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三十二 何處是歸(2)

飛馬牧場的中心是一座閣樓,原先很簡陋,如今雖已被重建過,但最上頭依然是鴿子房和風燈擺。這,就是這個商業王國的中樞所在,雄渾大氣,夜中如同草原上的燈塔一樣,數里都可看到上面的風燈。狄南堂曾笑著說它不是石頭壘成的,而是金銀堆砌的。當然,造價一放到他那里就高了,但也可見它花費不低。這里也是禁嚴之地,下面每日都有各地關內招募來的和牧場自家的武士們混合巡回。即使是飛鳥,飛孝一類的人都容不得靠近,免得商機泄露。

中樓向南是武士的軍營,住著上千名武士。這里的人不少是草原上的流浪牧民,也有列國通緝的罪犯,更有各處從軍中出來無法謀生的單身漢。不少草原人把出美女的塞吉亞部和此處並列,成為家中無男子而來要人入贅的壯男區。

這個硬擠身到各部族間的牧場在戰爭中存活但並不代表以後便平靜無事。當初用馬刀問候搶掠的時候,狄南堂四處勸服各部族掠奪者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酋長大人,是每年進獻您十匹馬多呢?還是一次奪得的幾十匹馬多呢?”不少部落里的首領掰著手指頭算過,長老們也算過,但他們從來沒有想到的是——飛馬牧場突然讓他們啃不下了,甚至威脅到自己的安危。這對一些原本掠奪他們的小部落反沒有問題了。但一些大的,意圖把別人踩在腳下的部落便開始發愁。

這里,進來寬松,待遇也豐厚,紀律嘛,有特嚴明的幾處,一是與草原人的相處,一是私斗,一是不能胡亂殺人。

也正以為牧場的武士錄用寬松,也就變成了內奸累累,敵對累累。由此,對上面的知情武士長在忠心和才干上,都不得不要求。久而久之,為了要求忠心和干才,本地居住並長大,受過教育的人多成了武士長,帶領十個到三十不等的武士。他們和那些資曆很老,但苦苦無法生階的武士,很自然地產生摩擦;另外就是各國各族的人帶有各處的風俗,甚至不斷和自己敵國,敵族的人內訌。不管怎麼勸導,幾邊還是水火不容。狄南齊不得不把這些武士三分開,一邊歸自己的結拜兄弟萬馬統領,一邊歸資格老到而又對狄南堂忠心耿耿的辛燕率領,最後一方由自己率領。

柵欄圈里,各個角落,都是勾回的馬欄,成千上萬只駿馬在這里被看護。無法容納的馬匹還被分散到飛馬牧場的分支和住戶那里,甚至被放養到山谷中。這里有優良駿馬的養馬圈,也有觀察圈,里面住著收集而來的千奇百怪的馬種,除猛馬,涼馬,伊馬,南馬,奉馬,夏馬,云吞獸等馬種外,還有怕冷而肥胖的偶蹄目馬,身帶條紋,聲似雁叫的斑馬,角馬,三趾馬,四趾馬,狀如狐犬的古獸馬,這里只是馬的世界,地龍早已經成為狄南堂附帶飼養的物種。

這里雜交出來的農用馬,車馬,驛站用的長途馬,軍馬,幾次造成靖康國的轟動,給人造成無法想象的沖擊,靖康落日牧場如日中天的名聲便是明證。

最讓一般養馬者想都不敢想的是,這里時不時把大量的馬匹放生出去,靠一些特殊手段收集回來。當然,這也造成了一些事端,不少部落中常常有人來這里尋找失蹤的馬匹,相互糾纏不清。盡管飛馬牧場的馬自小就打有烙印,但被人獵住養了,確實也是一件很難說清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法解決的,隨著馬場的擴大,馬場常常給一些部落獻上優良的馬匹和糧食,食鹽等物品,借此換租山谷,草地來圈養自己的馬匹。這樣,其間糾紛就可以通過部族領袖得到很好的解決,而且不需大量的武士防止別人的掠奪。下野草原的人也因此給牧場人冠上了一個奇怪的名稱:飛馬一族。

狄南齊踏雪歸來在夜晚,無論是馬匹還是自己都是熱汗滾身。他一進牧場,就揪出許多值勤的武士,讓他們去叫睡著不起的男人們。自己也顧不得熱和一陣,就拿著牛角嗚嗚地吹。

萬馬接近五十歲了,紅臉膛,大胡子,個子不高,腿力驚人。他的本名叫什麼已經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武藝出眾。據說,他曾經是個馬師,後來一怒殺了人,從此做了響馬頭子,名頭相當響亮。他第一次牧場的時候是來搶馬的,和狄南齊對了一陣後,兩人相互佩服,就結拜為兄弟。此後,他在牧場轉盛的時候被五鎮追捕,便帶了一路人馬來投。他為人甚好,常為弟兄出頭,狄南齊和他關系好得沒得說。

這會,他提了條毛坎,打著呵欠過來,老遠就聽到狄南齊其大無比的聲音:“都起來!都起來!辛燕呢?萬馬哥呢?”

“這里!”萬馬答了一聲,這就上前問,“怎麼回事?”

“龍爺要要我大哥的命!”狄南齊不隱瞞地說。

“怎麼可能?”萬馬不信,說,“絕對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狄南齊說著說著有點火,說,“連我也不信,可我侄子和大哥都遇刺,和我一起接他們回來!”


萬馬臉色立即陰沉下來,略以沉吟便說:“萬一不是呢?我們這樣去了不惹龍爺誤會?”

辛燕只有三十多歲,可是不知怎麼就病了,整日里咳嗽,身骨一日不如一日,可也臉色蒼白地出來了。狄南齊突然有些內疚,給他說著沒事,讓他回去,可他也已經聽到了狄南齊大嗓門的話,說:“我看得去,誤會遲早可以消除,但居心叵測卻會讓主公受險。”

萬馬還不同意,勸兩人冷靜,可立刻便看到武士們快速出來,整甲,套鞍,在獵獵冷風中漸成軍伍。他有點氣憤,大力把毛坎一摔,說:“去!要是誤會怎麼好消?!”

“我想好了!”狄南齊突然沉靜地說,不像他平日里的樣子,他順手換了別人給的馬,說,“我們不進鎮子,到紅葉林!若大哥有事,也會知道去那里通知我們的!”

“咳咳!”辛燕咳嗽著,憋紅了臉問,“你怎麼知道?!”

“你先回去!家里的事都靠你!”狄南齊推他回去,回頭給萬馬說,“你擔心是有道理,但能肯定麼?!”

“當然肯定!用人頭保證不會有事!既然你覺得有事,我們就去紅葉林!”萬馬似乎很不情願地說。

“好!”狄南齊說。他看人馬整備完畢,正在分發干糧,預備馬糧,柴火,大鍋,便在一處滑不溜鰍的大青石上站住,遠看人馬。萬馬不經意看到他的側面,心中震駭,那是一張斬釘截鐵的面孔,下頜粗硬,邊胡半卷,筋骨半緊,披風半斜,如同神人。他陡然想到狄南齊的一句的話:“生不為萬戶侯,是為恨也!”同時埋怨起龍青云來。

“龍狄合家,便可無敵于天下!”萬馬默默地思量著這句有出處的話,翻身上馬。

是夜!狄南齊帶五百人馬出發。

天又起小風雪,風雪刮在臉上,即冷且疼,狄南齊如同石刻的一樣在馬上馳騁,他和武士門一樣帶了護臉的頭具,沒有任何表情可以讓人看到。萬馬無法去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將來要做何決定,只是回頭看,那五百名鋼鐵一樣的武士風披並不因雪重而沉,斗卷如浪。

風雪擋不住勇士奮擊的馬蹄,擋不住義士的決心,沖斷深水也將追隨的意志。萬馬的擔心很快淹沒在這些勇士流和黑夜中。

卻說李衛得了許諾,知道此去也是帶了官職的,便怠慢起現在牢中事務起來,就等著收拾妻子,兒女一走。這幾天忙著這個,他心中也不閑著,賊美賊美的。他家也是官宦之家,只是旁系照樣難以出頭,苦勞了這麼久,如今有了機會,他自然想著將來有了錢,進了官,便讓自家人不再覺得他沒出息。

他再次堆了笑,給抄書的文士田文駿追問“黑放”在何處。

說實話,他心中確實嘲笑過田文駿,也打聽到他父親被充罪的事,更聽說過他初到王城的意氣風發。


這段往事還得從明枋十八年說起,那時田文駿的父親在,他帶足銀錢入京四處走人舉薦,當時四處告訴別人,他能讓糞土變成銀子,讓石頭生子。士子們四處笑談,幾乎把長月都塞滿了笑料,有人還特意在他面前取笑。卻想不到,他突然包下了天色樓,遍告名流,請人一觀。當天,好事之人不少都包了糞便,石頭來取笑。

誰也不料,他登高彈琴,琴罷傲然而立,說:“大丈夫生在世上,徒有經國之才智,無可進之門,諸位不妨薦我一試,看我是否能有此本事!”

說完之後,他拂袖大笑而去。一群人面面相覷,都想不到反被他取笑,口里是誇他,暗地里都說他狂傲。

終究,他父親出了事。現在,他通過父親的好友才被安排到大牢,做了文書,娶了房妻子,勉強糊口,再不是當初的模樣,見人就點頭給人家笑。

“這個?”田文駿看著他笑,卻留了把子。

“說嘛!我們弟兄倆可是無話不說的。一塊去喝酒!”李衛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要發財,一定忘不了你的!”

“噢!要去黑放做官?!”田文駿頓時有意,立刻反著話說,“我不信!”

“還騙你不是?邦河王子和我家有親,親自許我的!”李衛像猴子一樣拿出來炫耀,“改日就走!確實大小成了官,品不說高,主子說了,至少九品!”

“還是不信,黑放這地方沒官!”田文駿更不信,轉身到一邊去,不高興地說,“升官是好事,卻不想拿自己最鐵的弟兄開笑話,告訴你!我知道個事,黑放打敗了猛人呢!”

“猛人?!就是天家無敵爺還要放水去淹的?”李衛大笑,說,“那我也不信。告訴你,朝廷要在那里設郡呢?主子過去,明里為小官,暗里管幾個州!”

田文駿無法克制地瘋笑,見李衛不滿要走,慌忙拉住他說:“我不是取笑,我家就是黑放的,帶上我回家。我——”

“人員是定的,我怎麼能做主呢?”李衛倨傲起來,抬頭看頂棚。

“剛才發財還說不忘我?!我昨天還冒風險給上頭說,你有病缺班了!就說我和妻子是你家奴仆,好不?到地方,回到了家,我二話不說,用金幣答謝。怎麼?你不信?我往常有沒有錢?”田文駿搬著李衛的脖子說。

李衛不知道是被情絆著了,還是被許諾燒了,還是別人都嘲笑而只田文駿一人當回事,大口一開,玩一樣地說:“當然可以,有兄弟我,你放心!”

“兄弟能不能在這樣的時候回家可全看你的!喝酒,今天一定要喝酒!”田文駿邊說邊拉著他往外走。


“差使還沒結束呢!”李衛大愣,“我是無事!”

“這些鳥事,不干也罷!”田文駿看筆筒還在自己手里,隨手一扔,哈哈大笑。

李衛覺得他今個換了個人一樣,不過酒不喝白不喝,自己去報了缺,隨後跟著他出去喝酒。兩人從交情到交往,從剛見到如今,整整說了一下午,這才分別。

田文駿喝了不少酒,遇風上頭,見家不遠,舉步入了院子。包租的東主是個冬瓜一樣的矮胖子,一見他就罵,說:“你小子有錢喝酒?看你兒子,都凍成什麼樣子了,只有上衣無下衣,我才尋些衣服給他!”

田文駿立刻斂住睡步,抱一抱拳,感激萬分地說:“我記下了!今日遇到舊鄉人,改日要回家!”

“說實在的,你這人嘛,也厚道,窮歸窮,卻從不拖我房錢!要是路上缺什麼,盡管給我要!”矮胖房東樂呵呵地拍了他,轉身去屋子。

“酒歌山河,歲歲蹉跎。一湖酒,幾斤麥,窮來萬事哭。——”他笑著推開家門。看妻子臥在被子里,頭發髒亂,給兒子唱小曲,心中激動,舉步上前。妻子只認為他又生事作打,畏懼地靠牆縮身,兒子也不敢哭了,在母親懷里露個腦袋,怕怕地看著他!

誰也不料,他竟然摟了妻子,在臉上親了一口,溫柔地說:“我心里一直都有你,打你,打兒子,那是恨我自己!”

田氏啞然,淚流滿面。

“哭什麼?!今日把余糧全吃上!”田文駿喝她說。

“不過了嗎?!外面糧食那麼貴!”田氏猶豫說。

“怕什麼!今日吃飽飯,他日穿金銀!我們回家,回黑放——”田文駿說,言罷就笑著去抓兒子。

“你說你家是——”田氏詫異。

“不要再提!我父親在,我也將在,我家就在了!”田文駿紅著臉噴著酒氣說,“記下,兒子!我們是黑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