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花馬浪(修改版) 第一卷 第十節

第一卷點石成金尋常事,丈夫出世立功名

第十節

狄阿孝回他們家了。趙嬸帶著飛雪在柴房燒飯。一個看不住,飛雪被灶里的火燙到,哄不下地哭鬧個不停。趙嬸聽到馬嘶,只以為是狄南堂回來了,就打發飛雪出去接。飛雪卻仍只是坐在那兒哭。

沒有辦法,她只好多添幾分柴,抱著飛雪跑到外面看,一看花倩兒笑眯眯地站著,什麼也不問,把飛雪往她懷里一塞就帶她進柴房。

花倩兒笑呵呵地問:“大哥不在家嗎?”

“在了還好。這孩子見他就不鬧。快。幫我哄一會,飯還在鍋里。”趙嬸苦惱地說,“真是,還好你來了!”說完,她一邊忙活,一邊問狄阿鳥現在怎樣,白白把花倩兒准備好的說辭給浪費掉了。

到了晚上,天空漆黑一團,不見半點星華。趙嬸眼看狄南堂還不回來,就留花倩兒歇下。正屋只掌上一盞燈,沒有點吊銅,有點昏。

從他們三人坐在燈下起,飛雪的眼淚見黑就沒消停過,“瀝喇”不停地鬧。趙嬸一邊問花倩兒走沒走過鋼刀,一面挖空心思,找了狄阿鳥喜歡的小曲給飛雪唱:“黑胡子,黃胡子,背著皮鼓宰犢子。看天:金烏鴉叼走黑云裳;看地:枯大樹生了新色樣。虎眼、虎耳、豹頭、豹須、獾身、鷹爪齊了沒?齊了!咱們這就上山崗。”

“咱不上山崗!山崗上有八尺長的蟒蛇!”飛雪渾身一縮,眼淚又下來了。

“不怕。那不是假的嗎?!”趙嬸無奈地說,“那你叫我唱啥?你阿哥最喜歡聽了,一聽到這就嚷,還不趕快,蛇都跑啦!你咋就怕呢?那你想干啥?”說到這,她給花倩兒笑著擺道理說:“你看看!一個孩子一個性。”

“畫畫。”飛雪央求說。

“不行。晚上黑就不行。”趙嬸喝道。

飛雪說的畫畫,就是找了紙,在上面亂塗。花倩兒見她的眼淚又下來了,說情說:“就讓她把紙拿過來吧。塗兩下,累了就會去睡。”

趙嬸歎氣,說:“那也不行。你是不知道。阿鳥他爺紅臉膛,膀大腰圓,還有勁還能說,就是夜里讀書讀的,害了‘鼠眼病’,只能看三尺遠。後來不是出門被跑起來的馬撞,一輩子糊里糊塗地過了?窩心哪。要不是那,阿鳥阿爸也受不了那麼多的罪。問問阿鳥,他夜里要敢摸那些東西,我就用巴掌打他。”

花倩兒記得龜山婆婆年輕時的戀人也是“鼠眼病”。她一直在找治“鼠眼病”的方子,為此去過中原,卻不知道那病是這樣得的,這就問:“這病是讀書讀的?”

“那還假得了?眼睛還不是天神點上的燈,燒完的就沒有了。”趙嬸點點頭,覺得花倩兒連這個都不懂,這就考驗她說,“阿鳥他爸走了二天了,你要是能知道他在干啥,等他回來,我就給他說,讓阿鳥去修行。”

花倩兒遲疑了一下,想告訴她自己還不是薩滿,從來也沒有在大薩滿那兒接受神的挑選,又覺得這個理由牽強,便記起龜山婆婆傳授的法子,緩緩地閉上眼睛,心虛地念吟,隨手在滾燙的燈火上掐了燈頭,以痛苦來丟失自我。


飛雪的哼哼聲在耳朵邊漸漸湮滅,日月星辰統統不複存在。她的靈魂如風般出外,在一團漆黑的險山惡水間沒頭蒼蠅般亂竄。突然,一片大火騰空,她心里一下焦急如焚,沖去就地找,卻迎上一瓢滾燙的血水。

她大叫一聲,猛地驚醒,這才知道自己還在屋子里,趙嬸和飛雪跪著,從不同的位置瞪著她看,只好訥訥地說:“他應該在和別人打仗吧?”

※※※

他們說話間,外面就起了風。到了夜里,風轉大,遙遙可聞的狗叫都被掐成一半,吞吞咽咽。茅草在房簷子下呼啦啦地響,被屋里昏暗的燈光一耀,枯影浮游在外。趙嬸抱了飛雪去睡。花倩兒卻睡不著。她只要一閉眼,就會想起那火光血水的幻象。可坐起來再試,靈魂卻再也不能像上一次那樣闖出門外,總覺得有什麼在黑暗中發笑,瞪著自己不放。

正焦慮不安時,趙嬸捂住飛雪的嘴,提著腳,臉色張皇地闖進來,低聲說:“我一熄燈,就看窗戶外面有黑影子晃?!外面的馬羊都有動靜,該不是賊吧?”

“我出去看看!”花倩兒冷靜地穿了衣服,摸了刀子在手。

她剛走里屋門,就聽到堂屋那里有動靜,等走到,就見吱啦響的木栓剛被人撥掉,扇門洞開。幾個蒙頭蓋腦的漢子先後越近,其中一個猛地到花倩兒身旁逼迫。花倩兒不理他喉嚨里的悶叫,迎撲上去,把短刀舞成蛇狀,插在他的喉嚨上。

受熱血一噴,她猛地打了個機靈,卻也更冷靜,隨即推著死人擋上兩人的兵器,一旋身把刀子插在另一人的腰下。

那人像柱石一樣硬挺,吼得如一只垂死的牛,就是不願意倒地。花倩兒只好使勁地擰動短刀。她感覺血一個勁在自己的手上流,似乎流不完,干脆使勁自側下往上挑,用短刀推著那人的短甲剖出腸子。那人終于抗不住,側著身子往花倩兒頭上倒。

“阿毛魯!”一聲低悶得喊聲炸了出來,是“找死”的意思。隨著他沖花倩兒的一喊,其它人卻醒悟到自己的失誤,不再簇擁來剁,立刻退閃在堂屋角落。

花倩兒感覺外面還有人,有點兒心驚。身後的趙嬸遞了把彎刀給她,強打鎮定說:“牛羊馬匹都在外面,要的話牽走。不然,倒著的就是你們的下場。”

“你們把試金石拿來。我們掉頭就走!”為首棕熊一樣的男人讓人關上門,接著又許諾說:“不殺你們。”

“什麼是試金石?”花倩兒問。

“只要一耀,是金子是石頭就能分清楚的東西!”那人說。另外一個人立刻補充,說:“是黑顏色的寶石。”

花倩兒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寶貝,不動生色地看著他們,又見他們喘著粗氣,燈光里的眼睛透著紅光的貪婪和獰然,反不清楚到底有沒有。她聽說富得流油的穆通阿山寨近來的確有黃金出產,而狄南堂此去未歸,定然和這些賊人有關,就把眼睛的余光看向趙嬸。趙嬸有點兒哆嗦,一松手,飛雪大聲地“嗷嗷”。

看來一時也無法澄清,花倩兒隨即想到狄阿鳥一大堆漂亮的髀石,便唬上一下說:“誰告訴你們說是黑色的?”


“你別管!”為首男人不耐煩地吼。花倩兒見他的視線落到死去的兩個人身上,怕即使拿狄阿鳥的石頭充數成功,他們也照樣殺人滅口,先否認說:“他帶在身上了。這樣的寶貝,他舍得放家里嗎?”

一干匪人沉默。隨即,為首的男人招來一人耳語,打發他出去。不一會,他回來就說:“他有一間房子,有書有石頭,看看那里面就知道。”

“內奸!”花倩兒腦海里飛出兩個字,隨即她舞了兩下彎刀,鏗鏘決斷,“還等什麼,殺了我們就能得到那寶貝,還等什麼?”

一個焦躁的男人說撲就撲,卻被為首的男人拉住。他略一擺頭,示意其它人立刻去房子里找,而自己低罵一聲“臭娘們”,接著便以雷霆般地速度向花倩兒沖去。來人之刀逆鋒而過,肢體帶著狂飆的猛氣,要將迎面阻擋的人物都撕開。花倩兒連人帶刀被重擊震撼帶動,撞在牆上,她怕敵人進擊,猛地撐出腿,點在敵人的肚子上。

渾身不得力的趙嬸此時反應過來,高聲嘶喊,趟著腸子跳到門邊,緊急中卻往外磕門。

那敵人終究膽怯,暫時沒追擊花倩兒,回頭往她背上追砍。趙嬸逃回來不及,肩膀開了口子,嚎了一聲往回跑。懷里仍然沒丟的飛雪嚇噎了氣,喉嚨里“嘀呦”緩勁。花倩兒眼看敵人的蒙巾面孔,用腳打起一只木羊往前蹬,從她倆身邊擦過,截擊旋舞的敵人。兩人相逢時,凳子來到那男人腳下,使他從上劈下的身子猛地一滯。而花倩兒的彎刀自下而上,在他背胛上重重剁了一刀。

男人猛吼,隨即看自己人炸蹦出來,便伸出一只拿刀的手推著,往後摸門。接著,他推掉了門閂,妥協地沖花倩兒喊:“別求兩敗俱傷。你退回去,我把自己人的尸體拉走。”

花倩兒明白這實情,立刻往側屋廂里退。片刻之後,她聽到搬挪響動,院落周圍馬聲嘶叫,顧不得受傷的趙嬸,站在窗口邊往外看。剛一想撐窗,“嗖”地一枝大箭穿窗而過,擦著她的發辮釘在身後。

她為這麼冷靜的敵人後怕,立刻追到外面取弓。

四周零星有點把動靜。

還沒等有人闖來,趙嬸就在屋里喊:“快去老二家看看!”

花倩兒苦笑,心想:我哪知道他家住哪?于是回去要趙嬸趴下給她看傷,只等周圍人來。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有鄰居進門,個個挺刀挎弓。他們看著地下的血水,差點當以為人死屋空,聽到趙嬸的哭泣才不用在屋里搜。而後,他們在趙嬸的要求中,往狄南良家里趕,把狄南良的大小兩口,連帶兩個健壯的女奴一起接到這所老房子里。

班烈幾個跟著狄南堂走了,眾人中並無主心骨。有幾人和議要往鎮上報,班鳩不許,說:“追上去,殺了他們再說。”

“他們是往東走,可東頭有鎮門樓。我看非是從東南折往西北,提前在那里截。”花倩兒說,“盡量不要追遠,他們這些人非同小可。”

“你一個女人都殺了兩個。誇他們非同小可?”斑鳩被她目光帶到,胸生豪氣,想也不想,就喊人走。大伙湊個數跟隨,剩下的人都議論說:“這牆壞了那麼久,得修一修。”

“那是兩年前,窩熊那邊的人被端了窩子,找老二尋仇時干的。”段大路看著擦血的人說,“那次可端出不少金子,一起去的人都發啦。我家那口子說我年紀大了,死活拉著不讓去,現在後悔得要死。那幫狗娘養的,喝的還不都是百姓的血。”

這和花倩兒知道的不一樣,她帶著疑問說:“可我聽說是龍巴帶著人去的。和他們打了五六仗,最後一次把他們剿滅了。”


段大路看著她,磕著門講:“哈!那不是善喜被那幫人砍死了?!他家堂哥是鎮里頭的人。老二給他做了筆交易,繳獲對半。他媽的,咱這一幫都是老兵鎮的。玩得就是刀槍,誰跟咱抻牙都不行。”接著又問旁邊的人:“噢,那趟,老三也回來了吧?!”

“回來了!送我哥一把劍。那劍可以砍刀,可貴了!”旁邊一個人說。

“不是他們死灰複燃吧?”花倩兒說,“領頭的使刀時喜歡用逆鋒斬。”

段大路見多識廣,做了個拉刀勢,搖搖頭說:“常年不下馬的人都有這習慣。”說完,他扣一下披在身上的褂子,往哭泣的趙嬸那去,說:“哭個啥?!飛雪哭,你也哭。人都跑了你還哭。”

“他阿爸去了穆通阿山寨,非是遇到什麼事了不可。走的時候弓也不帶!”趙嬸拉長聲音說。

“好了。好了。等天明看。”老段說。

※※※

天明的時候,狄南堂還沒消息。倒是追擊敵人的男人被平板車拉回來兩個,斑鳩赫然在列。他的侄子過去搖了兩把,回頭就去喊自己家的人。

天色死氣沉沉,人越聚越多,有的不聲不響就沿牆根子蹲下了。趙嬸過去就哭,用頭抵車,硬說是自己害了他們。長輩們喊了幾家的女人把她架回屋子里,蒼沉地吆喝他們的魂魄,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妻子和母親。

眼看帶刀的人越來越多,肅穆地集中到一起商議,錚燕茹便喊住一個熟悉的,給他說:“你知道那地方嗎?!去。讓我家老三趕快帶人回來!”

那人走後,狄南非和丁大山帶著自家人來看。兩個人都站在斷牆上,將僅有的哭聲停住,沖著眾人喊:“留幾個爺們商量。其它的都回去。”

此時,花倩兒哪能離開,也只好置龜山婆婆的事不顧。她見錚燕茹讓人殺羊,就鑽到柴房去,幫忙弄飯,可心里仍記得試金石一說,覺得還是讓人先去穆通阿寨看看,就背著人說給錚燕茹。錚燕茹要說給眾人。花倩兒覺得不妥當,就說:“不管是不是真有試金寶石,當眾說給眾人聽,一傳開了,不是給自己家惹禍嗎?阿嬸都心里明白,知道不說。”

錚燕茹一下醒悟,可也不能看著老大幾個在穆通阿寨出事,只好去找狄南非,自覺這是最親的人了,讓他拿個主意。狄南非一聽“試金石”,當即就問:“在哪呢?快拿來,我保管上!”“誰知道是真是假!我怎麼知道在哪?”錚燕茹焦急地說,“這俺家男人不在,你趕快去看看俺哥。別讓一個人兩個人去,萬一有不測,那不是讓他們送死嗎?”

“那是。那是。我馬上就去安排。”狄南非雖然貪圖這玩意,也不能撲風捉影地逼問,這就連連答應。他隨即再想想,覺得救出狄南堂的時候多賣力,沾上的好處也就多,又說:“我看還是從鎮上帶人好。老大一有危險,我們也好救他。”說完,他喊上幾個人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