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十三章 生命之絕唱(2)

打獵能打到這般收獲,確實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一到下午,飛鳥營地里的女人們就在很默契地准備筵席。她們先喚上牛六斤、鹿巴和兩個奴隸,後喚早起的男人幫忙,一陣子的熱火朝天,到夜幕降臨時已准備出烹出的牛肉、鹿肉、魚肉、禽肉,肉湯,青稞……”

盡管奶制品的缺乏和整牛整羊的難以烹制令人略感不足,可這已經是以最大的努力辦成的最紅火的盛宴。飛鳥檢驗一樣,沿篝火兩邊的雪台子一走,就先感到香氣撲鼻,後食欲大動。熬著要學劄達之術的弟兄們也一窩蜂地跟著,嗷嗷直急。面對一聲比一聲高的懇求,他搭著半個,披風,眼神飄忽不定,時而擱到天上,時而掃視地面,嘴里吐著骨頭渣滓說:“做薩滿,不容易啊!要經過考驗的!”

這般故作姿態的推辭只會引發慌亂和激動,只會使亂哄哄的答複響在身後。而這亂哄哄的答複背後,又只會讓飛鳥在閉上眼睛的時候,腦海里游過一串將做而未做的事。

話音以飛逝的速度擴散,湮滅于夜空之中。

夜空亦輕輕合上僅有的一絲疲倦,將第三天降臨到眾人面前。

這一天最先欣喜的是路勃勃。他得以在眾人錄皮抽筋時學習獸語,便站到幾頭被眾人拔了角的野牛面前,等著,看著。飛鳥拽出一頭,讓張奮青牽狗一樣牽給路勃勃看,要求路勃勃說:“快觀察它的眼神、姿勢。告訴我,這是什麼眼神?”

路勃勃這就瞪大眼睛看去,發覺那頭公牛低著頭、壓著前胛骨,眼珠移到眼睛上方,帶著隨時沖抵人身的可怕,連忙說:“看到了。瞪著牛眼,怪嚇人的!”

飛鳥教育說:“記住!這是威嚇的眼神!”

他照著牛頭抽一鞭,在牛眼跳動時問:“看清楚,這又是什麼眼神?”

野牛跳眼抽身,尾巴一高一低地揚,一腳內扣,“哞”地一叫。路勃勃一陣激動,立刻大嚷:“扭身想跑,是害怕!”

飛鳥又打一鞭,等牛縮身而轉時又讓路勃勃看。

路勃勃好奇地睜大眼睛。一邊和張奮青一起喔喔吆喝牛,一邊大聲回答:“還是害怕!”

“膽怯?不是膽怯。是氣憤。”飛鳥低下頭,以自己的眼睛瞪了野牛的眼睛,大聲給他說,“就讓你們看看,什麼是牛地氣憤,什麼又是牛的膽怯吧!”

牛眼、人眼一陣交織。火花急閃,牛尾巴已很快被牛封到了牛屁股里。牛以第一次的眼神與之鏖戰。路勃勃看得眼睛生疼,等飛鳥猛地在牛面前揮手時,正好眨了眼,沒有看清楚牛膽怯的樣子。張奮青見了半輩子的牛,也沒見過和牛對眼的,叫著“等著我”,溜到前頭看。

飛鳥拔了拔腳,搓了搓兩手,立刻又紮著頭。沖牛死瞪。

那牛駭然,果真不知道這個像人的家伙怎麼要跟自己爭母牛一樣,站到自己面前,幾乎要頂過來,撞死自己。它卷了尾巴往屁股下塞。塞了又塞,低沉而暴躁地“哞、哞”。張奮青和路勃勃已經看得入迷,無不又高興又鼓掌,一味地吼:“阿鳥。好、好。我們看到了。牛眼轉了!”

突然之間,飛鳥一個轉身,箭一樣往身後躥。他們正要問問是怎麼回事。

見那牛一撂蹄殼子。壓著頭頂到飛鳥原先所站的位置上。很快,那牛更加暴怒。憋著一尾巴的筋兒銜追不舍。兩個觀眾嘎然止掌,傻愣愣地交換眼神。他們一下子明白過來,立刻就猛地抄了兩三枝木棒,大聲喊叫:“壞了,看我打死你這頭爛牛!”

追到不遠處,飛鳥已扣著一面木盾和牛搏斗。


每每牛頭剛往低里頂、全身的勁兒還沒迸發,飛鳥就已迎著牛頭揮胳膊,用木盾上銅質地包殼砸牛頭。不一會,那牛就被撞怕了,左右不是地亂轉,待飛鳥往前走上一步,就哞一聲轉身,往後跳三跳,跳轉了頭,就壓低了頭不動。

飛鳥見路勃勃和張奮青呼喊救援,大聲說:“看到了吧。我讓它再長角出來也不敢頂人了!”他摸著胸膛喘氣,一擺手又說:“走!讓張奮青教你怎麼趕牛,看它聽不懂就給它鞭子!”

路勃勃胸腔里裝了一窩兔子,呼通呼通地跳,只覺眼前冒了金光一轉身就舉了兩頭胳膊,跳了歡呼。繼而,他有了疑問:“張奮青也會??他怎麼會?”

張奮青心說:老子下地耕田,可是趕了半輩子牛了。等哼哼嘿嘿了半晌,和飛鳥昂首挺胸地離開時,他已將路勃勃從高山摔入低谷。路勃勃一味垂頭喪氣地用鞭打牛身,口中時斷時續地嚷:“向左轉,向右轉。籲!再走!拉屎?拉屎了怎麼辦?”

剛說到這,他一抬了頭,猛地挺直身子,大聲說:“沒有不好好練,牛拉屎了。”

原來,飛鳥又站到他面前。飛鳥看看半坨牛屎,自己下手沾了聞聞……,而後喊路勃勃,說:“你來!聞聞是什麼味道,告訴我。”

路勃勃半死不活地走了去,看看偷笑的張奮青,耷拉下頭,說:“那還用說,臭地。”

飛鳥笑著說:“這還想學真正的獸語?連做一個獵人的資格都沒有。

牛糞沒有馬糞潤,但比馬糞溫厚,不沖鼻孔,有淡淡的草糠味。駱駝糞較有形,可卻沒有草糠味。羊糞清淡,撚碎後稍有回甘。狗糞和狼糞相似,不過,狗糞顏色比較鮮,刺鼻子。狼糞干白,帶有淡腥,不刺鼻子……”

路勃勃立刻申辯說:“這我都知道!”

飛鳥立刻問他:“夏天的狼糞和冬天的狼糞有什麼不一樣地地方?”

路勃勃想了好久才說:“差不多吧!”

飛鳥斷然搖頭,讓他看好,自己這就又一次下指頭撈糞,而後把中指插到嘴巴里。

接著,他要求路勃勃和張奮青也下手撈了嘗,說:“你們也來嘗嘗。”張奮青看就看得慘不忍睹,連忙等著路勃勃先不願意。路勃勃卻看著飛鳥。真沾了少許,放到嘴巴里嘗。他嘗了一下,又不敢相信地嘗第二下,這才征詢飛鳥嘗出來的味道:“阿哥。怪怪的,不糝,有點像悶壞了的臭糠根子?”

飛鳥點點頭,立刻扭過頭,看著張奮青。

張奮青一手捏了鼻子,一手去摸,粘上一點。猶猶豫豫地送到嘴邊,一聞。真像飛鳥說地,溫厚,不怎麼嗆鼻子,就硬著頭皮,把手插到嘴巴里,哪知還沒來得及嘗出味道。便覺得胃里一緊。

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猛地伸頭,大吼著吐一地!

飛鳥和路勃勃連忙往後蹦,卻就勢紮了蛤蟆架勢,抽著鼻子聞。

看著自己冒著煙氣的嘔吐物和兩人掀動鼻子的樣子,張奮青更受不了,又吐。耳朵里只聽得兩人的評價聲。飛鳥說:“不酸,有一種奶杏味。是有點消化不良!”路勃勃興奮地補充:“還奇臭沖鼻,吃的肯定是肉食!”

張奮青渾身上下都被惡心浸染,似乎覺得大腸小腸溝角旮旯里的味道。都暴露到飛鳥和路勃勃地鼻子底下,就像光了身子任狼舔一樣,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捂住自己的嘴就跑,邊跑邊含糊不清地喊:“你們倆還是人嗎?”

飛鳥鼓勵地拍拍路勃勃的頭,鄭重地誇獎:“好樣地!”

路勃勃坦然收到。說:“阿哥!我真明白嗅糞便地好處了,你就放心吧!”

飛鳥安排了幾句,這就離開。他這回離開沒再回頭,只等到了路勃勃再看不到地地方,彎腰摳了一塊雪,使勁地擦自己的食指。一邊擦一邊說:“這兩個家伙一個比一個粗心。也不好好地想想,我就是要嘗。也不會當著他倆的面嘗呀!”

很快,他來到另一處空地上。

趙過和牛六斤在那兒總結勞動,剛剛寫好記錄,活動活動。

飛鳥來到,先拿了趙過手里的羊皮卷。他看了一看,上面寫著:“上午剝牛皮。牛皮硬,剝不動。祁連急,熱水煮豬皮。煮了豬皮捂牛皮,剝十一張!”立刻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他又找到牛六斤寫的,一看,寫著:“渾身牛皮硬似鐵,一籌莫展心力竭。千方百計不畏難,兢兢業業硬錄完。嗚呼,吾等之力,非大也,何也,用智也。以無畏困苦、嚴寒之心,奮起狼牙之志,暖之,啃之,剝十一張!”

牛六斤見飛鳥在看兩人地紀錄,自覺自己遣詞造句已不是一般地水平,過不了關的肯定是趙過,就連忙捅捅他提醒。趙過抓著頭,紅著臉,一步一步走到飛鳥身邊,吞吞吐吐地說:“我想了很久、很久。可還是寫不好。

“牛六斤寫得好,牛皮真硬地跟鐵一樣,拔下來又凍了,都跟牙啃一樣一點、一點地錄。”

飛鳥看看牛六斤,抬著下巴煩驕傲,還故意作處心不在此的姿態,立刻跟趙過說:“我更喜歡你寫的。要光看牛六斤的,下次錄皮還沒法剝。記著。剝了皮,煮。煮熟了,不用管凍不凍,只管錘打。我去弄鞭皮子的藥水。”

離了這一處。飛鳥已在心里發愁:鞋皮子要什麼樣的藥水呢?自己還只是見過,知道幾種鞭制的植物,不知道怎麼配。他仔細想了想,記得有草木灰有此功效,就想用草木水煮皮革試試,要是仍不行,自己立刻率人砍木頭制木炭,挖窖燒石灰。

扈洛兒老人和鑽冰豹子捉魚歸來,見飛鳥讓奴隸架了鍋,挖了一堆的草灰往里撒,都遛在一旁看。鑽冰豹子拖著兩兜冰魚,對幾個凶悍地女人心有余悸,只好看著這個不親的外公,請求他去。扈洛兒老人歎了口氣,指指飛鳥,讓他去幫忙,便拖了魚走。飛鳥總怕自己不通獸語的事被人知道,早早地在跟著鑽冰豹子學狗人言語。他指著一鍋的雪,交換一樣教鑽冰豹子說:“雪!”

鑽冰豹子燦爛一笑,從地上抓一把,繃口氣,費力地重複說:“雪!”

扈洛兒老人送去了魚回來,見飛鳥和鑽冰豹子相互學對方的言辭說話,就走到兩人身邊。給飛鳥說:“主人。你有什麼安排他嗎?我告訴他就行了!他腦子笨,教他說話,可夠你煩地了。”

飛鳥搖搖頭,只好紅著臉告訴他說:“我也在學荊人說話呢!”

扈洛兒老人驚訝地“嗨”了一聲,見銅鍋的雪上撒滿草灰,忍不住問了句,等知道飛鳥是要制皮莘後,不禁一笑,說:“不用它。主人跟我來。”說完,他帶著飛鳥就走。到了冰湖上,喚了那種怪鳥。給飛鳥說:“把它吐出來的魚養在溫和的地方,幾天後,等肥魚腐爛透,晾干碾粉,洗出來地皮革才真叫漂亮。生皮、熟皮、毛皮都行!又軟又不傷里,比俺猛紮特用黃鹽涮出來的硬板莘好幾倍!”

飛鳥喜出望外。立刻又問:“那你能不能讓甲更堅韌,讓甲皮鮮豔不壞?”

扈洛兒老人被難住了,想了好久,還是搖了搖頭。

不過,飛鳥已經很滿意了,摟摟他,說:“以後鞭革地事交給你辦!我先造九面鼓!”

這般計劃一番,他立刻領著扈洛兒老人回去,把所藏地生皮一股腦給他,而後自己則琢磨鼓身的事。


兩天後。

他燒了個手碾沙輪。

不日後,他率人砍伐巨木……開始自己艱難地曆程。

此後,勤懇的趙過遇到不能表達的詞請教,遇到不會寫得字請教,終于在飛鳥的幫助下紀錄道:今日。阿鳥令人伐木,無鋸。毀兵器造鋸。鋸木,木不斷,鋸斷。又造,又鋸,又斷。

夜。祁連看到一只妖怪。和張奮青見的一樣。那妖怪看到有火,就不見了。所以。那天偷鳥地不會是鑽冰豹子。……

今日,阿鳥要木匠張奮青說怎麼回事,反複鋸木,後來造了斜鋸,鋸木,木斷。晚,阿鳥令人制刨。張鐵頭、張奮青一夜未睡……

今日,阿鳥令人伐木習字,每鋸一半,令六牛拉木。牛拖木,人也拖木,一邊拖木一邊背字。夜,阿鳥治木,取大木一段。不橫取面,豎取面。

夜,卓瑪依,胖怪婆,圖里月……夜中仿制我的黑龍握。削皮三層,又鞋了禽皮,用手背穿小鱗片,魚膠粘掌面。

夜,阿鳥女人制頭盔一頂。

夜,牛六斤、祁連、牙猴子治弓,我一拉,折。

夜,圖里圖利、鹿巴挖窖,烤火。

夜,路勃勃決定嘗狗糞,未嘗。

今日,伐木。飛鳥讓鑽冰豹子打磨鼓身,中間薄,兩頭厚。讓祁連磨皮,中間厚,四周薄。制成要敲,阿鳥讓我敲。我敲:響。阿鳥截木燒炭。牙猴子制牛角,女人還仿制手抓,還做帽子……

今日,伐木。泡皮革。造大木錘,錘頭又膠又皮,小地給路勃勃打牛,大的一人一把。阿鳥造弓,一只兩臂、一只三臂。都太硬了,暫時沒有人能開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弓,就像兩頭蛟龍和三頭蛟龍,偏偏都可以用一個身子使勁,有開動的一天,肯定能射四、五百步遠。

今日,伐木。開山。阿鳥豎一根木,造大冰,以大冰撞高石頭。讓人以大木栓撼石,撼動墊冰囊,再撼。采石一車。以炭燒,燒成石灰。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強烈的朔風和鵝毛般的大雪都將遠去,飛鳥萬事順利,唯有大車和冶鐵屢屢失敗——不管飛鳥怎麼設計大車,都是造到一半散架,不管他采回來什麼顏色地樣品石頭,大抵是被炭一燒,用腳一碾,就是生石灰沫子。

飛鳥漸漸地焦躁,一邊讓鹿巴去班烈家接自己的阿妹阿弟,一邊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大車上,只等造好兩三輛大車,就不怕戰爭中顧不得弟妹。

說到底,飛鳥在造車中遇到的困難都是因為缺少金屬。首先體現在車輪的制作上——眾人用大木曲截法制了一堆零碎,因沒法用銅釘、銅軸固定而不牢靠;其次的難題是車體面:雖然用鑿子和木楔子湊造了車身,也還是得有足夠多的銅釘、銅楔、竹根;再次,則是幾牛抬扛的車軾和轅,前兩者拿不出來,後者就沒法試的;最後,幾只固定整個車身的大橫梁,雖然用下窄上寬地車圍卡著,但還是起不到固定的目的。

苦于無計時,他突然想起自己家的舊礦,決定到最近的一處走一趟——倘若還有工匠,就擄來工匠或換取塊狀銅鐵,倘若沒有工匠,就找一找,看看有沒有殘留地金屬。

等鹿巴幾個走了數天,回來時帶了的驚喜——他母親接了飛田幾個去中原,擺到面前時,他更想在春暖花開前造出大車,往返中原,這就帶上人,說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