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二 蛇龜風波



蛇龜,其狀如龜而尾長,背有甲,出沒于北地,以蜥螞為食,厭水卻產卵于水邊。齒有毒,中則眩暈立倒,可致死。其行快,然無以越礙。見危縮首甲內,卻無龜之善覆,尾在外。故常有民扯尾而抓之,取其甲以鞣甲衣,堅如剛石。 ——《八荒物志》(杜撰)

那藍衣女子如飛鳥所願,當真一步踏到前面。在這暖春里,腿部靴筒格外地薄。她只覺得腿部被什麼東西攀住,本能往下看去,卻見一黑色有甲怪物,驚叫一聲,接著感覺一疼,似有尖銳之物刺入肉中。

“什麼東西!”她立刻覺得站立不穩,大聲喊了起來,想跳開卻又有種無力感。女子大多怕這等怪物,身邊屬下無一人敢近前拿掉,只有花倩兒打著膽一腳踢開。

那怪物在地下翻騰了幾下,將頭縮到圓甲的下面,而狀如長蛇的尾部卻縮不進去。飛鳥看那一群女子扶住搖搖欲墜的藍衣女子,慌忙乘亂爬上幾人中最小的那匹馬。

“姑姑,姑姑!小土匪跑了。”龍妙妙搖著那藍衣女子的腿說。

眾人無不想在主子面前獻殷勤,竟然無人去追。那個說話冰冷的女子命令花倩兒說:“你追他回來!”花倩兒知道眾人都是鎮上自小在一起的伙伴,個個排她在外,當下也不說話,跳上馬追了去。

四個女子又推又揉,又哭又喊,如喪考妣。地下的蛇龜卻因為半天無了動靜,又露出頭來向前爬去。哭喊著姑姑的龍妙妙最先發現,盯住遏首而來的怪物忘了哭泣。那怪物吐著寸許的舌頭,眼中綻著藍幽幽的光芒。幾個女子顧不得管藍衣女子和龍妙妙,尖叫一聲往一旁跑去。

那蛇龜走走停停,眼看就到了龍妙妙面前,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了來,一把提起那怪物的尾巴扔了出去。男子的臂力當真驚人,隨意一揮竟然幾乎把那怪物甩到河對岸去了。他身後跟了匹褐色的大馬,身上穿著夾衫,袍子下方還打了個補丁。衣服雖然不起眼,卻很整潔,穿在面前碎須男人的身上,卻顯得格外地自然而平和。

四個女子看著半路里殺出的陌生人,紛紛把他當成救星。

“她中了蛇龜毒!”那男人一眼便看到藍衣女子腿上汙痕,輕輕撕開她的靴子。眾人無不駭然,牛皮雖然薄,卻也不是普通人能夠如同撕紙一樣地撕開。

“你是響馬?!”那冰冷冷的女子最先反應說,接著掣出自己的刀。

這個男人正是到河邊找兒子的狄南堂,他有點奇怪地吐了口氣說:“你們不知道這里是哪嗎?哪有響馬敢到這里?”狄南堂本來想讓她們幫忙的,看幾個女子拿著刀劍虎視眈眈地圍了上來,戒心重重,也不方便安排什麼,只好自己動手。女子的褲腿格外地緊,他只得撕開藍衣女子的褲角一直到腿彎處,這才找起傷口。蛇龜的牙齒不像龜也不像蛇,倒有點像魚身上的刺,傷口並不容易找到,狄南堂用手背去感覺女子腿部的溫度,以此來找到傷口。站在一邊的幾個女武士見他奇奇怪怪,更像是在輕薄自己小姐,不由大為憤慨。為首那個冷女人最先忍不住說:“不管你是哪里的土匪響馬,治不好我們小姐,我要你的命!治好了,我們今日便放你一條生路。”

一上來給自己帶了個“響馬”的帽子,這會卻又被這樣毫無道理的脅迫,狄南堂這本不喜歡動氣的人這會也不高興。好在他找到了藍衣女子的傷口所在,悉心挑破後,把毒吮吸了出來。藍衣女子並沒有昏迷,只是四肢無力動彈不得罷了,隨著狄南堂的接觸更覺得癢麻無力。

她是練武之人,體質很好,本來昏眩的時候就比常人少得多,這會便感覺好多了,僅僅眼睛還有點花。“多謝先生相救!”藍衣女子坐在地上,想像著他給自己吮吸毒液的情景,紅暈浮到了臉上。

“這幾位女子還把我當成了響馬呢?”狄南堂爽朗地笑了,站了起來說,“我也是經常出門在外的人,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互相幫助也是應該的!你們不是防風鎮上的人吧?若是與商隊走散了的人,就在防風鎮下腳。說不定你們的商隊就在鎮上呢。”

藍衣女子見他卓然豐立,氣度不比常人,心中多了一分好感。多年來若同男人一樣的心性里竟然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如果說蛇龜讓她知道自己還是一個會害怕的女人,而面前便是一個讓她願意做女子的男人。只是不知道有妻室了沒有?藍衣女子在暗地里琢磨著難以出口的心思。

見幾個女子正要說話,藍衣女子慌忙說:“不是!我們是從關內來的,確實與商隊走散了。大哥方便帶我們到鎮上嗎?”

“這是當然,只是我還有點事情!不知你們見沒見一個——”狄南堂把眼睛瞥向龍妙妙說,“像她這麼大的一個小男孩,穿了黃格子的牙衣,腿上還有爬爛的洞。”

藍衣女子在屬下攙扶下站了起來,心中卻咯噔一下。龍妙妙用童稚的聲音回答:“我們見了一個光屁股的男孩,他後來胡亂穿上的衣服上就有洞洞!”

“是呀,是呀!”藍衣女子心中後悔不已,口里欺瞞狄南堂說,“我們給他開了下玩笑,他騎了我們一匹馬跑掉了,你還是去西邊找找吧!”

本來飛鳥是向東跑的,藍衣女子因為對狄南堂極有好感,生怕飛鳥是他家親戚,只希望自己向東先找到花倩兒和飛鳥,這就撒了謊。狄南堂謝過她後,讓她們在這里等著他拿馬回來,自己投西而去。

藍衣女子見他去了,打了那冷面女子一個巴掌說:“都是你!說什麼響馬家的小孩,快去找他回來,千萬不要讓倩兒殺了他或弄傷他。若他少了一個毫毛,我就要你償命。”

等身邊的人走後,藍衣女子單腳站著卻不願意坐下。“妙妙!我背後有沙子嗎?幫我打打!”當她看到龍妙妙滿手的濕沙又不願意了。

“姑姑,你在練功嗎?”龍妙妙眨著大大的眼睛問。

“恩!”藍衣女子想不出好的回答,只好恩了一聲。

飛鳥不是在駕馭馬,而是馬馱著他東一頭,西一頭地跑。花倩兒若存心想抓他再容易不過,只是終有些不忍心罷了。抓了他要怎樣?是帶他回去,還是就地殺掉他?突然花倩兒靈機一動,想回去報假,但接著又泄了氣。自己給自己說:“若小姐不相信怎麼辦?”

飛鳥摟馬脖子摟得手都酸了,想扭頭看看後面還有沒有拐小孩的人追,卻想不到一扭頭卻被馬兒甩了個個。他大叫一聲從馬上摔了下去,在沙灘上翻了好幾個跟頭。

花倩兒吃了一驚,見他躺在地上哀號,慌忙跳下馬來問:“小鬼頭,你摔傷了嗎?”

飛鳥對她還有些好感,點點頭說:“漂亮阿姨,我的左腿不能動了,你要殺我嗎?”

“你爸爸是響馬嗎?”花倩兒心中拿定主意,想若他是小響馬,我就殺了他回去,小姐也便不再猜忌我,若他不是響馬,我就先送他回去讓小姐治罪算了。

“當然是!我乃黑風崖——”他的話還被說完就被花倩兒打斷了。“什麼黑風崖流風大營?十幾年前就沒有了,你這說謊的小子,要阿姨打你屁股嗎?”花倩兒氣惱地說。

“黑風崖流風大營的鄰居飛鳥小營!”飛鳥連忙改口說,“你要是聽你家小姐的,大大小小的響馬都找你們報仇!”

“去!哪有什麼飛鳥小營!”花倩兒伸展著他的小腿,發現他的骨頭錯位了,在呵斥他的時候,用力一拉。

“啊呀呀!”飛鳥大叫一聲,說,“你怎麼知道沒有?黑胡子大叔今年剛成立的!”他把善大叔的形象搬了出來,刹有其事地說:“我們專殺那些壞人,保護好人!”

花倩兒見他鬼靈精怪,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也板正面孔說:“我家小姐最憎恨響馬了,只要是響馬,無論大小非殺不可。”然後自己又嘿嘿獰笑兩聲嚇唬飛鳥。

“啊?!怪不得!”飛鳥想起剛才的經過,相信了,改口說:“不過後來黑胡子大叔改行了,沒了響馬頭,我也就不做小響馬了!”

“那你阿爸在做什麼?”花倩兒見他骨頭已經複位,放下心來問。

“他專抓人拐子!不管漂亮的還是不漂亮的都拿去進大牢!”飛鳥笑咪咪地恐嚇說。

花倩兒見他又胡言亂語,擰了他臉蛋一下這才說:“阿姨又不是人拐子,快告訴阿姨你阿爸是做什麼的?否則就把你當成小響馬殺來喂狗!”

“我阿爸——”飛鳥又動了一下鬼主意說,“是個很有錢的人,你把我送回去,他會給你一大筆錢,你可以拿來買糖葫蘆吃!”

花倩兒看他粗布的衣服腿上還磨出的洞,知道他又在說謊,卻也不捅破他,只是說:“那買胭脂水粉夠不夠,阿姨又不像你那麼貪吃!”

“當然夠了,可以夠你買一馬車的!”飛鳥連忙許諾說。

花倩兒裝出中計的樣子說:“那快告訴我你爸爸在哪,我這就送你回去!”

飛鳥說來自家的住址,花倩兒自然相信他是善良人家的孩子,抱了他起來。

四個女騎士找了來,為首的冷面見花倩兒騎著馬兒橫抱著飛鳥,大聲訓斥說:“小姐要我告訴你,他傷了一根毫毛就要你的命!”

花倩兒也不理睬她狐假虎威的模樣,只是騎著馬往回走。


“你聽到了沒有,賊婆娘!”又一個女騎士呵斥說。

在好的響馬也是護衛的大敵,花流霜的身世有讓她們排斥的理由。另外,花倩兒人又格外地漂亮,連龍三公子都想收她為私房,這更讓同鎮的女子們妒忌接幾分。此時,花倩兒也不還口,只是往前走。

“嗨!你倒厲害了!”冷面女子覺得很沒面子,喝了一聲說。

不一會,大家回到藍衣女子那里。花倩兒慌忙上前稟告說:“小姐!這個小鬼頭不是小響馬!”

“我——當然知道了!”藍衣女子擺手說,卻把狄南堂的話拿了出來,“哪有響馬這麼大膽跑到我們防風鎮的邊上?”

“小孩,你家都有些什麼人?”藍衣女子問飛鳥。

飛鳥自然又是“上有八十歲的爸爸,下有幾歲的妹妹”來著胡亂說。藍衣女子接著問:“有個三十多歲的男的找你,那是你什麼人?”

飛鳥眼睛轉了幾轉,終究想不出說辭,便說:“隔壁家的阿三哥吧!”

藍衣女子本就是粗枝大葉的人,如此的謊話都不能辨別真假。花倩兒卻知道他謊話連天,說:“多半是他阿爸唄!這小孩,出口就是謊話,小姐問他還不是什麼都問不出來。”

藍衣女子不著聲,心中想著狄南堂千萬不要是面前小孩的父親。

龍妙妙終于堆成了一座別致的建築,笑呵呵地拿著一個大蛇龜蛋想著怎麼放上去。飛鳥一跳一跳地拐到她面前指點,卻被龍妙妙推了一跟頭。

“不可理喻的女人!”飛鳥恨恨地說,事實上是說那發愣的藍衣女子的。

“你家隔壁的阿三哥來了!”花倩兒看到遠處有個男人騎馬過來,通知飛鳥說。

狄南堂看到了飛鳥,掂著兒子起來,聽他大叫自己斷了腿,沒好氣地說:“斷腿了好,再不會亂跑了不是?”

“狄某人在此謝過了,天色眼看也不早了,幾位不如給我一起回鎮吧!”狄南堂抱拳說,“多虧了幾位,在下才找到了犬子!”

“犬子?”藍衣女子重複他的話不願相信地說。

狄南堂自然以為她從遠方來,聽不太懂,笑著說:“犬子就是兒子。看你們與防風人一般無二,甚至口音都像,想不到竟是遠方來客!”

花倩兒覺得奇怪,無緣無故怎麼成了外鄉人,她見小姐只是如是附和,倒也不說什麼。飛鳥咬著口型要她給自己父親要胭脂,她哪好意思,她咬著口型還了個糖葫蘆的口型。狄南堂順著兒子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旋而移向他處。

“那位最漂亮的阿姨好看嗎?”飛鳥低聲問父親,哈笑了兩下後,他不忘他許下的胭脂說,“不過她沒錢買胭脂!”在飛鳥印象中,父親在給乞丐施舍的時候總是說:“給你幾文錢,你去買些吃的吧!”所以他這就以此話要求父親。

狄南堂大窘,他一個男人如何去說因為知道你沒錢買胭脂,所以我要買胭脂給你的話?他拍了兒子的腦袋一下,小聲說:“不要亂說話,你怎麼知道阿姨沒有錢買胭脂!”

“你沒有錢買胭脂嗎?”飛鳥隨口便問並行的花倩兒。

花倩兒又不知道他背後搗鬼,隨口說:“是呀,阿姨可窮了。小鬼頭,你要買給阿姨嗎?”

飛鳥忍住笑,吐了吐舌頭說:“是我爸爸要買給你,我猜你是沒有錢買胭脂的呢?”剛說完,狄南堂便敲了他一個爆栗。

“小姐!不要聽他胡說,我只是說——,是他說——。”狄南堂解釋了半天卻硬是說不出道理,老臉不由一紅,轉而拿飛鳥出氣,接著又打了他幾巴掌。

藍衣女子不快地走到前面去,心里慢慢去接受狄南堂有家室的事實,對其他事也沒怎麼在意。

花倩兒這會怎會不知道是飛鳥在背後搗鬼,可也不好意思就這個事說什麼,低著頭只管往前走。“你們這不,一個願意送,一個沒有,怎麼還——”飛鳥繼續嘀咕說,話沒說完又挨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格外地清脆,讓花倩兒有點替飛鳥叫疼的。

“你不要打他了!”花倩兒阻止狄南堂說。

“子不教,父之過!他這樣搬弄是非,別人還以為——,以為是我有心輕薄小姐呢!”狄南堂說。

“其實他滿可愛的,只是有點調皮!你這樣打他會把他打笨掉的!”花倩兒嬌然一笑,替飛鳥說話。狄南堂不敢看她嬌媚的樣子,慌忙轉移自己的視線。

藍衣女子漸漸發現花倩兒和飛鳥父子說話,她心中不是滋味,這會慢了下來與兩人並行。龍妙妙則坐在她的懷里玩著一個揀來的貝殼,其實那是飛鳥洗出來的。

“父親教育孩子也是為了讓他長大成材!”藍衣女子有意引狄南堂注意,又不滿花倩兒和人家那麼親熱地說個不停,橫里插來一嘴說。

“是是!”狄南堂慌忙點頭,若他的口才在女人面前處亂不驚就好了。

“子有三教,誘而引,放而糾行,勵而不厲!”花倩兒拿出前人言,說,“長當有過而糾,不可視好惡而隨心裁!”

狄南堂想不到花倩兒出口成章,倒愣了下來。他自己也不是一直這麼做的嗎?從來不因為自己心情好而放棄應給的懲罰,也不因為自己心情不好而亂懲罰,可今天呢?怎麼回事?

“想不到小姐如此識見!”狄南堂由衷敬佩地說,“可他搬弄是非,我給他巴掌也沒有錯!”

“是呀!愛撒謊的小孩是要管教才是!”藍衣女子見狄南堂都敬佩花倩兒去了,不合時機地插了話來反駁,可讓飛鳥心里不舒服。

“對好人不亂撒謊,對壞人就應該多撒謊,撒大謊!”飛鳥把她的話頂了回去。

狄南堂想想兒子說的也有道理,點了點頭,轉念一想,兒子喜歡這個阿姨,想送她胭脂,撒了謊也不算錯。于是,他便揉揉飛鳥被打過的頭,以表示心中的歉意。

龍妙妙替自己姑姑說話,用念字一樣的語氣說:“媽—媽—說,撒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飛鳥抓了抓頭回她的話說:“你阿媽就在說謊啦!她怎麼知道撒謊的孩子就不是好孩子!”

龍妙妙呆了一下,把求助的目光射了一圈,卻沒有人能夠推翻飛鳥說的話。

總不能鼓勵兒子今後撒謊吧!狄南堂說:“那你又怎麼知道媽媽說的不對?”

“那阿媽知道不?她又沒見過所有的孩子!她不知道的話說出來不是撒謊嗎?”飛鳥咬住自己的道理。

“那你也沒有見過所有的孩子,你怎麼知道阿媽說的不對?”狄南堂努力想糾正兒子的話也只好從詭辯入手,只是他說話遠沒有思維來得快,在別人眼中好像強詞奪理一樣。

“大人有好壞,小孩也有好壞,大人的好壞是看他是否干壞事,小孩的好壞就是他是否撒謊!”花倩兒說,她的話又一次讓狄南堂佩服。

飛鳥打了哈欠,說:“我瞌睡了,撒謊好壞也與我也沒有關系啦,我又不說謊!”

花倩兒知道他是說不出更好的道理,用睡遁逃走,笑了一下也不說什麼了。


大人之間說些閑話,飛鳥卻注視著夕陽中陸地的起伏和在太陽下做農活的鎮民。

話語中很容易讓智者看透撒謊者的真實情況,狄南堂越來越覺得面前的幾人不是與商隊走散的人,反倒是當地人。比如回答半天從哪里來的,又說不清楚所經過的地方,商隊的情況,反對本地特有的風俗知道得很詳細。他見幾人都是女子,也不好意思追根刨底,只是說幫他們找一下駐在鎮上的商隊。

小姐為什麼破綻百出還咬定自己是外地來的呢?花倩兒也弄不明白。

幾人就這樣進了鎮。“阿姨到我家玩,好嗎?”飛鳥央求花倩兒說。

花倩兒不敢胡亂答應,慌忙推辭。狄南堂倒也說讓她送飛鳥回家,自己帶她的同伴去鎮上去找商隊。她這便無理由推脫,只有看向藍衣女子。藍衣女子見她搶了自己的風頭,早想把她甩開,自然連連督促她去。

飛鳥搖頭晃腦地抱住花倩兒,得意洋洋往自己家去。路過一個賣糖葫蘆的地方,飛鳥要請花倩兒吃糖葫蘆。花倩兒只認為他是在磨自己買給他。她正要下馬去,卻聽飛鳥說:“糖葫蘆老阿爹,我沒有欠過你的錢吧!我要請阿姨吃糖葫蘆,改天給你錢好麼?”

買糖葫蘆的小老頭笑眯眯拿了兩個糖葫蘆給他們倆,然後說:“是你呀,上次幫我推車我還沒有獎勵你呢!給!”

花倩兒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方的糖葫蘆人,卻還是拿出錢來。老頭不要,口里還說:“我們是好朋友啦,他說還我定然還我!”

花倩兒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奇怪飛鳥老友的大方。

“糖葫蘆老阿爹!你看阿姨做我阿媽好不好?”飛鳥問。

小老頭當真瞄上瞄下地看花倩兒。花倩兒差點丟了飛鳥和糖葫蘆就跑,這實在太難為情了。

“小鳥!你領她回家見你爸爸嗎?你爸爸從外面回來了?”小老頭高興地說,“好呀!我看好得很!”

“那改天我替你約趙奶出來,好不好?”飛鳥賴笑著說。

小老頭慌忙把兩個人趕跑。難道他爸爸當真有錢得很?花倩兒覺得不可思議。

飛鳥邊吃著糖葫蘆邊說:“其實我是騙你的,我爸爸沒有多少錢的,一車胭脂他定然破產,不過你只要要他肯定願意送。”

花倩兒不得已,紅著臉訓斥他。飛鳥突然想起了什麼,糖葫蘆都差點掉了:“忘了我們家還新來一個髒丫頭了。她要是看我吃糖葫蘆又沒有她的,心里一定不高興!”

“阿姨再給你買去,好不好?”花倩兒安慰他說。

“買什麼,我就要讓她吃我的嘴罷子,趙嬸都不嫌我,她要嫌自己哥哥髒嗎?”飛鳥口里這樣說著,可糖葫蘆再不往嘴里送,看來誰幾個他都在心里盤算呢。

這是一所年代久遠的老宅子了,和大多防風人一樣,院子里有馬棚,石鎖,兵器架,水井打在灶房內,旁邊還有洗澡用的棚子,只是沒有農家懸著的玉米和辣椒,也沒有牲口圈。這就不好說的了,要麼這家人家中牛羊多,放到牧場並群托人,要麼這家不養牛羊。

花倩兒饒有興趣地四處看著,直到被趙嬸帶到客廳里坐。

趙嬸六十多一點,白白胖胖,也難怪讓外面賣糖葫蘆的眼饞。她先是心疼了弄傷腿的飛鳥一番,這才招待花倩兒。“小姐!喝水!”她跪在幾桌前面往茶盞里倒水。

“趙嬸是不?我聽飛鳥講了你!”花倩兒面對面前老媽子的熱情有點不知所措。

“外面的糖葫蘆老阿爹又給我糖葫蘆了!”飛鳥拿出非常郁悶非常不情願的樣子。

“去!那你就多拿幾串,給他拿完!不要手軟!”趙嬸示意花倩兒慢用後給飛鳥說。

“可是他沒錢吃飯了怎麼辦?我把他接到我們家來麼?”飛鳥還拉出花倩兒做證,“我看到他,糖葫蘆一個也沒有賣出去。”

趙嬸臉上有點羞意,說:“你接他不算,老爺肯麼?”接著回頭給花倩兒一笑說:“飛鳥少爺又胡亂給我找麻煩,天天要給我找個伴,我這個年紀的人了,當真要破了婦道麼?!”

花倩兒心底一笑,想:他自然願意有個做糖葫蘆的到家里來,手拿別人手軟,口吃別人口軟,他當然替別人說話了。

“小妹妹!幾歲了?”花倩兒問扯著趙嬸衣服站在後面的飛雪。

飛雪非常乖巧地站出來行禮,然後才回答:“阿姨,四歲!”

花倩兒手里的糖葫蘆一直沒有吃,上面還套了個“草帽”,這便遞給了她!

“謝謝阿姨!”無須趙嬸教,她便稱謝了。花倩兒一抬頭,看到一旁的飛鳥看著她,恨恨地手舞著給她張口型。

花倩兒知道他埋怨自己的嘴罷子大計沒了,裝著沒看到,細細打量起客廳來。這個客廳是以前狄老爺子辦學用的,格外地大。現在里面的書幾都被撤去,便顯得即大又簡樸,有種讓人賞心悅目的古拙。

“還沒有請教小姐貴姓大名!”趙嬸自己也找了蒲團坐了上來。按禮節來說,仆人是不應該有這樣的舉動的,但她事實上已經成為狄家的一員了,連她自己都不自覺當自己為主人。“你家的客廳好大!”花倩兒不由感歎說。趙嬸給她講起房子的來曆來,捧著她的手只是贊她長得漂亮。

“你的腿怎麼了?”飛雪跪到飛鳥旁邊問。

你不是不給我玩麼?!飛鳥在心里嘀咕,嘴里卻說:“玩一種好玩的游戲摔倒了!我改天教你!”

“飛鳥這個小搗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花倩兒給趙嬸說,這句話本來應該是趙嬸說的,她一說出來就後悔了,好在趙嬸感覺魯鈍。

“他是我一手帶大的!”趙嬸笑了下說,“他倒聽話,只是有時候淘氣點,那會呀連他父親都拿他沒轍!”

花倩兒想到今天飛鳥撒的謊話也笑了,說:“他今天騙我說他上有八十歲的老阿爸,下有幾歲的妹妹呢?”

“他父親你見過了?穩重,大度,人好得很!”趙嬸也不知有意無意地賣命地推自己家老爺出來,“可惜有個兒子和他無半分相似,你說兒子仿母,這也不對呀,他母親也賢淑端莊!”

“那怎麼沒見到他母親?”花倩兒問。

“外鄉落難的女子,生他時難產——”趙嬸見飛鳥抱著木片羊皮過來壓低自己的聲音說,“就去了!”

“那他妹妹?是怎麼回事?”花倩兒奇怪。

“他有什麼妹妹?”趙嬸搖頭說。

“這個女孩是?”花倩兒不明白起來。

趙嬸恍然大悟,說:“他父親揀回來的,比他小一歲吧。給我找負擔麼倒不怕,只是老爺本還可以再娶的,現在背後有兩個小尾巴,有人願意麼?”

“他父親人好,一定有人願意。”花倩兒由衷地說。

這時兩人聽到飛雪大聲吵了起來,大聲說:“為什麼不要我往這走!”


“是不能這樣走的!”飛鳥說。

“不玩了!”飛雪把羊皮卷推亂,氣呼呼地說。

花倩兒和趙嬸害怕兩個人鬧架,慌忙跑過去。花倩兒見他們在玩一種小孩玩的游戲,勸住飛雪後,樂呵呵地指點她給飛鳥玩。玩著玩著,趙嬸端來糕點和花生,花倩兒已經忘情了,邊學著飛鳥和飛雪拿食物塞到嘴里邊在一旁指點。

“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不等老爺回來了,吃飯吧!”趙嬸上了一桌子肉食,喊大小三人吃飯。

花倩兒一抬頭,天不知什麼時候黑了下去,銅燈就懸在頭上,倒也沒有覺得光線變化。

“今天的肉怎麼這麼多!”飛鳥的嘴張成了O字。

“你阿姨來做客,我特意把拿手的本事都使出來了。”趙嬸這樣說倒讓花倩兒不好意思告辭的,她給自己妥協了一下,決定留下吃飯。

“你爸爸平時管你很嚴?”花倩兒好奇地問,她想知道點主人的事,只好用這樣的話開頭。

飛鳥正興高采烈著,聽她這麼一問立刻癟了氣。

花倩兒已經知道答案了,輕笑著從趙嬸手里接了個饅頭遞給飛鳥。趙嬸卻答話了:“沒有用,倒是怕越打越皮!沒阿媽在身邊的男孩子都這樣!這不,他就聽你的。”說完又瞄了一眼花倩兒。

“是!”花倩兒聽出她話中的意思,紅了臉來。

狄南堂回了來,心里還在琢磨著那幾個該死的一群“女騙子”是怎麼回事,一入了鎮後就被鎮上的人識破,讓人想不到的是,里面竟然有龍家的大小姐。可他們為何要欺騙說是外地人呢?狄南堂想不明白。

踏進家中,他遠遠就看到了一臉笑顏的花倩兒在給飛雪擦鼻子上沾的湯水,而兒子笑著坐在她旁邊不知道給她說著什麼。就在這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老爺!”趙嬸招呼了一聲把他從自己的眼花中拉了回來。

狄南堂無聲響地坐了下來吃飯,他弄不明白完全無一分相像的女子怎麼會讓他看花了眼。好久,他才問花倩兒說:“你們家小姐就是龍藍采小姐吧!可她為何要騙我呢?”

“人拐子,哈哈!”飛鳥剛笑起來,看父親一臉嚴肅,立刻沒了音。

“小姐是出去玩的,也許是為了不暴露身份吧!”花倩兒解釋說。

狄南堂也沒有再說什麼,這些事情的奇怪之處是沒有辦法擺出來的,那龍家小姐不停地打探他喜歡什麼,住哪里!難道這便是龍家為了一紙譯書下的本錢?可她明明還要問自己什麼義士大名什麼的。

“花小姐好!”趙嬸曖昧而又不合適宜地稱贊說。接著她非要收花倩兒為干女兒,這樣關系一連,狄南堂當真再沒有因為龍藍采而發問的話題了。趙嬸打心眼里喜歡面前的這位姑娘,卻因為一開始她報出外地人的身份而擱置,到了現在嘛,她便用上自己農婦的智慧,讓花倩兒有機會與老爺親近。

仆人也分上下九等,自己家的親人未必能收人家龍家的仆人為晚輩,狄南堂一邊心中同意趙嬸的想法,一邊擔心花倩兒輕蔑地拒絕。

“那當然好!倩兒自小就無了父母!”花倩兒停下飯菜,出來便給趙嬸跪下,“不想今天有了家人!”媽媽一詞在她嘴里陌生得很,她還是無法順口而出。

趙嬸朝狄南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這便說了很多可心兒的話,讓花倩兒的淚珠滾滿臉頰。

“若在龍家不舒心,就讓老爺給你贖過來,龍家即使再精貴,也不是要你不來!”趙嬸開始學飛鳥般吹起大話來了,可也不算是大話,她最清楚樸素的狄南堂還是有點家底的。

“我是自小被老爺子收養的!”花倩兒雖說聰慧,在趙嬸的感情攻勢下還不是一敗塗地,她想起下人們的侮辱和小姐時不時的為難,淚水更是不住地外湧,“害怕離去失了情誼!”

狄南堂笑著打著圓場,可是口角笨拙的他只會添亂而已。在趙嬸的央求下,他答應給龍家說討花倩兒來住,心中卻把這個許諾壓在譯文上面來。

“老爺!你勸一下我的干女兒,我去收拾一下!”趙嬸識趣地把爛攤子推了出來,飛鳥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帶飛雪回房子玩去了。

一對男女尷尬地坐著,狄南堂也再說不出什麼話來。

“我應該幫助阿媽做點事的!”花倩兒反倒最先從這種尷尬中解脫出來。可她話一說出口,卻又增重了難堪的氣氛,狄南堂不知道說好還是不好。花倩兒心底偷樂,對面前五大三粗的狄南堂這會的扭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見狄南堂一直如此,花倩兒只好占據主動和他聊一些事情。狄南堂學識淵博,又常年四處奔波,識見自然不俗,她心底的佩服一分一分地增加。

“我也不想在龍家呆了,你真有什麼辦法嗎?”花倩兒模糊地沿趙嬸的路子向前走,女兒家的心事已經表露無疑。

“你自小被龍家收養,只要自己說尋覓到親戚自然就有借口離開了。”狄南堂想了一下說,“這時我再出面補上點錢財!”

“不!你不知道內情!”花倩兒把自己的身世都講了出來,結果問,“我到哪找讓主子相信的親戚?”

“嫁人!”狄南堂得出了一個結論,“只是不知道龍老爺子對你們的婚姻干涉多少。”

花倩兒不敢就這個話題往下說了,“嫁人”?有人可嫁嗎?當然,這樣讓人羞郝的話是說不出口的。

房子里的燈火忽明忽暗,花倩兒沉默後,狄南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飛鳥喜歡你!”狄南堂不敢相信自己脫口而出的話。

“我也喜歡他,可愛得很!”花倩兒倒沒有在意,點頭說,“他的臉蛋紅紅的,就像蘋果一樣,老是讓人忍不住親上兩口!”

“他不聽話得很!”狄南堂慌忙謙虛說,“你太寵他了。他很小就沒了母親,我又經常在外,沒有好好管教他。”

“小孩子天真活潑比什麼都好,而且我覺得他比我還要本事呢?”花倩兒嫣然一笑說,“大人一不小心還被他哄賣掉!”這話絕對是花倩兒的心里話,哄賣掉的不是有嗎?那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和自己的干媽。

“我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狄南堂說,他放棄了貶低兒子,見趙嬸還不來,兒子女兒又躲得遠遠的,終究是有些不習慣,想找借口離開又翻找不出什麼借口,只是臉越來越紅。

花倩兒突然驚呼起來,說:“聽說你替小姐吸了毒,莫不是殘毒發了!”接著慌張地去用手去量狄南堂的額頭。

狄南堂想說些什麼,口張成O型,可硬是沒有說出一句話。花倩兒已經把手放到他額頭上,然後又放到自己的額頭上比了一下,緊張地扶住狄南堂,說:“很燙的!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我先找條毛巾敷點溫水,隨後讓干媽去請個先生來!”

“你很像飛鳥的媽媽!”他有些忘情地說,接著緩過一口氣,明白了尷尬的境地,慌忙站起來,卻一下子把花倩兒推倒了。然後,他就更慌張了,手忙腳亂地去扶花倩兒。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扶起花倩兒纖柔的身體後,他扔下一句話便匆匆逃離現場。

“累也不能去睡!等一會你還要送我干女兒回去呢。”進來的趙媽及時地制止了要逃走的狄南堂。

“你出嫁需要龍夫人答應吧!我改天托個媒婆去說說老爺和你的婚事好不好?”看來趙嬸一直都在外面偷聽他們說話,弄得兩個人更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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