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六章 王者歸來(下)

橫龍峽早不是靖康朝廷控制的范圍。離此處最近的就是靖康的黑風寨。

黑風寨的武校童慶生和流落這一帶的獨孤嫡系常有來往,因而認得獨孤常勝,更知道獨孤常勝劫殺仇人的事,但對那人是誰,卻蒙在鼓里。

等獨孤常勝得手探得風聲,他立刻截了分羹,口口聲聲說老子是朝廷官員,要知情,要有功。

獨孤常勝多留了個心眼。他到伏殺龍青云後才派人去平江甯國公那兒報信,即要為自己交到衙門領功爭取時間,又要反過來利用與甯國公的關系,杜絕地方官員搶功。此時,半分不讓。

他們就這樣,從平江縣爭到郡,從郡爭到州。

消息層層上報,不日就轉到備州。童慶生沒有過硬的後台,見形勢不對,就往上賣功。

這時,備州將軍,鎮軍將軍,西道邊關兵馬司上知情者不多,總共站出來了三個人,分別是獨孤常勝,童慶生自己和上司中道邊關兵馬司參贊林墨海。

龍青云京城之死捂得嚴實,州鎮衙門是半點也不知情,連夜派人驗明正身,大肆宣揚。等董必留和楊雪笙不知道怎麼活下來,被駐軍接入遼陽郡的時候,這歡慶的消息也附骨而來。

董必留半路被花流霜所劫,幾乎是抱了必死之心,不料楊雪笙震天高呼一句“我知你等劫的是誰,他已逃出生天!”而後又與匪首密談,這才換來兩人的性命。因而,他于公上更不可容忍,于私上卻又心懷感激,半夜無人時心緒不安,這便下牢獄和老上司說話。

楊雪笙對他送來的酒肉毫不客氣,吃嚼了兩口問他:“卻不想你還有這般好心!”

董必留沉默半晌。說:“這不是什麼好心。你私通匪人,先是和夏侯武律的侄子混到一起,又和劫匪相識,雖然使我等得救,卻不值得我這麼做。我心里愧疚的是,放任軍士糟蹋了你的女人!”

楊雪笙一下再不下飯,他緩緩停箸,問:“你殺他了沒有?”

董必留搖搖頭,說:“他是有功之人。而你那女人,最多也不過是發給披甲人為奴。他們先要了罷!希望你做鬼,也不要恨人家。你又怎麼能恨,人家為什麼去那冰天雪地?心里不平,肯定是要泄憤的!”

楊雪笙咬了咬牙,怒罵:“你這個披了人皮地畜生。什麼到你嘴里都是對的。我是不是有罪,朝廷還沒有公論,你就縱兵——,你就縱兵——你知道嗎?她有多好!她有多好?!她肚里還懷了我們楊家的骨肉。你記住,我在響馬子那要你的命。是因為你是朝廷的官員,我維護的是朝廷,維護的是我自己。我不能死,我要伸冤,伸冤哪!”

一旁站著的親丁譏諷地說:“你省省吧。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個的臉。你還伸冤?!老子還有冤呢。”

楊雪笙臉上的肉筋跳動,抬頭看著那親丁,兩眼又黑又惡,卻淡淡一笑:“你這卑賤的奴才,骨子里都是濃臭。當初我風光的時候。你狗一樣地替你家老爺說話,說:‘我家老爺又得罪人了,你快去吧。’現在不求我了,改恨我了?告訴你,早點搖搖尾巴。免得以後想搖,它斷了!”

那親丁大怒,押手就是一巴掌。董必留制止不及,見楊雪笙撥來臉上的亂發,又說:“還惦念什麼重見天日?!不是奴才作踐你,而是你自己作踐你自己,你威脅別人在先。”

楊雪笙點點頭。手里掂了碗,在木板上磕了又磕,下巴動了又動。突然,他猛地掄碗,對准董必留的頭,砸個實在。親丁呆了一呆,撲上去把他摁到草堆里,一陣左右開弓。董必留捂住頭上的血,喝止住下人,緩緩說道:“早有今日的鐵骨,你也不必賣主求榮!”

楊雪笙爬起來,笑道:“想來,我也不獨有偶。給你講個故事吧。誒,你是鐵骨,不要老捂著流血的地方,心神不甯,聽我講。高顯曾經有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母親早亡,父親常年臥病。不得已,少年時便要在外闖蕩,後來,硬是憑借著一身本領,養活了兩位年幼的弟弟,使家里漸漸富有。十多年過去了,他兩個弟弟俱已長大**,一個氣宇不凡,胸有城府,一個孔武有力,善戰無敵,家族開始走向興盛,可謂部眾數千,牛羊遍地。”


“龍青云父子都極力地拉攏他,甚至一連締結三姻,要兩家合為一家,共有關北之地!可這位英雄心念故國,拋棄萬千財貨,權力地位,不遠萬里,來我京都……”

董必留“哼”了一聲,說:“還有這樣的人?”

楊雪笙淡淡一笑,輕蔑地問:“你在關北都干些什麼了?有些人,就有身衣冠,有張厲嘴。人家說,我兒郎善戰,他就兩眼冒火,挺著胸口站出來,說:何來善戰?沒見我英武之士也!人家說,你們的衣服不能騎馬。他就偏去騎,弄得屁股上都裂口子……”

董必留氣得發抖,指住他喊:“你——!我那是維護朝廷的威嚴。”

楊雪笙呻笑:“狗屁!也沒見到你維護到朝廷的威嚴。你說你在那干了什麼?做什麼有利于朝廷的事了,可以自列其功嘛。要不要我替你說?人家幾個孩子在雪地里玩,你縱兵相毆,結果鬧出了人命,致使十萬虎狼之師憤而南下……”

董必留騰地紅了臉,瘋一樣地來撕,口中怒嚷:“那是龍青云的借口!”

楊雪笙又說:“我不是要數落你的短處的!你坐好,聽著,有這個人!他就是夏侯武律的親哥哥。他含冤死了,這也就是你後來天天掛在嘴巴邊的:‘又一個借口!’你知道嗎?他死的消息傳回去,你還跑到我那里,說,好像是龍青云的阿妹死了!我都不知道你怎麼活在人家那兒?人人都得知道的事,你不用知道,是吧?姓董地,你這一輩子的官都是這麼做地。不是我看不起你。也不是說你這個人壞不壞,你根本就沒有資格為官,連貪官,佞臣,你都沒有資格,你呀。”

“我是想告訴你。夏侯武律的親哥哥是怎麼被冤枉的,朝廷里有人說他勾結狗人——我也打聽過狗人,那是——呵呵。洪荒中的妖怪,衣服都沒有的妖人。它們能靠什麼收買人家?我現在體味到他的心情,就只想講出來。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長長耳朵!”

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們都是冤哪,千古奇冤哪,我都想活活吞掉你——”

親丁見自家老爺已半癡半癲——傻了一般,便以事實說話:“你敢?實話告訴你吧。聽說欽差大人等都等不及,要來郡里給老爺加官進爵!”

楊雪笙道:“要是真地這樣!先王含辛茹苦開創的萬世基業真的要完了!”

親丁大怒,上去又是一巴掌,說:“讓你胡說?”

“住手!”遙遙一聲春雷般地大喝響起。一股寒風從監牢外直送,數十名森嚴的軍丁渾身風雪地進來。他們沿兩路排開,靜站等候。片刻之後,一個白面無須的官員小步飛快,幾下來到跟前。

楊雪笙一下認得那唇上紅肉瘤,心想:這是王爺身邊的寵臣李衛,他正大紅大紫,迎風冒雪來給董必留加官?怎麼可能!難道是為我而來?想到這里,他渾身的血氣直湧翻騰,也不知是有自己的“恩旨”,還是能得已昭雪,刹那間連下官見上官的禮節都忘了。

李衛也在看楊雪笙。他說什麼也沒有想到這位出了名的才俊會頂著爛草,面黃肌瘦,只剩二兩重不說,還渾身凍瘡,臉上浮漏出紅腫掌印。

他為官不久,卻深通其中奧妙,老遠就是一揖,熱淚盈眶:“可見到你了!楊兄,你怎麼成了這付模樣?!一群白癡,飯桶。讓楊大人受了這麼多的委屈。還不把大人請出來!”

董必留先一步醒悟,連忙轉身跪倒,口中說道:“躬請聖安!”

“哪來的聖安?!”李衛看也不看。讓人打來牢房。捧出楊雪笙的手,攙了出去。說,“哥哥哎!可讓李某嚇到了,這臉上是誰打的?我給你出氣!”


董必留還沒什麼,他的親丁唰地白了臉,兩腿一軟倒地,口中沒輕沒重地呼喚:“我的娘哎!就饒了小的這一回吧,我,給您老人家做牛做馬!”

楊雪笙久旱逢甘露,大雪得炭到,兩只眼爬的都是淚水。他萬分地感激看了李衛一眼,忽生官威,厲眼一掃,用冷得讓人打顫的口氣說:“晚了,早讓你搖尾乞首,你不肯!李大人,承您貴手,楊某謝過了!”

董必留怒目阻攔,問:“誰敢,他犯了什麼法?!”

李衛一心要賣這個交情,心想:此時,便是他要你的人頭,王爺也見話就給。這就任著打滾出來習性,無賴般怒吼:“犯得老楊,老子就殺!你老小子等著,等我為楊兄洗塵後再找你算帳!”

說完,他一揮手,兩名冰冷的帶刀衛士就進去,掀了倆膀子往外提。董必留血氣倒湧,正要抗辯,只聽那親丁哭嚷:“是我家老爺要我打的,是他讓我打的。小的就是長了太多的膽,那也不敢呀!”

董必留咬咬牙,承認說:“是呀!是我讓地!此等無父無君的人不該打嗎?”

李衛冷冷一笑,心想:我不和你計較,楊雪笙也放不過你!說什麼無君無父?

他這就挽著楊雪笙的臂膀揚長而去,到了外面才說:“不瞞你說,王爺准備把北地軍政大事一股腦全交給你!委屈你啦,可也只能吃得苦上苦,方為人上人。此間事情太多,不是一時半會能說清楚的,你我到館中再敘!”

到了行館,他又說:“龍青云落水而亡!”楊雪笙打了激靈,渾身冷汗直流,突然間明白,王爺不是不采納自己的意見,而是遇到了變故,不得已而為之。而李衛也不是心甘情願的及時雨,夜中冒雪來解救自己。他想了一下,低聲詢問:“所有才以大兵壓境,以控制形勢?”

李衛搖搖頭,向天上一指。歎道:“天心難測,弟也不敢請教高人,心里也憋著勁地。這里有殿下爺的親筆官函、書信,請楊兄親自過目!”

楊雪笙取過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目十行地瀏覽,見其上多是對自己的贊賞之詞,而後突然一轉,說龍青云死後的部署,最後才是上心:“和談。後,汝出任駐放大臣,自行勾決人事!”

原來王爺部下的不合常理的幾步明棋都是為了營造和談的形勢,為讓步創造條件。自己就是一步明棋,自己在放地結交甚廣。

獲罪被抓,此後必有呼聲,再應呼聲而出,便能更好地斡旋。而兩萬出塞壓境的人馬是另一步明棋,把震懾擺到明處讓放地人去開條件。

至于暗棋,可以以“勾決”官員性命緩和局勢。甚至包括朱志羽對福氏的籠絡和關山合子的局勢。看是紛亂,可一旦讓步,自己的平放大策條條都可以上桌。

他一陣心悅誠服,合了書信,撲通一聲跪下。刹那間,這一兩個月內發生的事全湧腦海,讓他渾身無力,情感無法自制。良久,他仰天長嚎:“殿下英明神武,朝廷之福。萬民之福!臣這點委屈算什麼?!”

李衛挽了他起來,卻又感慨地說:“讓人想不到的是,京城溺水的——根本不是龍青云!他是在逃亡的路上被仇家埋伏,現在,州里正有人為此爭功?”

楊雪笙森然狼視。獰笑說:“好得很!草擬官爵,黃金,將殺人者一網打盡。送給龍清潭,看他拿什麼發難!”

李衛一愣,連忙說:“州牧的侄子也有心沾功,我許了的!這?!”

楊雪笙哭笑不得。只好徐徐地說:“誰讓他自己往里鑽地?既然你許諾了的。這事就再經我一道手,讓他怨天天不靈!”這就又督促說:“事不宜遲!勞煩大人看押董必留。備上車馬,我這就趕往州里!”


李衛也買他這一帳,拱手道謝,這就讓人備車,連夜回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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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雪笙趕到州城,囫圇睡也沒來得及睡,這就傳喚幾位功臣。眼看獨孤常勝,童慶生,林墨海都在堂下,便親切地問:“還有沒有參與此事的有功之人?”

立刻,堂外踏來一人,大冬天抖著折扇進來,行禮道:“楊伯父在上,請受小侄唐伯虎一拜!想那龍青云伏法是為慶事。小侄也自請其功,請伯父大人明鑒!”

楊雪笙笑道:“你有什麼功勞?”

唐伯虎一敲折扇,倜儻再揖,侃侃而談:“小侄雖沒有親身搏殺,卻有運籌帷幄之功。”

堂下三人看都已三個人了,誰也不願意站出來樹敵,算是默認。楊雪笙看了一圈,頷首道:“龍青云乃本朝大敵。朝廷自然不會怠慢,官職易封,可黃金只有千兩,你們要怎麼分法?”

“黃金事小!可一人二百五十兩!”唐伯虎笑道,“列位兄台沒有什麼意見吧。”

其余三人又是默不做聲。楊雪笙看著這四個送死的人兒,朗朗一笑,猛然起身拍案,大喝一聲:“來人哪!把這四個百年後又冒出來的二百五拿下,等靈樞一好,即刻押送起程。是死是活,你們聽天由命吧!”

立刻,數十位軍士蜂擁而出,將四人擒于堂下。

楊雪笙走出去的時候,滿耳朵子還響著“爾敢”如何、如何的話。他笑了一笑,仰頭看看雜亂撲打而下的雪花,低聲說:“為了和平,為了那塊孕育豪傑之地,我什麼都敢。說我變成酷吏也好,說我不近人情也好,都是值得的!”

他仰起頭,任雪花打在臉上,看著黃煙一片的高空癡迷自語:“我親愛的女人!不管你在長生天那里,還是在蒼天那里,請你看看吧,埋葬你的土地將聖潔無比。”

李衛帶著幾個人快步走來,攆上他就問:“用王禮,太隆重了吧?倘若殿下怪罪——”

楊雪笙一口截斷他的話:“大人!若你跟著棺木,就會知道——不用此厚禮,他還是百姓心目中的王者。把此榮耀送出去,就會告訴那里的百姓,他們的天驕被我們接納了!而我們的天子,不也是在讓他們接納嗎?!”

說完,他就注視著前方,漸漸地恍惚了,仿佛看到一個少年的身影。

好似有他再看著一般,龍青潭派人來到。

之後,各部族巴特爾爭相迎接,列隊數里。

再之後,漫天遍野的雪地,一程程地回蕩起狼嚎虎吼和薩滿悲愴之呼:“王者歸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