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刀花馬浪 第四卷 四十二 天上人家(2)

花茫茫一片等待的人群翹首期待著。縣丁開始維持次序,他們將人驅趕到道路的兩邊,留出通暢的道路,還讓百姓肅靜,甚至用槍枝把子提醒人不要高聲說話。

汗如雨墜,人群里幾層,外幾層,時候越是久越是團團生熱,恐怕汗水早就浸濕地表,飛鳥的鼻子里總是有那淡淡的汗臭。他邊看飛雪抹著汗兒瞄著看路端邊,邊聽到她小聲地數著數字計算那不耐煩的心底兒。就在她數了又數,又不知道幾百幾了的時候,道路盡頭有四匹快馬飛馳,頭上的紅纓引人注目,其中兩人拿著獵獵豎狀旗幟開路。他們快馬走到亭下,不知道和郡中官員說些什麼,郡中長官紛紛引身邊的人往兩邊站,不再接駕。

“天子經行,路人迥避!”騎士又縱馬向前,一邊奔馳一邊喊話。

“還能有擋道的傻子嗎?”飛雪奇怪地問飛鳥。

“就是。這不也還是‘閃開,閃開,我們要經過的意思嗎?’”龍藍采點頭同意。

“不要說話!”拿長槍來回走動的郡丁聽到了,凶神惡煞地過來,用長槍把他們又往旁邊的店鋪推一推說,“找死嗎?”

兩大兩小一下子覺察到,四周突然沒了一點聲音,頓時心都有點吊得慌,相互看來看去,其中有被“找死嗎”幾個字勾出了點怕的感覺。

天空一下子隱去了太陽,只有干樹上的蟬大聲地叫。

“看!它還在吵。”一個粗壯的小子離飛鳥不遠,被郡丁用槍把子搗了一下,順手指著知了說。

飛鳥頓時留意到那個半大青年。他約莫十七,八歲,重眉深眼,兩臂修長,說話不是民人調侃的語氣,而是很鄭重很自然,可越是這樣越帶有諷刺味。旁邊一個黑實的中年漢子碰了碰他,示意讓他止住。

不管個別的人怎樣,如今百姓中的形勢已經莊嚴得讓人不得不肅穆忐忑。

事實上,鸞駕比原本要晚,因為他們在路上碰到秦台恭候在更早點的半路上。秦台不願意在眾人處接鸞駕,就提前趕了一段,去見靖康王。但他絲毫不知道靖康王怎麼樣,也不知道靖康王是不是生了重病,因為靖康王根本沒有見他,只有內侍傳了“聖躬安”。他隱隱覺得不對,想去副車那里詢問幾位交好的王子,卻又覺得落了自己的磊落之心,當問安完畢,這就帶著人跟著隊伍走在後面。

隊伍算是姍姍來遲,但先頭開始在眾人的期待中出現,還是引出了雀躍之聲,讓人心跳得更厲害。曠野中有涼風吹來,將人背上的汗化為一點涼意和顫抖,它颯颯地拍打車上的旌旗的麾幡,發出“撲,撲”的振羽聲。


車駕是步騎並舉,為首的四撥青紅黑赤,都是從四色軍伍中選拔出來的好漢。高大威猛,有的佩弓箭、執長槊,有的拿骨朵兒(類似狼牙棒),有的帶短刃,一伍伍,一列列,整齊一致,行道中發出沙沙的聲音。每撥隊伍都是前羽騎,後戰車配備步兵,給人強烈的震撼。

尤其是戰車,戰車也蒙有革皮,釘以銅釘,車下軸上伸出辀,車體伸出轅,通過一根橫木把駕車的雙馬連上,那拉戰車的馬裹著編束成小塊皮革的裝甲,頭上蒙了一塊半個星星腿樣的護額。兵車上有三人,一人駕車,兩人乘坐。乘坐的兩人在方行的露車上站著,手握扶手,一人執矛,一人按弓。飛鳥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戰車,口里都小聲地叫著驚歎的詞。

接著是四馬駕的馬車,足有三四十輛很多。馬車上都有白色的旄節,順車飄飛,馬車後跟著雙排並行的人,他們夏天也戴著帽子,平頂,布帛一直沒到腦後,而且是黑的,讓人看著都替他們難受。他們過去後,是四排拿著斧鉞,長戈,長銀小圓錘的寬衣人,他們都呈一個姿勢舉著,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直這樣舉到長月。

接著是旗幟,先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後是一些怪獸和花紋或者單色黑邊旗幟。堇色裝以青玄的超大車在旗幟翻分後開始顯露,數名護駕都尉團團圍繞著這輛九匹青馬拉著的大車。

一抹大纛在車前翻滾,再無疑問,這就是靖康王所乘坐的龍輦。沒有人不企望看到靖康王的儀容,但乘坐的龍輦被黃縵紅綾遮擋得嚴嚴實實,百姓們其實半點也無法看見。

看來,一行車駕在急急趕路,通知也不及時,百姓們都沒被郡中安排做具體的反應。但車駕排場已經驚駭到了所有人的心,百姓們無不高呼:“我王萬歲!”接著比次拜服,連郡守帶領下的小吏們都晚了百姓半分。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場宏大的場面在通山公國的貴族後裔子弟姬堊的心上種上了一句話。通山公國,據說是獸人的雜種,可漸漸卻成了中大陸諸國的一部分。姬氏是國中一姓,族中曾經出過幾代名將。靖康取其地後,移民戍出,調當地大族入,這就有了姬族的今日。

姬堊這年十六歲,正處于一個充滿幻想的年代。世家的回顧讓他這樣的年輕人常以名門自詡,把威鎮列國的西定將軍姬羽作為血脈中的因子。他這就這樣站在一邊看著,突然有種博錢的感覺,感慨一聲說:“大丈夫當博萬民!”

行將入土的靖康王不知道的,其家四代辛苦經營而來的山河,就在這句話中差點煙消云散。他真的病了,躺在車中摸著又一塊快化掉的冰疙瘩。自古高處如危石,這幾天來,往事走馬觀花一樣在他腦海里浮現,惹得他噩夢連連。數日前的夜中,他突然又做了一夢,家中養一豬,豬大如山,踩壞了宮室,踏死梁黎嘜,接著反過來吃自己的肉。一夢醒來,夢中境況如同真的發生一樣,他察覺自己汗流頰背,卻啞然失笑,覺得是病里的魔厴,身弱將沒,那也是難免的。正在這時,有人來報,梁黎嘜死于獄中,他愣然驚醒,到長月求太史令解釋。諫議大夫等人則紛紛賀喜說:“豬為幼龍,生死交替之機,會化而為龍。”

靖康王心中卻更加煩悶憂慮,秦台監國,事無大小,那都是瞞不過他的。單單因為這些事情,他心病也加重了幾分,接著,秦綱的喜報也不入他心,短短兩三個月,開地數千里是什麼概念?朝廷兵災在即,竟然說草原各部紛紛臣服,包括先祖都不能取勝的猛人,他區區拼湊而來的一兩萬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成就?

他對馬孟符的投降無任何高興的。國家軍制弊端甚多,地方軍和中央軍系統過于分明,但權責難分。地方雖只是一定程度上節制本地駐軍的權力,但調度將軍下的軍伍都是一地之人,舉薦武職,升遷軍將,竟然以地而起黨閥。大將軍王卓便是這些人中的代表。自己在還好,自己不在了呢?

殺人不過頭點地,即使糾不出他的過錯也一樣。但是一旦不教而誅,牽連過大,而動他的位置也不好動的,比如自己暗示他一下,他就會慌忙請辭,但是一有戰事,則他的能征善戰就會被眾人水中抬船。只能糾其錯,讓他或者回家,或者請罪,將來蒙上瑕疵,不好東山再起,就是起,也是受新皇之恩。但時間不饒人,這樣的機會還能給自己嗎?靖康王又感覺到頭疼,忍不住抓住那融得快沒有了的冰放到頭上。


“黃善!”靖康王叫了一聲。不多時,侍中臣子就爬上了龍輦,看他頭上冰水冒著,而口中不自覺地流口水,慌忙給他擦了一下,提醒他注意龍體。

“起草詔書,叫邦河王子星夜兼程,速速趕回,商討北地設郡還是建州。他以前有郡王的爵,給他剝掉。關親王秦台擅離職權,有負孤的厚望,不足享親王之爵,剝除,給他個郡王就差不多了,讓他去先王王陵面壁百日。

“清河王子為人寬厚,武藝出眾,將我前日賜給邦河王子的劍收回來,賜予他。告訴他,馬球為馬之求,不可輕玩。

“封馬孟符為侯爵,號仁武。暫時留于長月,教習騎兵,官職就叫總教習吧,封地就設在黑放地,其下子弟撥給他一萬,予其糧食。”

黃善有點不敢下筆,這也太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前兩天他還贊揚秦台,卻因一個小錯就送去面壁,而賜了人家的東西卻又奪回來,奪回來又賜。最不協調的是,馬孟符是降將,封侯不說,連他的親信都又撥給了他,一萬男丁將來就是一萬戶,列侯都難得受此封賞。“陛下!”黃善有疑地問。

“寫!”靖康王嘴唇上冒了個吐沫泡說。

黃善看他的口水又流得哪都是,又給他擦。

“老了不主貴,別管這個。寫你的。”靖康王說。

“那些大棉人怎麼安頓?比如婚配,落戶。”黃善問。

“在黑放給他們圈一塊肥草地,至于他們如何婚配,落戶,就看人家主子的意思了。朝廷中百業凋零,男婚女嫁無空缺,讓他自己想辦法吧。”靖康王說,“我累了,要睡會覺,醒來後,你說給我。”

就在這一路,靖康王短短的幾句話就奠定了被後世稱為“女人之戰”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