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花馬浪(修改版) 第一卷 十一節

第一卷點石成金尋常事,丈夫出世立功名

十一節

日上三竿,龍青云還在玉臂香枕中睡懶覺,直到狄南非提頭雞一樣在外面喊,才把自己扣在美婦玉峰上的手收回,閉著眼睛往床下摸鞋子。等慢騰騰地爬起來後,他還沒有忘記到銅鏡跟前,用兩手的食指搓整自己的撇胡勾。

人們見到他這副衣冠不整的樣子,不難記得他的往事。他會在魯莽的車夫撞壞自家東西時在一旁大笑旁觀,之後和他們一塊逃跑;也會在父親要他打仗的時候找個替死鬼出面,而自己躲在某個女人的床上逍遙快活。

也許正是這種懶散風流、不務正業的品行,人們更容易和他親近。

狄南非剛送了他一匹小馬,第一個想到的也必然會是他,此時見他坐在面前的狼皮屏風下,就隱瞞掉“試金石”一說,直接把罪名栽到穆通阿寨子上,激動不已地說:“穆通阿的誇肖寶特(寶特——地方首領的稱號)目中無人,進鎮子殺人不說,連金礦都敢開呀。這事要是這麼就算了,那還不是姑息養奸?!”

龍青云哈欠打了一半,眉頭一抖即展,笑道:“那是。誇肖野龍自從去年找到金礦,尾巴就翹上了天。可是人家是想和咱一起干,不養奸,還去打他呀?!”

狄南非沒想到占了金礦的人會舍得和鎮子分吃,不由一愣:“和我們?”

龍青云用手往上指了指,懶洋洋地說:“是呀。他想讓老爺子征人開礦,用金子和青虎商會的人換關內的糧食,貨物,銅鐵。想法好呀。可我怎麼就不明白,他找你堂弟干嘛?”他揉著眼睛在躺椅上晃動身子,經過一番熟慮,猛然看住狄南非,說:“雖說我和狗望子(狄南堂)多年沒見,可也知道他的為人。他還不會平白無故地惹上誇肖野龍。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

狄南非嚇了一跳,連忙諛笑說:“沒有,沒有。我怎麼敢呢?這不是想接他回來問問?!我知道大爺看重他,特意來給您說說!”

龍青云相信了。他見侍女送了奶子盞在旁,稍一抬袖就端在手里,神情莊重地沾濕彈指後,一飲而盡。狄南非眼巴巴地等待著,只圖能從鎮上調點人手,也好不丟自己的臉,直到聽他說“先找到人再說”才放心。

※※※

在狄南非找過龍青云,帶著人馬離開去穆通阿山寨後。幾家男人尚在狄南堂的家門邊聚頭商議。他們走馬觀花一樣來找花倩兒詢問,似要找出點蛛絲馬跡才肯罷休。花倩兒哪能說得明白,只好掐頭去尾,把夜里的事重複講給他們聽。

等她應付完這些男人,日頭已經過午。

這時,昏昏沉沉的趙嬸已經抱著阿雪睡了一覺醒來,有點發愣地要水喝。花倩兒去柴房舀羊肉湯,見在院落里給人說話的錚燕茹急急忙忙往外走,喊了一聲問,這才知道是狄南堂他們回來,當下心中歡喜,舀了湯水就回屋子,把消息一並說給趙嬸。

趙嬸來了精神頭,起身就去外面等:“這下咱也放心了!他肯定要先去斑鳩家看看,很快就回家。”

她倆走到門口等待,就見五六個身上帶著干血的男人下馬進院牆,其中一個搶到水井邊撈了一桶水,用瓢舀了就往頭上淋,不禁都提心吊膽。


胳膊受傷的善大虎一眼看到趙嬸,三步兩步到跟前,叫了聲“嬸”,就在她面前發瘋怒吼:“這些忘恩負義的狗雜種,不光趁我們去看礦山的時候襲擊我們,還摸到鎮上殺人。此仇不報旺為人!”

趙嬸瞅眼不見狄南堂和班烈,連忙詢問。確認他們是去看班鳩了,她才放心,這就回頭看住花倩兒,聲色俱下地哭嚷:“你怎麼看這麼准呢?!”

花倩兒左一句右一句的勸。善大虎卻不知怎麼好,只反複許諾,要將連趙嬸的這一刀之仇一塊兒報回來。

不一會,狄南堂就和眼睛通紅的班烈回來,隨後又是小跑著的錚燕茹。善大虎也不迎去說話,趁幾個漢子離開時占了井邊,抽了鈍刀用袖子一抹,就著石頭磨得“霍霍”響,一看就是准備回頭殺人用的。

狄南堂抱上跑到跟前的狄阿孝,問一下趙嬸的傷,拜托花倩兒扶她進去。等院子里只剩下男人,他猛地抽吸一口氣,默默地掃視過眾人,打發他們回去歇息。善大虎不肯,眼看他人要走,硬扯了一個回來,沖狄南堂說:“大哥!帶上人,回去給他們報仇吧!”

狄南堂猶豫了一下,看那個使勁掙脫善大虎的漢子走脫,只好向善大虎許諾說:“我會的。但不是現在。”

說完,他和班烈進了屋子,席地坐下。隨後,善大虎也追了進來。花倩兒在趙嬸的打發下,抱著阿雪和她一起去了里屋,卻依稀能聽到他們的談論。

班烈語氣沉重地埋怨道:“南堂,我早就不讓你開礦,你不聽。這下報仇容易嗎?不是兩年前打馬賊,本來恨到骨頭里,還有鎮里出兵壯膽。一旦召集了親朋。人家還不會說,你們幾個要開礦,倒害我們去送命。”

狄南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點頭認可班烈的話。

善大虎卻不依不撓,嚷道:“馬天福可是死在你眼前,蔡大冒生死不明。你看看,外面那兩個人的尸體還沒斂,一個可是你親弟弟不?這不是開不開礦的事,是甯古塔人忘恩負義?!誰不去,我就給他翻臉。”

班烈看了他一下,直接計算說:“斑鳩死了,我家的人沒什麼說的。加上我的大兒子,一共不過八個男人。你家,我看你也做不了主,就算因為善喜的事答應,再加四個男人,才不過十一個。那好,咱把馬天福兄弟幾個加上,翻一倍。看到了不?頂多只能湊上幾十。拿什麼報仇?!”

善大虎不信他的賬,怒聲說:“算起來,我們老百戶至少也有千把男人。老三那再帶個幾百人,滅他們甯古塔人的人種都行。我就不信,咱就沒法報這個仇!”

班烈冷冷地說:“應該有千把人!可你要真聚齊了老百戶,仗還沒打起來,龍百川老爺子就把咱們給燴了。都說到哪去了?你還不如找老千戶,誰知道那校尉捉守躺到哪塊地里去了?!”

“仇是要報的。”狄南堂看他們爭出了火,打斷他們說,“先找個像樣的薩滿,好好地把班鳩兩個下葬。希望他們泉下有知,能看到咱們為他們報仇的一天。”

“我反正要去找人!”善大虎站起來大聲吼叫,屁股也不拍就走。

班烈卻吃過女奴又烹出來的羊肉才離開。他臨走前叮囑說:“報仇的事非同小可,你別出面!我們幾個出來說話,也不讓他們覺得是去奪礦。”

※※※


狄南堂心情沉痛地坐著,不知不覺間喝了不少酒。察覺跟前來了人,他才起抬起頭,見是花倩兒靜靜地站著,就讓她坐到自己對面。花倩兒似乎能明白他的痛苦,主動把盞,給他寫了一杯,順便講及夜里情境,就“試金石”和“內奸”提醒他。

出乎她意料的是,狄南堂一點意外也沒有,只淡淡地說:“我知道。”

花倩兒把手掖到腿下,小心翼翼地問:“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家里的人都挺擔心的。”

狄南堂沒什麼可隱瞞的,就說:“去年春天,穆通阿寨的逢浮圖老人帶著自己的弟子和兒子來找我,拿了一塊狗頭金(自然金)讓我辨認,問我是不是銅。事實上,我早就知道他們寨子北面有金礦,見他欣喜若狂,不忍心騙他,就告訴他說是金子。”

花倩兒奇怪地問:“覺得是銅,他才欣喜若狂?”

狄南堂點點頭:“沒錯!金子對甯古塔人的意義遠不及銅。他們自己若能冶煉銅器的話,就不必把辛辛苦苦養出來的牛羊換成銅鐵。”

“然後呢?你就要在那里開礦?”花倩兒問。

狄南堂搖了搖頭,說:“當時,我見他很失望。就告訴他,金子比銅要值錢得多。他回去後,就把事實告訴了誇肖野龍。誇肖野龍倒知道金子的貴重,想開礦,就又讓逢浮圖老人來找我。

“金礦有沙礦,有岩礦。而岩礦很難開采,即使放到中原的礦場,大規模取金的也沒有幾起。西定末年就有這樣的事發生,當時國庫空虛,朝廷急需開礦彌補,有一次竟用八萬人去開岩礦,可一年到頭,卻只得了八兩金子。穆通阿寨那兒的金礦就是岩礦。我只好給他熔了金,向他解釋,並講了個取金的土法。

“他就覺得我能開采,說:‘你幫我們開不好嗎?我們一邊一半。’我也想開礦,就答應了。為此,去年,我入關聯系中原的礦藏師傅,光在備州就住了一個多月,一直等拿朝廷的許可為止。”

“回來後,他們反悔了?真是忘恩負義!”花倩兒義憤地說。

狄南堂說:“誇肖野龍到處吹噓自己那里有金礦,向鎮里賒糧食,要馬匹,並從青虎商會那拿到不少兵器,布匹,茶葉。

“鎮上就不說了。青虎商會是馬踏鎮獨孤家族和中原人合辦的,沒理由不想染指金礦。誇肖野龍得罪不起,反答應三方開礦,順便把我給剔了出去。

“這不!逢浮圖老人覺得對不起我,就派人要我去,讓我和他一起到誇肖野龍面前理論,說:‘你們開吧。可只有他那里才有能鑒定金子和石頭的寶石,是長生天給的。’

“誇肖野龍表面上不得罪我。暗地里卻在我看礦時,把我圍到山上,要我交出石頭。我事先有備,就帶著兄弟們闖了出去,直到昨天才甩掉他們的追擊。半路上,一個弟兄死了,一個兄弟失蹤了。

“所以,我既不奇怪他們知道‘試金石’,也不奇怪你所說的‘內奸’。”

花倩兒不斷給他寫酒,憐惜地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他停著抹嘴,這才又問:“你說,世上真有鑒定金子和石頭的‘試金石’嗎?”


狄南堂笑笑,起身帶她到東南的屋子。

這是一間書房,里面沒有中原士大夫那麼花俏的布置,但容納的東西與之相比並不嫌少。一個架案上陳列著幾匣超過人頭厚的書,多本皮線穿的書,許多牛皮卷和竹簡,而另外一個則是牛筋,金屬,兵器,木頭根子之類。

花倩兒不知不覺中回到去父親書房玩鬧的童年。她幾乎不敢深入,站在廂門邊靜駐好久,心中漸被書香,石灰,香料的氣息填充,不禁生出妒忌,崇敬等情緒。

通往架案中央的空地里擺了供人讀書的大案,足夠幾個人用。保留的痕跡是一大一小兩個地方,小的地方一堆繩頭亂布,而大的地方卻整齊地擺放著筆墨和裝訂紙張的錐子。留意那兒一瞬間,她似乎看到阿爸帶兒子的歲月是怎麼一分一分度過的:阿爸坐在那里讀書,兒子在一邊靜靜地玩,時不時扔個羽毛,圖個花臉來打攪。

案子的靠門的一側有一個瘦腹的甕,離她很近。里面的卷軸中混著一只木令箭,還挑出一個木棍,上面粘了紙,畫了一個像是鳥的東西,旁邊有小孩的手指摸過的墨痕,寫著“大烏”兩個字。

想到狄阿鳥的名字,花倩兒很容易知道那是“烏”是個錯別字。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甕邊,經過拿什麼來看的猶豫,先拿起那只令箭拔出來看。只見上面蒼紋已被磨損,但篆刻下的“夏侯”兩個碧字仍在生輝,好似保留當年主人坐鎮大軍,隨手丟出時的八面威風一樣,她心中頓想:這是一只真正的令箭,不是小孩的玩具。

聽到狄南堂回頭叫她,她一陣慌亂,隨手塞回令箭,尷尬地說:“我還以為是阿鳥的玩具呢。”

“確實是他的玩具。只有他扮將軍用,卻是用來拍打軍士那兒不聽話的屁股。”狄南堂說。他已捏過一塊黑漆色的石頭走到花倩兒面前,這就遞到她眼前。

花倩兒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那塊平淡無奇的黑石頭,生怕它無端端地從眼前飛走。狄南堂酒後見不得她張口結舌時的嫣嫣然,忍不住把石頭交到她的掌心,輕輕地問:“我把它送給你,好嗎?”

“送給我?”花倩兒頓時方寸大亂,兩頰緋紅,結結巴巴地說,“可我要它干什麼?”

狄南堂捏著她的柔荑在手,又感覺她如蘭一樣的氣息噴到自己臉上,心中怦然,當下吸一口氣,可平息酒意後才知道面上發熱,便轉身掩飾,說:“一文不值,萬金難求,就在于你怎麼看它。”

花倩兒握住這塊與平常石頭略為不同的寶貝,能明顯感覺它與其它石頭不同之處,一聽狄南堂吐白的“一文不值”,胸口猛地一熱。陡然之間,她大起膽子,不顧一切地從後面擁住,忘情嬌呼:“我要的是你呀!”

狄南堂再也忍不住了。他解開那雙還握著那黑石的手,回身將花倩兒納入懷中,以粗大的手掌來回包覆她嬌柔的身子,渾然不覺能不能包住,只是柔聲地說:“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

花倩兒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踮腳獻上香唇,很快便是淚涔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