頓了一下.
夏爾聽見了他道別的聲音.
"死亡是有重量的,夏爾.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個道理."
門關上了.
最後的那一瞬間,他的影子投影在地上.
像是被壓彎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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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拉睜開眼睛.
仿佛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了,看到了白色的窗簾被束起,敞開的窗戶外照進了光,照亮了床頭的花瓶,白薔薇盛開.
她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就像是忘記了身在何處.
知道許久,她才抬起手掌,看著自己的五指,還有血肉之下那漸漸崩潰的樂理之鎖.
"詛咒,不見了?"
她茫然低語.
"嗯."窗前的靠椅上,葉清玄合上書,露出微笑:"恭喜你,自由了."
蘿拉沉默著,像是沒有聽到,又像是陷入了茫然和思索,許久,終于接受了這一事實,卻毫無被救贖的欣喜,失去了如鯁在喉的壓迫之後,反而……無所適從.
"是這樣嗎?"
她點頭,伸手抓起床頭櫃上的女士煙和細長的銅煙嘴.
師姐畢竟是世界,哪怕頹然地抽煙,姿態也十足優雅,帶著女性特有的嫵媚和陰柔美,"這麼說來,寂靜之月果然已經不存在了麼?"
"寂靜之月只是一個表象,一個大源的工具."
葉清玄為她削著蘋果,淡淡地說道:"寂靜之月脫離了大源的那一瞬間,它就再非神明,縱然具有力量,也不過是空有其型的死物而已.
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枷鎖還會出現,你已經自由了,蘿拉,學著向前看,不要再活在過去了."
"你說得還真理直氣壯啊."
蘿拉被逗笑了:"小鬼,我的年齡可是有你的三倍了,竟然在我面前充起長輩來了嗎?"
"只是提醒而已."
葉清玄靈巧地將蘋果分成兩半,丟了一半過去,抓著另一半啃了兩口,想要說什麼,又欲言又止.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剛才你又想要冒出什麼詞兒來教育我了吧?"
"不,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有魚尾……"
葉清玄沒說完,在蘿拉冰冷的凝視之下,乖乖地把最後一個字吞了下去,無奈苦笑.果然,哪怕詛咒不再,蘿拉也還是蘿拉,想要在她面前做個死都那麼難.
在寂靜中,蘿拉伸手,用發繩將散落的長發束起,起身,走到窗前.
不知道時隔了多少年之後,再一次地凝視著太陽的光.
遠方有海風吹來了,白色的飛鳥盤旋在天穹之上.
"真美啊."
她抬起手掌,擋住了刺眼的烈日,卻忍不住眯起眼睛,透過指縫,凝視著陽光下的一切.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葉蘭舟."
她輕聲呢喃,"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被詛咒著,一個人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難過,只是想著要複仇,不惜一切代價.
可現在詛咒離開了,我才為他的死而感到難過--只是想到這一點,就忍不住想要哭,像個小女孩一樣,重新覺得害怕.
我被你從夢里拽出來,重新回到陽光下,可是夢太長了……小葉子,我已經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人只要活著,痛苦總歸難免."葉清玄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所以,不需要害怕,畢竟往後痛苦的日子還會很長."
蘿拉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笑起來:"聽到你這麼說,我真是太安心了."
"這是在誇獎我嗎?"
"算是吧."
蘿拉笑著,迎著窗外的風,舒展著懶腰,驅散了漫長夢境殘留的睡意.
她說,"有空一起去喝酒吧."
"好啊."
葉清玄點頭,"等我回來一起."
"你還真是奔波命啊,明明這里的事情都還沒結束."蘿拉依靠著窗,歪頭看著他,"這麼走掉真的沒關系麼?爛攤子還有一堆呢."
"這里的事情已經暫時結束了,後面的事情,不論有沒有我都已經不重要."
"聽到你這麼說話,那位女皇陛下一定會難過吧."
"……"
葉清玄陷入尷尬地沉默.
蘿拉幸災樂禍笑起來,伸手,捏著葉清玄的臉,"唯有這一點,你真像他."
"這是在罵我?"
"對."
蘿拉瞥著他,笑容嘲弄:"人渣去死一萬遍怎麼樣?"
"別著急,已經死過九千多次了."
葉清玄攤手,"湊夠一萬並不難."
"那麼,接下來你又准備去哪里搞事情?"
"只是去履行諾言而已."
"讓我猜猜."蘿拉看著他,"是去東方?"
葉清玄笑了.
他沒有再說話.
只是靠在躺椅上,凝視著窗外的陽光.
有海潮的聲音傳來,就像是當年他離開魯特鎮時那樣.
陽光熾熱.
在經曆了漫長的時間之後,他將要再度踏上新的旅程--不是以葉氏的名義,而是以自己,以葉清玄的名字回到東方去.
不惜一切代價.
去將曾經失去的人,那個被奪走的女孩兒……重新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