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二十章 飛鳥自保圖山寨,郡縣得知羊杜來(1)

天際轉白,飛鳥的帳篷里漸漸亮堂。

飛鳥跨進來就仰天躺倒在木榻上。

“我知道你是要作雍族人的大皇帝。”石春生的話似乎仍在帳篷頂處回蕩,反複地問,“難道一個小官就能讓你忘記仇恨嗎?”刹那間,一張張面孔在眼前靜蹙駐留,更替消逝,卻是都是冷漠漠的,他們用嚴厲的聲音斥責說:“你一心貪慕中原人的文明,厭惡我們!”

“不!”他猛地坐起來。

貓腰進來的路勃勃嚇了一大跳,手里的大食瓢差掉潑掉。他小心翼翼地蹲在旁邊,對著食瓢吹了幾口氣,說:“哥!再傷心也要吃東西。這是仇人身上長的,剛煮出來。”飛鳥眼前的一切幻象都消失了,他扭頭看住路勃勃,心神不定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老是惺惺作態,不夠野蠻?”

路勃勃怪異,連忙說:“不野蠻,一點也不野蠻,是,是……對,是他們說的那種君子!”

飛鳥心底一沉,斂了面容,兩眼發直,喃喃地問:“我怎麼會這個樣子呢?難道是血脈里帶的……”他摸摸自己的頭,連忙拽掉頭上的發韭,又問:“你再看看,我和鹿巴像一家人呢,還是和呂宮像一家人?”

路勃勃瞪大眼睛,難為情地說:“和他們都不是一家人!”

飛鳥黯然點頭,摸了顆丸嚼了幾嚼,咽了下去。路勃勃連忙補充:“和我像。這仇人的蛋蛋和仇人的心都沒人敢吃,只有你和我吃!”飛鳥回頭看看肉嫩滋美的蛋蛋,猛然驚醒。他咬著牙又摸一顆,大口嚼了兩嚼,捧頭傷感,要求說:“給我弄點酒來,我要做一個真正的牧人。比任何人都像牧人的牧人!”

不斷有人經過躺在外面的擔架進來。

他們的默不著聲和小心翼翼讓氣氛越來越肅穆。

等進來的人並成兩排肅坐後,一夜間似乎變得成熟了的牛六斤來到飛鳥身邊,輕輕地說:“除了祁連和圖里圖利在外打仗,咱們家的人都聚集在帳里帳外。”

飛鳥卻仍低頭嚼肉,一碗酒、一碗酒地仰頭喝去,喃喃地問他:“倘若日後見到我的阿姐,我該怎麼告訴她?”

牛六斤沉默下去。趙過卻跪直身子,似安慰似反對地說:“打仗就會死人!”牛六斤把手伸到後面擺一擺。可他未看到,仍大聲說:“一起死過的人多了。從來也沒見你這樣難過。仇人不也殺了嗎?”

飛鳥琢磨到他有譴責自己厚此薄彼的意思,愕然抬頭。朝四處看了一遭,理不直氣不壯地說:“可我沒法給……”他話說出來就打住了。心想:是呀,誰沒有親戚,自己難道就不需要交代?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仰頭喝下去,擦了擦嘴,揮了揮手說:“你說的對。都回去休息吧。”

他再抬起頭,眾人都沒動,因而問他們說:“怎麼了?”

許多人相互看來看去,卻仍不出聲。邊阿讓用腳踢了踢牙猴子,牙猴子給了他個恨恨的眼神,回頭說:“阿鳥。可咱殺了人家的大官呀。你看,是不是趕快讓圖里圖利和祁連回來,咱們再換個地方生活?”

飛鳥粗魯地說:“他娘的奪呂縣長的縣城,還搶人家的妻女,殺。該殺。朝廷和別里不一樣,我是代理的縣尉,落到我手心里就該我管。老子我不承認自己是在為春生報仇,只承認自己是在剛正地執法。”稍微停了一下,他又說:“不過。中原朝廷不講道理,咱們也不得不防。”

他摸了塊心肌,咯吱地咀嚼,咽下去說:“我已經想了個好去處,那就是占據胡子們的山寨,收編後屯守!胡子們自尋死路來打縣城。圖里圖利可以抄上他們的後路。順利地占據山寨。你們說,我們是去擁有大片、大片的草地林子呢。還是要和哪個村子里的百姓擠到一塊住好?”


牛六斤干脆坐到飛鳥的膝蓋下,回頭給大伙說:“阿鳥給我說過,狐狸的尾巴是藏不住的,縣西有大片肥美的荒山和野嶺,正適合我們藏尾巴。我想,咱們這一堆狐狸都吃肉,一時半會適應不了他們的約束,一旦今天這個人犯罪,明天那個人被他們抓走,那怎麼了得?我們還是要有自己的地盤,大的方面聽他們朝廷的,小的方面聽自己的,要打仗要富裕,就找迷族人開刀。”說到這里,他看向飛鳥,問道:“是吧。阿鳥?”

飛鳥堅定地說:“我帶你們來這里,是要活下去,是要找到我的母親,不是要為誰賣命。既然縣西有肥美的土地,中原人又沒有能力占有,咱們就去占有它!都說迷族人如何厲害,昨天打仗時,你們也都見識了。怎麼樣?這些渾身金銀的羔羊就不能惹起你們的欲望嗎?”

一個弟兄站起來,按住胸口說:“可我們的人太少了!”

飛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擲地有聲地說:“狼永遠比羊少,不然不是要餓死?”

外面響了兩聲腳步。一名老人露出自己的面孔。那是家中上了年歲地老人們經過商量之後,派來說喪事操辦的主張的。他望了一望,走到跟前遞了個話,用低沉的嗓音說:“按當地人的土葬吧?”

飛鳥揮了揮手,在眾人陸續出帳時仰天躺倒,末了要求說:“阿過,你別走!”

趙過去到他身邊,低頭看了看他旁邊的食瓢,猛地朝路勃勃看去。路勃勃心虛膽怯,連忙逃到飛鳥身邊,說:“我沒有騙阿鳥。是告訴了他的。”飛鳥坐起身來,矛盾地給趙過說:“我做雍人吧,對不起一些人,不做吧,對不起我阿爸,對不起我祖宗。春生臨死的時候指責我只顧自己,為中原朝廷出力,為仇人出力,我心里很難過!你說,我該怎麼辦?”

趙過捧著頭盔坐下,反對說:“那也不能吃人肉吧!”

飛鳥吸了吸自己不暢的鼻孔,咬牙切齒地說:“春生是為他們打仗。放在城門邊快死了都不給診治。人家說:你要是不放心,用繩子吊他上去。不許。人家又說:你把郎中找來,拿繩子吊他下來,又不許。我在胡子寨子里口渴,還能討瓢水喝呢。可他們?惡呀。你看呂縣長那麼好的人,硬被他們逮起來,害得呂宮一見我就哭!由此,我也想到了我父親,恐怕他就是被這些官員活活地害死。你難道就不恨?我也只有嚼著這些肉,才感到解恨。”

路勃勃連忙說:“我也是!”

趙過皺著眼睛抓撓耳朵墜。說:“人肉香,吃多了上癮!”

飛鳥說:“不至于上癮吧。我現在就想吐。不過它是仇人的肉,我死也不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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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洛兒把一個血腦黏糊的頭蓋骨放進酒水罐,漂洗兩下撈出來,遞給鑽冰豹子。

鑽冰豹子有點畏懼,眼皮跳動好久,才敢放到討淨的細沙中擦拭。扈洛兒知道他有點不忍心看同類的慘狀。扭了下頭,雙眼回視陶罐,低沉地說:“炮制和享用仇人的骨器是我們游牧人的榮譽,只有保持心中的平靜和祥和,才能讓它給主人帶來安甯。”

鑽冰豹子點點頭,略顯生疏地問:“可以嗎?”

扈洛兒把他擦過的骨器放到獸皮搭鋪過的泥台子上,而後投到燒治的鍋中,默默守候,良久才說:“主人的憤怒是火焰,不但能焚毀敵人。也能燃燒自己,只有用它們滿盛的醇酒才能熄滅……怕他已經使中原人敵視了。”

鑽冰豹子低下頭,又問:“還要繼續遷徙嗎?”


扈洛兒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突然,他聽到一聲嘔吐聲。轉頭看去,朱玥碧沖在車旁嘔吐不止,連忙叫了一聲:“主母!”朱玥碧伸出一只手搖擺,大聲尖叫說:“不要過來!”段含章輕輕地給她捶背,回頭看了一看,代替她怒責:“怎麼到哪都躲不開人肉人骨頭?”

朱玥碧把胃里的食物吐了個一干二淨。轉而回去。看到飛鳥已經熟睡,便默默地抱著膝蓋坐在他旁邊低泣。她越來越不能自制。又怕吵醒飛鳥,就揉著桃紅的眼睛出來,去圖里月那兒看阿狗。圖里月見她有些失魂落魄,主動勸她:“主母。你吃點東西吧?!”

朱玥碧看了她端出來的食物,又吐,擺著手哭:“他們怎麼能把人頭蓋骨和人肉帶回來?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圖里月訥訥地笑了一下,說:“巴特爾都是這樣的!”

阿狗少不更事,也逞能一樣,信誓旦旦地說:“我長大,用頭骨頭喝酒!”朱玥碧臉色蒼白,顫抖地指著他嘶吼:“你要是成這樣的魔鬼,我現在就掐死你!”阿狗抬了下巴頡輕“哼”,背手抬腿要走,嚷:“我就要!”朱玥碧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狠狠地打他的屁股,邊打邊哭:“我造的是什麼孽?”阿狗不老實地亂掙,在圖里月地幫助下磕磕絆絆地跑到欄杆邊,扭頭齜牙:“我去告訴阿哥。你打我!”

圖里月拉住要攆的朱玥碧,說:“巴娃子成器才會這麼說!你把他治得跟綿羊一樣,那還是夏侯家的孩子嗎?”

朱玥碧又傷心又無奈,只覺得手心冰涼,眼前天旋地轉,搖晃要倒。圖里月一把扶住她,把她送到帳篷里去休息。他們走進去,就聽阿狗在唧唧喳喳地亂叫,飛鳥帶著濃重的鼻音哄:“你阿媽她不懂得咱男人的榮譽。沒有仇人的頭蓋骨,咱喝酒香甜嗎?來,和阿哥睡一覺,醒了,我就讓你先用。”

朱玥碧二話不說就掙著出去,拜托圖里月說:“你去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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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骨制成的盛器沒能用到祭祀上。

晚上,飛鳥從縣上回來,躺在大車背後的廂板上,給段含章說:“我自小就喜歡骨頭,玩的東西離不開骨頭。可阿狗的阿媽怎麼這麼反感呢?她吃不下飯,吃一點吐一點,精神很差。你有沒有辦法勸勸她?”

段含章說:“這是中原人的心病。我怎麼勸?”

飛鳥嘖嘖無奈,發牢騷說:“我怎麼會喜歡這樣的女人呢?我們雍人也曾喜歡用仇人的頭蓋骨制作酒器。沒聽說有人會這樣呀?真是!要是她知道我還吃了人肉,以後還讓我親她嗎?要是親了她,她不吐死才怪?”

段含章說:“習慣了就會接受。你還是想想咱們的處境吧。說不准什麼時候,禍事就會降臨到咱們頭上。你說圖里圖利他們能順利拿下胡子的山寨嗎?就是拿了下來。縣里地人願意讓咱們住進去嗎?”

飛鳥說:“迷族人參戰了。縣里的人都很擔心,如果我們能順利拿下山寨,要駐進去不會遇到太大的阻礙。”

段含章反問:“他們就不怕咱們也成匪?”

飛鳥暗想:是呀。他們要是對我們不放心呢?他猶豫片刻,還是把希望寄托到呂經身上,較有把握地說:“呂縣長對我不錯,他知道我惹了禍,應該不會反對我帶部曲進去避禍吧?不過也難說,他畢竟是朝廷的官,畢竟要從縣里出發。不能夜長夢多,也不能讓縣里來編排投降的土匪。我已經和呂宮說好了。

明天一早就一起趕去!”

他再琢磨琢磨,就這樣決定下來。又叮囑說:“幫我照料好阿狗的阿媽。她想吃什麼,給她吃什麼,不能讓她委屈著。我想春生死了,陳尸在帳篷外,她還會怕,你要一步也不離地陪著她。你放心。日後,我會好好地獎賞你。”


段含章不高興地說:“我不要你什麼獎賞!”

飛鳥心情轉好,把她抱到懷里,輕輕地問她:“你會編辮嗎?”

段含章笑道:“當然會!”

“剃發呢?”飛鳥又問。

段含章說:“也會。”

飛鳥又問她:“你覺得我是留發辮好,髡發好,還是紮爵好?”

段含章輕輕扭過,用朱唇吸啜他的耳朵,用令人發癢的聲音說:“是在中原人這兒,還是紮起來好。”飛鳥被她吸啜出欲火,緊貼著她香背。手往前伸,探進去揉搓她的胸脯,一寸一寸地摸下她的小腹,再探頭去看她,只見幾處投來的暗淡火光把眉目照亮。那俏臉已被刺激得豔紅,薄唇輕啟,便從一側吸食。

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路勃勃站在十多步遠的地方叫喊。飛鳥無奈地下來問他什麼事,這才知道營里來了個陌生人,求著要見自己。便狐疑地問:“這麼晚了來見我?什麼人?”路勃勃耐心地解釋說:“他說他也是牧人。和自家兄弟商量一番來找你。他又找又問,摸到現在才摸到咱們這。”

“牧人!”飛鳥反複嘀咕著。心里更疑惑。

很快,他隨路勃勃走到一片又添大的篝火邊,看到一個陌生人。他年紀在四十許間,鼻梁稍高,渾身打扮和當地人差不多,就是頭發是披散的。那人經受著飛鳥這般細看,有點不自然地把手放到胸口上,說:“我叫李信,以前在涼山放牧。幾年前,我們那里遭受了一場大雪,春上又被人占了牧地,只好來了中原大皇帝的國家,希望能得個溫飽。”

“後來,我認識了幾家像我家一樣的牧人兄弟,就一起投靠了幾個胡子。雖然知道他們沒什麼出路,可也沒地方可去,昨日打仗時聽說大人也是南下的牧人,兄弟們就在一起商量,托我來問您,縣里赦不赦我們這樣的人?”

飛鳥驚訝地說:“你就不怕我當土匪抓你?”

那位叫李信的來客說:“只有自己人抱成一團,才能在中原大皇帝的土地上生存。昨天,我們聽說大人的身份後,都不肯去和您拼殺!”

飛鳥沒有更好的解釋,只好信了,說:“赦不赦我不清楚。不過,也有簡單一點的辦法,你們可以直接來投靠我,做我的部曲。我許你們安居樂業。”

李信不太情願地說:“我還是回去和他們商量商量吧!”

飛鳥點了點頭,說:“你們應該沒回去吧。我的人截了土匪的退路,山寨已是朝不保夕。是呀,投靠中原大皇帝總比投靠我有保障。你趕快回去商量,晚了就來不及了!”說到這里,他又問:“騎馬來的嗎?”

李信說:“沒有敢騎!”

飛鳥點了點頭,說:“先吃點東西,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出城,讓你騎我給你的馬回去。”李信摸了摸肚子,使勁咽了一口吐沫,解釋說:“大伙的事,真得商量商量!”飛鳥“嗯”了一聲,傲慢地揮揮手,示意自家人去招待他。