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三十一 舉(3)

飛鳥的傷在肩胛下一尺,屬于半腰間,肋下偏左,正是那瘦肉多的地方,斜著的箭穿透很淺,傷並不打緊,但是一動就疼得不行。他那里已經纏了厚厚的一圈白布,鼓囔囔地難受,連穿衣服都困難。

初四,家里外面的人多了起來。飛鳥趴在床頭斜著面孔睡覺,眼睛半開半關,不知真睡假睡,反正是不說話。來看他的飛孝挑著他愛聽的話說,飛雪給他揀大個的果脯,飛田則摸了個凳子坐著和他看對眼,一旁幾個小孩子鬧騰著喊哥哥。

“睡著了?”飛田高興地笑,邊說邊把手伸向飛雪揀出來的果脯,但立刻引起一聲哎呀和一只搶東西的手。

飛田沒有得手,正郁悶中聽飛鳥說:“拿錢買!”

“妹妹也要買嗎?!”飛田甜著眼睛問。

“恩!你哥哥我賠了很多錢!”飛鳥動了動眼睛看了飛田一眼,抽抽鼻子說,“以後給我說話也要交錢,飛孝!有沒有什麼東西問我?”

“本來是有的!不過嘛,我也沒錢!”飛孝立刻閉口,但還是忍不住回報說,“昨天,外面的人都排隊到賭場去取錢,飛田剛領過!”

飛鎬拿了一個子錢玩拋面,看飛鳥突然說話,立刻把錢揣入口袋,舉腳就想跑。

“死不瞑目!”飛鳥翻翻眼睛,接著給飛田說,“答應你吃一點點,不過要替我——”等飛鳥安排一百多字後,飛田很沒出息地拿著果脯吃起來,嘴巴里說著:“沒問題!吃果子出金子!”

“好!”飛鳥立刻爬起來哎叫著套件大棉衣服。他出去了一下,他還覺得冷,就回來摸了一個飛花蓋的小被子披著,低著頭出去!

花流霜和狄南堂都把親戚好友打發到井中月,准備擺場宴席,這時正想叫上孩子們一塊過去,便看到披著被子低著頭過來的飛鳥。兩人正看是哪一出的時候,飛鳥低著頭抽著鼻子說:“阿爸,阿媽!是我錯了!”

飛孝跟著他,學說著一樣的話,一樣袒誠。狄南堂和花流霜都怕他驚風發熱,搖頭讓他回去。飛鳥也不說話,轉了個彎,邊走邊說:“錢的教訓是什麼時候都買不到的,我以後一定好好讀書,不能再不聽話!”

狄南堂和花流霜覺得詭異,忍不住轉著身看他,卻真切地看到他披著一條像披風的被子。脖子不知道被什麼勒得緊緊的,那被子也不掉,走路忽閃忽閃著打在腿上。兩個人同時搖頭,接著就看到他帶著飛孝一個門一個門地敲,敲開後就說自己要重新做人的話。

“他不是發燒吧?!”花流霜問。

“我試試就知道了!”狄南堂說。

正在這時,飛鳥轉了一大圈,也不看路,走到馬圈邊就敲,飛孝實在忍不住了,說:“阿哥,這是馬房!”

“我知道!我一樣要說!”飛鳥正說著,聽到狄南堂叫他。

“井中月去不去?!吃的東西和喝的東西都有!”狄南堂看著花流霜,使著眼色笑。

飛鳥的耳朵一下子樹了起來,接著急轉過身子,牽動傷口,差點沒摔倒。他疼得叫了一聲,接著略帶委屈地說:“我失血過多,去補補也無所謂!”

井中月比那時打了勝仗還熱鬧,這並不是因為過年來花錢吃年飯的人多起來,而是花流霜動用權力把“井中月”整個占下來了,差不多足足擺了五十余桌的酒席。一些鎮上關系不錯的人,親戚,包括段晚容的爺爺奶奶在內的老鄰居都來了,大家把位置坐得滿滿的。

今天來訂飯的人到了門邊就被擋了回來,他們紛紛打聽是誰出手這麼闊綽,畢竟人人都知道井中月大小雅房,下廳和上廳總共有多大。

“風月老師!”飛鳥換了大人的衣服,腆著不敢亂動的肚子,晃著杯子中酒走到趴在樓欄杆上的風月身邊,示意他去看,同時高興地說,“怎麼樣,我家的親戚多吧!”

飛孝也抱著一大壺酒過來說:“這是一次盡吃盡喝的時候,我哥要我少說點話啦。”

“噢!”風月很文雅地拿著酒杯抿了一口,“有沒有出于少爺的意料之外?”


“有一點點!”飛鳥哈哈笑了一通說,“只要阿爸一說我是他兒子,那麼半個防風鎮都知道了。”

“只是知道你有什麼用?你應該讓他們個個敬畏你!”風月抬頭看著巨大的頂頭銅燈說,“你就不想想賭狗的失敗?!”

“啊?!風月老師口氣大得很哪!”飛鳥吃吃笑笑說。

“你覺得呢?”風月看著他,接著又趕快把眼睛移到一邊。

“我的酒杯空了,飛孝給我倒些酒來!”飛鳥把酒杯往下放說,“怕不怕我?倒酒!這個問題不是吃飯那麼容易吧,人人都敬畏我干什麼呢?”

“這壺酒是我的!”飛孝靠著欄杆不答應。

“我酒杯空著,你卻一直不給我倒!怕不怕我?!”飛鳥憤慨地再次強調,接著移步走了。

飛孝連忙跑在他後面走了。

“干什麼?”風月喃喃地說,“這個問題真無法回答。”

飛鳥在一個角落里發現怯生生的雨蝶,就奇怪地問:“你不和大家一塊玩樂呢?”

“除了晚容姐姐,我都不熟!”雨蝶的聲音幾乎和蚊子一樣。

飛鳥忍住疼痛,帶著她去找段晚容一家的那一桌酒席。某某某來了,外面有人大聲地通報,狄南堂迎上他們,接著帶他們往樓上走,卻正好碰到下樓帶雨蝶找段晚容而又一走一疼的飛鳥。“失陪!失陪!”飛鳥很禮貌地見一個給人家點一下頭,弄得人家愣愣的,好像人人都要他陪一樣,他邊走邊給雨蝶教訓說,“要講禮儀,你懂嗎?”

雨蝶覺得他怪怪的,直到發現他回去拉了一個大塊的肉才覺得正常,但接著發現這塊肉事實上是給她的。“母狼下了三個狼崽!”雨蝶怎麼都不好用手去抓這油乎乎的東西,只是用講其它事來忽略快交到她手中的肉。

“恩!這是獎勵!”飛鳥還是把肉遞了過去,雨蝶被著手怎麼也不願意接。

突然,飛鳥想到什麼愣住了,接著又看人上來,又給人家說話。雨蝶怯生生地靠著樓梯,慢慢地溜走。飛鳥閉上一只眼睛,抓著頭心虛地笑著問人家家里可好,是否人人身體健康,最後說:“先上,有點內急!”

他回頭一看,竟然發現雨蝶溜了,這便一手提了塊肉,一手扶著樓梯下來找。

雨蝶穿過人群,又一次往牆角退,還打量著四周看段晚容在哪。突然,一只手從她身後抓住了她。雨蝶駭然,轉過來才知道是飛鳥。

“怎麼跑了?”飛鳥問她。

“來的都是大人,少爺不用幫我找晚容姐姐!”雨蝶低著頭小聲說。

“大人是人,我雨蝶姐姐也是的。”飛鳥拉著一席一席地找,走過人們身旁,人們紛紛站起來拉他喝酒。“我顧不得喝!”飛鳥一邊這麼說,一邊拿著提肉的手給人家擺,接著繼續尋找。

飛鳥拉著雨蝶往前走,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啜泣。他回頭一看,才知道雨蝶在哭泣,頓時嚇了一跳。他慌忙放掉自己的手問:“雨蝶~,雨蝶!是不是我抓疼你了?”

“不是,少爺對我好,我就忍不住哭了!”雨蝶用春蔥一樣的手指抹著眼淚說。

“關外是不興人哭泣的,見飛雪和飛田哭過嗎?噢——對!哭過,我舉錯例子了!”飛鳥又抓住她的手又往前走,說。


終于找到段晚容了,她正在給自己爺爺寫酒。周圍好多都是飛鳥小時侯認識的人,段晚容的爺爺看到了飛鳥,慌忙站起來去給飛鳥磕頭。飛鳥慌忙抓住往下跪的他說:“啊!爺爺,你這是不符合禮的!”

“就是,干嘛要給他跪下!”段晚容大聲地給爺爺說。

“你這不知道死活的丫頭。”段大路被飛鳥硬按回座位,但口里卻在罵段晚容說,“要不是飛鳥少爺,你會像現在這樣知書達禮?會像現在一樣有一身好武藝?你這不知道死活的妮子,你父親從關內軍隊里回來,還不是老爺給他找了好差使,現在家里能天天有肉吃!”

段晚容翻眼往上看著說:“我沒說狄伯伯不好呀,但龍生九子,是有兒子專打地洞的。何況他叫我姐姐,你卻去跪他,這就是不合禮!”

飛鳥慌忙知趣地給段大路行禮,把手里的肉交給一不小心接上的段晚容,接著拉來雨蝶給老段說:“晚容姐姐認了個妹妹。現在她非要給你磕頭呢?”雨蝶慌忙跪下來給段大路磕頭。站起來後,又接過飛鳥不知摸誰的酒,遞給段大路說:“祝爺爺福壽康安!”

段大路和他妻子樂開了花,慌忙把雨蝶誇了個臉紅。他們家一直都有點單,雖說是認了個孫女也高興。“這丫頭,水靈得很,比那丑妮子強多了。晚容,怎麼不帶她早點讓奶奶看看!”段大路的妻子拉住雨蝶的手讓她坐在身邊,接著又給一圈鄰舍說,“看我這個孫女多漂亮!”

段晚容瞪了一邊洋洋得意的飛鳥一眼,卻笑著說:“雨蝶妹妹怕生,我一直都沒帶她見你們!”周圍坐的都是些年紀大的人,紛紛邊誇獎雨蝶,邊誇獎飛鳥,誇著誇著專誇飛鳥一人來了。“哎呀,這老狄的孫子可是這麼大了,這麼多年沒怎麼見了,小時候就不一樣!”“看你說的,那不是廢話?!將來一定了不起!”還有人問趙嬸現在身體好不好的。飛鳥窮于應付,敬了幾杯酒,慌忙跑了。

這一片都是飛鳥認識的,剛走掉,又有人拉住他,然後再走掉再有人拉住他。都是和他父親的認識的叔伯的,他也只好反複敬著酒。“飛鳥!”牛六斤,馬義,善小虎等人在一邊叫他。飛鳥過去後,馬義指著不遠處一個瘦瘦的小丫頭問:“那是羅丫!你看她,現在見我們也都不理睬了,大概是因為你褪了她的褲子,她一次也沒給我們玩過!”

“有嗎?”飛鳥倒忘了。

“我怎麼不知道?”牛六斤也忘了。

“去!人家在記著呢?”馬義說,“羅丫家現在家里很窮,她媽媽想把她給人家做小媳婦,可沒有成。于是她媽媽經常打她,說她小時候給人脫了衣服,不值錢了!這還是我嬸嬸說的。”

“有這樣的事?”飛鳥震驚,想了一下,他倒真有了些印象。

善小虎算是有點生的人,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把頭湊過來說:“什麼不值錢了?”

“你不知道。”牛六斤說。

“那,你們幫幫她!”飛鳥愧疚得不行。

“怎麼幫?讓我媽拿錢出來把她買去?我媽能願意?”馬義說,“她都想把我賣了呢?經常給我講,說我怎麼不生在別人家,吃飯多,天天亂竄不上進!”

“那是你媽媽嚇你的!”飛鳥說,“那要買她要多少錢?”

“我看兩三個銀幣都要不了!”牛六斤說。

“那我買下她!”飛鳥咬咬牙說,“可是我現在沒有錢,都賠光了!”

善小虎還聽不明白了,頭發支棱一下問:“什麼要這麼多錢,太不值了!”

牛六斤又把他的頭推往一邊說:“你不知道!”

“那好!讓她天天給你洗衣服,疊被子!”馬義點頭說。

飛鳥叫他們繼續喝酒,自己則走往羅丫那里走了去。“你是羅丫的媽媽嗎?”飛鳥裝出更文明的樣子問羅丫身旁的中年婦女,突然想起自己手上還有抓肉留下的油,連忙回手在衣服上擦。


“少爺?你是!”中年婦女慌忙離來椅子想給飛鳥下跪,而旁邊的羅丫顯然不認識飛鳥了,怯怯地站在一邊陌生地看。一瞬間飛鳥對這個不稱職的媽媽的敵意全部消失了,覺得是窮讓她們不得不這樣做的。

羅丫自小就沒有爸爸,她叔叔爺爺還能養她。現在恐怕爺爺不在了,叔叔們也大多成了家,母女自然成了飄萍,飛鳥想。他不知道怎麼對答好,只是連忙讓羅丫的媽媽坐,過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說:“我是那個小時侯褪羅丫褲子的小孩——那個飛鳥呀!”

“……”羅丫的媽媽不說話,而羅丫開始抽鼻子起來。突然羅丫的媽媽也哭了,邊哭邊哭訴自己命苦,什麼羅丫的爸爸死得早,丟下她母女兩個怎麼活。

“我把羅丫買去好嗎?”飛鳥連忙說,“不過我現在沒錢,以後給你錢,好不?”

旁桌的大嬸大媽們紛紛說:“這就是飛鳥少爺呀!你家來了福了,還不趕快謝謝人家!”

飛鳥有些不知道怎麼好了,就他知道跟著自己阿媽是比什麼都享福的,否則吃好的,穿好的都不是味道,何況還要給人洗衣疊被的。隱隱中他開始有些失望,覺得這個阿媽一點都不稱職。

“好!要五個銀幣,不,一個!現在要沒錢的話,就一個金幣!”羅丫的媽媽眼中閃爍著狡秸。

“好的!”飛鳥一點猶豫也沒有,當即答應,接著他就看到了羅丫的媽媽眼中的後悔。但他還是有些呆傻,自己每個月的零用都一個金幣多,而別人卻因為一個金幣買女兒,可自己呢?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好好用過錢。

“媽!”羅丫一下子大哭起來。無論生活如何,這也叫拋棄,當然,或者羅丫的媽媽會覺得羅丫賣掉後能吃飽,但羅丫卻一定不這麼想,飛鳥愣愣地想。

“一個金幣!她就再不是我女兒了!”羅丫的媽媽一咬牙肯定地說。

飛鳥不好受,或者她是衡量自己家的錢財會不會虧待她女兒的吧,或者她把自己的女兒純純等價與貨物。“好吧!”飛鳥說。他突然害怕這後者的原因,害怕許多像她一樣的女人將來找著自己賣孩子。

“阿媽!你真不要我了嗎?”羅丫扯著自己媽媽的衣服哭問。旁邊人紛紛勸她,又人說飛鳥家有錢得很,有人說飛鳥不會待她不好的,有人則給她說蘋果多甜,羊肉多鮮等等。也許每個人都是從這時給灌輸成日後的模樣的,趨炎附勢,見利眼開,無情無義,不過這不是不能被另一種人抓在手中作為利器的。天下事無所謂對錯,此等利用更不能被稱為壞。飛鳥想到這里,感覺到自己一瞬間長大了。

“刺客!刺客!”突然樓上有人大喊,一個侍應從一個空著的廂房里一個跟頭栽了出來,剛才的喊聲應該是他喊出來的。

人群騷亂,成年男人們爭著向樓上去,或許是武人的血性,或者是為了討好吧。

“大家不要慌!”余山漢大聲喊,“男人保護好自己身邊的人。”

狄南堂處亂不驚,反手把正在和他說話的人推到一邊說:“走!”

正是那人讓開五六步的時候,一只弩箭從人縫里射向了狄南堂,狄南堂已經沒有時間去把弩箭擋開了,花流霜失了機樣渾身不聽使喚,眼睜睜在一邊看著這一幕。箭枝被狄南堂抓在手里,但接著又釘在胸膛上,他笑笑扶住身邊的桌子說:“我不礙事!”

“不!”飛鳥大叫一聲,眼前都是晃飛的人影,他連滾帶爬地向樓上沖去,舊瘡複開,血浸透了自己的繃帶,“爸!”

“南堂!南堂!你不礙事吧。”花流霜癱軟在他身邊摟起他,先撕開他的衣服,接著撕開一塊布堵住不斷出血的傷口。

對面的余山漢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下。幾個孩子拼命叫著大伯,女眷們只是在一邊哭。男人們圍捕著那放冷箭的人,狄南良異常地冷靜,突然反省,說:“前日不是賭錢的人射的箭!”

“這是關內的箭!”反應來的花流霜只是看可一眼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立刻就斷定了,“快去找些傷藥和雪,這種箭要立刻拔出來才行!”

“沒聽到嗎?快去!”花流霜回頭沖幾個不知所措的使女帶著哭腔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