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花馬浪(修改版) 第三卷 二十節

第三卷意氣牧人思藩業,駐馬銜環持杆節

二十節

飛鳥,飛孝怕昏睡過去的狗經不起凍,運狗歸家的速度出了奇地快,從頭到尾只花了不到一刻鍾的功夫。看門的老奴隸見門口湧簇一群又急又慌的大孩子,或抱、或扛,或攜,一人一馬兩三只大狗,眼珠都快掉下來。他躥上去幫因手腳並用而下不了馬的少年,嘴里慌不迭地問飛鳥:“小主人?!哪來這麼多的死狗?”

晚上冷,人是挨黑上炕,這會已時候不早,整院也只有三四間還亮著燈。

飛鳥先跳進來前後觀察,而後才鎮定自若地哀求說:“人家丟的,我看身上透著熱乎,就帶回來!噓!小聲點,阿媽要是知道,非讓我把它們扔得遠遠的,都是狗命呀!”

老奴隸經驗地摸摸,看看,渾身沒傷,還有著若有若無的氣兒。雖他惘然不知怎麼回事。但一想到主母的嚴厲,就覺得她真會讓阿鳥遠遠扔掉,心里怪可惜的,便一下放輕腳步、聲音,幫他們找屋子塞。在少年紛紛說,“阿鳥,天太晚了,明個見吧”,後,他幫著把狗拴到門鼻子,牆環,大木朵上,這才央求說:“阿鳥呀,狗要是活過來,給我一只,讓我多個伴兒好不?”

飛鳥立刻答應他,抓著腦袋想上一會,說:“我怕別人來認,就把我上午買的那一只給你吧!”

老奴隸沒兒沒女,以前就喜歡飛鳥和哈達達偎著自己,可如今,長大的長大,死的死,生活少了許多的味兒,見飛鳥答應,心里甭提多高興了。他去看看自己養的兩窩羊,回來時便打了熱水,又眯著眼睛放些鹽巴,放到狗嘴下面,只等狗兒一好過來,嘴巴就有個摸頭。正忙著,隱約聽到狄南堂問逢術話,連忙去開門,接著,他又把手掖到身子後面,避在土牆邊上讓人過去,歡歡喜喜地要話:“爺!阿鳥撿回幾條一動不動的狗,看樣還活著!要是活過來,你讓孩子養不?”

狄南堂也沒問多少只,笑道:“怎麼不讓?!”他給老人遞了壺酒,又說:“年歲大了,別熬眼。我給兔子毛說了,讓他過來和你一起睡,以後晚了開門,讓他去!我看,你就用手里攢的那點錢給他娶個媳婦吧,讓他們伺候你!”

老奴隸感激地點點頭,“哎”了一聲,要拽馬繩牽去前院,狄南堂沒有給他,又說:“你那不是還有兩窩羊嗎?我先要著,後頭再補你!”

老奴隸一愣神,問:“主人,你要它們干什麼?”

逢術也不知道狄南堂要他干啥,只管返頭逗老人,說:“你該不是怕……不還你吧?”

老奴隸氣急敗壞地擺了擺手,伸著脖子急:“爺還不知道我什麼樣的人?再說,這啥不是爺給的!阿鳥要買狗放牧,我是怕把這兩窩的羊是給他。阿鳥好身量,好武藝,好膽,說話說得過長胡子的大人,那可是寶特大人才有的能耐。咱答應讓他放羊,長生天也不答應!”

狄南堂回頭笑笑,徐徐說道:“他心里也是這麼想的。動不動要養上狗,養上人,帶千頭以上的牛羊去立帳,能順了他的意?我就給他這兩窩,抻抻他,看看他的心性,看到他到底是匹好高騖遠的劣馬,還是匹腳踏實地的敦實駱駝!他要真能一邊放羊一邊打獵,吃上飽飯,那就是個不怕艱難的巴娃子,將來即使離開了父親,也不會一事無成;要不能,就得回來,跟我老老實實地上學。”

逢術對飛鳥的不安分有更深一層的體會,會意地想:對!一頓飽飯都吃不上,餓他個七八天,看他還到處惹事生非不?


老奴隸只好歎口氣,揣了酒關門,回耳房里酌了幾口,又一歪一扭地奔到後牆邊上撒泡尿。他站在雪地里,正准備趁著暈乎勁回去上炕,被一聲跳牆的撲通響嚇到。

他晃了晃頭腦,辨認辨認,卻又聽到撲通一聲。

“偷東西?”他心里一激靈,隨手掇了個棍,借著雪光在後牆邊上摸,接著,找到四串腳印,都是從里往外的,揸一揸,像是飛鳥和飛孝的腳。

他邊往回走,邊納悶:這麼晚,他倆能去哪呢?這樣邁著步兒回來,看到飛鳥房里還有燈,過去敲了敲,接著,見段晚容開門出來,便問:“阿鳥還沒睡吧?那?是誰跳牆出去了!”

段晚容心煩地說:“那家伙拖了幾條死狗就累壞。讓我給他揉肩膀,剛睡著。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床上。應該是飛孝和他表哥去干什麼壞事!”

老奴隸借著酒勁,撥浪鼓一樣搖頭,噴著酒氣說:“不可能是小開,那孩子老老實實的,不會這麼晚出去的!”

“老實?!”段晚容一把捂了被酒味沖到的鼻子,扭臉嚷嚷,“你有眼病吧?”

※※※

一夜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去。

可一到天蒙蒙想亮,家里就響起高一聲低一聲的狗叫。起床的人揉著眼睛奇怪:什麼時候,狗也學會打鳴了?他們推開門才知道,咬叫的狗群沒出這個院子。

雅塔梅反正也是這時候起身,就穿了衣裳,去伙房看看,可到了跟前就被響動嚇著。

聽到柴房“啪”地一聲脆響,她知道是什麼碎了,慌忙提棍掀簾,把門搗開。眼前已是幾只驚恐狂吠的大狗繞跳的盤踞之地,一片狼藉。一只還拖了木敦的狗硬掙到門邊,把門堵了嚴實。她打也不是,不打又沒法進,這就跑去余山漢的門前擂,焦急地喊:“你快給我開門,幫我攆攆狗!”

她和余山漢好了很久了,余山漢也不忌諱,一身里衣地開門,讓她先進門再說。片刻,他倆出來,幾走就到了伙房,可看看那幾只狗鮮亮的毛色,立刻想到一個人,這就氣沖沖地找他。

到了飛鳥的門前,他們見門在開著,幾個大小站著那兒發愁,正要問這幾人怎麼不進門,聽到一串串的狗叫從門洞往外湧。

突然,正“阿哥長,阿哥短”的飛孝飛快地跑個沒影。原來花流霜也騰著怒火來到飛鳥門口,可她看看逃走的飛孝,也沒招回來問個明白。


飛鳥先抱著自己的狼枕不出門,嘿嘿地傻笑,發覺阿媽凶神惡煞地站在門口後,干脆逮了只狗,就坐在對著門口的木羊上討價還價。眾人不知道這家伙也沒料到場面無法收拾,一二再地威脅他,叫他出來。飛鳥哪敢呀,就著牙光狗影,咿呀呀地背書!

花流霜心里惱火,卻又奈何不了飛鳥,這就要人先捂了柴房的狗,回頭再給這個“野孩子”算賬。她圍著幾個門口走一趟,已發現臉色鐵青的丈夫站在門楣邊,心里咯噔一想,暗說:壞了,他阿爸真生了氣。

狄南堂帶了幾分痛心疾首,手里掖著一條馬鞭,聲音冰涼:“狗死去轉活,是下了藥的。這不是偷是干什麼?他若不改,以後本領越大,禍害越大。他現在連放羊的資格都沒有!不許你護著他。”

花流霜張了張嘴,想說“都是你護著他”,卻因為心里忐忑,沒敢發個音兒,見狄南堂邁了腳步,就一步不離地跟後頭,腳如心尖般,一步半轉。片刻,她已隨著狄南堂來到飛鳥的門前,只聽得一聲簡短有力的話:“出來!”

飛鳥的讀書聲嘎然而止,恰恰停到“此乃黃藥也,其味極苦”。他心里一緊,不自覺地扔了懷中狗頭,走站到眾人面前,其間做出各種試探,要跑,要縮回去,還和周圍的人笑。狄南堂皆都不理,輕喝一聲:“跪下!”接著回頭,說:“阿雪,回你屋子!”

“阿爸!”飛鳥心里明白了,這不是嚇唬、嚇唬,他看看周圍的大小老少,極不情願地猶豫片刻,只好跪下,但仍不忘給飛田個威脅的眼神,說,“我一會就把狗逮起來!”

飛田還在笑眯眯地告狀,說:“阿哥要打我……”還未說完,就見阿伯手里的馬鞭形如怒龍,嘯在空中,便感同身受般猛的一顫。接著,她便不敢呆下去,只好閉著眼睛往後退,轉身就跑,嘴里怕人不知道一樣說:“我今天都起來了,早早就去上學!”

飛鳥臉上的肉隨著“噼啪”聲直跳,聽得阿爸的聲音,“讓你習得一點奇淫巧計就去偷狗?讓你不知道什麼叫血汗之物?讓你心中沒有廉恥……”冒汗的臉上猛地通紅,接著便大聲爭辯:“這不是偷,這是教訓,那個養狗的放狗咬我!”

狄南堂哼了一聲,又問他:“別人放狗咬你,就把你咬成個賊?讓你心胸窄狷?”

飛鳥默然,十余鞭後又說:“我沒有多想!以後會改!”

“你不記得三思而後行嗎?為求心里痛快,就可以做賊嗎?”

飛鳥死也不肯承認是偷,擰著勁兒解釋:“是騙,不是偷?!”

“不是血汗之物就是偷!難道騙了之後就可以偷?”

眾人看鞭子卷的都是血肉,個個心肉驚跳。余山漢還張口結舌地發愣,感覺到雅塔梅捅了自己一下,心惱自己糊塗,立刻就問:“主公,你要打死他嗎?幾十鞭了,懲戒也得有個數呀。咱把東西還給人家,就不是偷了!”


“可那還是偷,起了心就是偷!”狄南堂咬牙切齒地說。

花流霜心里被貓抓了一樣,一刻也不能安穩,眼看逢術幾個遠遠跑來,立刻給了一個眼色。逢術二話不說,就去攔鞭子,趁鞭稍一頓,執住了說:“他記住啦!”又問:“阿鳥,你記住了沒有?!”

飛鳥說:“記住了!我本來就是流血斷頭,窮死餓死,也不起心占有不流血不流汗的東西的。這回是一心想有幾條和‘雪地虎’相比的狗,遇事之前只求痛快,才藥了狗帶回家里。現在想想,養狗的雖然放狗咬我,可狗也不是他的,和狗沒關系,差點成了偷!”

“那你的心胸呢?”狄南堂又問。

飛鳥又振振有詞地說:“我心胸本來很寬廣的,可總想和人斗斗玩。”

狄南堂說:“你生下來就是為了玩嗎?”

飛鳥想也不想就搖頭,心里卻轉到風月那兒,暗道:什麼“皇圖霸業笑談中,不如人生一場醉”,我才不一天到晚叼著杯子,唱花歌兒呢。他不知怎麼想的,想到自己頂著歪歪的小帽,晃著酒具,一步幾搖的樣子,差點笑出來。

他正覺得沒什麼事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脖子一緊,被父親拎著往外走,心里不由納悶:不會是讓我去龍妙妙家道歉吧,去就去,我堂堂一個巴特爾還怕?頂多被琉姝阿姐再看不起一次。

他正盤算著要怎麼面對和龍妙妙長的一樣的他阿爸時,聽到阿媽問:“打也打了,你要帶他去哪?”心想:還能去哪?

狄南堂卻回了一句“去他該去的地方呆上幾個月”,便拉著飛鳥,頭也不回地走了。

眾人終于松了一口氣,覺得是送他回學堂,無不相互話說阿鳥長短。

連花流霜也松了一口氣,給逗狗不小心,把袍子掛狗牙上的風月訴苦:“還是他阿爸能管得住他!”

“丟嘴!”風月一邊下腳往狗頭上踢,一邊“嗯”了一聲。段晚容看他這樣兒,心里就有氣,便小聲地給花流霜說:“還說阿鳥不是跟他學壞的?他一天到晚就沒個正型,看袍子被狗拽了。”蔡彩一聽,就覺得自己被大巫開了天,頭腦清清亮亮。她自是恍然大悟,便再次看著那老頭,心里琢磨著讓兒子離遠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