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十八章 出其不意(1)

呂經靜悄悄地放出幾支人馬,等線吐得夠長,便掛上餌,打發出一支百余的人馬,告訴他們說:“春耕時節,郡中給全縣百姓發種子,你等接糧回來,不容有失!”與此同時,縣團練使周行文和代縣尉博格把臨時指揮處立到縣南大陳崗的寨前九里的南甯亭,各似模似樣的參謀將軍們白天以曬官府沉在門前大塘里的泡木作掩飾,夜里分析情報,各司其職,來往傳令調度,把戰斗的時間、地點、人物和數量進行假定,可說不放過每一細節。

令人緊張的兩天兩夜就要過去,他們收到趙過送來的匪徒寨里騷動的跡象,心里猛地一輕松,秘密地收攏渾然不知情的各路大軍。

周行文非常肯定飛鳥的保密態度,為了貫徹執行,以縣武裝總負責的名義給各路人馬的負責人連下手令:妄自離隊者格殺;揣摩詢問上意者格殺;有意貽誤戰機者格殺,私自擾民者殺。

天氣依然晴朗,太陽豔麗,沒有北方卷來的晚寒。以這樣下去,地溫升高的快,地表解凍會比往年提前四到七天。許多縣南的百姓尚不知冬去春來,該喜該愁。近來,他們往往在夜深人靜的夜里聽到幾十上百人夜中的跑動聲,等飛快地爬起來,喊一家大小親戚鄰里往僻靜的地方跑反,動靜又消失了。

和他們的焦慮一樣,呂經渾不管什麼官從上頭來,一天到晚在家里晃著大小圈子走路。韓複是不知情而又知情的人之一,他為上頭發種子的誑言來了幾趟,每趟都問不出什麼,只好又急亂無措地離開。經受這樣的折磨,就在第二天的深夜,他騰地從睡夢中一躍而起。衣冠不整地去見故交王文,說:“我有兩天沒有見到幾個武吏了,試著去找周行文也找不到,後來才知道縣里的軍卒、團練都被呂經拿無中生有的事派遣出去。這不對!這絕對不對!我預感到有大事發生。你還是不要再站到暗處了,趕快穿上官袍,以上司的名義問問他呂經。問他無中生有地造謠,派出人馬,是要造反還是要投敵?”

王文是外人,知道自己想要摸清縣里的舉動就離不開韓複,更知道用人不疑的道理。信任他,便說:“你讓我站出來。我會的。可我們得猜個差不多,不然,他若沒有損朝廷,也不會老老實實地任我們逼問。”

韓複想了很久,決定要把自己的考慮說出來:“以我看,若不是造反。不是勾引外敵,就是要剿匪!”

王文說:“如果是剿匪,這是好事!”

韓複不敢芶同,說:“早不剿晚不剿,春耕在即了剿。他剿失敗了怎麼辦,剿出大規模的亂子怎麼辦?敵人安安靜靜,還沒有什麼新過錯,他卻有違常規,要搞一次秘密行動。為什麼?我看,他覺得戰後清查該算到他頭上了。他跑不掉,攪一次水……”

王文點點頭,立刻讓下人捧出“日升竹隅”的官袍,穿戴整齊。他們眼看外面才青灰灰地發亮,這就吃了一頓又早又寒酸的便飯。上了雇傭來的馬車。日頭剛剛露角。他們出發。馳走一陣,正是將到未到,兩人掀開簾子往前觀看。一快騎搶到馬車前頭,逼得駕車老漢“噢、噢”地喝喝。韓複在車窗邊躬身,看到那騎士在縣衙門前下馬,狠狠地一指。說:“驕橫不法!”繼而。他又要求說:“大人且去。我還要集合衙內六吏,讓他們知道呂經的不是。競相揭發他的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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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經的妻子想再布一窩雞兒,怕天暖時瘟病流行,在呂經的幫助下僻了一間小房,燒炕暖雞兒。她興致勃勃地收集鄰家的蛋,屬官家的蛋,准備捂出來幾百上千只,或分或賣或留下致富。呂經怕她好心成壞事,一有機會就嚇唬她:“還不去看看,炕太熱,把蛋煮熟了!”這樣,他妻子就會急急忙忙地跑去,好幾次,還真是差一點。她覺得不找個人看不行,就把做早飯的傭婦拉去換值。這樣一來,早飯就湊合了吃。

呂經大早晨端碗泡菜,放上兩個雜面窩頭去亭子,蹲在地上,用豐富的老臉和時時欠動的屁股來表達泡菜辣的程度。正吃著,他驚訝地發覺呂宮揉著雞窩頭,被他母親喊打到自己身邊,連忙問怎麼了。

呂母告狀說:“你看他的德行,竟愛上洗澡了,大早晨偷我燒的熱水!”呂宮氣急敗壞,誇張地揮著手,激動地說:“不就是一點熱水嗎?我現在要出去做事,舒坦一點不好?我和博格商量好了,要把土匪頭子的像一樣畫個百十張,就把畫貼出來,發下去,給鄰縣送去,讓他們逃無可逃……”

呂經疑惑了好久,反問:“用得著嗎?和你要洗澡,有關系嗎?”

“這個?”呂宮笑道,“什麼時候,你和周哥找個大雜院,把人聚集一說,我就是主薄了。現在,我不就得為錢糧打好基礎?”他想想,這和洗澡有了關系,卻和要招畫工沒有關系,又強行牽引說:“我招了幾個能寫能算能畫畫的,先從書畫局開始,為團練募集經費,給百姓謀福利……你們都不知道,博格的父親在草原上發明了有名的彩印,可以呼啦啦地推出有顏色的書畫,將來印聖人的書,印花鳥蟲魚,賣到京城都行……”


呂母看他說的跟真的一樣,自己沒法分辨內容里的價值,竟愣了,反問呂經:“這是咱兒子?”她欣喜若狂地去摟一摟,使勁地說:“過兩天,我還打算讓你去賣孵不出雞兒的毛蛋呢……不讓你去啦。好好干正事,咱讀不會他聖人的書,就把他聖人的書全印成花花綠綠地畫,讓睜眼瞎也能看。”

呂宮點了點頭,鄭重地端出拇指和食指,壓在母親面前:“不過,可能會有點貴!”

呂經正要把詳細的情況問一問,一個和呂經差不多的小人小跑進來,說:“老爺。老爺。鐵狗要吃月亮啦!”這是一句約好的暗語。是說計劃進行得很順利,魚開始咬鉤。呂經大喜,立刻把威逼兒子這兩天都在干什麼的事拋得九霄云外,掙身往外跑時,把自己的碗都絆翻了。家人和呂母都隨著地他的跑動把著兩個手跟在旁邊,嘴里慌里慌張地叫著:“你慢點,別摔倒了……”呂宮則大叫興慶。他看看父親的碗,發覺下面藏了半個雞蛋,左右看看,彎腰一撈。順手牽羊了。

呂經趕到二庭,還沒有見到報喜的喜鵲。就看到一個青藍布衣的下人牽引自家的主子,稍略彎著腰,欠著身,前低後高地、慢悠悠地向前作請。他再看看來人,一身烏紗,官袍。腹挺“日出竹隅”圖,體態合宜,腳下緩穩徐扣,只好納著悶,頂頭拱手迎上去,說:“不知是哪位上官,清晨來見呂某人。有失遠迎,幸會,幸會!”

有人交來官樣文書。呂經皺眼過目,口中念念有詞。走過他為何不帶風聲,突然來到自家門前的疑惑,笑道:“原來是便衣查訪的王大人,快請,快請!”

王文官比他大。又是一個正路子一個野路子,沒有謙讓的理由也不需謙讓,進了去。呂宮從弄牆邊往外溜,半路就聽幾個到來的上差議論個沒完:“你看。跟個猴一樣蹦來蹦去,哪像咱王大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呂宮心知在說父親,朝地上唾一口。罵道:“什麼玩意?看老子怎麼在老子的書畫局整治你們好樣的王大人。老子專門印他的裸體。”他掙個氣話。歪著頭直走,突然間傻眼。韓複竟叫了公門中可算點蔥蒜的角色,亂雜雜地在那聚著。他意識到了,父親也要經受他自己不得不面臨的考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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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經剛接到周行文的快報,生怕壞了這一仗,什麼都咬牙不認。王文也就按韓複的意思,給他個難堪,逼他交出權力。呂經只是不快不慢地應對,一二再、再而三地說:“上頭若有官文,我這個縣長想當也當不成。上頭沒有官文,我還是得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您是州官,要管大事,不要老盯著我!”

王文還是第一次見這種爛角子,出了衙門還在給韓複叫板:“還有這樣的人,讓我不要老盯他,就是有這樣的意思,那你也不要直說呀,是不是?”

韓複把他送上車,看到呂經站到台階上整袖子,表情很嚴峻,心里還真有點毛。正好,王文又喊他,說:“今天,我要到城北去看看,你陪著我去!”韓複點了點頭,正要上他的馬車,感覺背後被什麼叮住,肉皮都被叮疼。

他一回頭,才知道呂經揪他衣裳,誤捏了皮肉。呂經晃著肩膀,大大咧咧地給他說:“韓複。我當著上官大人的面,照樣要說給你知道,你是個有能耐的人不假,一點不假……”他猛地一吼:“可你要壞了我的大事,我照樣要你的人頭!”他又把聲音放低,說:“嗯?我知道你猜出來了,倒是要問問你,你怎麼挑這個節骨眼給我來這一手。你是看不得別人的功勞呢,還是別有隱情,不會是想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吧?”

說完,他留下陰晴不定的韓複,轉而給縣中眾吏說:“今天都不要走了。午飯有人送,晚飯有人管!”

王文狠狠地捶了一把車幫,他招上韓複,冷冷地丟了一句:“你怕別人分功勞,別人卻怕你為出風頭丟亂子!”說完,他便要車夫趕車。車夫吆喝了一聲,正要走,被要報複的呂經拽到。呂經說:“這是雇的車不是?縣里已通知下去了,所有役使的牲口都要備案,接受貼補?!你這牲口備案了沒有?沒有備案的,都歸縣有。”

趕車的老頭經不起嚇唬,連忙說:“備了。這是我們員外家的……真備了。”

呂經又說:“記著,不許它給我亂跑。這一趟下來回家,你讓主家養好,喂好,什麼役使事也不能跟春耕碰頭!”


趕車的戰戰兢兢地又趕車,走不過十步就跟車里外的人說:“這車馬,老爺以後是用不成了。誰讓老東家領了人家的補貼呢?以後逮著就罰,抓人,也抓牲口!鄉里的三老都說了。抓人給縣里背犁,抓著牲口,一倆月都歸縣里用。”

王文反問:“還抓牲口?”

趕車的肯定地說:“抓牲口!哎!不許你家的牲口干別地,光讓它們下地!”

王文的手又捶搗車板,激動地把兩只盤著的胳膊猛一下送出去,大聲給韓複冷笑,說:“我打第一遭見!我白活了幾十年,第一次知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開春種地是好事,是大事。可你看看,他還拽趕車的牲口。拽著咱用的牲口要抓!”

給百姓補貼飼養牲口,要求官私役半。這是韓複也同意過的主張。他不好意思落井下石,只是歎息說:“有時候,我心里頗佩服他玩陰謀的本領。你看他生活土,那你就錯了,他藏了好幾個供奉,大冬天用轉動的竹子攪熱水……你看他一心為什麼春耕。他卻把糧食捂著,不讓人知道,你看他不把你當回事,可他給大賈馬大鷂拉了一隊兵馬保護。這里有他,這里就被一只人手擋了天。我韓複弄不垮他,這輩子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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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宮知道父親要碰上事,並沒回去,而是要去加緊趕做博格需要的“春宮圖”。去到,和挨過重鞭子,不能出征的路勃勃、石春生碰頭,進到一個交好的年輕人家里,那里已經有兩三個人在忙碌。呂宮看看,這兩三人還是自己狐假虎威,硬以官家的身份威脅來的。目前為止,沒招來一個上門的畫工,便立刻朝招人的路勃勃和石春生看去。

路勃勃捏著的幾個盲流畫的“小雞吃米”圖讓他看,說:“他們來應聘,我們要不要?”呂宮看了一看,無奈地說:“還問我畫得好不好?這哪叫畫。”

路勃勃只好摳了摳眼睛。再去和石春生一起招畫工。

他們來到土巷外的牆角,架好攤子,大聲地喊了兩聲。立刻就圍來一大堆擠扛的人,他們淒迷著眼睛看了半天,又問問要不要幫忙的人手,都沮喪地散了。他們沮喪,路勃勃和石春生更沮喪。石春生摟著兩條棉袖子,扒到攤子上打瞌睡,說:“我喊也喊不出來,光想睡覺!”

路勃勃連連撞撞他,激動地說:“我看到那個女小姐了。她會畫牡丹,你在這等著,我去問問她,看看她肯不肯畫!”他揉揉黑臉,呼嚕嚕地甩來胳膊追。丫辮少女沒有和那天一起的姑娘在一起,換了個同伴,兩人手挽著手,邊說邊嬌笑不止。

路勃勃猛地躍過她們,按著兩個膝蓋喘氣,說:“小阿姐。我又見到你了!你們把呂宮個臭小子怎麼了?問他,他也不講。你去幫他畫畫吧,也幫幫博格。我會記住的!”最後一句他說得響亮,一下就把兩個少女砸愣下。

那個畫牡丹的少女舉了一支柔柔的指頭,眯眼眯了半天,驚訝地掀起殷紅的小唇說:“是你!你說的是那個傻書生嗎?我們沒有把他怎麼著,一個人讓他叫了一聲姑奶奶!他真是個畫師呀?我還以為他是騙人呢,可他畫畫還讓人幫忙?”

另一個少女和第一個少女差不多高,有圓圓的臉蛋和圓圓的眼睛,可都太圓了,拼在扁平的面孔下,顯不出好看和可愛。她撇了嘴,看著第一個少女說:“李姐姐還在等著咱們呢!別跟鄉下的野孩子一起去,他肯定是個賊。”

她扭過頭,左右看兩眼,挑鼻子豎眼地說:“看這亂的,還讓人出門不?”


路勃勃氣了半死,只想一腳踢死她。可他還在請求另一位,就善良地笑了幾笑,心想:先騙去再說,讓呂宮那個嘴巴厲害的人拿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哄她,這就撒謊說:“他要人畫牡丹!”

丫辮少女躍躍欲試,立刻說:“我要酬勞的。”

路勃勃也快說快決,說:“他肯給!”

丫辮少女點點頭,又說:“這樣吧。你在這里等我,我過一小會兒就回來!”

路勃勃大喜地給她指指那個牆角,飛快地跑走,心里已在大叫:“呂宮。老子給你招了個人來!”他跑過石春生那里並不停,一口氣跑回去喊呂宮,大聲說:“春宮圖的母版好了嗎?我請人來畫牡丹!”

呂宮聽了就蹦出來,誇獎說:“這回是個愛美女的人嗎?”

路勃勃抓抓頭,疑惑地說:“畫牡丹的呀。春天花開,有花才是春呀!”他想了一想,那個小阿姐一直和相貌不丑的女子在一起,便肯定地說:“是個愛美女地!”又想她是個女地,補充說:“還是個愛美,愛春天的!”

這時,第一張畫被印出來了。職業畫工欣喜地跑出來,大聲說:“看看,效果真不賴!”路勃勃拔著他的手,湊去腦袋,整人驚呆了,只好喃喃地說:“他娘的春天呢?這不是牛六斤的娘嗎?肥胸大屁股。”他激動地摸過去,被女人腰下的男人和那根黑糊糊的東西刺激到,血脈賁張地退兩步,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生理反應,心想:壞了!那個小阿姐還不知道春天不畫花,不畫穿衣裳的人!他不敢自己去見,就捅著呂宮的屁股說:“她還要酬勞。你去給她說酬勞,我再看看這畫!”

呂宮被他騙了去,不一會就見到幾個少女結隊來問,其中還有自己的意中人,恨不得跑回去找路勃勃算賬。他也是個臉皮厚實的人,總要有個說法,文雅地說:“主家要畫一些陰陽交感,萬物受到滋潤的景象,用意境來感染一些心地不善良的壞人,讓他們放下刀槍,向官府投降!這是全縣百姓的大事。你們可能一時難以接受,當是忍受好了?”他覺得自己也不能把少女們想得太好,又說:“你們就畫嫵媚的女子和壯實的男人在一起相愛,相互那個……在家里畫就行了。”

鶯鶯的問聲一片:“哪個?”

丫辮少女解釋說:“相互愛慕,辛勤勞作,過男耕女織的日子,不再碰刀碰劍……”她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大聲說:“家鄉蒙受戰亂,不得已,父親帶我來這里投奔至交。我能體會得到和平不義,會很用心地畫,讓我的父親也畫。他的畫雖然值一點點錢,雖然被張元帥追捧討要,但我想,他們不會因此而收受一分一文。”

少女們受到感染,個個意氣風發,大大方方地說:“對。回去就畫,明天就給你!”

呂宮傻眼了,連忙推辭說:“我看還是算了,一幅兩幅,再好也與大局無補。我需要幾百張呢。”

少女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都畫!”

呂宮意中的女子早去了不良的印象,覺得他是個正直的士人,留到最後才羞答答地解釋說:“我們都在和褚怡的父親學丹青之術……雖然畫得不好,也夠田夫野老明白意思的!”

眾人頓覺他們兩個之間有貓膩,無不嗚嗚怪笑。她們你推我,我拉你,揮著手,說著尚不知道畫畫還有這般大用處,一時正著拉同伴的肩膀,倒著跟同伴說話,轟隆隆地一片走,一會就過了牆角,呂宮從邊邊上走到中道看,不舍地揮手。而他的那個女子確確實實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柔眸微笑泛波。他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被看出來了,一時呆若木雞地站著,只知道喃喃地說:“回頭一笑百媚生,烙在小生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