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四十一 利矛堅盾(3)

時出夏日,接近三伏,天氣漸漸炎熱,外面長天晴朗,才剛是要接近中午,騎人已經多是汗涔涔的,知了已經上了樹,不停鳴叫。

直州路德郡外來了一行,正是秦台一行。這里是官道要地,以前僅僅是個下縣,自梁黎嘜到任此地補了官道,此後才為郡。此地因此算是一新地,並無城牆,是樞紐聚落所在,往年沿此處官道,店鋪林立,而如今卻是路人稀少。只有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野狗,畏縮在牆角屋簷和蔭涼下面,全身顫抖地強忍腹中的饑餓和炎熱。

秦台沒經過通喻就通過,所以,地方官員都不知道,也未驅趕,一路行來,很不雅觀。他坐在馬車里,雅觀不雅觀都看不清楚,但另一行人就不一樣了。

車中雖是陰的,秦台也熱得出汗不已。前面離慶德已經不遠了,他不知道見了靖康王該怎麼好,邊因天熱,邊因猶豫想吩咐人歇息一番,正要說出口,已經有人提了出來。

“王爺!歇息,歇息吧!”一個武士接近馬車請求說,“這里店鋪多!涼快點,趕一趕路也到了慶德。”

秦台一掀簾子,就被熱芒澆到,立刻又縮了回去,只是連連同意,說:“就地找家不錯的鋪子,可別髒兮兮的!”

“住不住驛館?!”武士問。

“公干才能住!”一名年輕點的扈從回答說,“那也無什麼好的,我知道前面有家叫鏡花水月的酒樓,又大又好,我這就讓人前去張羅!”

“好!就去那里!”秦台同意。

等他進了這家有著別致擋牆的酒樓時,才知道武士正和人爭吵。

“王爺!他們不讓住,說是被人包了。”一個武士說。

秦台下了馬車,回顧了一周,看到周圍有流浪的人們都眼巴巴地往這里看著,卻又不敢上前乞討,心中有種別樣的感覺,再在酒樓的蔭下看酒樓,才發現酒樓異常地豪華,單單擋牆都建成小牌坊狀,上面有一彩繪,是一欠腳在月光下的少女。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正是這邊人們無衣無食的時候,這邊竟有人包得起這樣豪華的酒樓!”秦台給兩個文人門客說。

侍者正站在門口,低頭告罪,說:“大人們請見諒,客家講得是先來後到,人家先包了,掌櫃也是無辦法的。”

“什麼人包了?”秦台再回頭看看,生出要整治一番這人的決定。

“小人也不知道,掌櫃去接了。”侍者一看他雍容的儀表和林立的扈從就知道這不是酒店能得罪得起的,慌忙又告罪,說,“要不,老爺先進去,等掌櫃回來和接來的貴客協商一下,不知道好不好?”

“這樣說還行!”秦台邊吩咐人打賞邊走了進去。

里面果然陰涼,四角竟然還有苦力拉著表布的木軸大扇來取涼。秦台哪也不去,叫著幾個親近點的家臣就坐于當門,等看看是誰。不一會,果然有一行人馬而來的聲音,馬兒還打著嘶。

眾人大多摸到了主子的心思,靜靜等著。


掌櫃的穿著一身涼袍,汗涔涔地先進來,彎腰引路,先是一個穿著半破衣服的彪悍男人進來,他手里還拿著馬鞭,黑黑的臉上滿是汗水,他一進來就驚歎里面的擺設,嘴里叫著:“主公,主母,里面真是涼快!”

“誰說的?”一個走路僵硬的土布少年郎探著腦袋進來看看,接著又是一個胡服的女孩子。

秦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大人身上的騎射衣服,再看孩子們身上破舊的胡服,有點氣悶,心想:“這是番國的大使不成?可偏偏用的都是靖康話。”

接著又有男有女進來,還有兩個老人,進來後大多四下打量,好奇極了。其中為首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卻不怎麼在意擺設,他稍微有點胖,穿得很像地道的靖康人,樸實無華。那掌櫃立刻獻諛地跟著他,說:“狄老爺,樓上有雅座!”

“不用了,我們就坐外面吧。兒子只是有點病根未好,卻想不到他二叔竟弄了這麼大排場!”花流霜說,“我還以為他要恨你呢。”

“正因為我那樣做了,他才沒法去恨我。”狄南堂笑笑說,“我也是為他好!”

這人正是狄南堂,他等到飛鳥稍微好了一些,又給余山漢主了婚,把自己的產業一部分捐到鎮上,一部分交狄南良妥當,同時把牧場給了狄南齊,這才入關。

入關前一夜,花流霜硬是沒有想到,和丈夫鬧僵的田夫子竟然夜中拜訪,還欣欣然地提了一壺老酒,寫書信一封,交給狄南堂,云自己有一世誰誰誰,許多年沒有聯絡,寫了封信請狄南堂轉交。

次日,龍青云和狄南良等人也不再相勸,護送他們入關,狄南齊因為沒趕回來,卻缺席了。

看來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入關,只有少數人心中知道它的波瀾不休。花流霜都怕狄南良記恨自己丈夫,畢竟全部事務不是讓他打理,而是有散掉味道地把一些人和財物都安排到鎮上,後來看到狄南良笑吟吟地來送行,這才放下心來。

這其中的心力,花流霜沒察覺,就連路上碰到差點殺了一家老小的盧九爺,她也並未在意。但是狄南堂卻心中有數。

這威名遠播的綠林人物以主人的禮節招待了他們,並留下蔡彩母子作客,收下花落開為義子。狄南堂覺得他這等身份的人定然不會為難弱婦少子,也就在花流霜的勸解下留他們做客。但反念想來,卻總覺得怪怪的。這就又和花流霜說起這事。

就在他們說話的這會,掌櫃也在和秦台身邊的人說話,還回頭喊了一聲:“狄爺,你可願意這邊的客人在您包過的酒樓里歇息不?”

狄南堂應了一聲,答應了一下。秦台卻憋了口氣,吩咐人問問誰是狄爺。

“狄爺?!像您這樣的關宦世家可能不知道,在我們下九流人這里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關外一個狄,食貨全調勻。東西兩個沈,金銀堆成囤。石頭堆里是景爺,郭家鐵器車船載……“

“好了,好了!別唱曲了,說說看。“秦台沒心情讓下人再傳話,直接問他。

“狄爺是不是富首,我們都說不上來,但是最是誠實無欺,我家置貨就全是沖這個名頭的。”掌櫃低頭抱掌,不敢看他地說,“爺似乎很不滿意,您是貴人,狄爺也是貴人,這個貴字不一樣。”

秦台來了興致,招呼掌櫃過去,問:“怎麼個不一樣法?”

“您是天上人,富貴那是應該的。而狄爺卻和小的一樣,那是平常人發家,是我們這些可看可及的,怎麼會一樣呢?”掌櫃里巴結地說。


“你倒會說話,十個商人九個奸,若不是這些奸商在國難時抬高物價,我看外面的流民也多不了這麼多!”秦台提高聲音說,看來是想讓狄南堂聽到。

狄南堂沒有聽到,但四處逛著摸東西的飛鳥卻聽到了。他正站在那些搖扇子的苦力身邊,問別人能不能讓他拉拉,聽到秦台的聲音,就被引了過去。

“哥,阿媽叫你!”飛雪喊了一聲,“叫你不要跟個猴子一樣東摸西看!”

飛鳥剛接近,就被一個武士推著遠離。他身子還僵直,這就退了幾步,倒在桌子角上,把桌子弄翻,自己重重摔倒。

狄南堂止住要生氣的老婆,慌忙過來,邊拉飛鳥邊道歉,說:“野孩子,沒見識,想必看各位爺穿的漂亮,過來看看!“

飛鳥皮娃娃一樣被拉起來,卻沒事一樣說:“我是聽說十個商人九個奸,想給這位叔叔說是錯的。“

“你覺得呢?狄爺?“秦台冷然發笑。

掌櫃覺得他是在找茬,慌忙給狄南堂打眼色。

“這位兄台的話或許有道理!但奸不是商道,大凡商人,無利不能營運,可坑人,抬價,靠花言和假貨,騙了人得了利卻也是在傷害自己的聲譽,是目光短淺的做法,是下乘的生財。”狄南堂笑了笑說。

“那一個戰亂災荒,糧食漲得比金子還貴,不是奸商害民?”秦台怒氣地說。

“戰亂災荒,糧食最主要還是缺,因為缺才漲價,這才有了抬的可能性。正因為如此,國家才要儲蓄糧食來調節。”狄南堂說,“這時朝廷一面要抑制抬價商人,一面有度地用朝廷儲蓄的糧食來有計劃地調節。”

這等于一定程度上揭了秦台的老底,他的臉色即刻就鐵青起來,當日方良玉勸他手中要握有糧食,不能無節制地發放,否則不但起不到賑的作用,反讓朝廷捉襟見肘,甚至用了這樣激動的話:“誘民以小利,視為決堤防川,必然一潰千里。“連嘉獎臣下時,方良玉也用過類似“婦人之體恤”的話,他又如何不心中不忿呢。

狄南堂見他喜怒無形,突然沉默,便慌忙說:“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不妨礙兄台休息,吃飯!“

“那你說眼下朝廷該怎麼辦?“秦台又如此詢問,聽在他那些知道點底的心腹那里大為意外。

“誹議朝政,是為不敬。“狄南堂笑了一下,牽著兒子往里走。

秦台再也無心情讓他出點血賑濟災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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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這一章吐露了五個人的矛盾。龍青云,秦台,狄南堂,田先生和狄南良。他們都有自己矛盾的一面,不是單純的好與壞,公和私。這就是矛銳還是盾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