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花馬浪(修改版) 第二卷 第六節

段晚容也來扯一手,脆脆地喊:“你又鬧著不走了!他什麼都不會——學摸木頭能吃嗎,能喝嗎?看我怎麼告訴你阿爸。”哈達達幸災樂禍地伸著舌頭,圍繞著老藝人邊轉,疑惑地嗅。老藝人只一動不動地坐著,白發的長發從面部垂下,讓人忽然看不清他的年紀和相貌。

他滿懷情感地摩挲琴弦,展露出來的手指長而健。

余山漢歉意地沖人家賠禮,攜了飛鳥幾攜,見他紅著眼睛掙,只好放下,口里叫著“好好好”,說:“咱就在這玩一會!”

一老一小在一大一小的注視下徜徉相望,像是在比拼耐性。

飛鳥見對方還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個,熬不住話,提起自己的彎指頭,勾了幾勾,也是為了胡塞余山漢,讓他自己說:“我阿叔說摸摸你的木頭,能摸壞。摸得壞嗎?”老頭朝余山漢笑笑,一本正經地解釋說:“摸是摸不壞,就怕你偷偷地拽!”飛鳥老臉通紅,卻試著擺出凶惡相,擰了眉頭,往前走出一步,嚇唬說:“信不信,我說拽就拽。只剩一個罐,讓你還盛錢?”

“那就找你阿爸賠。”段晚容飛快地接話,“看他到哪買!”

“我阿爸不在鎮上,他又沒有馬,怎麼去?!”飛鳥氣呼呼地扭頭,很煩段晚容亂說。

老人笑眯眯地,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琴子,只是鼓勵飛鳥說:“那你拽斷它吧!連罐也打碎。想想吧,你拽了摔了,我只能去你家吃飯!”

飛鳥猶豫,躊躇,圍著琴和罐轉了一轉又一轉,想打碎,怕別人也沒有許諾一定去,未必去,說不定,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這樣的怪木頭,學不成摸木頭了。不打碎呢,沒有面子,面前老頭還就這一堆,帶理不理。他走到第五圈也沒有想出丁點法兒,只是越來越佩服老頭,心想:他怎麼知道我不敢拽,也不敢摔?

一旁有人來看,只見一個小孩繞著老藝人轉圈,問一問,才知道這孩子想摔人家的東西,卻被人家難住了,再一問問題,卻是老頭讓他拽自己的琴弦,摔自己的瓦罐,先是啞然不語,而後發言。眼看周圍鼓勵的也有,茫然的也有,奇怪的也有,苦想有什麼玄機的也有,余山漢和段晚容不用轉臉,就能聽他們發出各樣的見解,真是丟死人了,只好一遍一遍地督促飛鳥:“咱們走吧。”

飛鳥轉呀轉,轉呀轉,竟是不停了。老頭等了一段時機,便又問:“你摔不摔?拽不拽?天色不早,不能耽誤我找個地方喝酒!”

飛鳥邊轉圈邊嘟囔說:“我家的酒都是好酒!還有地方住!”

段晚容上去就拽他的後衣,見差點把他拽倒,回頭給余山漢嚷:“快讓他走吧,他都轉暈了!看沒出息的。”

老人說:“人家不是沒出息,而是不敢了!”

飛鳥羞惱,一回頭轉了個圈,想也不想掏把刀子,嚇了余山漢一跳。可他只喊了一聲,還來不及反應去拉,飛鳥就眼明手快地在琴上刻了條大口子,扯著一根弦猛地往後拉,到老人搶不到琴的地方說:“壞了,壞了。得賠你,怎麼辦?去我家吧,我攢錢賠給你!”


“沒有壞!”老人微笑,“不過是多了條口子!用的著賠嗎?!不用賠的。要是你非要賠呢,改天牽頭羊過來,賠我好了!”

飛鳥無奈,只好恭恭敬敬地放回琴,垂頭喪氣地扯過余山漢遞來的手,執住自己的小馬缰離開,邊走邊回頭,一遍一遍地給余山漢說:“他能做我的先生。我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先生!你明天回家,讓我阿媽去請他!不行,我阿媽也不一定知道該不該砸了他的木頭琴,可等我阿爸回來,怕他就找不到了!”段晚容回頭看看,人一個一個地離開,老人貪婪地在瓦罐里數錢,和飛鳥數前的姿勢一模一樣,不由撇了撇嘴吧問:“你剛才砸了他的木頭梆子?!他一定纏著咱們賠錢了!”

飛鳥的頭又低下幾分,說:“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樣的木頭梆子琴,要是他生氣,偏偏不理不睬怎麼辦?”

“你怕賠錢,頂多值一兩只羊!”段晚容露著尖牙,用大孩子的口氣訓,“上山砍片木頭,我們自己做!”

余山漢笑道:“那哪做得出來?”

他也越來越覺得這老人不一般,尤其是回自己話時的告白,歎氣說:“也難得有難住你的人。砸了人家也未必在乎,不砸,也沒法打破那堵牆。我看還是讓我回頭給你母親說說,咱去請他,花大錢請他!”

“到哪去找那麼多錢?”飛鳥發愁地說。

他回到家里也不休息,也不再鑽研自己稀奇古怪的書,就地解了只羊牽到人前,一刻也不停地把旁人當成那老人,練習第二天該怎麼說話。用了不在乎後用凶惡,用了凶惡又用溫柔……,卻都不太滿意,可大伙都說行了行了。他只好把羊拴在炕邊,自己睡覺去!

羊一撅屁股就是糞蛋串,等他睡著後,雅塔梅大姐悄無聲息地把羊牽到門外。

次日,飛鳥醒來到便找自己挑出來的羊兒,課也不上就拽著出門,早早去到地方,等那藝人的出現。四處人過了又過,不斷問這個牽羊的小孩是不是拿羊換東西。

余山漢稍後趕到,拉他,他也不動。就硬著腳爪苦等。

眼睛揉了又揉,眉花越縮越緊,卻始終不見那賣藝的老人再來。余山漢不忍心,也把眼睛移到空中,眼看日頭從東方露頭到半樹高,再到高掛東山,就略為惋惜地勸飛鳥說:“今天不逢集。人家,怕是不會來了!學堂里的課業都要結束了,你回去,我在這替你等吧。”

飛鳥失落極了,把羊遞給余山漢,扭頭回去。他一路走得疲賴,轉過彎看到有薩滿說唱,干脆就堆坐在那兒聽。聽了一段,懷著頹心又走,走不多遠躺倒在一個狗窩樣的草垛邊睡了一覺。到午後才回家,回去吃飯的余山漢已等了他半晌,見面就說:“阿鳥呀,人家都說了,他逢集才會去。咱別急,等兩天。”

飛鳥一聽,眼睛立刻紅了,卻不鬧也不吭。余山漢看他這樣子,心里犯疼,也沒問他去哪了,領到屋里就讓他吃飯,吃完飯和段晚容一起上學。


段晚容還在給收拾里外的大姐們說那藝人的不是,說飛鳥見什麼就想學什麼,一說,飛鳥就用腳踢她。踢惱了,段晚容把一塊咬不動的筋骨扔在他頭上,砸出一聲“啊呀”。飛鳥吃這一砸,也連忙找骨頭和筋塊,發覺骨頭上都包著肉,只好拿起來咬吃,吃了兩下竟然沖段晚容撲哧一笑,說:“等著吧。我還沒吃飯呢,你卻吃飽了!看你還拿什麼砸我!”

段晚容怒氣沖沖也不過是嫌他自找難受,見他笑又後悔那一骨頭,很想替他擦擦那片沒毛覆蓋的頭皮,但還是拗不過臉,一轉身,氣昂昂地走掉。旁人都假意地呵斥,要飛鳥吃快一點,拿骨頭追過去報仇。飛鳥抱了兩塊帶骨頭的肉走了。兩個閑阿姐邊收拾邊說:“這孩子脾氣好。你說晚容那丫,還讓阿鳥讓她?真是瞎大!”

正說著,余山漢大聲的說話聲傳來。雅塔梅探頭出去,看到狄南堂帶著一個人回了鎮上,馬正在被拴,連忙迎上去說:“正說呢,阿鳥一點精神頭都沒有,讓余大哥給他請先生請不來,吃了一嘴悶飯!剛走!”

“一個賣琴藝的老人!昨去街上,碰到他在那兒彈琴,一大群跑遠路的茶客敲桌子打板凳。阿鳥就覺得人家了不起,非說人家會摸木頭,會什麼‘萬人敵’!”余山漢說。接著又把人家怎麼難住飛鳥的事兒講給狄南堂聽:“這也怪,他知道阿鳥只是表面霸道,不是那種嬌慣壞的孩子,就讓阿鳥砸就砸吧,砸了反而可能來家里吃飯不走!把阿鳥給難為了。”

狄南堂說:“我看他是小聰明玩過頭了!你覺得那個琴師怎麼樣?我看人家揣透了他的心態,反想要他這個徒弟。我晚上回來吃飯,到時好好給阿鳥個法兒。”

雅塔梅說:“什麼怎麼樣?晚容那丫頭一個勁地說阿鳥見什麼想學什麼!我看也不是沒一點道理。他是長生天給的智根太多,看到沒看到的事就新鮮。冷冷,這就過去了!木頭上幾根弦的我就會,改天我教他彈!”

狄南堂看她都拍了胸口保證,微笑不語。

主公回來,余山漢也沒有心再去集市看看,就把這事擱下。傍晚,段晚容砰砰地打門,氣呼呼地領了發愣的飛鳥進院,大聲說:“阿叔,你管不管,阿鳥他又去等了!等是等到了,人家怪他不講信用,說不想賠羊就不賠,為什麼說賠卻不帶上。阿鳥張口就說,明天帶兩只!看他不兩天就把他家的羊都給那個老騙子!”

余山漢還在陪狄南堂說話,聽她這麼一喊,只好笑笑,說:“你看!阿鳥心都拐到這上面去了。”說完,他大步邁出去問:“阿鳥,他怎麼說的,有沒有說來教你?”

飛鳥搖搖頭,不吭不響又想去逮羊。

“那你也不問?”段晚容厲害地問他,嚷道,“兩只羊都給了,你怎麼不問問?”

“我答應給他羊!”飛鳥低著頭,也知道兩只羊也是父母的血汗,聲音像蠅子嗡,“我說話算話,是個小巴特兒,他總會來教我的吧?”

“給了就給了。你看誰過來了?”余山漢大笑著。

飛鳥一抬頭就看到了他後面站了阿爸,連忙嘿嘿地笑,跑過去摟了腿。


狄南堂把他抱住,轉身進屋,教訓說:“人的小聰明多了,大智慧就少!給阿爸說說,你為什麼不砸他的琴,或者說你為什麼不誠心誠意地求人家教你?”

“琴?不是寶貝?很好看,上面還有花紋。他只是說我砸了,他可能會教我!萬一一心疼,他本來可以教我得,卻不教我了呢?求一求就行嗎?要是不行呢。給三叔說說吧,給我點大錢,用大錢請他!”飛鳥可憐兮兮地說,眼睛又紅了。

“你記住,真正的英雄豪傑,無雙賢士是不稀罕錢財的。你看看,砸你不敢砸,求又怕丟臉,怕人家開口拒絕,就什麼也不做好了!”狄南堂說,“什麼也不做,坐在家里,人家肯定打聽你家在哪,然後風塵仆仆地跑來就說:‘阿鳥,我來教你學琴。’對不對?”

“不對!”飛鳥這還是知道的。

“做事前想想可以。可只一味想十全十美的好法子,而不敢用牛勁,那就什麼也做不成。”狄南堂說,“還記得不?西面有個男孩比你高,你摔不過他,就見一次給他摔十來跤,頭磕到石頭上破了也抱著人家摔,不多久,他一見你就跑回家!”

飛鳥點點頭,立刻要下來,回頭給余山漢說:“現在就去問問他住哪,別讓他見我就跑。送了羊,我就天天跟著他,他去哪,我去哪,他拉屎,我也拉屎!”

“明天再去。今天晚上和阿爸呆著!”狄南堂說,“明天讓你晚容阿姐去,讓你的狗也去!”

“要是還不行呢?”段晚容覺得飛鳥都是被他阿爸教唆壞的,于是連忙問。

余山漢卻知道老子想兒子,要看一晚上,再說晚上也沒法去,就說:“要是不行,我也去,再不行,那就是他肚里真沒有貨!”

“他蹲著拉屎,我也拉屎,你也拉屎,阿叔也一起拉屎,哈達達再拉屎。臭死他!”飛鳥很嚴肅地給段晚容。段晚容一想那情景,老頭到哪都跟了一串人,突然想拉屎,朝一條溝里竄去,立刻後面的拉屎隊伍就來了,連狗也半蹲在那兒,用爪子堵住鼻子,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雅塔梅早笑了個半死,回頭指著飛鳥給前俯後仰的人說:“阿鳥性子寬,仿他阿爸,將來沒有什麼事能難得倒他!”

“比阿姐強多了。她動不動就生氣,一生氣就不理人。”飛鳥說,說完,他又踢了段晚容一腳,飛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