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密談



一盞油燈安放在窗欞下的胡桌上,胡桌上是一個白色瓷碗,碗里是一些烏黑藥湯,空中彌漫著些苦苦藥味.昏黃的燈光不斷跳躍著,暗得侯云策和郭炯兩人臉上或明或暗.

"北方草原地域契丹闊,縱橫萬里,草原上強族疊出,而中原之地仍然數國對峙,稍有不慎,五胡亂華之慘劇就要重演."侯云策說此話的時候,腦海中湧起了來往于黑城的胡族,又想起五胡亂華的慘痛.

郭炯熟讀史書,對這一段曆史非常熟悉,深有同感.

"廉縣縣城基本修築完畢,城外有廣闊的農田,牧場,過了黃河就是前套,再朝北走就進入里奇部的勢力范圍,向東是浩瀚的沙漠,向西渡過黃河則是賀蘭山,這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要地,獅營以後就守衛此處."

"定不辱命."

"我把鐵川源和何五郎調來給你當副手,鐵川源足智多謀,是難得的帥才,何五郎沖鋒陷陣勇猛無比,是難得的勇將,還有陳猛指揮的山凌戰車營,若使用得當,當者披糜,有他們三人相助,獅營足以縱橫河套.我回朝之後.郭郎要帶好這支部隊,和里奇部一起控制陰山,烏梁素海,把前套之地控制在黑雕軍手中."

侯云策原本是坐在床邊,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

郭炯躺在床上,汗水已把全身衣服濕透,連床單也被打濕了.他心里明白,侯云策雄才大略,絕非池中之物,自己在滄州投軍以來,命運早已和侯云策聯系在一起了.

郭炯強撐著想要起身,卻被侯云策按在床上,動彈不得.郭炯也就放棄了起身的努力,道:"只要云帥一聲令下,郭炯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從郭炯房間出來,侯云策又到吳平沙病房里坐了坐,吳平沙是一名忠厚而悍勇的老軍士,從伍長一步步拼殺過來.現在被狼牙棒打斷腰身,看來永遠不能下地行走了.

吳平沙情緒一直頗為低落.他是一個軍人,失去了行走能力是廢人一個.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別人手中.侯云策說了一些寬慰的話,並誠懇地邀請他到同心城白狼營訓練大隊專門講解"小隊伍進攻戰術",吳平沙原本心灰意冷,准備到榮軍院去養老度殘生,聽到云帥如此安排,心中稍寬.

野戰醫院和住所相隔不遠,侯云策沒有騎馬,從醫院出來,一路無話.

羅青松向來話不多,手撫刀柄,緊跟在侯云策身後.走到一個十字街道,另一條較為寬闊的街道傳來雜亂的"嗒,嗒"馬車聲,聲音並不響,只是夜晚四處寂靜一片,"嗒,嗒"聲音就格外明顯.

侯云策停了下來,見接連又過了三輛馬車.就掉頭朝另一個街道走去.兩人來到了另一條街道,馬車已經消失在黑夜中.街道上有一隊巡夜軍士出現在面前,一名軍士發現了站在黑暗中的人影,喝道:"是誰,出來,接受檢查."

軍士在喝斥的同時,響起了一陣抽刀聲.

巡邏隊的火長為人仔細,見兩人都帶有腰刀,說出口令:"五花馬."

羅青松上前一步,道:"胡蘿蔔."

口令對上之後,火長笑道:"天氣已晚,兩位為何不回營."


羅青松甕聲甕氣地道:"軍令在身,由不得我."

巡邏隊伍零亂的腳步漸漸消失在黑夜中.侯云策繼續前行,見到一個院落有燈光,里面有走動聲,說話聲和嘈雜聲.

侯云策看見此院子,想起這是吳七郎販私鹽的院子.

吳七郎是奉命販私鹽,受到了黑雕軍軍方的暗中保護,不過,販私鹽畢竟是與朝廷爭利,吳七郎辦事仍然極為小心,進城均安排在晚上.

侯云策知道馬車上裝的是什麼,正欲轉身離開,黑暗中突然跳出來四個手持剔骨尖刀的漢子,堵住去路.在狹窄的巷道夜戰,這種剔骨尖刀端是十分曆害,能輕易洞穿身體,是私鹽販子在城市巷戰最喜歡用的兵器.

羅青松肩負保衛侯云策之責,雖然知道云帥武藝高強,也不敢掉以輕心.查看馬車之時,他就持刀在手,緊跟在侯云策身側.對方圍上來之後,羅青松挽了一個刀花,刀尖豎立在臉側,微微下蹲,這是夜戰八方的起手式,只待云帥下令,便搶先攻擊.

一人輕輕喝斥道:"什麼人,敢在這窺視,跟我進院."

侯云策心知對方是私鹽販子.這些私鹽販子由沈懷鏡在聯系,每次進城,都要提前通知錢向南,然後沈懷鏡安排人手接應,並告知當日的接頭暗號,這一套程序是侯云策同意的,侯云策就道:"五花馬."

領頭一人低聲答道:"胡蘿蔔."

領頭之人見對方是軍中之人,口氣緩和下來,道:"兩位軍爺,恕在下無禮了,請暫進小院,主人有事相詢."

侯云策突然道:"吳七郎在否,讓他出來."

領頭之人聞言,態度頓時轉變,能叫出首領吳七郎之名,必然是城內高級軍官,吩咐手下道:"把刀收起來."再拱手道:"將爺稍等片刻,我去通報一聲."

一不會,兩名男子人院內閃了出來,其中一名漢子身材頗為高大,正是侯云策在中牟縣收服的私鹽販子吳七郎,販私鹽為朝廷所禁,捕殺甚緊.這些私鹽販子行動十分詭秘,在靈州軍中,吳七郎之名不過寥寥數人知道,因此,吳七郎知道來人必是靈州軍中重要人物,得到報信之後,匆匆趕了出來.

吳七郎為人謹慎,認出了來人是節度使侯云策,雖然有些驚疑,卻並沒有行禮,只是拱手道:"兩位何事,若有要事,請到別院."

吳七郎領著侯云策,羅青松順著圍牆隱入黑暗中,轉了二三個彎,來到了一個小門處,吳七郎有節奏地敲了數聲.只聽"咔"地一聲輕響,小門出現了一個小門洞,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小門洞傳出來:"五州行船?"

吳七郎低聲道:"風漸停."

三人進了院子,駝背老者並不和吳七郎見面,關上小門之後.縮著身體,踱到西處的一個小房間,隨著房門"吱"地一聲輕響,駝背老者隱身在黑暗之中.

吳七郎這才行過大禮,起身後道:"販鹽這個行當利高,臭規矩也多,云帥勿怪."


販私鹽是和朝廷爭利,朝廷捉住私鹽販子從來沒手軟過,砍頭如切蘿蔔一樣,因此,販私鹽是風險極大的行當,為了生存,自有許多規矩,辦事也就極為隱秘.孟殊所建飛鷹堂,也借鑒了不少私鹽販子的辦法.

兩人在屋內坐定,吳七郎恭敬地道:"末將得到急令,要運一批河中鹽到靈州來.路途為躲避延州軍,耽誤了一天,依令在城外等到天黑才進城."

緊急調運河中鹽到靈州,正是侯云策之命,不過,他只說盡快准備一批河中鹽,並沒有規定具體時間.

侯云策若有所思地看著吳七郎,問道:"大林朝有多少販鹽人?"

"販鹽人分為三大幫,最大一幫在海州幫,海州幫大龍頭姓李,自稱李狂生,手下足有三千多人,有海船數十只,散布在滄州,登州等地,另一幫是漢中幫,有一千多人;還有一幫是鄭州幫,龍頭老大巴仁就住在中牟縣境內,他心下也有近兩千人,由于有了節度使支持,鄭州幫現在蒸蒸日上,搶了漢中幫不少生意."

侯云策心道:鄭州和大梁很近,這些私鹽販子又皆是亡命之徒,而且組織嚴密,若控制在自己手中,也算是一支奇兵.他當過鄭州防禦使,對于鄭州私鹽幫的情況略知一二,問道:"鄭州幫龍頭老大還是巴仁吧?"

"正是."

"聽說你們均稱巴仁為巴大哥,巴仁重病已有數年,說不定哪一天就一病不起,七郎想不想接替巴仁之位?"

吳七郎不知侯云策何意,連忙站起身來,道:"末將現在是黑雕軍步軍指揮使,奉命販鹽,不敢有他想."他素來悍勇,敗在侯云策手中心服口服,對侯云策頗為敬重.

侯云策笑道:"這兩千多兄弟都是桀驁不馴之人,若沒有一個服眾的龍頭老大,不知要生多少事出來,七郎本是巴大哥的結義兄弟,接替巴仁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我希望你去當這個龍頭老大,把鄭州幫掌握在手中."

昏黃的油燈"噼啪"爆響一聲.

吳七郎聽侯云策說得認真,不似玩笑之語,"我們和巴大哥是八人結義,我排行第七,巴仁還有兩個兒子,鄭州幫龍頭老大之位,恐怕很難落在我的頭上."

"私鹽幫主之位,向來能者居之,七郎經營西北鹽務,功勞甚大,巴仁是明白人,上一次我在鄭州籌糧,他就捐了不少,他應該能夠想通其中關節,若實在想不通,我可派人點撥于他."

巴仁是鄭州幫老大,面對官府之時則是地方鄉紳,和朝中人物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侯云策在鄭州任防禦使之時,巴仁還曾經拜訪過侯云策,也曾為災民捐獻糧食,凡是家大業大者,做事必然三思而行.反而較為流民更容易受到權貴地控制,所以,侯云策有此言語.

和吳七郎隨意聊了一會,了解私鹽幫的一些逸事,侯云策就從吳七郎處回到侯府.

內院大門虛掩著,侯云策輕輕推開院門,就聽到小清稚嫩地哭聲,師高月明低聲用黨項語哼著聽不太明白的歌謠.師高綠綺端著一個盆子從房內出來,沒有注意在侯云策站在內院,"嘩"地把水倒在一個排水洞內,一邊往回走,一邊說著些什麼.師高綠綺是一個伶牙利齒的女子,說話地速度極快,就如爆炒豆子一樣.侯云策只會一些簡單的黨項語.師高綠綺說得又快又急,侯云策一句也沒能聽懂.

師高月明在屋內高聲說了一句,師高綠綺仍然快速地咕嚕了幾句,才轉身進屋.師高月明這一句侯云策聽懂了,師高月明是讓師高綠綺別說了.師高月明和師高綠綺雖說是主仆.卻情同姐妹,師高月明很少用這種口氣和師高綠綺說話.

七月天氣頗為悶熱,內院高牆聳立,外面是黑雕軍親衛,安全沒有任何問題.師高月明的房門半開著,侯云策站在院內,恰恰看得見師高月明身影.


師高月明抱著侯小清,在房中來回地走動,只要師高月明停下來,侯小清就會哇哇大哭.師高月明溫柔地唱歌.凝神地看著熟睡中的小清.師高月明這個神態侯云策頗為熟悉,侯云策正待要抬腳,忽然,從師高月明臉上落下一串淚水,直落到侯小清臉上,侯小清渾然不覺,仍然酣睡在母親懷抱之中.

侯云策練習《天遁功》數年,已有小成.雖說油燈昏暗,可是他視力極佳,清楚地看到師高月明臉上一串淚水,以及她臉上深深的哀愁.侯云策不禁一愣,師高月明性格豁達,即使在最危險地時刻,也是神情自若落落大方,從未在臉上出現過如此傷心的表情.

師高月明父親安然無事,女兒小清健康漂亮,又沒有其他值得傷心之事,為何師高月明臉上會出現如此神情?侯云策想了一會,卻想不出頭緒.

第二天上午,侯云策請來石虎,商議調團結兵擴充獅營一事.

聽完侯云策提議,石虎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侯云策也不說話,靠在胡椅之上,等待石虎說話.

過了一會,石虎緩緩道:"如此一來,獅營實力冠于全軍,和里奇部遙相呼應,進可沿黃河南下,退可入陰山,若沒有猜錯,云帥有了逐鹿中原之心."

從滄州城外破敵以來,石虎一直是侯云策的副手,參與了絕大部分機密之事,數年來,侯云策收複大蕃渾末部和房當殘部,聯絡里奇部,創建軍情營和器械五營,黑雕軍漸從千人之伍成長為雄霸西北的強軍.在石虎眼中,侯云策逐鹿中原之心揭然若揭.

侯云策沒有想到石虎說話如此直截了當,不過,綽號"石佛"的石虎向來出言不虛,他說出這樣的話定然經過深思熟慮,就等著他說下文.

石虎緊接著又道:"當令陛下神武,若侯兄要從西北興兵,恐怕中原大地又要生靈塗炭,反而給胡人可乘之機,侯兄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這些話,石虎翻來覆去想了很久,如芒刺在喉,今日在侯云策臨行前夕,終于說了出來,他是以兄弟的身份說這些話,因此,也不稱侯云策為節度使,而如以前一樣,稱侯云策為侯兄.

侯云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淡淡地道:"石兄如何看待此事?"

石虎直言不諱地道:"侯兄天縱其才,亂世稱雄無可厚非,石某必將全力輔佐侯兄逐鹿中原,可是,當令陛下同樣英明神武,況且正當盛年,假以時日,大林必將一統山河,侯兄若想興兵反叛,就是 亂臣賊子,必將禍害百姓而遺臭萬年.

石某和侯云策感情極深,此時豁出命來,也要勸解侯云策,若因此喪命也無怨言.侯云策神情複雜地看著石虎,石虎所言句句在理,侯云策一時無法駁斥.他慢慢地道:"這一次我要回大梁,只帶少數牙兵.朝廷不變,我也不變,黑雕軍將成為西北長城."

石虎拱了拱手,道:"黑雕軍不負君命."

侯云策本是前朝三皇子,身負家仇國恨,此時成為大林節度使,其立場也漸漸變化.誠如石虎所言,大林陛下林榮是一代明君,若真要起戰端,中原塗炭,將為胡族所趁.他打定主意,只要林榮在位,複國之事休提.

至于黑雕軍中遍布侯云策的親信,石虎若有異動也逃不出軍情營的眼睛.

(第二百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