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十九章 及回師縣城轉安,怒塞胸飛鳥報仇(2)

前方的匪徒壓著參差不齊的田埂線,把野地的邊角勾勒成一道墨線,他們高低大小的,或用髒羊皮衣裹身,或土布漏棉,或渾身花花綠綠,頭上纏滿布巾,竟也裹著一團洶洶的青黑氣,懾人心魂。

和飛鳥一起回援的李成昌以巨帶裹腹,挺腰驅馬,可趕上來望一眼,就又頭皮發麻地折到離飛鳥不近不遠的地方去,或近或遠地觀察領兵的人怎麼辦。在他的視線下,飛鳥披過一張黑漆紅眼、帶有虎紋的惡煞面具,面孔已看不到,整理刀弓卻沒有什麼明顯的慌亂。

他已認出那些渾身花花綠綠、銀光閃耀的是山里的迷族兒郎們,摸不准大天二到底怎麼說動迷族寨上的,又帶了多少人來,肚里冒著一絲虛氣,此時見那個領兵的年輕人還能端重地坐在馬上,似乎有那麼點氣定神閑,不覺間暗想:前面回來救援時已有匪眾中計搶糧。我聽他接到可靠消息,說匪幫又攻打縣城,還不信。這見面了,信是信了,可僅憑帶回來的百余騎兵,怎麼能把敵人打回去?

眾人知道他自幼在十來位槍棒教頭的指引下習練弓馬,年長後收教鄉中子弟,見亂了勢頭拉起人馬護好自家的幾百頃地;也知道他家的兄弟們在外做官,把一團紛亂的家事全塞了他;卻不怎麼知道郡守也曾請他去做官,他委婉拒絕的事。

他自己也不免有一點自恃,看待頂多二十來歲、從國外歸來的博格千戶,雖然出于恭謙不說什麼,可心底未必不說:蠻荒之民,知天朝兵事為哪般?

這和呂經以兄弟相稱,辦理托付事,是出于尊崇父母官。行人方便自己方便;和周行文兄弟相稱,是因為周行文活躍黑白兩道,結交極廣。上輩之間就有過很密切的來往;若要他和博格放在一起論身份長幼,他自己都怕人笑掉大牙。

之前,他也並不知道飛鳥用了最笨的方法,把趙過放到土匪窩子旁邊看誰去哪去哪,輕而易舉地摸到前撥土匪搶糧食,後撥土匪搶縣城的事實,壓根就不信縣城有危險的說法。這次回來看到迷族人也出動了。他心里多少覺得沒面子,心說:“我也得沉住氣。不能讓這小子目中太無人。”

幾個李姓的子侄向他靠攏,討要主張,而偏偏那個博格太目中無人,僅僅派人催戰說:“縣城之圍已解,我們應該縱橫敵陣,天黑前打散他們。讓他們四處逃竄!”李成昌心里不舒坦,僅僅老成持重地問:“他人呢?敵眾我寡,當報縣中,令大隊人馬出城接應。”

來人是縣里的人,對李成昌的尊重遠過飛鳥,回答說:“他已帶數十騎沖入敵陣,來往馳騁。若李老爺覺得該向縣里回報,就不用和他多說啦!”

李成昌點了點頭,這就點了名李氏家兵,另他火速趕往城門。告訴縣里的人出縣列陣。家兵應了一聲,回頭去城門。還沒有到城門旁邊,看到一堆人抬擁幾個渾身是血的人要入縣城救治,急急忙忙地走,其中一個坐臥的年輕人已奄奄一息。被幾條大漢捂住傷口。

他怕這些人先到城門口嘈雜喊門,沖到一起誤事,急趕數鞭,先抄路抵達。

城門上正有許多人摩拳擦掌。而幾個要人也聚集在一起,大聲地商議要不要殺出去接應。為此,呂經已讓人掛出四五杆大旗。以便沖鋒時舉扛。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說一騎來到城下,要求開城門見呂縣長。連忙爬上城樓。幾個郡官也很關切,不等他開口就伸頭詢問:“戰況如何?”

城樓下的人回答說:“還不清楚。我們只回來了一百多人!李老爺讓你們趕快開城,帶丁壯列隊,接應我們作戰。”

城樓上亂哄哄一片。呂經慌忙壓了幾壓手,不讓他們胡喊八說,這才好了一點。他有點慌亂,又覺得李成昌的話說得有道理,連說了幾聲“好、好”,正要依辦。呂宮截了他的話頭。他骨子里都是被打出來懼怕,急切地沖下面駐馬的騎兵吼:“這一點人怎麼夠?你們怎麼不多帶點人回來?!”

他把許多人的心底話都問了出來,許多人都陰陰沉沉地抱著胳膊擠往城下,往背陰里投坐。呂經也被幾個武官攔下去。

武官早就看他不順眼,一致地怒嚷:“你這個糊塗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奸細,怎麼可以輕易相信?!即使他不是奸細,多一百人有什麼用?打得過嗎?!一開門就全完了!開過一次了,開了差點關不上。”

不知哪個小吏提議說:“大伙不能干坐著,再拆幾座房子,把磚頭多備些!”

幾人官長轟然叫好,驅趕大伙天晚前再拆幾所房子。


郡里的武官沒有去,他們覺得腹中饑餓,便只留下一個同伴把門,一而再地安排說:“打仗得吃肉。我們去找些肉吃,回來給你帶一些。記住,誰來也不能給他開城門!不說土匪,就是外面的丁壯人家全都擁擠入城,也要把城牆撐破。”城門的人們紛紛許諾,可做主的那人還不放心,又大聲吆喝一周“誰趕放進一人。我砍他人頭”才走。

他們這一行人剛剛離開,城樓下就來了一團人。

半紅半橙的殘照在他們身上燃燒,在他們心里燃燒,他們一來就推出幾個受傷的丁壯,焦急地沖城樓上的人喊:“快開城門,有幾個兄弟需要救治啊!”城樓的人猶豫片刻,回答他們說:“上頭的大人說了,誰放進來一個人,就會砍誰的腦袋!”

一個漢子又急又氣地說:“你們沒有人認得我張蘭嗎?哪個大人說這樣的話?!你們把他叫來,我來和他們理論。開了城門,我掏錢請你們喝酒還不行?!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留守的郡官已聞聲站上城樓,聽他這麼說,立刻往下頭一指,大聲說:“你安的什麼心?!非常時期,我們這些把門的要為城里的百姓負責!”

下面嘈雜一片。最起碼也胸中不平,無不大聲爭辯:“我們在外頭拼殺,你們憑什麼把著門不讓我們進?!”上面的官員仍不肯開門,只是說:“不是不開,是不能開!你們不去找敵人打仗,一窩蜂地抬幾個快死的人,是哪門子道理?就不怕縣里辦你們的罪?”

他的話把人激怒了,張蘭嗷嗷大叫:“我不給你說,我給呂縣長說……”那官員干脆找了板凳坐下,不屑地說:“你找呂經說?他要能打仗、能守城門。還要我們干什麼?”

張蘭低頭看看幾個受傷的兄弟,尤其是血流不止。臉如白蠟的石春生,把希望寄托到他的功勞上,說:“他和我帶領兄弟們守路口,陷入包圍後還殺了七八個土匪,是立了大功勞的好漢。你看他渾身上下被砍了十多刀,血止不住。就找條繩子,先拖他上去好不好?要不,你把郎中叫來,系條繩子放下來。”

那郡官想想也夠麻煩,吊上去,送走,或找郎中來,吊下去,吊上來,煩得要死。

就沒事找事地威脅說:“你們幾個沒上沒下的土狗,一個勁跟老子叫不完的板,好像只有你們在和土匪打仗一樣。少跟老子羅嗦,老子一生氣,下去就砍你們幾刀!”

幾個民丁又氣又怕。一個傷兵的親兄弟毛急無奈,狠狠地踢了一旁的雜物,狠狠揉了幾次頭,似要下定很大的決心,大聲喊道:“娘里個比。你們到底開門不開!”樓上的官員大怒,猛一掄扔下了藤木圈椅。怒發沖冠地咬了牙。問:“罵誰呢?小子!你看我日後不找著你,扒你的皮?”

那民丁打了個冷戰。犟理說:“反正沒罵你!”

另有一個民丁眼看開門無望,左右一找,摸到半塊青磚,便不吭不響地摸到手里,用袖子蓋上。隨著上頭的一聲短吼,他心里一緊張,又把磚頭丟到腳底下,即而又去撿。反複撿了幾次,他拿穩了,卻不知道該丟不丟,就揣著它來去。

石春生醒來了,睜眼全是一片血色,心里一急,就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伙伴們。然而,他誰也沒看到,只好失望地閉一閉眼。誰知不閉眼則已,閉眼則湧現許多記憶深處的大小事,他不知道這是精神萎靡、亂雜的緣故,一味地回味故鄉地顏色和土地,想到兄長們的樣子們,想到蠻橫的妻子,他頭腦里閃亮出許許多多的事,尤覺得有話要給飛鳥講,就忍住對氣力衰竭的恐懼,再次睜開眼睛。

張蘭想他是流血流得口渴,掉著眼淚請求說:“你們給我們丟下來點水吧?”

“去!尿壺尿!”樓上的郡官冷哼一聲。

石春生仍然在看人,他發覺身旁的人眼里都是一種善良和憐惜,焦急的言語都是問自己覺得怎麼樣的話,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感激,就用微弱的聲音給身邊地人說:“他們是朝廷里地官吧?他們壞……”

有人大聲地重複他的話,賭氣地說:“壞得沒心!”


石春生點了點頭,記得這句話很重要,央求說:“你們去帶我找阿鳥。我要給他說幾句話……”

正說著,上頭丟下來了個水壺,不知是水是尿,水花從腔膛里躥了好高。下頭的人卻都覺得那是尿,光看這種不塞口的丟法也覺得是尿。摸了兩三次磚頭的小子終于勃發出一股不得不去做的義憤,猛地投出半塊磚頭,大吼說:“老子反了!”

隨著那官員“哎呀”一聲躲開,而後大罵說:“找死,丟磚頭!”張蘭猛地一躥,捂住手下的嘴巴。他抬頭想說句“對不起,不小心砸上去了”的話,想想也沒有人信,只好無奈地說:“咱們走吧。找所房子弄吃的,用棉花先捂捂傷口,看看能熬一夜不?”

石春生死死地拽住一只往自己身上灑土沫子止血的手,請求說:“帶我去找阿鳥吧?”

那人反問:“誰是阿鳥?”

石春生想起來了,他們不知道阿鳥是誰,就著急地說:“他就是博格。他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張蘭猛地高興,大聲說:“對呀。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找找,找到了就回來。他是代縣尉,應該可以帶咱們入城。實在不行。找到李成昌老爺也好。”

他指著城牆根子讓眾人呆著,自己帶了個人去尋找。人馬鏖戰處不難找到,但那里亂糟糟一氣,人趕亂呈一團,騎兵只來往奔馳,尋常人沒法靠近。張蘭和跟隨自己而來的人圍走半晌,只好鑽到一所農舍里,商量說:“天已經晚了,也不知道他們要打到什麼時候?我看就是找到他們,他們也未必肯為幾個受傷地人停戰。不如還是回去弄點吃地。幫他幾個止住血,到城門樓子下面等咱縣長。”

跟著他的人也沒有什麼主張。只是說:“我不想再回去。咱再怎麼賣命,有那些賴官,那些土匪也打不跑。天下沒指望了!我看咱誰也不靠,光給幾個兄弟止血,再找找親戚,一起反他娘地!”

張蘭說:“反是要殺頭的!”

那人也僅是憑了一腔沖動。隨口說出來的話,說了便頹然躺去一片倒牆邊上。張蘭喊幾喊,見喊他不起,只好動手強拉,說:“我得看好你們幾個。都是鄉里鄉親的,要是還認我,就聽我的話。”那人說:“爺。我不是不聽你的,餓得心慌!”

這說著說著,就有嘎啦啦的母雞叫聲。張蘭正要去找,院舍里摸進來幾條提了兩只雞的大漢。一個還包了塊裹傷的白布,上面沾滿殷紅的血液。他們一來就跨到張蘭和他的同伴身邊,氣餒地看看天色,說:“你們也躲來了?!躲一陣子吧。天黑了一起跑……還當是李進喜當縣尉呢,誰知道來了一隊沒見過的騎兵。領頭地簡直是帶著妖魔面具的殺人王!”有人舉著雞爭執說:“可能是新國王從京城派來地虎賁。”

張蘭心里又驚又喜,驚的是幾人竟是土匪,喜的是聽他們這麼說,大部分人都已敗逃,就冒充說:“那一定是代縣尉,有他在。我看咱們也別做土匪了。”

對面的人歎了一口氣。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不然,等過了大赦之期。想從良也晚了。”繼而他問:“李進喜不干了嗎?”

張蘭說:“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認得李進喜。”

對面的人說:“怎麼不認識,我今天差點逮住他。他一邊跑一邊說,他都不是縣尉,還抓他干嘛。”

張蘭這才知道自己懷疑李進喜和他們勾結竟錯了,便笑著說:“他怎麼不在縣上?你沒抓住他?”


對面那人歎道:“他就是吃那碗飯地,我是吃這碗飯的,我幾個攆他,也沒咋想要他的命。就想治個樂子。他是回他哥家時碰上我們的,有馬,跑得比兔子還快!”

張蘭又說:“也不知道哪個鬼孫子讓天二王打縣城,毀了那麼多兄弟的命!”

對面的匪人也都長籲短歎,紛紛說:“我們怎麼知道?聽說是有可靠的消息,縣里的人都派出去了。天二爺說,如果打下來,兄弟們都可以當官發財。娘的,發財沒發到,命差點丟!我看咱都想到一塊了,就把兵器扔了,一起冒冒險,去從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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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們人數雖然多,卻不習戰法,難打硬仗。

上百騎兵的沖刺和掩射早就嚇破了他們的膽,他們散的散,逃的逃,被攆出一二十里。縣里的人卻仍在自危,把勝利之師拒之門外。這些身心疲乏的將士們拼命喊了一陣,不見有人搭理,只能在城門下吃干糧,都又罵又鬧。

路勃勃一而再地給飛鳥請求,讓自己用匕首爬城牆。飛鳥都不肯,他正准備找到李成昌商量連夜追敵,在敵人前頭回他們山寨的事,看到城牆根子上貓來一隊人。他們一路哈手跺腳,到跟前就求要干糧,架出幾個不得救治,被采來的棄物包成一團的傷兵,說:“我們也是打完土匪進不了城,有的都快死了!誰是博縣尉博大人?有個人想見您!他都快死了的人了,就讓他給你說兩句話吧。”

飛鳥身旁下馬了許多人。路勃勃狐假虎威地走到前面,不曾料想是石春生,一眼投過去還去揉眼,繼而猛地蹦到跟前,喊問:“哥!”他回頭大喊:“是春生哥!”飛鳥猛地躥到跟前,看到一堆干草和爛毛上躺著的石春生,大聲問:“你怎麼成這模樣了?你的馬呢?”

石春生砸了樹皮一樣地嘴唇,用微弱的聲音說:“阿鳥。你終于回來了。我有一句話,一直想給你說。”

趙過猛地趴過來,先拔他身上地亂物,去找傷口。幾個丁壯窩坐一旁,有氣無力地說:“他是被把城門的狗官害成這個樣的!我們要抬他進城看傷,一個狗官把著城門不讓我們進,耽誤了……”

石春生胡亂地揮手趕人,央求說:“我只給你說,你讓他們都離開!”飛鳥胸中一團沉悶,含著眼淚點頭,讓趙過和牛六斤趕過周圍的人,便低聲呼喚:“哥。晚容阿姐還在等著你,你要挺住!”石春生搖搖頭,怒睜著眼睛,掙出脖子,用盡全身的氣力說:“我一直想給你說,靖康的大朝廷是我們家的敵人呀,你為什麼要給他們出力?難道一個小官就能讓你忘記仇恨嗎?”

飛鳥閉目不語,最終覺察到石春生的期待,只好說:“我要讓大伙活下去。”

石春生搖搖頭,顫抖地說:“你騙我!我能看到你藏在心里的秘密……”

飛鳥已經怕了,怕石春生把生命消耗到這一番話里,斬釘截鐵地給離得最近的路勃勃說:“讓趙過再喊城門。喊不開,爬牆攻城!”石春生還在等他的注意力,直到看住他的眼神才吃力地說;“你是不是想做中原人的大皇帝?”

飛鳥茫然無措,反問:“我為什麼想做中原人的大皇帝?”

石春生籲噓說:“丑鴨不戀天鴨,愚牛不偶駿馬,不是同一類呀!你總是說咱家是雍人,難道不是在告訴我說,要做也做雍人的大皇帝嗎?”

飛鳥自己也不知道,只好怔怔地否認說:“不是這樣的,我,我在、在承認一個事實,不、不是在玩丑鴨愛丑鴨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