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四十 病魔和藥魔(2)

關外也到了多雨的季節,又有了小雨,一切都灰蒙蒙的,這天地原野無端端多起了少許的蕭殺。

狄南堂顧不得感受著冷雨撲面,在青灰色的街道當中縱馬狂跑。他奔到一處掛著葫蘆的草幡的店鋪,甩蹬下馬,缰繩也不系,忙沖沖就進去了。

“先生!先生在不?”他面龐鐵青著大叫。

一個暗褐土色衣服的中年人慌忙撐在小案上站起來,問:“小少爺的病又惡化了?”

“不停地笑,痙攣連連,吃不進東西!”狄南堂一步跨上前,扯著先生就往外走。

中年人被拉得有些踉蹌,他掙了幾下,掙不脫,便叫嚷:“我拿些許藥!”

狄南堂這才知道自己著急過了頭,他放手讓先生去拿藥,自個慌忙抹去頭上的汗。在他極其不耐中,那先生找尋了一陣子,終于摸了點藥,邊往木箱子里裝邊說:“蜈蚣還有,只是缺白頭蚯蚓,此時有了雨,應該可以找到!”

狄南堂知道先生問醫有個諱,就是不給亂問,他也不管這蜈蚣是毒蟲,著急地說:“這金瘡痙可好得了?”

“只要他性子好,那就能好的!”先生邊安慰他說,邊隨手招了個徒弟。那徒弟笑了笑,捧起爐火邊的藥鍋跟在後面。

這病需要靜養,受不得半點外界刺激。一家人都不敢進去,都守在飛鳥的房子外,失了魂兒一樣站著。花流霜見狄南堂帶先生來,微微松了口氣問:“很嚴重!小姐熬不住,回家看看大爺能不能找到什麼辦法了!”

狄南堂點了下頭,強作鎮定,當成自己什麼事也沒有,不緊不慢地推門讓先生進去。先生跨進一步,突然回頭,一邊安排了徒弟點話,一邊讓狄南堂找些白蚯蚓。

“要它干什麼?總不成能治病?”飛孝把眼神在細雨地里看了一圈說。

花流霜打發家人和孩子們跟著那先生的徒弟一起去找,自個雙手交握,顰眉不展,來回走動。“不礙事!”狄南堂伸手把她拉在身邊,說,“他命硬著呢,死不掉!”

先生進去半天了,兩人都苦等不得,都很急躁,這時聽到有踩濕地里發出的聲響,他們以為是抓蚯蚓的回來了,抬頭看卻不是。龍藍采帶著龍琉姝過來,旁邊還帶著個穿著黃白衣服的人。那人身後跟著幾個徒弟模樣的從人。

“爺!這是朝廷里的名先生,王子殿下身邊的!”龍藍采站到狄南堂身說,隨後她把門推開,讓那先生進去。

黃白衣的男子很灑脫,面皮白淨,大袖握在手中,每一步都是一尺多的距離。他也不給旁邊的人說話,倨傲地看了一下,這就抬腳進去。剛進去,他又出來,大聲說:“怎麼還有土郎中,趕走,把他給我趕走!”

“兩人總比一人瞧得好!”龍藍采有些驚慌,生怕他一個不滿意就走。

狄南堂請來的土醫生也慌忙出來,微微驚愕地看著面前的黃白衣服人。他掩上門,輕輕地問:“你是?”


“太醫,你可知道?”男子摸了摸胡須,冷然說。

土醫生搖了搖頭,看住狄南堂問:“什麼是太醫?!”

“給國王,王子看病的先生!”狄南堂回答說。他對這位太醫的言行還能承受,但怕那老交情的土郎中受不了,不由微微歉意一笑。

土郎中姓胡,是本地人,一手醫術無得挑剔。他聽到這大牌的名頭,醬紫色的面孔立刻泛起了興奮的紅暈,還伸手作引:“噢!是是!你進去!”

等這位大來曆的先生和自己的徒弟們進去,狄南堂便問龍藍采:“大爺找的?”

“錢不少要,還要王子殿下發話才來!”龍藍采有些厭惡地往屋子里看一眼,說,“看不好小鳥的病,我就把帳一塊算!”

胡郎中彎著腰往門上趴,隨後回頭又激動地說:“想不到,真想不到!只求出來後給我點指點!”他必恭必敬地站著,一直到自己的徒弟帶著幾個孩子回來伸著黑手上的陶罐,還是一動不動。接著,他摸了幾個蚯蚓看,讓徒弟拿去洗。

“小少爺離當日淋雨到真正發作差不多七天,又有內行的人發現得早,提前用了藥,不是很嚴重!” 胡郎中安慰狄南堂說。

那大牌先生終于出來了,他甩手給了狄南堂幾包散劑,說:“弄些黃連,厚樸!加上這些個存命散和玉真散,要是不見效,那就是沒救了!”

“你?!”龍藍采的脾氣終于發作了。她是出了名的火暴性子,聽到這話哪里還壓得下火,這就抬手去打。

狄南堂知道這要打下去,就是沖的不是這先生那麼簡單了,慌忙攔在妻子面前,說:“生死有命,哪能怪得了先生!”

龍藍采不依,狄南堂不得不強挽住她的手。那先生才冷哼一聲,停也不停走脫。

龍藍采掙紮去追,被狄南堂抱住尤手腳揮動,大聲恐嚇。她見那先生走掉,卻突然轉移怒火,盯住一旁看不出緊張神色的花流霜靜靜地看,然後推了狄南堂一把撒氣。

花流霜連忙去勸她,龍琉姝也跟著去勸。

“你巴不得兒子死,好讓爺入朝做官!”龍藍采走出了好遠,恨恨地說,“我大哥只是留飛鳥在身邊而已!”

“怎麼會!”花流霜雖然受了委屈,卻仍然安慰她說。

“你不要假裝說好話!人人都知道你嫁過來後,兩人就厭惡小鳥兒!”龍藍采口不禁言,大肆糟蹋他們兩個。


花流霜不知道怎麼回事。龍琉姝卻再清楚不過,給花流霜解釋說:“我阿爸想留住伯伯,可是伯伯卻不願意留下。阿爸只好讓飛鳥留下,可伯伯也不同意,說兒子是他的,是死是活由他說了算。他們兩個都很生氣。”

“原來是這樣!”花流霜微微歎了口氣,用手扶住龍藍采說:“男人的心思,我們總是難明白,他們要做什麼,我們聽從就是!”

狄南堂遠遠地聽她們談論,把手里的藥給胡郎中,進了隔壁的房子。他也不想去看人煎藥,也不想去看飛鳥,悶悶地躺在氈毯上翻來覆去。花流霜進來看了看,也沒敢勸他便又出去。

好長一會後,狄南良突然推門進來,他慌忙伸手抹了淚痕,若無其事地坐起身來。

“靖康有什麼好?”狄南良看住他紅紅的眼睛問。

“都好!”狄南堂說。

“也都不好!”狄南良說,“你把家業都拋了,難道非要圖個封妻蔭子麼?!要是諸多好,祖上也不會只身一人逃到了這里。龍爺如此待我家甚厚,你在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此去負得起這個義麼?”

狄南堂見他一付說客的模樣,心中厭惡,揮手趕他,不輕不重地說:“知道了!”說完,自個起身出去,再不理會。

狄南良討個沒趣,跟上來問飛鳥的病,接著安慰了幾句,轉話又說:“自小聽兄長講一個典故,今日又想了起來巢父、許由來。”

巢父、許由都是上古高士,一個因聽說有官要做,便覺得自己耳朵受汙,以颍河之水洗耳。當時,巢父正在牧牛,怕許由洗耳的水汙了牛口,特地牽牛到上游去飲水。狄南堂年少不得志時,常常舉此典故麻醉自己,表志淡薄。今日狄南良說來,一話兩意,一是說狄南堂破了自己先前的話,二是說他竟然聽自個說一句半句的就嫌不中聽。

“你無意歸國還家,我也不說你,你也不要再勸我,志向不同,就各行各便!”狄南堂呻笑一下,止住狄南良,自個進了飛鳥的房子。

飛鳥的嘴角上彎,卻不是笑,而是不得不笑,他渾身僵硬,小腹肌肉硬綁綁地,最是難的莫過于牙關緊合,吃不下飯。花流霜和龍藍采正一個人掰他的下巴,一人喂他藥粥吃。狄南堂歎了口氣,無什麼表情地看看,這又走了出去。他心個最是讓人看不透,無來由又曾經讓飛鳥做殉品,也難怪仆人和蔡彩都在傳言他極討厭兒子。

花流霜回頭看著他推門出去,心中卻在想一個人到現在怎麼還不來。

“這兄妹兩個也是的,怎個一個病,另一個也病!”蔡彩轉著身子晃進來,一露面就用尖高的嗓子說話,但看到龍藍采的目光就停住了。

“是呀,自小就是這樣的!”花流霜點頭承認,接著否定蔡彩的高聲嚷嚷,“這病最經不得吵,我剛把幾個偷進來的孩子趕走!”

“這是邪氣!嚇走了邪物,想不好都不成!”蔡彩得到了些底氣,得到了撐腰人立刻看住龍藍采大聲地吆喝。

“好啦,嫂子,你回你屋看看落開從酒樓回來了沒有!”花流霜輕聲曼語地叫她走。


“你們都去吧,我伺候人的時候多,喂東西我最拿手!”蔡彩走過來搶了碗,接著拿了勺子在湯里抿了幾下,樂呵呵地挖出點給飛鳥喂。飛鳥的眼睛還會動,轉了兩下,努力地合上嘴巴,憋了好半天力氣來下咽食物。

花流霜笑了笑,轉過來站到一邊人她上前。蔡彩一邊給說著話,一邊把飛鳥的下巴推朝上,然後站起來使勁攪和下稀粥,斜著碗湊上去。原來這就是她的經驗,卻是直接傾倒。龍藍采也是個急性的人,卻也覺得這樣吃無什麼。

飛鳥的眼睛飛快地轉著,想動手阻攔,渾身卻不聽話,只含糊地“啊”叫了一聲。花流霜也只是轉個臉,便看到飛鳥的嘴巴里一下倒了半碗的粥,半稀半稠的粥水從嘴角下流。

“這兒子還是自個的好!”蔡彩別有用心地回頭笑笑說。

飛鳥開始受嗆,接著痙攣,張著嘴巴吸吐氣,渾身如同中邪般劇烈抖動。花流霜大驚,奪了蔡彩的碗,推她到一邊看。飛鳥想咳咳不上來,胃中又抽搐,鼻腔中也辣味翻滾,眼淚都流了下來,接著又吐。花流霜顧不得責怪兩個毛手的人,又推了龍藍采,拉傾飛鳥,探手抓他嘴巴里含著的食物,同時大聲叫著龍藍采去找胡郎中。

胡郎中還在外面煎藥,聽到了立刻過來,手忙腳亂地叫花流霜掐住人中,自個半爬上炕,墊著手敲後背。接著,他的徒弟跨步如飛進來,在他的喊叫飛快拿了藥箱,鞋也不脫就走腳上炕,摸出一根竿檔在飛鳥身推。

龍藍采愣愣地看著,頹然好久,回頭看住連連問著礙事不的蔡彩,握手成拳,重重打在她臉上。蔡彩尖叫一聲,格不住後退幾步,然後一屁股蹲在地下,鼻血立刻把臉出花,她生怕龍藍采再打,嚎叫著爬起來奔出去。

痙攣持續了良久,飛鳥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天人之間幾進幾出,眼淚無端端地控制不住。旁邊的胡郎中邊給他揉捏,邊輕聲說著:“放松!有異物卡在喉嚨里就動動眼睛!”

飛鳥的情況終于轉定,幾人整理著吐的和倒的東西。花流霜想在龍藍采那替蔡彩說句話,可事兒過都過了了,又無從說起,否則便有替人討公道的意思。她歎了口氣,把飛鳥窩在被子里,叫住其它人往外走。

出來後,花流霜想去看看蔡彩。路過偏室時,她卻在走廊里聽到伯爺子在里面激動地說著話。飛鳥的伯爺爺是她捎話來勸丈夫的,但她萬萬沒想到,卻恰恰相反。

“你要是回去,帶上我好麼?!”老頭說,他蹲對著門,滿是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干癟的嘴巴不受控制地顫抖。

“堂哥們願意不?”狄南堂偎在他身邊問。

“管他們?!他們早忘了根在哪!恨這些兔崽子,他們竟然忘了本!做人卻忘了本!”老人哽咽著說。

他的聲音酸酸的,竟然讓花流霜有些難過。

“只怕你身子經不起路上的顛簸!”狄南堂說,“你若有什麼心願,我回了老家辦掉,不好嗎?”

“受得,受得!我還能騎馬放羊呢!”老人執拗地說,幾乎想證明一下給侄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