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花馬浪(修改版) 第二卷 十二節

第二卷懵懵垂髫求琴藝,騎從悠哉富家翁

十二節

被劈頭蓋腦地罵了一通,卻又意外地放行,不光飛鳥犯了糊塗,別人也一樣。飛孝摳著臉上沒有化開的雀斑,偷偷問阿哥,可飛鳥的一團疑問又怎麼解?兩人極不安地呆站一會兒,只見花流霜令人找來兩付像樣的衣甲督促換上,就換。花流霜並沒有留下看他們歡喜的猴樣,在龍琉姝,龍血那淡淡地問了幾問,留下不安送別的段晚容和雨蝶,掉轉馬頭走了。

段晚容回身去追,就見她在夜色彌漫中踏上半路野坡,靜靜地看前面游動的火龍,雙眸因濕潤而發亮,閃爍著期待和沉靜。

花流霜回過神,手執馬鞭,用眾人都沒有見到的口氣,高高在上地說:“我的兒子已經長大!他將用戰馬和彎刀踏遍屬于他的土地。我要阻攔他,告訴他,他不可以?!不,他必須像他父親一樣!”

在失落和無奈中一想象,段晚容就覺得那人吃、玩、貪睡、沒事找個老鼠洞釣老鼠,拿片樹葉障了眼問他是誰的樣子,怎麼都不會有他母親所期盼的將來。她只好跟著馬鞭所指往野外看,氣唏了又噓。很快,催人的號角聲聲。騎馬的、步行的,義無返顧地向著蒼茫的山谷進發。野風蒼勁,不少送親人的女人和孩子遙遙尾綴,跟出數里,呼叫聲聲。段晚榮被這種鄭重感染,靈光一閃:是呀。讓他去,他走了半天一天的,覺得不好玩,就在哪野窪子睡一覺,便回家了!

※※※

隊伍由一隊背著旗幟的騎士領著,穿越莽莽山林下的谷路,往西北越走越遠。一路抬頭可見到白皚皚墨嶙嶙的山脈,偏視就是鳥雀沖天。人們無不把此情景納到心底,同夢想一起回顧。

幾天過去了。經過老虎礅,半山溪,平岩,最終,跳過一連幾處矮山脊後,在一處地勢開闊的盆地等待幾支山中部落和北雪山族人的彙集。

飛鳥也因而有機會俘獲了自己的第一筆財物——一只野山羊。他把山羊拴在自己的馬鞍上,人前人後地晃,看得龍琉姝心煩。龍琉姝很快皺了鼻子,惡言相加:“我看你不如留在這里揀山羊算了。回家給你阿媽說,阿媽,我抓了頭山羊。看倩兒阿姑樂不樂?”

飛鳥就是眼氣他們,叫嚷道:“還能邊走邊放呢!有本領的抓一頭,沒本領的口水流?!”

晃了半晌,羊脾氣上勁,脖子,腿都拽出血來。旁邊幾人立刻一改口風,好心地誇這羊好吃,打算等殺去後分肉一塊。不想,幾誇就進了水,等飛鳥一轉頭要賣,人人都沒法還口不要的。他們含含糊糊地說沒錢,倒是不怎麼說話的李世銀高價買下。

李世銀就是上次和飛鳥他們起沖突,卻說什麼都不肯計較的少年,這會給錢時鼻子里都噴大氣,樣兒差點把逢術惹毛。他是不肯和這樣的少年計較的,從陳良那兒知道李世銀是沙陀族人後,倒琢磨著怎麼讓飛鳥和他干一架。

說話間,羊已經換人牽了。李世銀拖掖自己的袍片,來到龍琉姝那兒獻殷勤,問她怎麼吃。飛鳥也興致勃勃地湊熱鬧,邊要殺羊,邊掏刀子。眾人來不及搶先機,就見羊一放手,他就彎腰貼羊兒走,跟上兩三步,突然麻利地用右下手中的白刀子抹過羊脖子,一反手提了只羊後腿。


只見那羊兒掙著被突然提起的後腿,瘋一樣紮跟頭,血撲哧撲哧地灑,叫也叫不出一聲栽在地上。陳良突然不說話了,眼睛盯著少年們兜圈的空地,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想不到飛鳥下手這麼准,這麼穩,還能巧妙地靠傷羊自己的掙紮窩它到地下,先吃了一驚,而後朝逢術看去。逢術知道他那關于飛鳥的事兒只有一筐“花花腸子”,便笑一笑說:“阿鳥小時候就虎氣,連阿孝都沒他勁大。早幾年,阿孝都留著斗不過的大孩子,在他回去時搬阿哥!”

陳良解釋自己吃驚的理由說:“這不是氣力。你看他挽刀下手的動作,怕是比得過練過刀法的兒郎!”

“這一刀叫掛刀。都是薩滿們在節慶上殺牛殺羊用。”逢術簡短地回答。

陳良有點怪自己眼笨,竟然沒看出這是沒有跳跌的掛刀。薩滿當眾祭祀,殺牲,為了不至于丟臉,拼命練這一刀——據說是法力和保佑的預兆,但事實上,練好這一刀的薩滿並不多。他聽人說過飛鳥差點要去修行,他母親極不願意別人再提這些事,心里恍然。

龍琉姝知道飛鳥的忙碌不是沖李世銀的,又覺得他殺羊麻利,站在一旁看。

飛鳥在她眼皮下忙碌,又招手要來飛孝幫忙,好心地生火,剝皮,掏內髒……看他的熱情和勁頭,龍琉姝真恨不得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有個乖巧的阿弟。

正高興地給人說自己阿弟剝皮去角很得自己真傳,燒肉前的准備已經做得妥當。這時,飛鳥開始向幾人請要羊皮和羊角。她被這般的企圖氣到,不禁端起阿姐的面子。兩人斗口、斗年齡、斗眼神、斗誰的腳長——能點到對方的衣襟。尚未斗出道道,李世銀已大大方方地甩出了羊皮,毫不客氣地嚷:“誰也沒有你吝嗇、貪婪!”

飛孝沒接,龍琉姝卻拿到了。龍血見李世銀沒有給自己肉吃的意思,倒因協助趕羊從飛鳥那分到兩個銀幣,心里有偏向,自旁沖上搶羊皮。龍琉姝為了不讓他得逞,一拳頭、一拳頭地擂。他見搶羊皮太難,笑嘻嘻地勾上飛鳥的肩背,去逢術身邊玩。

飛孝跟了十多步,叫了聲阿哥就不再走,擺明了想吃肉。飛鳥于心不忍,就掏出一小包作料,讓他去找李世銀換個羊腿,回頭三個人吃。飛孝去了,不一會低著頭,又羞又惱地和龍琉姝一起回到飛鳥面前,未到先說:“阿哥。我不吃了!”

還沒等飛鳥說什麼,就是龍琉姝嚴苛地教訓:“賣了羊錢不說,又用小包的草沫討羊腿。誰也沒有你吝嗇、貪婪!你要是再敢,看我怎麼收拾你。”

龍血立刻反駁:“怎麼吝嗇、貪婪?阿鳥抓的羊,憑什麼不能換成金銀?!”

飛鳥也大為氣惱,大聲說:“你們家的阿里霍山绐看到別人打了一只熊,就過去說,給我!打熊的漢子怕他,立刻就走了。丟人嗎?只有勇敢的巴特爾才有這樣的威風。你不好好地學習,都把阿婆講給我們聽的全忘完了!”

龍琉姝想不到他還有理,一沉著,便反問:“可別人是怕你嗎?”


“我和他交換!一般的巴特爾還不會呢!”飛鳥振振有詞地嚷。

龍琉姝再說不過,黑了臉,上去就在他頭上拍了巴掌。飛鳥倔緊眼睛看著,回頭見飛孝仍低者頭,連忙問:“料呢?!他肯,我還不肯,貴著呢。”

飛孝苦惱地勾了勾眼角,不吭聲。龍血口氣一大,便要他等著,而自己扭頭就走,不一會,便提了條半生不熟的羊腿回來,後面跟的卻是被大人少年緊拉緊扯,不休不撓掙來的李世銀。前面這人邊走邊回頭,口里粗聲粗氣地罵:“說誰吝嗇、貪婪?給人一塊肉而已,要是不吝嗇,就不會出口傷人!”

李世銀終究還是被扯回去了,但他那兒的風波很難消停,最終也沒有來喊人吃肉。斗久生累。加上龍琉姝身畔的伙伴,五六人分啃起一只瘦羊腿,吃完後不盡興,又約定次日再獵頭野羊享用。

第二天一出太陽,眾人碰頭記得約定,便讓龍琉姝疏通好關系,結隊出發尋獵,逛了一天。此後又是兩三天,彙集的人數越來越多,卻不再出發。大量的散兵輕松自在地窩在幾處山谷賭博,摔跤,靠外駐紮的飛鳥他們更閑不住,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地翻。

當他們再次半死不活地爬上了一座高峰,站在藍天白云下遠眺,遠處開闊的河谷敞露便在眼前,半面平原水肥草長,游動著螞蟻般的黑點。龍琉姝和兩個女孩兒議論,猜測黑點是什麼,而飛鳥正努力在腦海里搜尋與此地吻合的地名,眼尖的飛孝掃視幾眼,片刻後就嚷:“阿哥!敵人,馬!~”

飛鳥怔怔地看著,突然發呆地嚷:“馬,真是馬!敵人的馬。”

眾人或坐或站,或歪頭或愣神,無不心情緊張地努力辨認。最後,他們決定派人去看看,也好證實心中的疑問。跟著他們的大人已自告奮勇,逢術托個人回去說一聲,就和一個漢子摸著石頭梁往斷崖那兒走。

※※※

這馬的確是猛人的馬。當年完虎骨達精選獵手、馬匹,一天行軍可達三五百里,戰斗力讓所有的對手都心驚肉跳。可今不如昔,他們這次在東部草原征湊人手,只能以步騎作戰,再也沒有閃電如風的來去,一碰到放地聯軍的正面人馬,就逐漸形成對峙之勢。

雙面你來我往,小規模拉鋸,顯露出越來越多的硬仗勢頭。

為了在馬步作戰中不被敵人沖潰陣腳,他們有意尋取背高之地,沿東部山脈幾隅,擺開數里的陣勢,並選取河谷地段放牧戰馬,希圖鏖戰中占據地利。可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山中竟藏了敵人,已有暗哨先阿鳥他們半天,摸實了自己的人馬。

大人小孩漸漸從納悶和緊張中恢複,轉為激動。他們的頭相繼從高處的石埂上露出來,又相繼伏下,再露出來,再伏下,似乎覺得這樣出沒也是戰爭,並因而忘記了時光的流失。

突然,一陣悉嗦的聲音在背後傳來。眾人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回頭,才知道不是被敵人發現,而是逢術兩個扭了個舌頭回來。飛鳥早早地盯著看,發覺被他們死死摁住,用刀子頂著的是個頭發鏽成暗黃的中年人,不但有雙深亮驚慌的眼睛,體形也均勻,一時極難和你死我活的敵人聯系上。


“抓的俘獲!”龍血和飛孝都忘形地大聲喊。

逢術沒問舌頭話,只用有力的胳膊絞著那俘虜的脖子往下按。而和他同去的漢子已迫不及待,往鐃鈸大的拳頭上噴口粗氣,狠狠地擊在那已經彎成蝦米一樣的身體上,接著又是其它人暴風般的拳腳。

俘虜慘叫,求饒,繼而口吐粘條,跟跟斗斗地掙紮。幾個男孩子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似乎要把敵人的模樣認透,又似乎要記下這對待敵人的殘酷手段,只有飛鳥轉開視線,去看龍琉姝兩個女孩子的反應。

龍琉姝的女伴已貼在她身上,眼皮不住地跳。正巧,她也去看飛鳥,在兩人略一對視後慌忙提醒:“你說抓個敵人回來問話,問好了再打仗?!”

飛鳥連忙點頭,後覺地告訴逢術。

逢術應了一聲,說了句“問過了”,便往前順了兩步,貼在那俘虜脖子後面,突然伸出刀子在喉嚨處抹。等另一人協助他把俘虜壓窩在地下,便反複地拉動。

那俘虜的喉嚨深處吞咽不止,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噴出的一篷篷血均勻地射在土石面上,像是鑲上幾朵老色的繡花。逢術依然不肯停,等敵人沒了氣息,就提刀割那脖子,割到脊椎處砍。

刀落處,骨頭和金屬撞擊,鏗鏘作響。所有的少年都忍不住打機靈。飛鳥突然間記得自己殺羊也是這樣殺的,只覺得胸腔被什麼抽空,毛孔內縮,幾乎要吐出肚里的食物。

兩三人終于殺了那俘虜,提著砍掉的頭顱讓少年看,而後放在死者的背上,讓它靠著僵硬了的胳膊不動。

飛鳥又惡心又想看,往前走了一步,發覺那頭顱嘴巴微張,吐出一段卷縮的舌頭。隨著身後的嘔吐聲,他狠狠地沖逢術怒喊。逢術卻莊重地伸出手上的鮮血,往他臉上抓去。他想跑,來不及跑,感覺被塗了一臉粘物,這下再也忍不住了,轉身吐了一口胃水,又打又吼。

逢術卻退到幾步外,用緩慢的節奏給個抱禮。

其它大人慢了幾步,但也先後用手沾滿血液,喊男孩子到身邊,嚴肅地解釋:“只有敵人的鮮血才能喂養勇士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