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楔子

自從秦台聽說路德形勢不妙奔出長月,辜負百萬百姓的期望後,民眾心中倒分辨出誰是這場戰爭的希望所在,又聞知王師沿王河北向,無不籲了一口氣,不至于提心吊膽地擔心家破人亡。

但將來的日子會不會好起來?他們心中依然無底,再也不敢輕易相信什麼。而滿朝的文武也又喜又愁,喜的是敵寇終被擊敗,愁的是秦綱勝後回京,會不會進行大規模的肅清。現在,除了不少專營之人趁機交結新貴,獻金獻銀,出丁出力外,人眾心頭之上依然籠罩著一團一團的疑云。

中元八六六年九月八日傍晚,秋風蕭瑟,黃葉順街漫卷,伴隨著希律律的馬嘶,十余騎士以狂風卷沙之勢從內城奔出,直往司馬門奔馳。

遠遠看這勢頭,守門將士半點也不敢怠慢,幾只胳膊飛快地轉動絞盤,口中一致地喊著發力的吐氣聲。

沉重的泡銅山門“紮紮”洞開。眾騎士高舉令旗,奔縱中的馬蹄打得地面如密鼓一般,卷起一溜的煙塵樹葉。城門上半抱兵刃的兵士不等閉門,就揉著眼睛去看他們的背影。

年過半百的門侯端著自己的頭盔,忍不住打了機靈,憂心仲仲地問:“親王吃了敗仗?!”

旁邊一名軍士有意無意地站在他的身後,悸動地拍著胸口,輕輕地說:“大人,不是說先王的遺詔找到了嗎?我看是送它去親王那。”

軍侯覺得這說法還能接受,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隨後,他回頭瞪了那多嘴的士兵一眼,喝道:“就你閑得蛋疼。打仗就該送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去,日日夜夜,嘴巴也不見消停。你們他媽的都給我關好城門!出了什麼事,誰擔當得起。”

他說的沒錯,這行騎士所攜帶的的確是先王遺詔。

董文未費一絲一毫地氣力就進了城,在京追查先王的遺詔,竟從西門揚尸體中挖取金屬匾來。原來西門揚剖腹自殺,將遺詔掩于腸下入棺,給自己的兒子說:“若天下大亂,就將我的尸體挖出來,換個地方埋。”

遺詔雖然找到,但存檔已被魯後銷毀,根本沒有合法意義存在。要它有什麼用,誰心里也沒底。最怕的就是公布天下有欲蓋彌彰的嫌疑。成為一大丑聞,還不如不公布好。

隨後,秦綱的幾個兒子先後入城。在他們之間的傾軋中,對遺詔怎麼處理便是一大問題。雖然近臣和王子們不斷請示,但山河路遙,風聲全走了,回信難以等到。

董文等人在逐漸把權力向文職衙門移交的過程中,把自己陷入他們紛爭的戰場。生怕成了此事後果地犧牲品,干脆給了個穩妥的建議,派人日夜兼程,把遺詔送到秦綱面前去。

※※※

秦綱是在和拓跋巍巍的戰場上知道這消息的,這時有箭傷在身,理事頗難,沒有及時給後方以指示。那時,他鐵色的面龐上找不到半分飄飄然,其心中亦不免先感歎西門揚,心想:天下果然大亂。果然挖了你的尸體,可幾時能夠再安定如初呢?


問到這里,他心里何嘗沒有一把尖刺。一旦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原本是自己的東西,自己非得摔破它才去撿。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那就像塞了一壺壞花雕,酸得厲害。

他若能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祖宗基業被毀壞到這份田地沒有自己的責任,但是他不能,奪嫡他有份。內戰他有份。引狼入室,他亦有份。愧疚在先,恥辱在後,雖然識破夏侯武律的戰爭意圖不在長月,有收拾河山的功勞在手——果斷讓直州中央軍主力後側,以時間和空間拉開空隙,繼而為准備的反攻會戰做准備,在敵人的兩頭政治中制造分歧,又怎消心病。

數日後,當遺詔到達塞北,從簇擁成林的騎士面前通過送至他的面前,他幾乎不敢看。

直到到了夜晚,對班師猶豫不決那會,他終于鼓起勇氣翻讀遺詔中的聖訓,赫然立見一改嚴厲地訓導:“汝自束發時即知悉戰事,常披堅執銳,是為汝父之幸。嘗念及,亦恐汝多逞勇之舉,顧不敢以你為將帥。後汝為一國之君,萬不可輕身。”

讀到這里,秦綱心中湧出一陣陣激動,熱淚如泉水一般冒出,不禁以手撫箭傷,心想:你既然都看在眼里,為何從不告訴我?!我卻以為你從不愛我。

再往下看,卻是:“孤好戰。常以辟地為榮,及開嶺南,築涼北,戰通山,平南海,七伐星夜。國中常帶甲數十萬,爵士半數,耗費極巨。後糧倉虧空巨大,官昏士庸,實為孤逼迫所致,非汝之過。”

“……而今,大患有三。其一,關中被創,需息養以顧根本;其二,國威喪,敵國外仇必蜂擁而至,疲于奔命;其三,生地難恤,必橫生事端。”

讀到此處,秦綱已被乃父清醒的、鋒利的,似乎能穿透一切的思想刺到,一想到如今實況,便坐立不安面色蒼白:國威大喪,敵國外仇蜂擁的勢頭已有所萌發,現在已不但是關中被創,就連龍興之地業已千瘡百孔。而開辟而來地新地,哪有什麼本事和物資體恤?

夜色中,他把眼睛向南投去,再無猶豫,決意連日撤軍。

※※※

這時,通州已經有了叛亂的苗頭。

中元九六五年二月,正是戈南郡春風料峭,溫潤土地上勃發出生機的早春時節。焦城四處的野鴉椿抽出嫩芽,散發著不知是略臭還是略香的味道,直到夜晚淡淡的月華降臨才稍微收斂。大約到了正半夜,城東的荒林暗處像往常一樣亮起幾雙野獸眸子,不知是野狼還是林豹等待獵物地出現。在它們忐忑的注視下,二三十騎從這里走過,馬匹不時吞吐出低低地鼻嘶,最終目直沖東北部而去。

兩天後,他們出現在東北石梁谷。這里是米蘭族人的聚居地之一,處于東甯郡和戈南郡的交界。也是余州、通州、常州、東海高原、東海的交界。

米蘭人曾經是活躍在原通山國和東海國的土著民族之一,以漁獵、耕種為生,而今被從肥沃的土地上驅逐,廣泛居住在東海高原邊緣和南部靠海的地方,在東海高原和東海之間的海脊架上撿擱淺的魚,為朝廷撈珍珠,曬鹽,日子非常地困苦。

在他們與客人談話的宴席上,只見一個四十歲左右、身材魁梧、臉色凝重的大漢,緊緊地抓住他們的心態。大聲說:“你們米蘭龐德家族本來在遼萬城狩獵,是東海國國王賦予你們的權力。你們為何放棄掉?”


遠遠側坐,只露半只面孔的長發人不快,反駁說:“你是來羞辱我們地嗎?若有能力保住我們的土地,還用得著給西雍人曬鹽,入深海捕魚撈珠?”

高大的來客閉上眼睛,合上手掌撚手——這也是東海國的歉意表達。繼而,他又說:“你們祖先所擁有的現已被雍族人奪去了,而我們的土地也被雍人奪取了,又怎麼會嘲笑你們呢。我只能在心中為先人痛惜。現在,我牙利家族要趁靖康大亂,重立王室。你們願意和我一起光複祖業嗎?”

在座的米蘭人和可靠的中間人簡略地商議。最後,一名頭帶孔雀羽毛冠的男人誠懇地給那名遮了半個面孔的大族長說:“遼萬郡的大人要的鹽多了兩倍,卻不再給我們用糧食交換,只是說:上頭在打仗,沒有給他們糧食。可揮手和招手兩個人前天去縣城,管糧食房子的人和賣給他們酒的人都說:他們收了好多的糧食。”

接著。另一名臉上塗了彩泥的男人也站起來,說:“金角大哥。前天,立邦家的人給我們打仗,說:東北高原上的敵人越來越多,還有佛瑪狼。讓我們給他們一塊地。他們常常從幾百里外的海骨頭上露面,和我們搶海架上擱淺的魚。不造反不行。打雍人總比比打立邦家的人容易吧。”

首領旁邊的女人想了想,嘮問:“以前你告訴我雍人的弓好用。”

那男人點點頭,說:“前天,我只帶了三四個人,就打跑了好多的雍人。”

隨著他們越來越傾向造反的爭執,牙利家的來客漸漸露出微笑。心中卻在嘲笑:愚蠢的米蘭人。到什麼時候都是那麼愚蠢。他這時再看向那首領,問:“龐德大族長。我知道我說雍人好打是不帶誠意的。可是他們的上頭內亂。只要我們都和他們打仗,就能打贏他們。你是知道地,只要佛瑪狼一出現,他們肯定也會去打雍人。”

“我們人太少。”大族長撫摩自己地頭發,說,“你們都打了,我才能去打。”

“你不用再想想嗎?”來客中的另一個人說。

“不用想。”

大族長說,“你們等人多打,一定是想讓別人先送死。我們的人少,不先打!”

“兩個月後,你們派人去我們牙利家去。各家族的人都聚到一起,我們再商議打不打。好嗎?”原先游說他的客人深知,一個他族的正常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米蘭人腦子里想什麼,就訂下一個日子說。

“不用。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大族長說,“你不會只說說吧。要是那樣,我就把你送到雍人那里。”

客人走後,過了一個多月,戈南郡依然沒給糧食,反有軍戶殺人奪物。大族長金牙憂心仲仲,就找來巫師和族伯,突發奇想地說:“我們讓立邦家族的人打吧。他們不是要一塊地嗎?我們就給他們說,要地要雍人答應才行。他們一定會去要的,肯定打仗。”

十天後,米蘭立邦人從東海高原而下,數日後開始一起針對戰斗。從此,通州再無半點太平——。等次年中原大戰結束時,通州境地已經狼煙四起,政令只能在城邑中通行。不少遷徙到中原的通遼貴族紛紛逃亡回去,投身到如何建功立業的戰爭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