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十二章 野牛·妖人·狼·人(1)

營地外酷寒刺骨,發青的陽光不能給人一絲溫暖。可也只有牙猴子、石春生、圖里圖利幾個人知道,眼看快要跨入漫長冬季的最冷時刻,仁慈的長生天為了遞給人幾分安定,因而息了風,息了雪。

一行人展目四望,極遠的地方,有莽莽臘象的脊梁,近處是湖北面的土嶺和叢林。

那兒地勢高,又都是參天古木,因而阻擋了北部的風雪,給平展的湖面留下巨大的月痕。若因此以為湖就那麼大,那就大錯特錯了,它們都被冰雪覆蓋,看起來和地面差不多。

昨夜撲鳥的上風頭就在白雪和冰面相交的地方。看到那兒,眾人就想起剛來時遇到的大大的怪鳥魚。那是他們第一天來到時見到的,在冰水里紮猛子,脖子里就像系了一條橙帶,一旦爬上冰,一扭一扭地走,捉回去一殺,皮厚肉鮮,讓人懷念。

趙過因而發問:“該不是那怪鳥魚被咱打完了吧,怎麼再也見不著?”

飛鳥畢竟是眾人里最有學問的,不得不回答他,只好打腫臉充胖子,挖出腦海了的想法:“那不是咱們這生的東西,打完了就沒有了。以我看,它們就是阿爸和老師公們所說的那種怪鳥!在南下的時候掉了隊,鑽到咱們這的水里捕魚。我一開始愣沒想起來,要是想起來的話,就養一只試試。”

他們拉著死勁往雪掩了一半的死枯草叢里鑽的馬,頂著頭往湖畔走。

有陽光的白天不同于晚上,冰上潤澤,帶了暖刺釘子的馬蹄也仍是滑,不能像昨晚那樣在淺雪地里拽網。他們就在厚雪上撩了馬,兩人系一根長繩,摸著冰去攆一只意志堅強的、為了到對岸的林子求偶而不斷摔跤的野豬。

那野豬腿細腳殼尖。走在冰上兩步一滑,三步一趔趄,四步五步一跟頭,卻又每每撐著腿蓋骨爬起來,踮著腳尖,起舞一樣再走,幾人一到就把它射成豪豬。他們在厚雪里拾掇拾掇,留下路勃勃看馬看車,又往對岸走。

當成練兵一樣,他們小跑出十余里。剛停下歇個半晌,便聽到對岸傳出幾聲狼嚎。從那兒傳到跟前,已是像噙了雪,又低又堵。飛鳥一下側了耳朵,打滾一般站起來,遮眼就望。他指了一指,大聲地吼:“誰去和路勃勃一起照看獵物和馬。等我吹響角號就過去接應?”

幾人聚到他地身後,無不問他:“准備打狼?”

飛鳥在馬上拿了弓矢箭筒,驚訝地問:“打狼?!”繼而,他“噢”地明白,解釋說:“什麼打狼?狼群截了大群的獵物,正在要援。不一會,方圓百里的狼都去啃這群獵物!咱不快走,等穿過還有幾里的冰湖,那兒就只剩骨頭啦。”

圖里圖利一腳紮到雪地上,碾出個坑。他激動地往前跑出兩步,停下來問:“阿鳥,估計是多大的獵物群?”

飛鳥問候了他母親以後,才肯哭笑不得地說:“能聽懂句獸語已經不錯了,全聽懂?全懂了。那還是人嗎?”他回頭督促發愣的兄弟們,大叫了聲“快”,見張奮青只顧解繩子,摸弓摸慢了,就立刻沖他喊:“你回去,和路勃勃一塊趕馬趕車。等著接應我們!”說完。這就甩了外裳,背上弓箭狂奔。

眾人看圖里圖利已跑出百余步。飛鳥卻又這般箭躥,哪敢停上一停,呼啦啦就跑。他們嗬、嗬使勁,把養起來的體力全用上,像極一群撒蹄殼的羚羊。

張奮青歎著氣往回走,一看他們這般跑就打鼻孔了問:“又把我這個‘一只耳’甩了,看你們跑吧,剛跑了十幾里,又有勁了,看到跟前不累趴下。咦?老子現在厲害了呀?一跑能跑十多里,回中原打架,對著十幾條大漢也不尿。”

他頗有良心地替走掉的人惋惜,笑道:“阿鳥還真不是一般的能練兵,看你們後悔不?要是什麼時候拉上幾百人,真可以占座縣城。”


心情好,體力就充沛。他又跑跑歇歇,到太陽西偏時已回到了路勃勃身邊。

路勃勃不再是他們剛走時那樣——生龍活虎地舞拳,而是頂著厚厚地氈子發抖,見他就問:“你怎麼一頭是汗?我都快凍僵了!”

張奮青給他個輕蔑,說:“誰讓你眼皮子底下是個人?人走了就偷懶?阿鳥會說獸語,和狼群商量了筆大買賣。走,我拽馬車,你趕馬!”

路勃勃吃了一驚:“獸語?真的假地?”

張奮青說:“那還有假?狼一叫,他就知道有獵物,帶人追去了。下來,下來,走!”

路勃勃恍然大悟,手舞鞭子趕上馬,這就舉著下巴殼,一點也不臉紅地說:“我還以為是找到狼王談了筆生意,一起打個獵。原來不是?老獵人都能聽狼叫。我雖然不老可照樣會,還能叫出一模一樣的音來呢,以前,我阿叔打獵,都讓我學狼叫,學公狼引母狼,學母狼引公狼。”

張奮青照頭推了他一掌,貼著肉發力,從牙縫潑出幾碗冷水:“你就學張鐵頭,吹吧。你叫一個,你要是叫只狼來,我二話不說,就跪倒在你面前,使著勁兒磕仨響頭。”

路勃勃一揚手,捋了厚袖,是模是樣地吼:“我不是不想讓你開眼,只是這至少也幾十里的湖面,哪會有什麼狼?啊!再說了,就知道你怕狼,招來了,你又惹不起。”

張奮青鼻子都氣歪了,掛了譏笑數落他的短:“路勃勃。你小子干什麼事都學阿鳥的樣,可就是沒阿鳥的真本事。就是兔子學貓叫,光咧咧,說引狼,你能叫個不像狗咬地,我就服你了?!”

路勃勃更沒有忍聲吞氣的能耐,毛毛地大叫:“你中原人就是怕狼。狼把你吃了,我還得跑幾百里地去買白布!”

兩個人從數落短處到罵娘,從罵娘又到數落短處,高高低低喊了六七里。路勃勃終究沒有他臉厚心黑,實在受不了了,只好仰了頭嗷嗷兩聲。張奮青正要打發它這只落水狗。

看到幾個黑點在冰面上奔跑,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啞然承認:“你小子真神!真把狼給我引來了,快給我弓箭!”

路勃勃揉了好一陣的眼睛,籲了一口氣說:“一只耳。那不是狼,那是狗。後面還跟了個人!快,喊喊!咱用獵物跟他換只狗。”說喊他就喊,這就遙遙揮著手,大叫:“哎!你是誰?”

張奮青定眼一看,狗後面果然站著個瘦瘦細細的矮個子。還似乎想跑。

他知道大伙太需要狗了,便大聲沖路勃勃嚷:“不能讓他跑。有阿鳥的兒馬子。不怕。你就把馬丟下,咱一前一後,抄上他。”

路勃勃頗有顧慮,問他:“狗咬人怎麼辦?射死太可惜了!”


張奮青冷哼一句“跑了更不是咱們的”,這就提上弓、索去追。路勃勃一想,也是。人家連帶狗跑個沒影,還不如多幾只狗尸,這就抄了弓,貓著腰包抄。張奮青先追到跟前,一看就呆了,只見那瘦瘦地少年金發獸皮,如芙蓉般的面龐上鑲滿麻點,在夾著尾巴吠叫的瘦狗圍里,怯生生地後退,一手攥著細不啦嘰、擰了幾個彎地骨矛。一手攥著只石斧。他霎那間生出一團驚訝,立刻伸著脖子問他:“你是得了病的人還是一個怪物?”

那少年大聲地嗚啦,也不知道說的什麼鳥語。張奮青揉揉脖子,對他瘦弱的身子看得熟悉,一下記起昨夜的黑影。心想:阿鳥最恨小偷,我把這個妖賊逮回去讓他問,他總能懂些鳥語!想到這,他一箭射到那少年腳下,在狗驚得尾巴夾得更緊,一蹦一蹦地縮身子。黑著臉吼:“你打不過我。放下你手里的家伙。跟我走!”

張奮青吼完又拔出一支箭,正等待著。就聽得“嗖”地一聲,那驚怖無措地少年扔出了石斧,化作一道翻滾的快影,從二十多步外飛來。他扭頭就躲,再一看這才知那斧頭根本沒能扔到跟前,就“咣”地落到冰上。

少年嚇壞了,又退又吼。幾只瘦狗立刻如影般前撲。張奮青大怒,一箭射穿一只,接著又一腳,踢中另一狗地下頜。只聽那狗簡短地“嗷”一聲豎立,倒下便不動了。張奮青不覺得這些狗都餓壞了,又輕又沒勁,只是一個勁地往上颶悍氣,想發揮、發揮被飛鳥憋出的本領。

他發覺肥大地厚皮袖子一緊,再一看那第三只狗拽得結實,甩甩不掉,雙腳如輪般踢另兩只狗時右手丟弓拔刀,鼓了氣力插進狗肚子,往下剖,讓狗下水嘩啦啦地往外淌。那金發少年本是跟著狗往前沖地,見此慘狀,猛嚎一聲,扭頭就喚回余下兩狗,轉身就逃。

張奮青哪許他的狗跑,邊追趕邊取索,甩了兩甩,拋了出去。

一只被他套住,掙得呼吸不得,就砰地倒到冰上。張奮青想了一想,怕路勃勃不是那一人一狗地對手,連忙用刀插冰。把刀插到石頭一樣硬地冰上並不容易,他只好回頭拾了弓,引箭射到里頭,直接把盤繩扔上不管。

前面打了一聲長哨,接著又是一聲短哨。他一陣手忙腳亂,連短刀都顧不得撿,飛快地跑上去,一連避開幾個冰窟窿,看到一條死狗,再看,路勃勃死死摁了那個金發少年,掄著拳頭使勁地挄,連忙跑到跟前,合力把這獵物捆住。

路勃勃大聲地喘氣,扭頭看看他,說:“你被狗咬了?把傷口上的肉挖掉,不然會得瘋狗病。”

張奮青搖搖頭,往下一看,才知道靴子被撕去一大塊。他拔拔看看,高興地踢了踢那翻滾嘶吼的獵物,硬梆梆地說:“就憑他那兩只狗?”大話說完了,他這才想到事兒,立刻拍著大腿嚷:“壞了。我看這狗,一個也活不成!只能當肉吃!”

路勃勃連忙告訴他說:“你敢吃狗肉?!不能吃。阿鳥知道了,最輕也要打嘴。”

張奮青還他一個,“去”字,說:“怎麼不能吃?把狗尸拉回去,看阿鳥讓不讓吃?”

他們回頭再看,踢倒的狗沒死,被繩子掙白眼了的也沒死,這就把車趕到跟前。拴了趕路。西面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卻也不知道飛鳥打獵打得怎麼樣,兩人不願再去奇怪世界上怎麼還有金黃頭發的人,只想快快地走過冰湖,在飛鳥的號角聲中趕到。

冰湖到了盡頭,兩人沿著湖畔又走。突然,他們聽到轟隆隆的巨響,連忙驚慌四措地張望,直到聽出聲音在土埂後面,就抬頭張望著。那動靜越來越響。似乎是一通“轟轟”地擂打彙集成地。這是什麼?是什麼東西拖著千鈞之勢奔跑?

兩人面面相覷,一議論便知道那響動絕非馬隊。馬隊也密密點點,卻輕放、有致,和密雨相似。他們就這樣望著面前的高埂,從陡峭之處到平緩之處,看著,看著。就在這等待中。一只渾身發黑的巨物披著一身暗紅的血光,從陡峭的土埂上沖到半空中去。

路勃勃發出驚天地、泣鬼神地激動:“野牛!”


馬匹紛紛狂肆豎立,恢恢嘶叫,不知是怕的,還是激動的。張奮青起伏于馬背之上,眼睛連眨一眨都不肯。他從看著那第一只吭都不吭一聲栽下去,到接而連三的巨軀騰空,渾身都冷颼颼,一個勁地問:天哪。我若呆在中原,什麼時候能見到這激動人心地一幕。半晌。又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里響:到底是什麼把這些千斤巨物逼迫得走投無路?真是像自己打死的狗一樣,又矮又瘦地狼嗎?

他不知道路勃勃是怎麼想地,自己卻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永遠、永遠都忘不了。很快。無處宣泄的黑物潮水般從不太陡峭地土坡上沖下,往冰湖上撲。那冰湖的邊邊恰是光滑而厚實的厚鏡,只見那獵物斷腿,窩頭,發出地有震天的悶響,有嘎吱的破冰裂帛聲。有撲通的水聲。

終于。那獵物群止住了潮水般的沖勢,開始回頭。

張奮青心里已在同情地大喊:“對!沖回去呀。把那牙尖凶殘的狼兒全撞死!”突然間。他想起協助狼群的飛鳥等人,便猛地一打腦袋,怪自己太過分。這時,陡峭的斷坡上露出幾只活物,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什麼。

張奮青魂都不在了,他不敢相信地問路勃勃:“它們——它們竟是算好了的,等野牛回身時躲到野牛不願意去地地方?”

一頭睥視天下的雄狼在斷坡上抬頭,仰天長嗥,張奮青能從低沉的叫聲中聽到勝利的喜悅,他立刻取了弓,打算射掉這匹頭狼,搶奪獵物。霎那一刻間,竟有人先了一步射了一箭,那狼一跟頭栽了下去。

路勃勃和張奮青同時看著對方,不知道說什麼好。終于,還是張奮青問:“阿鳥射的?”

路勃勃搖了搖頭。張奮青再看,一條比剛才那狼更大地狼在斷崖上伸了一下頭,接著便是一道厲呼,狼群消失不見了。

片刻之後,響起一陣馬蹄聲。一只二十多人的馬隊順坡而下。張奮青連忙趕馬入林,避上一避。這時,路勃勃才低聲告訴他說:“他們吃狼食還敢射死狼,得罪了所有的狼。 狼群一定會報複他們的,咱們就看好戲吧。”

張奮青激動地說:“阿鳥呢?怎麼不見他們?要是那些人把死牛、傷牛全拉去。我們不是什麼也得不到?得和他們打仗,奪回來!”

路勃勃聽到狗低聲的嗚嗚聲,四處看了一看,又低聲說:“天要黑了!我們肯,狼群也不肯!你看!”

張奮青一扭頭,渾身乍毛。原來,離他們百余步的地方已經有了兩只狼,而它們也在看著自己兩個。路勃勃也不是一點不怕,連自己也鼓勵著,說:“別怕。狼能看出你是不是怕它,它從來也不敢咬巴特爾,除非那人是它們地仇人。它們要等到天黑,去吃肉,順便聞聞仇人地氣味。不過——?”他抓抓頭,不敢肯定地說:“也有可能摸黑咬我們。”

張奮青點了點頭,說:“我們就兩個人,又是來和外面的人搶狼食地,出去也是寡不敵眾,就賭一把。你既然說狼不咬巴特爾,咱們就背靠背坐著,不讓它們知道,天黑咱看不見。”

路勃勃點點頭,再一看,狼已經不見了,就硬撐著來到張奮青的身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天一分一分晚,樹林一點點昏暗,漸漸的,周圍二三丈遠的地方都需細細辨認。兩人眼睛生疼、生疼的,卻一遍一遍地看過來,看過去,那臉上漸漸多出幾痕汗水,冰冷地束住毛孔。

路勃勃終于忍不住了,渾身發抖地給張奮青說:“阿哥。我冷!”

張奮青喘著氣說:“和那個金發妖人一起披上氈子!我也快受不了。呼吸困難。希望阿鳥能來救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