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花馬浪(修改版) 第二卷 第七節

第二卷懵懵垂髫求琴藝,騎從悠哉富家翁

第七節

第三天,飛鳥又迫不及待地去打聽,得知旁人都不知道那個老藝人的居所,只好拉了嘴角掛上酒瓶的段晚容,讓她陪上一整天。下午,老人頗有風度地悠來,見兩人身旁的橛子上拴了幾只羊,過去一問便解下,欣喜地牽上說話。

可他上下打量飛鳥幾眼,立刻吃了一驚。狄南堂讓飛鳥穿戴整齊,洗個澡。這會兒,飛鳥讓雅塔梅給自己結了頭發,在脖子里掛了阿爸從北方帶回來的裝飾串,腰上拴了一褡褳的細刀,牛角,小斧,怎麼看都像是個部落首領家的孩子。

這,強烈地表明了禮待先生的態度。

而這態度卻是一個孩子做出來的,那藝人嘴角里露出幾分笑意。

正想著,飛鳥已迫不及待地給他鞠躬,畢恭畢敬地說:“阿師,能讓我向你學習嗎?我很聽話,也有誠意!”

老人嚴肅地說:“可你知道,無論學什麼都不是只做出來給別人看?”

“嗯。做給自己看嗎?”飛鳥一問就暴露了幾分茫然。

老人微笑搖頭,說:“當然也不是,這便需要你自己領悟!”

“我知道了。”飛鳥連忙說,“一邊讀書,一邊想,讀著、讀著就想出來了!”

“對!”老人點點頭,扭頭看看撇著嘴兒的段晚容,說,“但還不僅僅是一邊讀書一邊想!你年紀太小了,現在給你說,你也不會明白。”

“你說吧!他不明白,我還不明白,我阿伯還不明白?說不出來就是騙我阿弟的!”段晚容覺得飛鳥入了別人的騙局,一拉飛鳥背後的衣襟給了個白眼,回白老人。

老人再看看飛鳥迎親一樣的裝扮,突然對背後指點的那人生出許多想法,便呻地一笑,又嚴肅地問:“你阿爸教你這樣的?”

“嗯!”飛鳥展現一絲笑意,高興地回答。

老人略一想,便說:“你阿爸都教你了些什麼?是你求先生還是你阿爸求先生。你回去問問他,他怎麼知道你這麼做,我就會答應做你的先生。”

飛鳥一下又苦了臉兒,怪段晚容壞自己的事兒,恨不得回頭踢她兩腳,只好低頭不語。老人又說:“這是你自己的誠意嗎?衣服都是穿在人的外面,錢財都是父母之物,這些誠心不是你自己的。你會不會覺得日子久了,不新鮮了,就不再用心學琴了?”


飛鳥只好垂頭喪氣地往扭頭,往回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在別人看著自己背後的時候,竟然張大嘴巴干哭,連跟著老人不丟的誓言也忘得一干二淨。段晚容沒有追他,而是想從老頭手里奪回羊子。

老人長發飄飄,一張蒼悴發白而又有皺紋的面孔上隱去了玩世不恭,顯露出一種不得不說的寂寥。他惆悵地看著飛鳥的背影,卻很快知道段晚容要搶自己手里的羊,轉手交到另一只抬高的手里。

牽羊在手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教訓的太嚴厲了,只一味轉頭走路。段晚容追在後面,一句一個威脅,吵要羊兒。老人回頭看了幾看,怕飛鳥以後不會再來,就哄段晚容,再給飛鳥點希望,說:“小丫兒,你覺得我會去做他的先生嗎?”

“我不管,你得給我羊兒!”段晚容半吆喝半嚷,緊跟不舍。

“這是你阿弟賠我的,我為什麼給你?”老人不管她,只顧一路走。走了兩條街,背後打起飛快的踏腳聲。飛鳥帶著一路土煙,叮當作響地從後面追上來,又喊又叫。老人面朝前時一笑,回頭卻很嚴肅,問:“你還回來干什麼?”

“要是不教我,你去哪我就去哪?”飛鳥腳下跑著條大狗,帶著淚痕地面孔笑得又賴又可愛,“我才不讓你走掉呢,吃你的,喝你的,你一摸琴,我就在一旁看,看你怎麼辦?”

老人沒有想到飛鳥變卦這麼快,見段晚容趁機抓去一只羊,彎腰扳動羊屁股,使勁往後拽,干脆丟下那只羊,牽著另兩只加快兩步,邊走邊笑呵呵地說:“看你得送羊回家不?”

飛鳥只往段晚容那一看,就加快腳步跟上,邊喊阿姐,邊說:“反正是給了你的。你丟了東西,我們也不去可恥地撿回家。”

段晚容不舍得丟羊,又怕飛鳥一個人吃虧,急了一頭汗,干脆又拽羊向前。誰知一走急,那羊便向後退。沒了辦法,她只留在原地,放走相互競走的老少,氣急敗壞地給羊兩腳,說:“也不知道你是誰家羊,怎麼就在他手里走呢?”

飛鳥一路跟著老人,汗水漸漸顯露到臉上。老人幾次回頭,發覺他幾次落在後面,要麼在自己放松時靠狗的追蹤上來,要麼抄近路,就又丟了一只羊。飛鳥任羊再叫也不分心,喘口氣又走。老人見法子不奏效,手里只剩下的一只公羊開始發脾氣不走,又丟掉減輕負擔。這時,他再走到遠遠里回頭,見那孩子終于向第三只被丟下的羊兒接近,自以為得計,可剛半真半假走了幾步,傻眼了。原來飛鳥又穩又舒服地騎到羊背上,尾綴而來。

兩人繞鎮而走,東西走了一趟半。老人也出了汗,這會力乏,成了真擺不脫。一抬頭,看到一旁的窯子門口坐了粉面婦人,低頭就往里面鑽。等飛鳥騎羊追錯,窯子門里的老人忙中偷閑,有余心和纏住自己的婦人計較,干脆論一論買賣,快活快活,改日再和飛鳥賽跑。

錢出手,婦人解衣,溫度正在髒粉色的帷幄後上漲。

突然,搭伙的另一婦女毛咋咋地聲音響得驚天:“那老漢,你孫子來找阿娘了!”老人一下炸了毛,急急惶惶地一攬腰上的厚帶,不要命地往外跳,砰地和進來叫他的婦女撞成一堆,哎呀一片。

他第一個想到自己付過的錢,立刻爬起來說:“沒有辦成事不能要錢吧?先還給我,我改天再來送大錢。”剛說完,就見兩個女人吐著“摸都摸了”的怒火,抖著水粉打來四只手,只好奪路再逃。

飛鳥被弓腰抱頭跑出來的人嚇了一跳,一個輕心,就見他在十多步外,敲著羊屁股又攆。隨即,背後兩個粉頭婦叉著腰大罵,還踢了哈達達一腳。一人一狗都怯這陣勢,一路不敢回頭。

前路聞聲鑽出幾個男人,用暴怒之聲攔住正跑的老人。飛鳥鼓一鼓勇氣,抓住這個機會,打著短刀敲羊屁股。剛沖到半路,一個男人挾他到懷里,問:“這不是阿鳥嗎?這是上哪娶親?”

飛鳥一看是老去自己家和阿奶閑坐的豐阿奶的兒子——在阿爸不在時送羊送水的陳篾兒,而前頭老人和幾個人正扭,就連忙說:“阿叔,那是我阿師,他就進了一間屋子,就被兩個凶狠的母雞趕出來打!”


說話間,老人還是被死死地摁到跟前。一個漢子跟陳篾兒說:“這個老東西我見過,他在河邊搭了個野棚子,自己常有收獲,又時常騙過往獵人的獵物。雖然沒有養牲畜,卻不是沒錢。光是去年冬里湊人圍到野羊群,自己就從雪里刨了個飽!”

陳篾子疑惑了一下,問老人:“你是他阿師?我怎麼不知道?!”

老人申辯說:“他非讓我做他先生。我這不是逃到這避避?誰知道錢剛付過,還沒怎麼碰。這孩子堵到門口了,我就是想討錢回來,不給不給不就行了,卻攆著我打!你說我這大把年紀的人了,會去吃白食嗎?”

正說著,兩個粉頭追到,她們聽完老人的辯解低罵兩句,哭笑不得地沖老人嚷:“怪就怪跟著你的小畜牲,他找奶吃一樣攪了事,你怪誰?”剛說完,話音還沒有歇,陳篾兒的手就打了過去,“啪”地在那女人臉上箍出五道手印。

眾人都以為他打錯了,發愣地放了那老人。陳篾子也不和他們解釋,又怒哼警告幾句,這才督促飛鳥回去,別在這一片玩。

經過這一場事兒,一老一小再也不一跑一追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慢吞吞地走。老人自覺顏面大失,半晌也無什麼要說的,便看看將晚的天色,說:“你阿爸是哪的首領?聽說這姓陳的有個靠山,和火格勒馬寨里的頭人斗氣,硬砍到人家寨門口!”

飛鳥茫然抬頭,搖搖頭。老人心想:莫不是他那靠山的兒子,那人能把持幾只馬賊,恐怕不只是恃勇斗狠那麼簡單,倘若真要到他出面才肯應這個先生,怕是會來逼迫我,我看我早早溜走,唉,可惜了這孩子!想到這里,他肚子一陣鬧騰,突然想拉屎,便越過一排房子,往野草溝里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就見飛鳥解著褲帶亦步亦趨。

他一陣發毛,幾乎不想拉屎了,便生氣地嚷:“干嘛?我拉屎!”

飛鳥連忙回答:“陪你拉屎!”

“你這孩子!”他無奈了,肚子又催,干脆就地蹲下。

飛鳥連忙蹲到他對面,用兩個手指頭掐了鼻子,叱喝哈達達不能聞人家的屎,更不能吃屎。哈達達黑紅的鼻子敏感地抖動,極不情願地擺尾,終于還是貼著地面找去。老人汗毛孔都閉了,實在沒法再忍,一邊推了吸溜舌頭的狗,一面轉身顧自己屁股,事急,沒有辦法,他只好飛快答應說:“我答應做你的先生了,趕快帶著你的狗回家吧。讓我收拾收拾,趕明就去你家!”

飛鳥喜形于色,立刻說:“響箭一發,男兒說話不咽話。”

“好好好!明天在老地方等我!我這麼大年紀了,會食言嗎?”老人邊說邊叫苦。心說:“剛剛決定要走,這下卻答應了他。答應就答應了吧,免得狗舌頭一伸舔到屁股。”

飛鳥站起來,踢著哈達達回家,邊走邊笑出銀鈴。老人拉完起身,見那頭公羊被人家拴在一旁吃草,有點自慚,連說了聲“這孩子”。

四周有了幾絲夜色,月牙都掛上了。他看上一看,心想:也不知道他家到底在哪住,不知道累一樣!十來歲還好,這般大小,要是到半夜才回家,還不得把大人急死!想到這,他就解下羊,踏路跟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