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七章 福氏鐵騎(中)

萬馬並沒有責怪萬武的無理,只是略一擺手,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幾代冤仇,萬沒有和解的可能。這個酒不喝也罷!可我就是弄不明白,他明知耶律明信在我這里,為什麼會來投奔呢?莫非是要借機報仇?不對,可能是敵人的奸細!”

飛鳥投去驚訝的目光,見他一臉苦惱,不像是在作傻,心里納悶:在我印象里,他是個直腸子,敢作敢為。怎麼就拐了這麼多彎,跟婦人一樣琢磨事兒。難道還非用這法兒試探我不成?呆站了良久,他也搞不清楚萬馬怎麼會被這樣的事兒難住,這就再說自己的主張:“他不管出于什麼目的來投,既然知道耶律明信在這兒,心里都會有數。若阿叔當中制止他們爭斗!他們最起碼也要表面聽勸!這樣,若日後再起什麼爭端,按對錯處理就行了。”

“再說了,現在,我們現在弱疲不堪,面對的強敵又太強大,因為自己的一點疑慮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傳揚出去——”

萬馬抬起頭,臉上多出幾分驚愕,一邊點頭表示明白,一邊卻仍不解心病,說:“阿鳥呀!以前你阿爸他們在,所以你做什麼事都順利,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好辦嗎?!那耶律明信已經把話撂在前頭了,這時候,我再要別人,那擺明,擺明是不把人家當回事!”

“是呀!”萬武贊成阿爸的意見,伸出叉成八字的手掌比劃,說:“什麼‘不管出于什麼目的,什麼心里有數’,成道理嗎?!是,敵人強大,敵人強大,我才應該順著耶律明信的馬跑!早就知道你正如不務正業。看你說的這話,聽都讓人不懂!”

飛鳥被他說傻了。心想:連按過也能聽懂幾分的道理,你卻聽不懂。不是白癡嗎?還要“順著耶律明信的馬跑”!一下兒。他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干脆也不再摻合這事兒,把來意直說:“阿叔!我要去接姨嬸!”

萬馬大搖其頭,說:“不用,不用,讓人帶個話去。叫那幫馬匪送過來。”

可這和帶上厚禮去接事兩碼事呀!飛鳥覺得幾人間存在這嚴重的溝通障礙,便又說:“不讓我去,我也得去!”

萬馬見他固執,孩子氣,敲著大腿。煩躁地勸阻:“危險,危險!啊?我傳個話,他也就聽了!哎!萬武呀,鎮那邊送來了阿鳥的兵器,你讓人拿來,給阿鳥!”

萬武這就沖外面喊了一聲。不一會魚木疙瘩和抱著兵器的巴牙一起來到。

這一刀一劍,兩只熟銅锏嘩啦啦一放,飛鳥就直勾勾地盯著那把刀,奇怪它也會回來。是!見自己脫逃,吳隆起干脆送出這個順水人情。可這刀呢?他不敢相信你地伸過手“噌”地一抽,又把它送回倉里,心想:吳隆起真是條老狐狸!他送了這把刀,就是告訴我,琉姝阿姐心里還有我,讓我恨不起來。

魚木疙瘩是來找萬馬商量冬營和糧食。他聽萬馬一提,才知道狄飛鳥也在,便跨了一步,聲色俱厲地責問:“你為什麼要把家里的財物散掉,這是敗壞父祖的心血呀!如今只拿到一些牛羊,將士們連帳都織不起來,你讓我們怎麼打仗?”

飛鳥只對魚木疙瘩有個臉熟,並不認得,這就看看萬武狷忿地眼神,平平拔刀,貌似凶惡地說:“教訓我起來了?!你應該感激我才是!我不散,別說牛羊,你連個毛也拿不上。帳都織不起來,還打仗?”

魚木疙瘩眼前已是半段刀身,只覺得寒意撲面,不由因氣憤發抖,又怒又羞地揮著毛茸茸的大手怒吼:“你——殺我呀!我隨著你阿叔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不不心疼,我心疼。你砍呀!你這個冬不拉子的劣馬,你這個不肖的子孫!”

萬馬猛地站起來伸手,偏席而出,怒聲大喝:“阿鳥!你要干什麼?!”

隨即,萬武“嘩”地拔出了刀,在十余步外指上飛鳥的鼻子。

飛鳥在表情各異的幾人面上一掃,已還刀入鞘,這就遞了出去,朝萬武一努嘴,譏諷的問:“嚇嚇我,還是真想殺我?”他看著魚木疙瘩,說:“這把刀給你!有了它,帳都還不能織起來?凡是自己多想想,是在沒辦法,將講講為什麼,讓別人給你主意。別亂撒氣埋怨。”

一帳的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麼辦好!尤其是首當其沖的魚木疙瘩。他確信對方是在自己的眼前“唰啦”地展露刀身,又插進去,把握鞘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是明明白白地送刀動作,再也說不出貌似于剛才的嗓音,倒像是老鼠見貓一樣往後退,吞吞結結,手舞足蹈地拒絕。

飛鳥帶著幾分嘲笑的問他:“你還以為我要殺你呀?”


魚木疙瘩連連擺手,否認說:“沒有,沒有!鎮上就怕你扔這把刀,還特意囑托過,我不能要。你放心,帳能紮起來,也可以打仗!”

萬馬哭笑不得地說:“這個孩子,可把人嚇了一跳!”

飛鳥笑笑,彎腰揀拾兵器,不幾步便已出帳。

刺骨的寒風澆了他一脖子,頓時讓他打了冷戰。他啞然失笑,這就去找趙過送兵器,一起高興、高興。

從萬馬的大營向後走,大約一箭之地就是暖氈片掛起來的馬棚,飛鳥頂著寒風,不幾步就鑽了進去,這就把兵器掛到馬上,牽馬出去。行不多遠,他就看到了帶著巴牙的萬彪。萬彪鶴帽髡發,容貌端莊,還曾和飛孝一起上學,玩,而那時便顯露出一種不易察覺地城府,總是忍氣吞聲。大人都說他年齡比飛孝大得多,在讓著,因而讓飛孝不舒服。可飛鳥對他頗有好感,便遠遠伸手,熱情地打了招呼。

不料,萬彪卻僅矜持地點點頭。馬都沒停,讓他的熱屁股貼到冷板凳上。

飛鳥無奈一笑,只好暗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靠父母家世的時候一去不回了。

他回自己的帳篷外,先看到飛田和飛豆,後看到帳篷後亂哄哄地打出十多人,只一停下,又見著趙過,只見趙過左掂右扔,把幾個少年投在地上。連忙大喊:“住手!”

在眾人停了回看時,路勃勃被牛六斤從人堆中拽出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巴里猶在喊:“你姓萬的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一打一!”

飛田笑眯眯地拉著飛鳥的衣服。躲在他身後申明:“天天跟著你的那個阿過好厲害,一提扔一個!豆豆都說好看呢,痛快呀!不花錢的木偶戲,要是能天天看就好了!”

飛鳥氣她都氣不來,只好掙著她向那出人堆走去。

那幾個少年人有的爬起來,有的回頭。其中赫然有萬馬的五兒子萬虎和六兒子萬豹。萬虎指著飛鳥的鼻子,大聲說:“狄飛鳥,你還要不要你巴牙的命了,敢讓他們打我!”

剛說完,趙過自後一腳。把他蹬出去,問:“你小子打不過人,還喝唬阿鳥!到底還是你爹是爺,讓你眼里沒人。”

飛鳥心里不是滋味的想:你怎麼就敢指著我的鼻子,說這樣的話呢?

萬豹和乃哥不同,見事不妙就跑,邊跑邊喊:“你等著瞧。”

飛鳥扭頭往一邊看看,這就當他還是糊里糊塗的年紀,說:“阿過,去馬上拿你的兵器,和這幾個鳥毛都沒長全的人打架,咋就不羞呢?”

萬虎爬起來,看看周圍的少年們都畏懼地看著飛鳥,倒不改膽色,說:“你鳥毛長全了?你不就比我大一歲?要不是我阿爸,看誰保護你!”

“媽的!”趙過回頭罵一句,回頭給飛鳥解釋,“你阿妹阿弟來玩,剛呆一會。他們就把你那小阿弟大哭了,路勃勃說:有本事跟他打,就打起來了。他們七八個人打一個,我看牛六斤拉不住也只好打,就先管管,不是跟他們打架!”

飛鳥想:這家伙又有長進了,要是真沒輕沒重,就憑他幾十斤重的銅锏,一拳頭准打趴下一個!這就笑笑,說:“萬虎!你這麼大的人了,還打飛翎?回去言一聲,就說飛田三個不回你們家了,在這陪著伯爺爺!”


萬虎說:“我沒打飛翎,是飛翎想用小刀戳我,我阿弟打他。那家伙要打我阿弟,沒尊沒卑,我就教訓、教訓他!”

飛鳥連忙把身後的飛田拖出來,問:“飛翎呢?”

飛田往帳篷里一指,翻著眼睛說:“被伯爺爺拉在身邊了!他是我阿弟,得保護阿姐,不戳萬虎戳誰?是萬虎用手摸屁股啊!告訴你,她阿媽還要我嫁給他,天天拽萬馬阿叔的頭發,要他答應。昨天,阿叔說:‘除非我死’,她阿媽跑到外面拿了張弓,四處就射,把我們嚇得不得了!我們再也忍不下去了,早晨就告訴他們,說來找你玩,可到了這,還會怕他們嗎?”

飛鳥一陣悚然,只覺涼汗在背脊上滾,呼吸越來越粗,胸口越來越悶。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溫和地跟萬虎說:“回你家吧,給你阿媽說,你阿爸已經是大部首領了,以後別拽他頭發,別胡亂拿弓箭追,不然不像話!”

萬虎看著飛田,好一陣才抬頭,肯定地承認:“阿哥,我真喜歡阿田,雖然她總把我當出氣筒,一擰就青一塊,一打就打眼捶臉,可我真喜歡她,願意一輩子對她好!”

飛田好像沒聽見,抬頭看看阿哥,哼著小調,理也不理地就走。飛鳥沒有處理這事的經驗,伸手想叫她回來,又不知道該不該叫,只好說:“我兄妹窮得只剩幾匹瘦馬,連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無心談婚論嫁。你先回去,日後讓你阿爸跟我說!”

萬虎這就揮揮手,帶著少年們離開。

飛鳥見他們走了,問趙過:“石春生呢?他沒有待你們去打獵?”趙過搖了搖頭,說:“馬沒什麼喂,你伯爺爺讓石春生牽去兩匹,看看能不能換草和雜糧回來。”

飛鳥走了幾步,順著剛插得籬笆根蹲在那兒的雪窩里,接著又頹然一坐,把手貼在額上,凝視在雪地不動。

趙過,路勃勃,牛六斤看過去,知道他心里苦,自個也都沉甸甸的,便紛紛到他身邊坐下,告訴他說:“該給萬馬要。可你伯爺爺不肯。他說,人家送的有吃的,有燒的,就是沒有草料,那是不想讓咱們養牲畜,餓死。咱也不能去張嘴!”

飛鳥苦思良久,說:“總會有辦法的。把最好看的盔甲挑出來,牽上五匹馬,備些干糧。我給伯爺爺說一聲,就去接姨嬸他們,不然等馬瘦的沒了膘。就再也拿不出手!”

不一會,眾人就准備好干糧,馬匹,盔甲。

飛鳥看看,這就把路勃勃留在家里。帶著牛六斤和趙過上路。

四天後的夜晚,他們到了柳毛灣不足二百里的荒坡,就在一片亂崗過夜。

正愁干糧不繼的飛鳥三人鏟雪皮時見到個洞,一看,才知道是旱獺洞。飛鳥見這里旱獺橫生,也不管是旱獺睡死還是睡半死的時候,硬戴上趙過的黑龍握,又挖又掏,拽出來十多只。

此時的旱獺還渾身滾油,放到火上,滋滋啦啦地響。

沒怎麼吃過這玩藝的趙過一開始看著像老鼠,有點不敢下口,可嘗了兩口就再丟不下。三人美美地吃了頓,正在睡覺前剝光旱獺皮,凍實了帶走,聽到不同尋常的動靜。

飛鳥飛快地上到高處望,不一會聽到細微的馬蹄響,接著又看到微微火光,便立刻滾下坡子,撥雪澆火。趙過還在美美剝皮,稀里糊塗地問:“阿鳥,沒火了,怎麼撥皮?”“馬隊!”飛鳥解釋了一句,胡亂收掉這些日後地干糧,帶著他們爬上去。

這時,已能看到幾株滾了火油的火把。


但看它們在冰天雪地里一個個熄滅黯淡,不被人料理,便知他們越走越急。

眼看馬隊也要過這座亂坡,飛鳥又讓趙過和牛六斤把馬拉到身邊,也好見形勢不妙就逃無影蹤。

那馬隊漸漸近了,而後面,又似乎不那麼簡單,不該越走越急,不顧火把。

牛六斤小聲地說:“好像是從柳毛灣那里來的!”

“要不是呢?”飛鳥反問,接著整一下厚帽兒,吩咐說,“你和趙過都給我趴下,敢露頭,看我怎麼收拾。我截上去看看,要是不是,我就繞路而逃,天明回來!”說完,他猛地朝“笨笨”攆去,在“笨笨”加速中掀起臃腫的身子,趴上狂飆。

趙過咂舌,給牛六斤說:“阿鳥身輕如燕,他這一手,我總也學不會!”

牛六斤終于覺得兩人多了幾分可比性,心里平衡,得意地說:“我也會,不過冬天不行,穿笨了!”

飛鳥驅馬繞坡,接著沖到下方的路上,迎頭停在需要慢下來地上坡路上。在這兒戰一會,馬隊和他已只有不足三四箭的距離,也已發現他,喉頭掀了一個大彎子,准備再次繞路。

飛鳥先一步馳下,截頭大喊:“你們可是從柳毛灣來的,頭把子可好?!”

對面覺得是友非敵,便分出兩騎奔到跟前。

而其余人並不停下,依然裹了幾輛馬車回頭,往坡上沖。

坡子雖然緩,可向陽雪深,雪匝了兩三腳。他們惶惶如喪家之犬,將馬車霍蕩直拽,雪氣撲鼻,還是一慢再慢。

不少人們還要等著知道去截那只孤騎得人怎麼樣了,就一次次轉頭去看,直到聽到幾聲歡欣的大喊:“阿鳥來接我們了!”才一下泄了氣。而那沖上一半地馬車就像是應了聲一樣,被厚雪一梗,打著滑往邊上歪。

飛鳥還沒等兩騎趕到跟前,就認出捂了個嚴實的張奮青。張奮青同時也認出了他,遙遙大喊:“你帶了多少人馬?快去擋一下,頭把子還在後頭!”接著,他的聲音已高亢到嚎的地步:“柳毛灣,全完了!”

飛鳥頭上飛汗,焦急地問:“多少人?!什麼人?!”

很快,一個馬匪應聲又到,紮到跟前,左顧右盼兩下,哭喊:“人呢?!你的人呢!”

飛鳥轉念便怕瀉了眾人地氣,攔腰束了一鞭,吼道:“喊個球!老子帶了三百人,怕掉到雪窩子,就親自到前頭探路。他們都在後面,一通角號就到!你們快和我上坡,快!媽的,要是救兵就在咫尺,卻等不到,老子砍光你們!”

眾人這就又鼓勁往上沖。張奮青和圖里圖利分別在飛鳥左右側,一面急走,一面爭先恐後地說:“頭把子聽說你朝廷那兒逃了,去投靠你舒服的部下,原本打算要你接我們的。可他派人催要一筆酬勞,見久等不見消息,哦啊有意外發生,就說順便到你那兒看看,以後若被人追殺,也好帶著兄弟投靠你。今一早天沒亮,他就送我們走,誰知剛走了十里不到,馬蹄便已震地。

“他留下兩三個兄弟,帶剩下人往回趕,傍晚又帶著十幾個弟兄追上來,說敵人吧柳毛灣圍得水泄不通,除了他們幾個,一個活口也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